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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狄馬新著《歌聲響處是吾鄉(xiāng)》,尤敏感于他筆下的文字。這本新著狄馬書寫陜北鄉(xiāng)土,他寫陜北說書、陜北民歌、陜北人物、陜北歷史和陜北方言。而不論作為一種望鄉(xiāng)的素描,一種戀鄉(xiāng)的深情,一種返鄉(xiāng)的省思;再不論他作為一個深度思考者,一個文化學人,一個獨立作家。他漫談陜北民俗民藝,究考陜北文化筋脈,鉤沉陜北現(xiàn)世亡軼。整本文集孜孜矻矻含英咀華,粗疏讀來,每一篇章的每一種表述,以陜北方言來說都非?!昂限H”,這樣的“合徹”凸顯于他筆下的文辭和句式的莊、諧,以及莊諧雜出。
這樣的“合徹”也是依著文本思想和文本題材來奠定其整體基調,自然或匠心,基調由氣韻構建,由文句構建?!赌淆R書·文學傳記》這樣解釋文章氣韻:“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蘊思含毫,游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天成。”釋義中情、律、思、游為解釋鑰節(jié),也為文章氣韻構造的四要素,總體意思是:為作文者,以情為標,以律為神,思含幽微,心游自由,惟如此,氣韻成。簡單的說就是:文章氣韻是作文者思想在情感的自由托盤上踏著節(jié)律翩翩起舞。氣韻構建一個作品的風格,構建氣韻的便是文句,又可以說氣韻為真體、文句為大用,內充而外腓,互為雄渾。也恰如狄馬先生寫到陜北民歌原生態(tài)特征時舉證,《毛詩》云:“情動于衷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蔽恼聝仍诘木駳赓|也是作文者內在情感醞釀,是內在情感由所在特定情境發(fā)動,情境造成情感的結果,情感的結果導引著筆端的風向。
狄馬青年離鄉(xiāng),多年來潛心于人文歷史的研習,累積厚實而見高識深,思想深處十分宏富。對自己的神秘鄉(xiāng)土,神秘鄉(xiāng)土由來已久生長的獨特文化,以及生于斯長于斯的鄉(xiāng)土人,他并沒有因離鄉(xiāng)而停止過探賾和審視,他說寫作此文集綿延十八年,已足以說明期間涉足鄉(xiāng)土之久之深。這本書所寫的這些篇章皆是他多年探賾和審視收獲的果實,其寫作宏旨像是他左手握了一團鄉(xiāng)土鄉(xiāng)風的麻線,右手拈了一根文學藝術的銀針,匠心縫合它們之間的外在縫隙,以生命生活的本來樣式一一表述他們。也是狄馬多年以來,風雨蒼黃看遍,火眼金睛練就,以站在另一端的視野,精確而又恰當剪輯著這一方水土上的歷史、文化和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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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信天游、說書或是藝人們,狄馬多以諧趣、鄉(xiāng)土、口語化表述。
《信天游——民歌的語言美》,先引述民歌歌詞,說信天游的原生態(tài)特征,唱詞有:“信天游就是沒梁的斗,甚時候想唱甚時候有?!闭f信天游可產生什么功效,唱詞有:“信天游不斷頭,斷了頭,窮人沒法解憂愁。”說青年男女怎么相互山盟海誓,彎彎轉轉再有:“瓢葫蘆舀水沉不了底,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p>
因著這樣一些歌詞引述,作者也奠定了文章的基本基調和輔以它的和聲,奠定了會以什么樣的語言和什么樣的句式展開它。這一篇的語言幾乎是鄉(xiāng)土的、口語的,充滿了泥土青草、圈欄牲畜乃至男女情色氣息。這語言似一種生活的零碎,它們散落于地域土壤的凹凸間,應著鄉(xiāng)人的腳步,吼在山梁上,唱在打場里,哼在男女的嘴唇邊,上山、打場、戀愛、解憂愁,構成生命經緯,編織起一日日的生活,生命因為歌兒而歡騰起來。唱起來都是句式,信天游一吼起來,就余音裊裊、余味無窮,就四散漫延、滿山滿溝,升騰蕩漾于他們的生命上空。
接著一段就開始了這么一句表述:“一個攔羊老漢,走到山梁上吼兩嗓子?!薄皵r羊老漢”是牧羊人,“吼”也是唱,這是方言的口語表述,隨著一出口,那塊土地上的那種原滋原味一下子就出來了。萬不可替換,一替換,口語特征立馬消失,口語每一個字詞所蘊含著的、一個陜北牧者獨特的氣質和映像就蕩然無存了。熟識陜北鄉(xiāng)間生活的人都可領會,這一句口語化的簡約表述,一面給出了獨特地域情境,一面給出了一個陜北老漢以吼信天游紓解內心郁苦的形貌,活脫脫全在那里,字句幾近線條涂畫。
后面還有一段非常經典:“主持人就問他(信天游歌手石占民):‘你放羊時唱的歌,尾音拖得很長,究竟有多少拍?’他說:‘我不知道有多少拍。羊吃穩(wěn)了,我就多唱幾拍;羊不吃了,我就少唱幾拍;羊跑了的話,我就一拍也不唱了。’逗得主持人哈哈大笑?!?/p>
這段對話里,石占民的話自然是地道的陜北方言式回答,在回答者那里,這問題非得這樣回答才能準確表述出來民歌原本的內核,也非得這樣回答才能使一個真實的生活情境準確復現(xiàn)。狄馬說:所謂的原生態(tài)民歌實際就是原本的生活化和情境化產物,抽離了生活化和情境化這個基質,將這樣的民歌擱置上現(xiàn)代舞臺,它非但變味,且不能再稱為原生態(tài)。
狄馬作文,洗練字句,惜墨如金,或者一詞,或者一句,至精妙而止于精妙。如寫到哥哥將要出遠門,甚是擔憂妹妹處境,一句:“哥哥走后,妹妹是處在一個十分復雜的‘敵情’的環(huán)境中?!背猩舷挛?,哥哥因何擔憂,所擔憂已經很清楚,而用上“敵情”二字,便包容了提到的和未提到的,既制造出緊繃氛圍,又提供了想象空間。還如舉到王勃一段,他添一句:“如果他寫長篇小說,不把他‘憋’死、‘臭’死才怪!”這么一筆,也是口語化的原樣,末尾加了個驚嘆號,隱隱透視作者在此頑皮了一下,狡黠了一把,也給文章增添了一抹活潑色彩。
《文化走水不走山》寫老藝人,也延續(xù)了一樣的基調。過去老藝人的一生大概就是陜北民間生活的一截縮影,老藝人大多出自社會最底層,窮苦、殘缺、失助、走投無路,活不下去而不得已以藝求生,本人藝術天分和藝術熱忱是歷經生活擠壓之后才有一點表現(xiàn)。寫到封樹生,一個盲眼說書人,拜老藝人學說書,兼學會了算卦、摸骨、巫神、安土(禳鎮(zhèn)土神術)。他一般游走于窮鄉(xiāng)僻壤,與鄉(xiāng)野村夫交道,他的人生是以藝為本,以言討食。人家夸他,他回人家“好甚了哩!拖死哩!”哀嘆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說:“這輩子怕是完了!”順應于封樹生話語語境,行文語言也多有一樣表述,如很有趣味的一段:“他們這一隊共四人:師父賀生云,隊長曹宏先,還有他,外加一個‘拖瞎子’的叫‘對兒’?!畬骸囊暳Σ缓?,只有一只眼睛能模糊看見。有一回,走山路,‘對兒’誤將‘天窖’(陜北人稱山洪沖擊成的深坑)當成平地,一腳踏進去,后面一個接一個,整個宣傳隊的人就全進了‘天窖’。賀生云‘即才’好,等大家鼻青臉腫進村后,開口就唱道:‘瞎子生來實可憐,四人共用半只眼。今天要不是天睜眼,四個就全進了閻王殿?!?/p>
就是這樣的風格,這樣的基調,所謂俗文學、俗語言,充滿野性的活力。只要山水長、泥土厚、雜草生,它就有存在的空間,就活潑潑地生長著。它們附庸了俗鄉(xiāng)村、俗藝人,可歸屬于民間,更因為它們根植活泛于人性,所以能引來同鳴。狄馬這樣表述,是內涵使然,是氣韻使然。這樣的表述也是躬耕可讀,市井可讀,廟堂可讀。因為這樣的生活零碎,這樣的庸常遭遇,是人們曾經有過的記憶,是現(xiàn)在還繼續(xù)著的暗影,似曾相識而深刻于心。
3
寫歷史、人物,狄馬做了反轉,幾個篇章,他以莊敬、宏博和穆懷定調,以高古、整肅、韻律的近乎駢儷的語言鋪陳全文。
《橫山,一個王朝的西北墻》,寫河套,寫橫山山脈,寫其褶皺中的歷史細節(jié),外展圖景內乘史實。古文字描述:“河以套名,主形勝也。河流自西向東,自靈州之界橫城,折而北,謂之出套。北折而東,東復折而南,至皇甫川而入內地,迂回二千余里,環(huán)報河以南之地,故名河套。”(清人何炳勛《河套圖考》)
黃河鳥瞰圖可見:黃河最宏闊處在河套,西北墻在其深腹,黃河蜿蜒于橫山山脈,幾多轉折幾多迂回,迤邐乎!壯觀乎!狄馬意不在于這表象的美景和壯觀,他著意于它的滌蕩、并因它的滌蕩而暗合著的歷史震顫,他一改古文字的平穩(wěn)表述,而運筆緊鑼密鼓:“從現(xiàn)在的地圖看,這一三面環(huán)河的地區(qū),遠至塞外,又與大漠相連,遠不是什么風景秀麗,物華天寶之地。但在歷史上,它的地位十分重要,尤其是以長安為中心的時代,任何一個王朝的統(tǒng)治者都不敢輕忽??梢哉f,河套安,則中國安;河套不安,則天下騷動,神州板蕩。原因簡單:它是中原王朝的北大門;而中原王朝的大患從來都在北方,而不在南方?!边@一段落含三個層次:從河套古今景象起,寫到它的戰(zhàn)略權重,進而推近到國家命門,再順帶出何為鉗制一國命門的要害。起調蒼涼而沉郁,顯出一種蕩然豪氣。句式也像黃河流水,一路跌宕,波瀾起伏,浪花如雪,疊印出金玉的高貴和寶石的瑰麗。思想之手探囊取物于筆下之廣袤乾坤。
古漢語之整肅,在于字詞簡練,在于一字多承,在于上下勻穩(wěn),在于層層遞進,在于辭采富麗。自然,狄馬承應著這樣的高古,映襯著這樣的古漢語饕鬄。
“夏州荒土,羌戶零星,在大宋為偏隅,于渺躬為世守。祖先靈爽,應戀首丘;明發(fā)私懷,敢忘宗土?”(李繼遷嘆語)
不吝說,在書寫這樣一篇邀古約今的長文時,作者自我的心境應是忽然回溯到某種過去和記憶的,是感觸到現(xiàn)實日漸塌陷的深淵召喚的。因著這世間虛妄,作者身有所顫、心有所慟,一種需要肩膀來扛鼎真和美的使命感壓迫著。又或許寫下這些文字時文字本身就感遇到了一種遺忘和歷史之間的爭戰(zhàn),一種深刻于心的擔當感卻擔當不得的苦悶和無力,不得不忽略掉精神的活水奔流,不得不屈服于肆意漫延的眾生睡眠。傷痛何以要見得鮮血淋漓,心死何以要俟及無邊曠野?也仿佛至此,狄馬不辟神傷,反而來了點更加驚醒的精神,把洶涌澎拜的心潮頓然轉換成了空間亙古,一種圖景綻放般地吁請自己,自時空隧道遙聽李繼遷聲聲喟嘆,也附和自己的一聲:“后來,李繼遷及他的長子李德明在無定河畔與宋軍展開數(shù)百場激戰(zhàn),直至公元1038年,他的孫子李元昊在興州(今寧夏銀川市)稱帝,黨項人從銀州起家,經過數(shù)代人的鏖戰(zhàn),算是正式與宋朝異爨分家,走上了與遼、金三足鼎立之路?!?/p>
不難得出一種永恒結論,帝王、草寇、北方大夏家,乃至于任何一個理性個體,凡有獨立之靈魂,生命里都有一顆為自身抗爭的不服心,都在永恒不息地為自己的伸展獨立做著永恒努力。大夏或有過一時間的臣服,或接受過物質的和名頭的誘騙,而要跪下一條膝蓋是半點都不肯,他們寧愿流幾代人的血也要走上“異爨分家”之道。
“若占據(jù)山界不盡,則邊面子患猶在,沙幕尚未被用;若占盡山界,則幕南而無點集之地,彼若入寇,須自幕北成軍而來,非大軍不可。如此,當選險要之地,立堅城,宿重兵,以為永計”(沈括、鐘諤“盡據(jù)山界”對策語)。于這段引述之后,再續(xù)騫白話版一樣的花團錦簇:“毛烏素沙漠自古以來就是西戎和漢家的天然屏障,因為有沙漠,所以誰也不敢率先深入不毛。但西戎之所以成為邊患,全在沙漠之南的橫山有米可食、有民來使、有水草可牧牛羊,有關隘險固可守衛(wèi)軍隊?,F(xiàn)在我大宋若將橫山全部占領,又在山界北垠險要之地筑堅城高壘,則西戎若來,舍巢穴既遠,又身處茫茫瀚海,我軍居高臨下,正好一舉擊潰?!?/p>
所謂言近旨遠,所謂微言大義,在空間的連軸轉換中拉抻時間長度,在地理圖卷展開中勾勒歷史事件點滴,既暫時撇開了生活現(xiàn)實,又剎那回到記憶再造。
接續(xù)前篇,關于《塞上名士王雪樵》,狄馬這樣介紹王雪樵:“雪樵一生,幼年失恃,青白閱盡,長而求功,書劍飄零,或有意或無奈,做過幾任秘書一類的小官,但以古人‘學而優(yōu)則仕’的標準看,也算不得什么。如果沒有他死后日漸隆起的書名,僅以‘王秘書’‘王參謀’之職。斷難見于史乘,聞于鄉(xiāng)鄰?!?/p>
文字洗練典雅而利落清新,讀來令人感覺著一陣陣的暢意。筆意間滿溢自家土地上曾經流淌過一股清流的愛戴驚喜,一種認同的自矜,一種熱切的召喚。似乎作者在熱切想象,譬如世間多一些如此歲寒松柏,自土壤里生根發(fā)芽,根系向下,枝丫向上,一種自下而上的垂直生存,既貼近了大地真實,又自大地真實上活出獨立風采來,世間該有怎樣一種舒爽空間。
描畫王雪樵嘉言懿行,狄馬此時毫不吝惜筆力,寫王雪樵有才氣,志趣清雅,自矜高蹈時,這樣說:“他以隸法、方筆入行草,師古而不泥古,學新而不媚新。他的字筆法拙樸,渾厚有力,蒼涼中見溫潤,平淡中寓奇崛?!睂懲跹╅杂幸怆[逸,但脫不了為水米折腰,四處碰壁,彷徨苦悶時,這樣說:“一個儒家文人湖?;掠?,倦怠于遠方,息影林下,在大自然和故鄉(xiāng)山水中找到自己的心靈慰藉,得意至極?!?/p>
寫生性孤介,不喜逢迎時,這樣說:“凡貧民百姓,紅白喜事,皆倒貼紙墨,也心甘情愿。而達官貴人,依勢做大,雖千金相求,亦斷然拒絕?!?/p>
這樣精彩的段子隔三五行便可掬三五行。文中也引述不少古雅原文,如引王雪樵題碑一段:“余湖海歸來,養(yǎng)疴于斯,撫景椙觸,百感交集。落成之日,憑欄四顧,駝峰西峙,龍眼北拱,窟野蜿蜒如修蛇奔環(huán)。檻外遙望,杏花灘濃蔭青蔥,撲入眉宇也?!币跹╅杂性鸽[逸山林,題字近乎明志題聯(lián)一:“晨荷簔笠夕談莊稼,近瞻煙霧遠睇風云”;王雪樵倦怠遠方的心境時,題聯(lián)二:“文有別才蘭在野,興隨詩就月流天”;王雪樵志高清遠時,題聯(lián)三:“學蘇韓縱橫文章,與燕趙豪杰交游”;王雪樵舒散放逸潑墨,題聯(lián)四:“欲上青天攬明月,更傾東海洗乾坤”。
這樣一種擬文白、擬高古、擬清雅的書寫,是狄馬深解王雪樵其人才高氣傲,氣質清純,生性耿介,為人為世堅定自我理性,不辟外惡強勢威壓的名士風流,不免心生惺惺相惜之懷,進而翰墨盡潑,以文字表征一個文士寒儒的冰潔玉清,晶瑩剔透。以文字復現(xiàn)彼時至惡歷史情境里的一介名士如何保持自我高格,也是藉此表達書寫者內心對名士的敬重和穆懷。
加在王雪樵身影和王雪樵身處歷史情境的辭華還如:溫潤、奇崛,微末小吏、全軀保妻,湖?;掠?、息影林下,王鋼解紐、禮崩樂壞,齒搖發(fā)落、視聽茫茫,戰(zhàn)亂兵燹、文革毀棄,王冠落地、群雄并起,金蓮鉤破,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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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之堂奧,在舉千鈞亦能舉一羽,或舉千鈞若舉一羽、舉一羽若舉千鈞,諸如說莊諧雜出。莊諧雜出也是道事,描景,懷人,說理,用典,就在活生生的人生無聊感里提取這樣一些零碎和麻線,忽兒諧趣的、忽兒莊敬的、忽兒插科打諢的、忽兒凌空蹈虛的,一并串起,一切雜處并置,充實起生活內涵,內涵的滿溢便是內涵生活本質,暫定內涵是零碎又無味的,而莊敬崇高正從這些零碎上生產出來。
如說韓啟祥走家入戶說書要看人家的“吃水”(飯菜,隱含飯菜品質意),吃水不好就不給說好,吃水好了就給說好。但是,他們說書人每年七月十五在廟會里給“三皇”(說書人的祖先)免費說三天。常雙高生就一副自我倔強的脾性,“百伶百俐”而是個“斜才”,不正經讀書專事自己的嗜好,跑傘頭唱曲。撞世俗之網罟而尋求真愛,且以曲明心:“不走大路走圪塄,緣法對了不由人”“空地里兀擺地下的雞,繞來繞去丟不下個你”。如王向榮具備超強感悟力和任誕自然的演唱功力,卻不得不郁苦于民歌生態(tài)和受眾的快速流失,徒留一種悲劇感。
人都在碎屑和莊敬中糾纏,人賴以生存的社會生態(tài)也在一點一點變遷回環(huán),有向前卷,有向后退。對民歌起源、演變、經典化的過程,他這樣說:“民間的詩人、作家沒有這么神奇,說他們‘低調’是挖苦他們,因為實在是想‘高’也‘高’不起來。因而,他們就老老實實地說,這一句是跟誰學的,那一個音是聽來的;這一句我覺得別扭,改了一下,那一個調聽著不好聽,我就動了手腳?!庇鞅热说呢S富性和靈便性,他講起一個故事:“早先讀過一個故事:說拿破侖在澡堂洗澡,讓他的仆人給他量身高,仆人卻發(fā)現(xiàn)他在踮腳尖,就怪他,又在?;ㄕ?!拿破侖詭譎地一笑,說,可不敢讓傳記作者知道。”從來都是社會性驅逐盲藝人,而盲藝人也能“道高一丈”地頑強生存:“后來王室衰微,諸侯爭霸,禮崩樂壞,這些原來享有崇高地位的‘瞽、朦’被逐出宮廷,流落民間,靠卜命算卦,或給有錢人唱歌助餐,甚至沿街乞討為生。漢以后佛教由印度傳入中土,這些整天混跡于乞丐與引車賣漿者流的盲眼人,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他們把行乞歌發(fā)展成具有勸世性質的宗教故事,唱給在家居士或寺廟信眾,并經過世代藝人的改良,逐步發(fā)展成有一定儀軌和表演程式的民間講唱藝術?!笨吹娇諝むl(xiāng)村,他微顯春秋悲涼,自言自語:“千年石城,十室九空。我2007年來此游覽時,城里還住著十二個人,現(xiàn)在只有兩個人、一只貓?!币驳莱鲆粋€時代鄉(xiāng)村的整體寂寞和作為一個現(xiàn)實觀看者的內心感喟。
文本中偶現(xiàn)的還有特別有地域趣味和時代諷喻的細節(jié)、俚俗、字節(jié)、智語。
一個細節(jié):“師傅端起一碗吃開了,他也端起一碗,正準備吃,王三的婆姨走到他跟前說:娃娃,你甭吃!讓你師傅先吃,吃得剩下了,你再吃。”
一個俚語:“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騾子馱不成”。
一些字節(jié):“四大毒:云里的日頭,洞里的風,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四大美:豬的骨頭,羊的髓,臨明的覺,小姨子的嘴。四大臟:下雨的茅坑,褪豬的水,月經褲子,醉漢的嘴?!?/p>
一段智語:“真正摧毀陜北說書光榮傳統(tǒng)的,不是口頭表演派的自由創(chuàng)作,而是一代人的人心。急速變遷的生活方式、粗鄙混亂的價值觀念培養(yǎng)出的空心一代,根本不懂得雅訓為何物。他們缺乏健全的啟蒙教育和人文熏陶,喪失了對高尚事物的持久熱情,娛樂至死的消費心態(tài)使得任何追求意義的企圖都被碾為齏粉。”
作者為世間畫相,為當下歌哭,為古老文化“立此存照”。因為站在人文歷史的視野看,筆端亦橫戩于古今內外,從歷史時間延綿至當下時間,從腳跟空間躍步于域外空間,由古語和俗語串聯(lián)起時語和智語,從古典眼眸轉到現(xiàn)代觀念。將古舊人事予以現(xiàn)代思考,將古老過去拉近到切身現(xiàn)實,將古典語匯兼濟到現(xiàn)代語匯,使古今相嵌,互為參照,明晰真旨。便是于深海里放針,于白菜湯里加進一勺鹽,字字梁木,句句落于磐石。
一個睜開“一雙毒眼”看世界的書寫者,筆下的世界是棱角的、立體的,甚或是裸露的、血污的。一直以來,狄馬以寫雜文、思想隨筆行走于文學海面,他謙稱自己這本書文體駁雜,事實上這本書也確實融貫了他的幾種寫作方法。也正是因為融貫,便更顯文筆的玄靈和思想的張力。像極了一種地下河的涌流,在時間的長度里四散涌動,時不時要滲發(fā)到地平線,上接空中光景,中接斜魄照戶,足底踩青蒿野艾,重濁輕淺、氣脈筋骨具備,使他的文字飽脹、切實、勁力,極具辨識感。在這個文學藝術一再輕甜飄忽、疏離煙火人世的當下,需要這樣一種豐腴,一種重量,一種觸感。
責任編輯:高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