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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宮

2025-01-01 00:00:00丙方
延安文學(xué) 2025年1期

丙方,本名吳勇霞,女,浙江麗水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作家》《江南》等。

1

我習(xí)慣半夜起床,大多數(shù)是凌晨三點左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生物鐘到了這個點,就會突然響起來:起來,起來。

這讓我的母親十分擔(dān)心。她對閨蜜說,她因此落下了午夜驚厥癥,睡著睡著就會從床上跳起來,然后飛奔到我的房門外,偷窺我的房間有沒有燈光。母親是用一種看驚悚電影的口吻告訴她閨蜜的,她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避開我,我聽后樂不可支地笑了。母親的閨蜜連忙做了一個“噓”的手勢,仿佛看到一個精神錯亂者。

我當(dāng)然知道這個習(xí)慣不太好。母親為此和我談過無數(shù)次心。她說這對學(xué)習(xí)只有壞處,會嚴(yán)重影響到第二天上課的狀態(tài)。又說對健康不利,半夜不睡覺會導(dǎo)致各種毒素的滋生。還說會影響到長高。她說小孩要長高,是在進入深睡眠的午夜時分,身體會分泌一種生長激素……我承認(rèn)長高這點對我還是有些誘惑力的,畢竟我已經(jīng)十六歲,身體上的各種第二性征都出來了,但身高還只有一米六八。劉藍姐姐也有一米六八,但她穿上高跟鞋比我高出一截,我必須超過她,至少在身高上超過。

但我只堅持了三個晚上,第四個晚上,照樣半夜起來了。因為不起床不代表我能睡著,我身體里那個叫作生物鐘的鬧鐘實在太厲害了,到點了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催我起床。起床后,我就開始瘋狂地趕作業(yè)。

事實上,我是個責(zé)任心頗強的學(xué)生,每天的作業(yè)基本ba4fbc331dbda23d89acc38d552098aa都能夠完成,盡管我的母親總說我缺乏責(zé)任心。她的“責(zé)任心”意思很明確,就是在規(guī)定時間規(guī)定地點完成規(guī)定作業(yè)。母親這種“規(guī)定”讓我覺得十分好笑,很像紀(jì)檢組織對付腐敗分子的“雙規(guī)”。我母親最擅長的就是偷換概念,用她的話說這叫活學(xué)活用,變“雙規(guī)”為“三規(guī)”。只是母親終究不是紀(jì)檢委,她對我終究是下不了狠心采用高壓手段的。

我的母親極其好學(xué),是典型的購書狂,家里的書架上全是她的書??梢赃@么說,要想知道我母親當(dāng)前階段的生活重心,只要看看她最近買什么書看什么書就行。比如,家里沙發(fā)上堆滿了《盤栽花草》《陽臺種花和景觀設(shè)計》《家庭種花和幸福指數(shù)的關(guān)系》這些書時,母親肯定是對花草感興趣了,正試圖把家打造成一個繽紛的花草世界。再比如,母親經(jīng)常捧著《夫妻靈修》《相愛一生》《親愛的,我們別吵了》,便是和我父親的吵架從熱戰(zhàn)期升到冷戰(zhàn)期了。

當(dāng)然,母親最多的書是教育方面的??梢赃@么說,我母親對當(dāng)下各種紛亂的教育理念有著非常全面的了解,她斷斷續(xù)續(xù)在我身上實踐過虎媽式教育、狼爸式教育、粗放式教育、個性化教育等等。母親對教育還有很多格言式的總結(jié),比如“什么都可以輸,只有教育不可以”“什么都可以等,孩子不能等”“孩子是人生最重大的投資”……

母親從我夜半起床的行為上十分敏銳地捕捉到新問題,這從我們家沙發(fā)上的書就可以看出來。母親的閱讀切換到《青少年心理》《如何緩解壓力》《中學(xué)生自我解壓》之類的書,顯然是針對我的。母親還替我掛了市二院的心理門診,我自然是不會去的。母親坐在我的身邊,翻開她買的那些書,指著上面畫滿紅線的內(nèi)容,耐心地告訴我,心理疾病不是精神病,并說每個人都有心理疾病,只要及時疏通就不會有問題的。我不理睬她,事實上,我非常厭惡母親的那些書。

眼看著思想工作做不通,母親只好改用威逼和利誘,她說:“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睂Ω赌赣H,我早就輕車熟路,我只需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母親就會繳械投降。我說:“再讓我去精神科去看病,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p>

最終,母親取消了我周末所有的輔導(dǎo)課,這實在是一個意外收獲。我把好消息告訴了李小多,李小多笑得很賊:“你是故意半夜起來做作業(yè)的吧?”

我不置可否,心里想著自己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

2

李小多和我前后桌,學(xué)習(xí)成績比我還要差。母親總不愿意我和他來往,但我卻偏偏喜歡和他湊一塊兒。

怎么說呢?老師家長喜歡把我們學(xué)生分為成績好的和成績壞的,但在我的眼里,只有爽快的和不爽快的。李小多便是全班最爽快的人,他心眼實,夠義氣。他如果請客,兜里有十塊,絕對不會只拿出九塊。我和李小多要好還有個原因,是他有個弟弟,而我有個姐姐。在幾乎都是獨生子女的同學(xué)中,我們兩個顯得有些不一樣。

我父母一直想要個女兒,只是苦于計劃生育的國策無法實現(xiàn)。我五歲那年,據(jù)父親母親說,為了培養(yǎng)我善良、堅毅、吃苦的品格,結(jié)對助學(xué)了姐姐劉藍。劉藍是鄰縣一座深山里的女孩,結(jié)對那年她剛上小學(xué)六年級,學(xué)習(xí)成績非常好,只是她父親早逝,母親殘疾,生活十分困難。幾乎每月,父親母親都會帶我去那個深山一趟,一來是給姐姐帶些生活學(xué)習(xí)用品,二來是讓我從小有一個體驗艱苦生活的環(huán)境。

記憶中,姐姐見了父親總是怯怯的,幾乎不跟父親說話。父親似乎也不太操心姐姐的事,到了姐姐家,只是拿著相機東拍拍西照照,拍那些破房子,也拍姐姐和我。下次去看姐姐時,父親就把相片洗出來送給姐姐。每次,姐姐都會紅著臉,從父親手里接過相片,然后小心地夾進母親送的相冊里。

母親對姐姐是最上心的,去看姐姐前,總得精挑細選買送給姐姐的東西。母親說,每個女兒都是娘親的小棉襖,她終于也有一件了。姐姐穿上母親精心挑選的衣服,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就像童話里的灰姑娘變成了白雪公主。姐姐喜歡黏著母親,還把心事告訴母親,卻不告訴她的親娘。母親會給姐姐編可愛的小辮子,姐姐跑起來,小辮子就一跳一跳的。母親叫姐姐藍藍,姐姐叫母親干媽,她們好得像親生的母女一樣。那會兒,我常常嫉妒姐姐,總覺得母親對姐姐實在是太好了一些。但我還是很喜歡姐姐的。我童年所有和鄉(xiāng)村有關(guān)的記憶,都和姐姐有關(guān)。姐姐帶我去小溪玩水,教我用飲料瓶子誘捕小魚,幫我做網(wǎng)兜捕捉螢火蟲……姐姐逢人就介紹我是她的弟弟,那樣子十分地自豪。

姐姐小學(xué)畢業(yè)后,父親通過關(guān)系,把她安置在全市最好的蓮花中學(xué)就讀。印象中母親曾經(jīng)反對過,她說姐姐轉(zhuǎn)到城里讀書,我就沒多少機會去體驗農(nóng)村生活了。父親卻說劉藍的前程同樣重要,還說寒暑假照樣可以去鄉(xiāng)下,就一意孤行地把姐姐轉(zhuǎn)過來了。

姐姐的成績一如既往地好,好得讓母親羨慕。最初,姐姐每個周末都到我們家住宿,順便輔導(dǎo)我學(xué)習(xí)。母親還時常以姐姐為例,激勵我好好念書。只是,無論我如何努力,我的成績總是平平。父親常說姐姐是塊讀書的料,逢人就說劉藍成績怎么怎么好。提起我時,父親的語氣就淡了許多。即使母親說我有進步時,父親也只是搖搖頭,說:“比起劉藍還是差了些。”慢慢地,母親越來越不高興,甚至跟父親吵。吵完之后,母親就罵我,罵我不爭氣。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不給姐姐買東西了,她只給我買。父親卻不是,逢年過節(jié)的,他還是準(zhǔn)備兩份禮物,一份給我,一份給姐姐。小到水筆、玩具,大到學(xué)習(xí)機、電子詞典。父親從來都是公平公正,仿佛劉藍也是從我母親肚子里出來的。記得有一次,父親給我買了一雙耐克的鞋子,硬是給姐姐也買了一雙。母親知道后,說:“女孩子未必喜歡這類運動鞋,為什么非得買一模一樣的鞋子呢?”父親淡淡地說:“一碗水應(yīng)該端平?!?/p>

后來,姐姐考上了蓮花城最好的高中,周末卻不到我們家來了。再后來,姐姐考上了醫(yī)科大學(xué),全家為此在蓮花城最好的酒店擺了一大桌。那天,姐姐的親生母親也來了,她帶來很多筍干、香菇之類的土特產(chǎn),還帶來滿臉的感激之情。

但對我來說,姐姐卻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道坎,怎么邁也邁不過去。

姐姐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是父親動用關(guān)系,順利分配至蓮花市中心醫(yī)院——全市最大的醫(yī)院。至此,姐姐成了一名醫(yī)生。只是,同在一個城市,姐姐卻很少到我們家來了。雖然她經(jīng)常會到我讀書的學(xué)校,給我?guī)б恍W(xué)習(xí)用品,或者是時興的衣服,但我卻不喜歡。我把她送我的所有禮物都送給李小多,一樣都不帶回家。

3

我父親是一個懶散的人,比我還懶。

他通常在我們母子吃過晚飯才回家。一回家,首先就是往沙發(fā)上一躺,開始看手機。我討厭父親看手機的樣子,雖然我自己也喜歡看手機。不過,我倒是樂意看到父親不回家吃飯。父親吃飯的時候,通常要問我話,讓吃飯這件原本美好的事變得十分無趣。是的,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無趣的人。

我確定母親和父親有問題是在一個深夜。

那天夜里,我照例在凌晨兩點多起床做作業(yè)。做著做著,沒有聽到預(yù)期中的夜半敲門,反倒隱隱約約聽到爭吵聲。剛開始我并不理會,他們經(jīng)常這樣吵,我早就見怪不怪。我得把作業(yè)趕好,我不想讓自己太差,至少不能在林瑤瑤面前丟人。

但他們的聲音卻越來越響,特別是母親尖細的女高音,總能透過門縫鉆進來。我時常想,母親如果是歌唱家就好了,這種高頻女聲絕對能在“中國好聲音”奪冠。只是這種聲音對我卻是不太適合的,我懷疑它會對我的耳膜造成永久性傷害。我扯過桌上的紙巾,把兩只耳朵塞得嚴(yán)嚴(yán)實實。但一個類似于爆炸的聲音,還是輕而易舉地穿越紙巾,直抵我的耳蝸。我只好打開房間的門走了出去。

我的臥室對面就是父親母親的臥室,中間只隔著一個衛(wèi)生間。他們的房門依然關(guān)著,里頭傳來類似打架的聲音。母親的女高音已經(jīng)變成女低音,是嘶啞碎裂的爆破音。我還聽到父親的聲音,他的聲音總是格外冷,這種冷在我考試考砸的時候也會出現(xiàn)。父親說:“離婚吧。”

離婚,對我來說并不是陌生的詞語。李小多的父親母親多年前就離婚了。李小多說他后媽是第三者,每次都會咬牙切齒地罵他后媽是狐貍精。李小多的母親離婚后,遠嫁到廣州,從此就像消失了一般。后來,李小多的父親和他后媽又生了個孩子,叫李小煜。李小多告訴我,他父親覺得他弟弟稟賦異人,奇貨可居,說不定是個將王之才,所以取了一個和古代皇帝相關(guān)的名字。李小多又說,他后媽和他父親到底是沒文化的俗人,竟然不知道那李煜原是亡國之君。說罷,李小多總要夸張地笑上很久。

只是現(xiàn)在,我的父親正對我的母親說,離婚。我推開他們的房門。

地上一片狼藉,那臺筆記本電腦已經(jīng)支離破碎。母親披頭散發(fā),正拽著父親的胳膊。他們兩個的樣子十分古怪,頗像被孫悟空使了定身大法,所有的動作瞬間凝固了,連嘴巴都還保持著剛剛喊叫的形狀。看到推門而入的我,母親先是頓了一下,然后站直身子,捋了捋頭發(fā),清了清喉嚨,竟用十分平靜的口吻說:“飛飛,你又起來了?”

我有些木訥地望著他們,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嘴角動了動,忍不住牽扯出一些笑意。這個時候顯然不適合這種表情,我急忙剎住自己的微笑。父親好像已經(jīng)察覺到,他皺了皺眉頭,嚴(yán)肅地說:“去睡覺?!?/p>

“對對,快去睡覺吧,明天六點就得起來呢?!蹦赣H好像已經(jīng)完全擺脫剛才的情緒,又變回慈愛的母親。她朝我走了過來,趿著拖鞋的腳踩在電腦的一個零件上,發(fā)出一串清脆的碎裂聲。母親牽著我的手,像牽著一個夢游的小孩。事實上,我確實感覺自己是在夢游,恍惚覺得一切都是在做夢。我經(jīng)常做這種夢,夢到我的父親母親吵架,夢到他們離婚,甚至夢到我的母親殺死了我的父親……

我機械地跟著母親來到自己房間,說:“我睡了?!蹦赣H抬起紅腫的眼睛答應(yīng)了一下,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4

母親偷看我的QQ,我早就知道。她有非常強烈的偷窺癖,不但喜歡偷看我的QQ,還喜歡偷看我父親的。我父親其實不太上QQ,他喜歡用的是微信。自從使用智能手機以來,我的父親母親對電腦的興趣就淡了下來,尤其是我父親,靠在沙發(fā)上看手機成了他最大的消遣。

全家只有我沒有智能手機,我用的是一只售價100元的三星手機,機身小巧,屏幕更是小得不能再小,除了打電話發(fā)短信,這手機沒有其它功能。對于手機,我曾經(jīng)抗?fàn)庍^。但母親是一個政工高手,她引經(jīng)據(jù)典,先是從書架取出一本又一本的書,然后從隔壁老王的兒子說到同事李姐的閨女,又從我北大畢業(yè)的表哥,說到留洋歐洲的堂姐??傊彩怯悬c出息的人,小的時候必然是克己修身的。她最后的結(jié)論是:懂得自律的人才能取得成功。不過,母親卻是絕口不會提劉藍的,雖然劉藍是我的姐姐,而且考上了醫(yī)科大學(xué)。

對母親的成功理論我不以為然,卻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去反駁她。事實上她也不需要我的反駁,“先禮后兵”是母親的一貫伎倆。也就是說,在一番苦口婆心的理論攻勢之后,如果我依然我行我素,母親立刻會改用獅吼、眼淚之類的武器,直到把我鎮(zhèn)壓至完全屈服。

只是,母親的本事再大,也沒辦法限制我使用電腦,因為電腦同時也是學(xué)習(xí)工具。母親說等我考上大學(xué),她會送我一臺智能手機,我只能先用電腦湊合。

我喜歡林瑤瑤的事全班都知道。我曾經(jīng)在下課后,跑到講臺上大聲地表白:“林瑤瑤,我愛你!”全班立刻哄堂大笑,還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我滿足于這種掌聲,非常得意地去看林瑤瑤。但林瑤瑤好像什么也沒聽到,依然在做她的作業(yè),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這讓我非常受傷。之后,我就變著法和林瑤瑤鬧。有時,往她的課本里塞一片葉子,上面寫著我自創(chuàng)的一首詩;有時,在她的桌板底下擱一只綁了腿的青蛙,看到她嚇得哇哇大叫,我會忍俊不禁;有時,我會故意站在她后面,用夸張的表情和聲音演繹各種深情款款的歌詞:“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地相愛/我送你離開/天涯之外/你是否還在/琴聲何來/生死難猜/用一生去等待……”唱著唱著,我會真的想流淚,好像我成了某個故事的主人公似的。這種時候,我就拍拍李小多的肩膀,自嘲著說“哥們太過入戲了”,然后不再說話。

QQ簽名是什么時候變成我臆想癥的發(fā)作場地的?還真有些忘了??傊?,凡是逮到能上QQ的時間,我必然會更改一下簽名,比如“想想想……”,比如“瑤瑤無期……”。不過,用的最多的還是某句歌詞,像“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總有個記憶揮不散”“我會發(fā)著呆,然后忘記你”“我會學(xué)著放棄你,是因為我太愛你”……這類歌詞總讓我沉醉不已,好像心里某個地方被擊中了一般。

林瑤瑤有點像我姐姐劉藍,都是馬尾辮,都是高個子,都是成績拔尖的學(xué)霸。我半夜三更起來做作業(yè),也多半是因為林瑤瑤,我不想讓她瞧不起,不想讓她看到老師批評我。我喜歡林瑤瑤,但又討厭林瑤瑤。這種感覺很奇怪,所以我常常捉弄她,她越生氣我就越快樂。對姐姐劉藍,也是這樣。在同學(xué)高聲叫著“林葉飛,你姐姐來了”或者“林葉飛,你姐姐真漂亮”時,我會興奮、驕傲、難過、痛恨、厭惡……我不知道為什么對同一個人可以有這么多情緒。

母親像偵探一樣,翻遍每一個進入我空間點贊或者留言的人。特別是和我互動頻繁的女生,她更是一個不會放過。母親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非常隱蔽,她以為我不會知道,其實我一清二楚。只是,我和林瑤瑤沒有任何互動,任憑她怎樣偵察,也是查不出蛛絲馬跡的。

我說過,我母親是一個特別好學(xué)的人。對待早戀這類敏感問題,她自然比一般家長科學(xué)得多。她從來不會跟我直接討論QQ簽名的事,她用的辦法非常迂回。比如,她會在我床頭放上一本書,書名是《青春期的男孩女孩》或《早戀的利弊分析》。她會在吃著晚飯的時候,突然想起她某個同學(xué)的早戀故事,原本成績怎樣地好,后來成績怎樣地不好,再后來下場怎樣地悲慘。她還會用一種非常開明的態(tài)度和我說:“飛飛,到了初中這個時期,對異性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你如果有這方面的苦惱,記得要告訴媽媽,媽媽肯定會幫助你的。”我當(dāng)然不會接受母親的這類好意,她采取的是以退為進的誘敵策略,我很清楚。

5

父親經(jīng)常去看姐姐。這點,我是從父親和母親的爭吵中知道的。

母親說,劉藍長大了,自食其力了,不需要我們資助了,兩家的關(guān)系也不用走得太近了。

父親卻說,原本是一家人,怎么就成兩家了?

母親說父親別有用心。父親說母親狹隘自私。

他們吵得最兇的一次,好像是因為父親給姐姐買了一套保暖內(nèi)衣。那次,父親只給姐姐買,并沒有給我買。

多年來,父親母親給我們姐弟買東西從來都是雙份的。我有,姐姐就有。姐姐有,我也肯定有。只是后來,在母親只給我買東西后,父親就常常背著母親給姐姐買東西了……

母親在父親車?yán)锇l(fā)現(xiàn)這套女式保暖內(nèi)衣,以為父親是買給她的,一直等父親送給她,卻沒有等到,就猜到父親是送給姐姐了。母親說父親僭越了干爸的本分,父親卻說這原本是你這個母親該做的事,你不做自然只有我去做了。

父親給姐姐買的東西越來越多,他陸續(xù)給姐姐買過靴子、大衣、帽子、圍巾等等。這些瑣碎的東西,我都是在父親母親的吵架中聽來的。在這些事情上,我是偏向于母親的,父親對姐姐確實比對我好多了。父親的理由是,姐姐剛參加工作,不能太寒磣。但我覺得這個理由不充分,我常常懷疑姐姐是父親生的,而我不是。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李小多,李小多不以為然。他說:“你有母親就夠了,父親有什么好?”李小多很想他的母親,他恨他的后媽和父親。他經(jīng)常說他每天都在戰(zhàn)斗,還和我分享他的戰(zhàn)斗成果。比如,他掐了弟弟的屁股,把弟弟的玩具弄壞,把弟弟的爽身粉倒進馬桶,以及給弟弟的奶瓶吐口水等等。李小多告訴我,他也不是故意和弟弟使壞,只是他后媽總在他父親跟前說他的不是,一會兒說他欺負弟弟,一會兒又說他不做作業(yè),有一次還把李小多的日記拿給他父親看。日記寫滿了咒罵弟弟和后媽的話,他父親看后非常生氣,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母親和姐姐不再來往,是在父親給姐姐買了一輛POLO小車開始的。原本,母親和姐姐雖然有些芥蒂,但基本的禮節(jié)還是在的。那天,母親在街上看到姐姐了,穿戴時尚的姐姐坐上她的紅色POLO,輕輕按了一下喇叭,就從母親身邊倏地一下開過去了。姐姐自然是沒有看到母親,但母親覺得姐姐就是看到了,她還覺得那聲喇叭就是故意按給她聽的。

當(dāng)天晚上,母親就問父親了。父親也很快承認(rèn)了。父親說姐姐房子租得太遠,一個女孩家上班實在不方便,還說原本想幫她全款付清的,姐姐無論如何不肯要,所以只是幫她付了首付,才兩萬多元,也不是大事。母親說那你為什么不同我商量?父親說同你商量你會同意嗎?母親就開始咆哮了,說:“你是不是還要給她買房子?是不是還要連人跟她一起過去?”

父親冷冷的。母親咆哮時,他依然懶懶地躺在沙發(fā)上,低頭看著手機。等母親喊累了,父親才緩緩地說:“有精力,還是管管你兒子吧?!?/p>

父親說這話時,像在說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雖然我在自己的房間,躲在虛掩的門后,卻依然被這話里的冰冷刺得哆嗦了一下。大概,在父親眼里,我這個兒子永遠抵不上劉藍的一根小指頭。無論父親母親怎么努力,怎么往我身上砸錢,我的成績總是平平,甚至連普通高中都可能考不上,現(xiàn)在上的重點初中還是父親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弄進去的。母親常說,我是她唯一的兒子,也是她唯一的希望。但我常常覺得,我只是她唯一的籌碼。

母親又開始買書。她說,以她老牌大學(xué)生的智商,生的兒子不可能不如一個農(nóng)村殘疾人的女兒。她還說,她要親自拯救她的兒子。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并不看著我,她的眼睛是望向窗外的,或者不是窗外,她的視線應(yīng)該沒有焦點,在一個無窮遠的地方,一個可以超越姐姐的地方。

母親替我買了好多網(wǎng)絡(luò)學(xué)習(xí)的課程。她規(guī)定我每天作業(yè)應(yīng)該怎樣做,上課應(yīng)該怎樣上。每天回家,除了帶上家庭作業(yè)外,還要求我?guī)纤械恼n堂作業(yè)。她每天吃完晚飯就幫我收集錯題,整理之后還要一道題一道題幫我分析……我卻沒辦法集中精力,看著不停說話的母親,她的臉漸漸開始變形,剛開始是好看的鵝蛋臉,慢慢地變成了三角形,又變成四邊形,然后是五邊形、六邊形……母親臉上的角越來越多,最后竟成了刺猬的模樣。

期中考試,我又倒退了很多。老何頭在講臺上說,個別同學(xué)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越來越不端正,成績也是穩(wěn)步下降。老何頭是我們的班主任,事實上,也不算老,應(yīng)該和我父親差不多年紀(jì)。因為沒頭發(fā),我們原本叫他老頭的,加上他的姓就成了老何頭。老何頭的話沒說完,林瑤瑤就有意無意地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平日無論我怎么招搖,她都是視而不見的。這種時候,她倒是會不失時機地瞅我一下。那眼神,含有輕蔑、不屑,還有驕傲。

老何頭及時地把我父母請進學(xué)校,告訴他們我的考試情況,并充分表達了他的擔(dān)心和焦憂之情。晚上,父親破天荒地在家吃飯,也破天荒地不看手機。他讓我坐在他對面,嚴(yán)肅地問我有什么打算。我說沒有。

“初三了,你難道沒有想過畢業(yè)后去哪里?”他盯著我的眼睛。

我不說話,只是盯著他看。我想起大眼瞪小眼這個詞,竟有些想笑的感覺。說實話,我覺得自己盯得挺勇敢的。我父親一直以為我怕他,其實我早就不怕他了。

“老師說了,按照你現(xiàn)在的成績,就算最差的高中都上不了,只能去職高了?!?/p>

我心里說,職高就職高,有什么大不了的?

父親像知道我心里想的一樣,又說:“上職高意味著你和大學(xué)無緣了,你的人生也就基本定調(diào)了?!?/p>

我還是沒有說話,雖然我心里還在反駁。

父親給我下了最后通牒,意思是,再不努力,就不再管我,任我自生自滅了。我并不懼怕他的威脅。他原本就沒怎么管過我。他管的人,只有姐姐。

父親之后,便輪到了母親。睡覺時,母親走進我的房間,她還沒有開口,就淚眼婆娑了。我心里立刻開始煩躁。我知道,她的苦情戲馬上就要上演。

不出所料,母親從她以前跳出農(nóng)門的不容易,說到懷我生我養(yǎng)我的不容易,說到就業(yè)的困難,說到不同職業(yè)的區(qū)別……最后,她還提到了劉藍,她原本是不提劉藍的,她說劉藍就是讀書改變命運最生動的例子。

我脫口而出:“是我爸改變了劉藍的命運,不是讀書?!?/p>

“啪”地一下,母親竟然給了我一個嘴巴子。她從來都沒有打過我。

6

一天早晨,我剛從臥室走出來,就感覺到家里有些異樣。尤其是母親,她像是變了一個人,整張臉都泛著光亮。

“你瘋了吧?”父親的眼睛從稀飯移到母親的臉上,像陌生人似的看著母親。

“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女兒嗎?”

“那能一樣嗎?何況……”父親頓了一下,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母親明亮的臉忽然暗了下來,她輕輕地說:“劉藍終究是姓劉的,現(xiàn)在二胎放開了,我想自己生一個……”

我突然有點同情母親。這么多年,母親從未認(rèn)過輸,無論是和父親爭吵,還是和父親冷戰(zhàn),再絕望也會把自己從頭到腳武裝起來,拼命踮起腳,讓自己站得高一點,再高一點。但今天顯然不一樣,母親低下了頭,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父親。

父親自顧自喝著稀飯,并沒有理會母親近乎乞求的眼神。過了一會兒,他放下碗筷,扯過一張紙巾,才緩緩地說道:“你知道自己幾歲了么?”

母親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立刻開始精神抖擻,她胸有成竹地說:“我查過,有篇文章還說,四十歲之后生的孩子更健康更聰明。”

“更聰明?”父親的聲音好像突然響了很多。

我聽懂了,母親是想再生一個孩子?;蛘哒f,她一直想要再生一個孩子,只是因為政策不允許?,F(xiàn)在政策允許了,所以她必須再生一個孩子。剛開始我沒有相信,畢竟母親已經(jīng)四十四歲,二胎不過是她的又一個籌碼。但我馬上發(fā)現(xiàn)母親不僅僅是說說,而是真的行動起來了。

她專門找我談了話,說我如果有個兄弟姐妹,以后也有個照應(yīng)。我自然是不同意的,一個劉藍就夠多了。但母親顯然沒有理會我的想法,她沉浸在未來的美好憧憬中。我聽到她跟她的閨蜜說,父親會喜歡另一個孩子的,一定會的。她又開始買書,沙發(fā)上的書換成了《高齡二胎注意事項》《二胎秘籍》《如何讓二胎更優(yōu)秀》《超越——二胎培優(yōu)典藉》《二胎時代》《如何讓二胎優(yōu)秀》……剛開始,父親對這些書是視而不見的,但時間長了也會去翻翻。母親見了就會很興奮,立刻湊到父親邊上,指著她早就畫了紅線的文字。

母親有條不紊地準(zhǔn)備著,除了買書,還開始養(yǎng)生。她開始每天煲各種不同的湯,有的湯讓我一起吃,有的湯說我不能吃。她還開始煎中藥,家里到處彌漫著中藥的味道,煤氣灶上整天響著“咕嘟,咕嘟”的冒泡聲。最重要的是,她似乎不太關(guān)心我的學(xué)習(xí)了。每天飯后,她不再像以往一樣坐在我的桌邊監(jiān)視我做作業(yè),而是去散步,或者去保健了。

父親好像也有些動心了,去翻那些書籍的時間越來越多,甚至還會和母親討論幾句。比如討論生女兒還是生兒子的問題,母親說最好是女兒,父親卻說最好是兒子。母親的意思我明白,她很早就跟我說過,她和父親最大的心愿是生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這才收養(yǎng)了劉藍。但父親竟然說還想要兒子,他有我這個兒子了,為什么還想要兒子?這個我稱之為父親的人,也許壓根兒就沒當(dāng)我這個兒子存在過吧?或者在他的眼里,只有劉藍這一個女兒。劉藍是他的驕傲,而我只是他的恥辱。所以,他要重新生養(yǎng)一個兒子,一個能令他驕傲、能讓他自豪的兒子。

母親好像完全忘記了劉藍的事,她給父親買各種滋補品,甚至每天晚上為父親泡腳,就連說話的口氣也完全變了,家里的爭吵聲幾乎聽不到了。母親很享受這種安靜,還打開了久違的音箱播放起輕音樂。她還跟我說:“飛飛,你有沒有覺得家里變了?變得溫暖一些了?”

但我分明感受到這種祥和的空氣下潛伏著可怕的危險——我?guī)缀醭闪司滞馊?。母親除了每天必需的詢問之外,似乎不再關(guān)心我的一切。

這些大人永遠不知道的是,我曾經(jīng)也努力過。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想要變得和姐姐一樣優(yōu)秀,所以參加各種培訓(xùn)班,英語、數(shù)學(xué)、作文,以及街舞、籃球、單簧管等等。這些培訓(xùn),除了街舞,都不是我想要參加的。但母親說,要做一個全面發(fā)展的人,才能超越姐姐。所以,我再不愿意也參加了。在我學(xué)了一年街舞后,父親又跟母親說,這種不務(wù)正業(yè)的東西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藍藍從來沒學(xué)過這些亂七八糟的,不還是這么優(yōu)秀?就這樣,父親剝奪了我學(xué)習(xí)街舞的機會。

這個叫劉藍的姐姐,搶走了我的父親。那個不知名的“二胎”,也馬上要搶走我的母親。

我依舊半夜起來做作業(yè),母親卻不會像以前一樣突然敲響我的房門。慢慢地,我覺得沒有母親參與的夜半作業(yè)失去了好多趣味,竟改掉了這個壞習(xí)慣。

只是,我的作業(yè)也幾乎不做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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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逃學(xué)。其實,我也不知道不去學(xué)校該去哪里。我只是不想去上學(xué),這種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回家的日子太沒有意義。我希望可以找到一種更有意義的生活,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也不是父親母親那樣的,更不是劉藍姐姐那樣的。究竟怎樣的日子才有意義?我其實并不知道。

老何頭很快向母親告發(fā)了我。母親跟蹤我來到網(wǎng)吧,把我拽回家,關(guān)上門,然后開始哭訴。她哭訴自己命不好,嫁了一個沒有良心的男人,收養(yǎng)了一個白眼狼的女兒,還生了一個不爭氣的兒子。

我說,你反正很快就要再生一個了,還有機會。

母親停住哭訴,驚愕地看著我,說:“飛飛,你是媽媽懷胎十月掉下來的肉,你不知道嗎?”

我“哼”了一下,不再說話。

我是母親的一顆棄子。就像下棋,母親曾經(jīng)信心滿滿地扶我過河,直搗黃龍,卻發(fā)現(xiàn)我只是一個扶不起的阿斗?;蛘哒f,她最終發(fā)現(xiàn)我還不如人家一個過河的小卒。所以,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可以重新培植另一顆更有希望的棋子時,我就成了棄子。

母親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又開始哭。她說,飛飛,你知道你在媽媽肚子里怎樣長成一個孩子的嗎?知道你的筋連著媽媽的心嗎?

我沒有回答。但我在心里回答了,我當(dāng)然知道。

從小,我總問母親我從哪里來。母親告訴我,她肚子里有一個叫作子宮的地方,那是孩子的宮殿,也是血親發(fā)源的圣地,我就是在那里從一顆小小的種子孕育成一個小小的孩子。子宮里,有一根管子,一頭連在母親身上,一頭連在我的肚臍眼上……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母親的子宮,即將是另一個孩子的殿堂了,不是嗎?我再好,也不過是一顆棄子。

母親的眼淚就像港臺片里的演員一樣,一顆接著一顆滾下來。她邊哭邊說,原諒媽媽忽略了你的感受。你應(yīng)該知道,我只是希望你父親的心能在這個家里……

看著母親痛改前非的模樣,我有些高興起來,也有些得意,仿佛做錯事的是母親而不是我。雖然,她一不小心,說出了她的心里話。

我恢復(fù)了正常上學(xué)的日子。只是作業(yè)這類事,基本和我無關(guān)了。

我已經(jīng)忘記了林瑤瑤,倒是對隔壁班的女生金羽娜開始感興趣。她是我逃學(xué)時認(rèn)識的。在網(wǎng)吧,她認(rèn)出了我,問我是不是三班的林葉飛,然后她自我介紹說她是五班的。金羽娜和林瑤瑤完全不同,她潑辣、熱情、爽快,而且非常有主見。據(jù)她說,她的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后,又生了一個弟弟,母親根本沒空管她。

大概就是因為她這句話,我就對她有了好感。我覺得我和她同是天涯淪落人,都是被母親拋棄的人。金羽娜說她早就注意到我,覺得我很勇敢很幽默。特別是我在班上向林瑤瑤大聲示愛的事,更是讓她折服不已。

那段時間,我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都和金羽娜一起。因為金羽娜,我獲得了重生,甚至放下了母親想要生二胎這件事。

每天放學(xué)后,成了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們通常繞遠路回家,穿過校園邊上的小區(qū),經(jīng)過一個公園,徑直走到防洪堤。我們并排走著,陽光斜斜的,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們踩著自己的影子,看兩個影子一會兒分開,一會兒重疊。我們原本是說話的,我罵禿頂?shù)睦虾晤^,她罵花枝招展的葉西施。但說著說著就不說話了,一路上安靜得只剩我們的腳步聲。過馬路時,一輛汽車開了過來,金羽娜驚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我身邊靠了過來,我就自然而然地捉住了她的手,過了馬路也沒有松開。

關(guān)于牽手,我曾經(jīng)幻想過無數(shù)次,但幻想的對象都是林瑤瑤。每想一次,我的心跳就會急劇加速。但無論如何想象,也抵不上我此刻牽著金羽娜的感覺。金羽娜的手非常柔軟,她的每一根指關(guān)節(jié),仿佛都裝了橡皮筋似的,我發(fā)誓那一定是一雙彈鋼琴的手,只是她的母親不管她,她沒有機會去彈琴。那天,在防洪堤一個僻靜的地方,我們偷偷地嘗試了接吻。我覺得我的生命終于綻放出最迷人的光彩。

金羽娜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沒有任何條件,比我的父親母親還要好。我發(fā)誓,要對她好一點,再不理會那個虛偽的林瑤瑤。

8

李小多突然被警察抓走了,這事來得太突然。那天,我們剛下課,來了兩個警察,一左一右拽著李小多的胳膊,把李小多拽上了候在操場外的警車。我一邊追著李小多,一邊叫著:“李小多,李小多?!崩钚《噢D(zhuǎn)過頭,對著我很凄惶地笑了一下,說:“葉飛,你至少有媽媽?!?/p>

后來,我才知道,李小多用開水燙了他的弟弟。據(jù)說,他弟弟全身幾乎都被燙熟了,他卻若無其事照樣到學(xué)校來上課。老師們都在交頭接耳,一邊說著可惜的話,一邊搖著頭。同學(xué)也用一種可怕的神情討論這件事。只有我,什么都不說。我覺得全校只有我能懂李小多。

李小多的弟弟沒有死,卻經(jīng)歷了幾次感染,后續(xù)治療還需要巨額醫(yī)療費。學(xué)校因此組織了捐款活動,我一分都沒有捐。我還聽說李小多的父親為了醫(yī)治李小煜,賣了三層的小別墅,全家租住在七十多平方米的小居室。我有些高興起來,為李小多。

我很想去看守所看李小多,告訴他他家后來的事。我約了金羽娜去看他,我們逃課到了城郊的看守所,警察卻把我們攔住了,不許我們進去,還讓我們出示身份證明。我們沒有身份證明,看著看守所四周高聳的墻,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只是小孩,在大人的世界里,我們太渺小了。

我開始變本加厲地逃課。有時候是一個人逃,有時候是和金羽娜一起。我還偷了父親的錢,父親可以給姐姐買車,卻不愿意給我買一只智能手機。我用父親的錢請金羽娜看電影、逛網(wǎng)吧,甚至送了金羽娜一只幾百元的智能手機。

只是金羽娜卻懷孕了。金羽娜下課后跑到我們教室,把我拽到操場的圍墻角,一臉惶恐地告訴我,她懷孕了。我的腦袋立刻“嗡”了一下。我們只去過一次小賓館,我慌里慌張地,真的不知道會讓金羽娜懷孕。

我想到小的時候母親說過的話,說我還是一顆種子的時候,降落到了她的子宮,然后用了十個月的時間,變成一個小小的我。這么說,金羽娜的肚子里,也有那樣一個子宮?現(xiàn)在,她的子宮里也有一顆小小的種子——我種下的種子。這顆種子也想成為一個小小的孩子了。我盯著金羽娜的肚子,仿佛看到了一座空蕩蕩的宮殿。在宮殿的角落,躺著一個沒有長好的孩子,孩子時不時地冒出類似《午夜兇鈴》般的哭聲。正好上課鈴響了起來,我驚了一下,撒腿就往教室跑去。

過了兩個星期,金羽娜的母親來到學(xué)校,之后我的父親母親也來了。在校長辦公室,父親和母親不停地向金羽娜的母親鞠躬,我和金羽娜兩個當(dāng)事人卻在旁邊如同看戲一般。金羽娜甚至在我的手心里塞了一張紙條,我當(dāng)時不敢拆開看,只死死地拽在手心里。

紙條上寫著:對不起,我不小心讓我媽知道了。

事情的處理結(jié)果就是由我母親和金羽娜的母親一起去醫(yī)院做掉孩子。母親原本不讓我去的,但我說要去。

讓我意外的是,流產(chǎn)手術(shù)竟然是劉藍做的。我只知道劉藍是醫(yī)院的醫(yī)生,卻不知道她是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找她做手術(shù)應(yīng)該是父親母親的安排。我聽見我母親對金羽娜的母親悄悄地說:“醫(yī)生是我干女兒,放心好了,她會保密的?!?/p>

我不知道金羽娜做手術(shù)時有多痛,只看到等待手術(shù)的她害怕得全身發(fā)抖。

她母親用恨恨的目光看看她,又看看我,說:“自作孽?!?/p>

金羽娜無聲地抽泣著,一會兒看她的母親,一會兒看我。我不敢接她的目光,逃到窗戶邊,佯裝看窗外的風(fēng)景,心里卻總想著她的子宮。過一會兒,就會有人把她宮殿里的小小孩兒拽出來。我也開始發(fā)抖,好像那個被拽出來的孩子便是我自己。

穿著白大褂戴著藍口罩的劉藍走了過來,她看了看我,沒有一點兒表情。然后,別過臉去對著我母親叫了聲“干媽”,我看到母親臉上的表情有點僵硬。劉藍把母親和金羽娜的母親叫到走廊去說話。我立刻跑到金羽娜身邊,輕聲告訴她不要害怕,并告訴她做手術(shù)的是我姐,她是醫(yī)科大學(xué)的高才生,技術(shù)肯定一流。

手術(shù)那天回家后,父親打了我,用一根長長的彈力繩,對準(zhǔn)我的屁股一陣猛抽。他一邊打一邊罵,說我是畜生,說人家姑娘才多大,就被我糟蹋了。我不躲閃,也不求饒,用冷冷的目光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遺傳而已?!?/p>

父親立刻全身哆嗦起來,原本只挑我屁股打的皮繩,突然在我的身體上一陣亂打。母親尖厲地哭了起來,跑過來,抱著我:“不要打,不要打,要打就打死我好了!”

父親把手里的皮繩往地上一扔,打開家里的防盜門,徑直走了出去。

歇斯底里的母親竟然暈了過去,抱著我的手突然就松了。我想扶起母親,卻站不起來,這才知道自己的腳踝受傷了。我想叫醒母親,用手拼命搖她拽她,卻發(fā)現(xiàn)她的褲子有很多血。我一下子害怕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突然意識到我的母親可能會死。

我從母親的口袋里掏出手機,撥打了120。我沒有打給我的父親。

母親和我一起住進了醫(yī)院。前兩天,父親沒有來看我,三餐都是劉藍給我送的。我的腳踝骨裂了,不知道是父親打的,還是我自己撞的。我問劉藍我媽在哪兒,她說就住在我的樓上。我想再多問點,劉藍卻不搭理我了。

第三天,父親倒是到我的病房來了。他帶來了一袋水果,有我愛吃的火龍果、山竹,還有草莓。他把東西擱下后,沒有看我一眼,就走了出去。

第五天,我實在熬不住,就拄著醫(yī)院配備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往樓上去。我沒料到的是,樓上就是婦產(chǎn)科。我想進去找我的母親,卻被護士攔下了,她說男人不準(zhǔn)入內(nèi)。

原來我是男人,而不是小孩了,我有些難過地想著。

我攔住一個醫(yī)生,詢問我母親的床號。這時候,劉藍出現(xiàn)了,也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她不等那個醫(yī)生回答,就站了起來,跟她的同事說:“這是我弟弟。”

劉藍從架子上取過一個文件夾,把我拉到邊上。她告訴我,我媽生病了,是一種罕見的功能性子宮出血。她說母親生這種病應(yīng)該很久了,卻一直當(dāng)作月經(jīng)不調(diào)來醫(yī)治。她還說這種病可大可小,但母親一直出血不止,導(dǎo)致昏厥不醒,只好在前兩日做了子宮摘除手術(shù)。

“我爸知道嗎?”我問。

“知道,手術(shù)是他簽字的。”劉藍像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職業(yè)醫(yī)生般回答。

“可是,我媽,她打算生二胎的啊。”我脫口而出。

責(zé)任編輯:吳怡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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