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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上的博士

2025-01-01 00:00:00耳環(huán)
延安文學(xué) 2025年1期

耳環(huán),本名張愛萍,女,浙江杭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清明》《長城》《飛天》等。出版長篇小說《薄地厚土》《大宋女醫(yī)官》《一劍霜寒十四州》,中短篇小說集《落花鎮(zhèn)》。

1

朱老漢的喜穴修好了。

喜穴,按照朱村人的說法,是給未亡人修建的墳?zāi)?。因為人還在,準(zhǔn)備的卻是身后事,多少有些忌諱,也就給附上了沖喜、帶喜的彩頭,所以不稱墳?zāi)埂炑ɑ蚰寡?,卻叫喜穴或壽墳。朱老漢的喜穴,選在村口一塊陽山坡上,坡下便是村公路,很不錯的位置。修穴的錢,是姑爺出的,一共六千六百元。

村里人年過半百或過了一甲子,就算身體還牛馬般強(qiáng)壯,也會選擇一塊陽坡地,早早替自己和老伴修建喜穴。而朱老漢不是,他雖然在往年話語中屢屢透出中意村口居高的那塊地的意思,但是遲遲沒有落實??裳巯?,人已經(jīng)氣若游絲了,再不修,等斷氣后再動工,怕亂了手腳。也就在姑爺?shù)牟俪窒拢垇硐壬绷朔轿?,定下來之后馬上著手平整墳基,同時運(yùn)來磚塊水泥,修砌起來。

姑爺叫沙泉,是朱老漢的女婿。村里人習(xí)慣把客人往尊貴里稱呼,作為出嫁女的夫婿,原本小輩喊人姑爺,平輩叫姐夫或妹夫,長輩直呼名字。可一來二去,村里不管老少,統(tǒng)統(tǒng)喊沙泉姑爺。

姑爺看著是個實在人,臉面周正,有些笑佛的模樣,只是額頭腮頰上一片銹色,看上去黃漬斑斑,人也就顯得憔悴。他話不多,手腳勤快,平墳基拌沙泥,一刻沒有閑著。眼見拱穴的匠人平整地抹好了半圓形穴頂,他才丟下手里的鏟子,拍下手上的泥沙,走過來給人遞煙。眼見姑爺走路時,腳下一拐一拐的,難道是個瘸子?

照理說,老人修墳拱穴的事,有兒子的人家,好歹由兒子來挑大梁,不應(yīng)該全由女婿出面。朱老漢,他有兒子,他的兒子叫偉峰??墒牵瑐シ逅四??要說朱老漢的兒子朱偉峰,不說別的,就說眼下他爹都快斷氣了,還沒見他露個臉,難道,他身不由己或者有難言之隱?

他身不由己?沒有的事吧。難言之隱?誰知道呢。

說到偉峰,便是他爹氣若游絲,卻還不肯咽氣的原因。

朱偉峰,在朱村,甚至在附近的十里八鄉(xiāng),都是一個響亮的名字。他是從朱村這樣一個小山村走出來的博士,還是個留洋博士。

只是朱村人提起朱偉峰,他們的記憶大多還是停留在人家上中學(xué)的時候。半大的小伙子,身子瘦長,一張臉黑黃又狹長的,眼睛細(xì)細(xì)的,時常瞇著,眼中目光淡淡,甚至有些冷清。平常時間,就算假期回了家,也很少見他出門。偶爾,會被他爹帶著去一趟田地,或者走一回親戚。遇到了熟人,他爹便停下腳跟人熱辣地打招呼,隨后特意介紹,這是我兒子偉峰,在家老是盯著書,怕他把一雙眼睛盯壞了,這不,帶他出來走走。熟人大多知道偉峰讀書好的名聲,如今就站在眼前,也便極力地夸贊。在人家的夸贊聲里,朱老漢眉開眼笑。而偉峰,最多抬頭朝人看一眼,依舊目光冷清。

偉峰的姐姐,叫梅月,年輕時也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梅月不僅長得好,學(xué)習(xí)也不錯,只是,還沒等她中學(xué)畢業(yè),她爹就給她發(fā)話,讓她不要讀書了,出去打工供弟弟。要是女子夠潑辣,或許會咄咄反問,為什么弟弟能上學(xué),我不能?而梅月不是潑辣的女子,她從小懂事,性子又柔順,聽了爹的話,只是把頭埋下來,埋得低低的。一個人的時候,卻抱著一懷的書,偷偷哭了一整夜??捱^之后,把這些書一本本疊好了,包起來,藏在床底下。之后,就背著一床舊被褥,出門打工去了。

她走后,她爹把她藏著的書找出來,統(tǒng)統(tǒng)扔進(jìn)了茅房里。

眼下,梅月的年紀(jì)不過四十出頭吧,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一張臉雖說還能隱約看出往日的模樣,只是臉色蠟黃,眼底烏青,眼梢眉角疊滿了皺褶。從她眼睛透出來的目光,灰茫茫的,似乎被一層霧包裹著,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云開霧散。

現(xiàn)在,她就坐在床前,守著彌留之際的老爹。

得到朱老漢臨終的訊息,有些親友趕來了,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侄子外甥,還有平日有所來往的友人。

星辰也來了,他是朱老漢的親侄子,也就是梅月偉峰的堂弟??葱浅?,一顆光溜溜的大腦袋,一張肥厚的臉,身上裹了件套頭衫,看上去絲絲滑滑的,卻好像小了一號,勒在身子上,勒出一個圓圓滾滾的大肚腩。

星辰走進(jìn)房間,傍著梅月坐下,跟她說,姐,大爹的喜穴已經(jīng)完工了,姐夫還留在那邊收拾,其余的人都回來了。

梅月也便抬起頭,朝星辰微微點一點,嗓音沙啞地說,好弟弟,辛苦大家了。

星辰趕緊搖頭,說,姐,你這么說就見外了,都是一家人,哪家有事,都會相互幫個忙。再看看你,這些天寸步不離守著大爹,真夠辛苦的,還有姐夫,身體又不太好,還忙里忙外的,難為他了。

梅月也搖了搖頭,輕聲說,兒女給父母盡點孝心,是應(yīng)該的。

星辰再說,姐,話是這么說,可還有偉峰哥,依我說,偉峰哥他……

說到偉峰時,床上的老爹突然間微咳了一聲,還彈了彈眼睛,果真還彈開了,一時將眼皮翻了起來,露出兩顆黃白空洞的眼球。那球體高凸,看上去異常巨大,還有些猙獰。梅月連忙喊爹,以為爹醒了,想吃什么,或者還想再說點什么。卻見老爹眼中的珠子直直地盯在上方,一動不動。不多一會,一雙眼皮又很快無力地垂下來,把大大的球體包合回去。

老爹的喉嚨里,還在不間斷發(fā)出咕咕的聲音。隨著咕咕聲,眼見脖項間薄皮扯著筋骨,扯得費勁,而皮下的血肉已經(jīng)蕩然無存。一張干癟的嘴巴始終微張著,試著給他喂水,喂進(jìn)去一勺,馬上從兩邊嘴角流淌出來。梅月摸出紙巾,把爹的嘴角拭干。又叫人拿來根棉簽,用棉簽蘸了水,不時塞進(jìn)老爹的嘴巴里,上下擦一擦,好讓干燥的嘴巴潤一潤。

星辰坐了會,也就站起來,出去前又跟梅月說,姐,可別累壞你自己,偉峰哥那里,我再想想辦法。

梅月放下手里的東西,隨著星辰走出房間,悄聲跟他說,星辰,你是知道的,姐和姐夫都是沒什么能耐的人,外面的事,全靠你了,不管能不能聯(lián)系上偉峰,好歹想個辦法,跟你大爹交代一下。

星辰點點頭,說,姐,你放心。

2

要說星辰,小時候在朱村是最不起眼的,人黑瘦,身上不是鼻涕就是泥,也就是只泥猴子。加上學(xué)習(xí)又不好,還時不時逃學(xué),沒少挨老師的批和他爹的揍。

他爹,也就是偉峰的叔叔,每每因為兒子的成績與逃學(xué),被老師找去訓(xùn)話。老師說,你這個兒子,把整個班的成績都拉低了一個檔次!星辰爹只好在老師面前裝孫子,請老師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別讓孩子放任。可他自己肚子里的氣,又鼓又脹,快把肚皮炸開了。把人找到,拖回家,取根棍子就打。

一邊打他,一邊罵,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生了你這個沒用的小雜種!

再打幾下,又罵,老子這輩子要想過幾天舒心的日子,非得先把你揍死才行!

隔壁的打罵聲進(jìn)了朱老漢的耳朵里,他倒是過來了,趿著半只鞋,銜著大煙桿。到了跟前,先吸一口,再吐一口,半張臉沒在煙霧里,慢慢悠悠地說,哪一個在天上飛,哪一個在地上跑,投胎前就定好了,有沒有出息,能不能成才,打是打不出來的,看看我,我就從來沒彈過偉峰一個手指。

星辰爹本來肚子就裝了十分的氣,聽了親哥不陰不陽的話,又添了三分堵。沒別的辦法出氣,還是打星辰。打完之后,再罵出狠話,孽畜,你現(xiàn)在就重新投胎去,老子給你燒香!

打了罵了,還沒完,不給他吃飯,說是要把孽畜給餓死。

隔壁的偉峰,不要說打罵聲,就是炮炸雷轟,只怕也進(jìn)不了他的耳朵。只有梅月,小心跑過來,試圖勸一勸叔叔,還把從自己嘴里省下的半個餅,偷偷地塞進(jìn)堂弟的手里。

卻沒想到,星辰如今出息了。原本是一只黑瘦的泥猴子,轉(zhuǎn)眼搖身一變,竟然成了孫大圣。他在縣城開公司,辦廠,成了老板。名下就有家印刷廠,印書,印考試試卷。他說以前看到這些東西就頭疼,沒想到現(xiàn)如今還用這些東西來賺錢。

星辰做了老板賺了錢,也就有了做人的底氣,跟人說話,有時候沒大沒小的。就說跟他爹吧,也一樣。他把爹媽接到了縣城,讓他們住別墅,每天好吃好喝供著。偶爾,他跟他爹提起往事,說,爹呀,你當(dāng)時要是把我打死了,那你這輩子還能過上這么舒心的日子么?他爹聽了,臉上起惱,底下還是含喜,也便訕訕呵呵地說,小子,別得意,你能有今天,還不是老子給打出來的!

星辰回村見了大爹,同樣會說沒大沒小的話。他說,大爹,你當(dāng)年不讓我姐讀書,逼著我姐早早輟學(xué)打工,供偉峰哥讀書讀博士,到頭來,你看吧,說不定還是我姐和姐夫給你養(yǎng)老送終。

一口一個我姐,聽得出梅月在人心頭的分量。

他大爹撇撇嘴,不屑地說,梅月兩口子能賺下多大的家當(dāng)?就算給娘家一些補(bǔ)貼,又能拿得出多少?等偉峰回來,一把不就還回去了。

星辰便在鼻孔里微微冷笑,說,偉峰哥什么時候回來呢?

星辰這么一句聽起來尋常的話,卻是句狠話,這話像柄刀子,直捅他大爹的心窩。

可不是,朱偉峰什么時候回來?

要說偉峰多久沒有回家了,掐指算算,少說也有十來年了吧。也就是說,自從他留洋定居之后,再沒見過人影。

先不提那假洋鬼子了,看看幾位奔著過來辦事的親友吧。他們一起走到后屋,朝窗里看看,又耳貼窗根聽一聽,覺得房里還是老樣子,沒什么大動靜,也便離了后屋,來到前院坐下來,一起喝茶聊天。

坐下時,都先暗暗嘆了口氣。有人抬眼遠(yuǎn)眺,前面層層大山,蒼藍(lán)墨綠,一眼望不到邊際。也有人抬頭看天,天上的云又堆了起來,不薄也不厚,不知道會不會下雨。

一個便說,家里還有兩畝麥子沒割,要是接下去連日下雨,再收割的時候,只怕穗頭上的粒子都冒芽了。

一個說,我這趟過來,請了幾天假,眼看一個月的全勤獎就沒了。

又一個說,你沒了獎金好歹還有工資,我們靠力氣吃飯的,一天不干一天空,掙下的沒有,可房租錢,養(yǎng)老的,養(yǎng)小的,卻一分錢也少不了,難哪!

再一個說,我才出來兩天,孩子媽就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打過來,說她要上班還要管孩子,哪里忙得過來,孩子又不聽話,不肯好好寫作業(yè),惱得她快發(fā)瘋了。

有人接口說,照我說,眼下管孩子真是件大事,最難的就是家長,有錢的,買學(xué)區(qū)房,選學(xué)校,選老師;沒錢的,也拼命往城里擠,好不容易進(jìn)了個學(xué)校,還得租個房子陪讀,早送晚接,接回來還要陪著寫作業(yè)。偏偏有的作業(yè),孩子寫不出來,家長也不會,比如一個三角形里面劃兩條豎線,又劃兩道橫線,問最多能數(shù)出多少個三角形,好不容易數(shù)出九個,說是不對,再數(shù)出十二個,還是不對,唉,真是難哪!

有人回,家長難,孩子更難,就說朱村這塊,自從出了個朱博士,一家家一戶戶都使盡力氣,將孩子往獨木橋上推,還不是想讓孩子輕松過橋,最好往孩子身上再壓個十八般武藝。

又有人接話,說,哪里光是朱村這塊,各村各處,城里鄉(xiāng)下,全都一個樣,嘴上說把孩子當(dāng)寶,其實把孩子當(dāng)牛,家長再累,也只是個扶犁頭的,孩子倒成了耕不死的牛。

這時候不知道誰突然來了一句,讀書讀書,讀到博士算是盡頭了吧,那又能怎么樣?爹媽要死了也不回來看一眼。

說到這里,都沉默了一會,一面把話題轉(zhuǎn)到正事上來。

一個說,老爹不肯咽氣,一定還是想等偉峰回來。

一個說,他偉峰去了國外,又沒上天,就算上天,電視上不剛放了,神舟十五號的航天員都已經(jīng)回來了,就他偉峰不行?

一個說,是啊,偉峰要是肯回來,早就回來了,還等到這會?

另一個說,星辰有本事,不妨讓他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

又一個說,星辰說了,他已經(jīng)托人在聯(lián)系了。

正說著星辰,看見星辰走了過來。眼前都是叔叔伯伯哥哥弟弟,星辰也便快步上前,逐一過面打了招呼,又趕緊從兜里掏出煙,一一遞上去。接到煙的,有人翻轉(zhuǎn)著看牌子,有人并不看,捏著煙嘴,把露煙絲的一頭舉在鼻孔前,瞇起眼睛用力嗅一嗅,有的干脆將整桿煙橫架在鼻孔與嘴唇間,卷了嘴唇頂住,好好吸孔氣。

看過嗅過,都說,好煙,不愧是大老板。

星辰連忙擺手,又合手作揖,面帶誠懇地說,什么老板不老板,也就是在外人面前擺個空架子,這會都是自己家里人,就不要再打臉取笑了。

星辰說著,想摸打火機(jī)給眾位點煙,一時沒摸著。比他年輕的小子就跳了起來,嚷著說,點煙還要辰哥動手,我來?!芭尽币宦暣虺黾t火,給人一一點上。還要給星辰點,卻見他舉著一雙空手,說是戒了。眾人不免又打趣,說,做了老板,惜命了吧,連煙也戒了。

星辰笑笑,說,現(xiàn)在生意場上的人大多不抽煙,我要是抽,談事的時候來了煙癮,不抽難受,抽了尷尬,再說許多場地又寫明了不讓抽,抽支煙還要到處找地方,麻煩,所以干脆戒了。

人家說,星辰說的是實話,這煙真不是什么好東西,許多人抽著時說沒事,到頭來可能還是病在肝肺上,所以趁身體好的時候,能戒的都得戒。

有人急著說正事,問,星辰,你大爹已經(jīng)到這個地步了,吊著一口氣,看著也是受罪,你不是說托人聯(lián)系偉峰了,能不能聯(lián)系上?

星辰說,托人是托人了,一個好哥們,他有個朋友的親戚去了外國,說起來跟偉峰應(yīng)該在同一處,已經(jīng)拜托人家在當(dāng)?shù)厝A人圈子里打聽打聽,要是有了消息,會有回復(fù)的。

聽星辰說這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找人,還難說找得到還是找不到,幾個人不免都皺起了眉頭??刹皇??各人都忙,跑過來一趟不容易,只是眼下守在這里,卻干不了什么事,難免不心煩。

再想想他朱偉峰,在外國做事,聽說他還是做醫(yī)生,可他自己的爹已經(jīng)病成這樣,只剩一口氣了,他竟然還不回來看一眼,這人,怎么說呢——

這時候,有人聲音響亮地開口,說,等偉峰哥回來,我要揍他一拳!

另一個馬上接聲,說,我也揍!

卻有人說,偉峰真要回來了,你們還不是一個個眉開眼笑,說不定還會打出一條橫幅,高高舉著,歡迎朱博士回家!

聽了這樣的話,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一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姑爺回村了,頭上戴著個舊笠帽,肩上扛著把鏟子,腳下一拐一拐的。都說姑爺?shù)耐鹊泌s緊治療,再不能拖下去了。

3

其實朱偉峰定居海外之后,還是回過一趟朱村的。

朱老漢提前得到了兒子要回家的消息,那陣子,跟得到兒子考上大學(xué)和留洋讀博士的消息一樣,無比高興。只見朱老漢紅光滿面,眼里璀璨,連幾根灰白的頭發(fā)也豎起來,根根抖擻,一有空,便站在村路上,見到個熟人,馬上說,偉峰要回家了。

不僅偉峰要回來了,聽說還會帶著他的洋媳婦一起回來。

朱老漢沒見過自己的洋媳婦,但他也在電視里看到過外國人的模樣,滿頭黃發(fā),一雙藍(lán)綠色貓眼睛,女的長得像男人一樣高大威猛。雖然朱老漢對兒子娶洋媳婦這件事心里多少有些芥蒂,但是看看整個朱村,只有他兒子娶了洋媳婦,這么一想,便依舊開心滿懷。

朱老漢提早備下了一大盤掛鞭,到時候扛到村口,打開,一路鋪展開來。想象一下,一旦點上,噼噼啪啪,一定是紅彩漫天,脆響一片。再想象,全村的男女老少一定都聞聲趕來,夾道觀看,是不是一個個的眼睛里都裝滿了羨慕與嫉妒?然后,兒子兒媳在紅彩與眾人的注目下昂首挺胸,健步走來。說不定還有小車,從小車上搬下大包小裹。那些大包小裹里,一定全是好東西,其中有不少洋鈔洋票吧?這樣想著,可不得了了,讓朱老漢好些天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朝盼暮盼,盼著兒子衣錦還鄉(xiāng)。

只是,這天兒子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半夜。聽到敲門聲,以為誰家又出了喪敗的事情,急著找人手。披衣起來,氣呼呼地拉開門,隱約看見門外夜風(fēng)里裹著兩個黑影子。這時候耳朵里傳來一聲,爹。竟然是偉峰的聲音!先驚了一下,再回醒過來,我的天,這大半夜的,是兒子兒媳回來了!

鞭炮白準(zhǔn)備了,想象中人頭攢動的場景也沒有了,也就門外響著幾聲狗叫,提示著村里來人了。再說山村總時不時斷電,那晚剛好又沒電,家里黑燈瞎火一片。好不容易摸到兩根蠟燭點上,再燃了一把松明火。就在蠟燭和松明火撲撲跳跳的火光下,將兒子兒媳迎進(jìn)家門。

昏暗的火光下,看見兒子胖了一些,整個人比之前高大壯實了,不由滿心歡喜。再看媳婦,腦袋上并不是黃頭發(fā),也是黑色,一雙眼睛也不藍(lán),是黑白色,還有些白多黑少的感覺,個頭倒可以,看起來比偉峰還高出半個頭。待她站在燈光前時,再悄悄看一眼,只見這人臉上脖子上,全是黑黑的,有些奇怪。

偉峰跟老爹介紹,媳婦叫露西婭,是非裔混血。什么飛不飛衣不衣的,什么混血不混血,朱老漢哪里懂這些,不過有一點還是明白了,那就是兒子帶了個黑人媳婦回家。原本滿腦子想的都是黃頭發(fā)藍(lán)眼睛,哪知道想錯了。一時,心頭不免有些落差。不過想,不管黑白,好歹是個洋媳婦,這村里,也沒見誰家能娶上個黑媳婦。這么一想,又高興回來了。只是呢,這個洋媳婦進(jìn)門卻不喊爹媽,只來一句,hello。問兒子,是不是洋人都這么稱呼公婆?兒子說不是,她這是打招呼。也不管媳婦怎么招呼了,進(jìn)門就好,以后慢慢改口吧。一面,忙不迭張羅著,一會倒水,一會要老婆子給兒子兒媳做飯。兒子說不用了,他們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

一會兒,兒媳婦要去上個廁所。這事,讓問題馬上冒出來了。去時,老婆子舉著一大把松明火,巍巍顫顫給兒媳婦領(lǐng)路??墒遣牌蹋瑓s見人跑回來了,還雙手捂著鼻子,然后跟她丈夫一通嘰里咕嚕。偉峰說了他爹才明白,原來是媳婦嫌棄茅房太臭,沒辦法靠近。茅房就是茅房,難道還噴香水?再說陳糞聞著是臭,可種糧種菜少不了。對于這個問題,真叫朱老漢一時無措。還是他兒子有辦法,從行李箱里拿出毛巾,往上面噴了什么,讓露西婭拿毛巾捂著口鼻,又親自牽著她,才又去了。待他們回來,兒子黑著臉說,怎么還是那樣的蹲坑,叫露西婭怎么蹲得下?他說,還是他像給嬰孩把尿那樣把人抱起來,才算讓人解了個手。

當(dāng)下,偉峰還沒好氣地跟他爹說,還是那樣臭烘烘的,不要說露西婭,我也受不了。

朱老漢聽了兒子的話,打算開口駁他幾句,想想,還是忍住了。

服侍兒媳婦洗漱了,送她進(jìn)房。兒子的房間,朱老漢早就費心思布置了,嶄新的大木床,床頭貼著大紅喜字,床上被褥也是全新的,被子里的棉胎,還是自己種的棉花,請了絮匠上門,一弓一弓彈出來的,多軟和??蓛合眿D進(jìn)房之后,很快又跑了出來,還是跟偉峰嘰咕。偉峰聽后,跟爹媽說,露西婭說床板太硬了,硌得背痛屁股痛,被子又太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待安撫好露西婭,眼看蠟燭都快燃干了,朱老漢和朱偉峰父子兩個才坐了下來。兒子出去后的這些年,朱老漢心里壓了許多話,想趁著燭火余光,跟兒子好好聊一聊。

朱老漢好聲好氣地跟兒子說,兒啊,村里不少人家蓋新房了,蓋好后在家里專門建個衛(wèi)生間,墻上地下都砌上瓷磚,還安裝抽水馬桶,用過之后放水一沖,一點臭味也沒有,我們家要是把這老房子也翻了,以后你們回來就不用受罪了。

兒子淡淡地說,我們又不經(jīng)?;貋?。

朱老漢再說,你姐這些年真不容易,早年打工寄錢供你上學(xué),后來遇上你姐夫,你姐夫也沒少給這家出錢出力,可你姐夫自從在那場車禍中傷了腿,就一直沒有好全,醫(yī)生說還得動手術(shù),越快越好,要是再拖著,一條腿可能就廢了。

這樣聽來,雖然說朱老漢的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塞的都是他兒子,可一顆心也還沒有完全堵死,好歹也給女兒女婿留了個小孔。

卻見偉峰低頭看著桌上不斷萎縮的殘燭,嘴里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就動唄。

朱老漢又說,你媽的白內(nèi)障很嚴(yán)重了,一雙眼睛快看不見了,我高血壓,肺上好像也長了東西,經(jīng)常喘不上氣,你也是當(dāng)醫(yī)生的,你清楚,這樣的事是不是也不能拖?還有,四親八戚,左鄰右舍,在你上大學(xué)和讀博士的時候,都送了禮,平日里家里有個大事小事,大災(zāi)小難,都沒少幫助我們,這些人情,都得一筆一筆還回去吧?

偉峰牽了一側(cè)嘴角,輕蔑笑笑,不接他爹的話,只說,我困了。

一句話說完,眼見桌上蠟燭的火繩一倒。瀕臨熄滅的一點殘光,照見桌面上一片漾開的燭油,淚漬一般。

躺下之后,朱老漢因為兒子的態(tài)度,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不過他想,兒子也許是大遠(yuǎn)路回來太累了,睡一覺就好說話了。這樣想著,便又開始滿心興奮地盤算,等到天亮,殺雞宰鵝,請來親戚朋友,擺上一桌兩桌,好好地?zé)狒[熱鬧。打個電話,讓女兒女婿帶著外孫一起過來,讓外孫見識見識從外國回來的舅舅舅媽。當(dāng)然,也有心讓偉峰看一眼,他姐頭上的白發(fā),和姐夫的腿。

大清早起來,看到大門竟然半開半閉,再看,兒子的房門也敞開著。以為年輕人回家后太興奮,早早起床了。叫了兩聲,沒有人應(yīng)。試著探頭往房里看一眼,沒人。又以為山鄉(xiāng)風(fēng)景好,兩個人出去看風(fēng)景了。屋前屋后,村里村外,都找了一遍,還沒見到人影。再看看,帶回來的行李也不見了。

倒是看到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每回通電話,說的都是錢,這次回到家,跟我說的每一句話,全都沒離開一個字,錢!以為我們在國外整天撿錢嗎?露西婭在這里住不習(xí)慣,我也不太習(xí)慣,我們連夜回去了。希望從今往后,各人過各人的,互相不要再打擾!

不是說養(yǎng)兒防老嗎?不是說知恩圖報嗎?兒子這是怎么了?朱老漢實在想不明白。

萬萬沒想到,兒子兒媳半夜回到家,告別的話也不當(dāng)面說一聲,當(dāng)晚就走人了。這算怎么回事呀?

不過好歹丟下來點東西,正是朱老漢十分想要的東西,是鈔票,綠色的,拿起來點一遍,一共十張。

偉峰這次走了之后,再也沒給家里來過電話。打他的電話,已經(jīng)打不通了??磥砉室鈸Q了號碼,決心要與老家親人斷絕聯(lián)系。

4

還是說說梅月吧。梅月當(dāng)年早早出門打工,因為年紀(jì)不夠,加上沒有文憑,連進(jìn)廠做臨時工也不能,只好在小餐館里掃地洗碗端盤子。梅月手腳勤快,人也靈活,每到一處,還是挺受人待見的。只是這些路邊餐館,有生意時興旺一陣,一時沒生意就冷冷清清,冷清幾天便挺不住,往往就關(guān)門了。餐館倒閉,梅月也就丟了活,只得重新找。好不容易找到新去處,過段時間,又丟了。有一次找工作還差點出大事,被人花言巧語騙進(jìn)了一處幽暗的場所。到底是讀過書的人,加上腦子靈活,眼見氛圍不對,也就及早動腦子想辦法,好歹逃了出來。后來總算進(jìn)了廠,做了操作工。在機(jī)器前,一天往往站十二個鐘頭以上,到了下班時,兩條腿都是木的。

梅月和她丈夫沙泉,就是在廠里認(rèn)識的。當(dāng)時弟弟偉峰考上了大學(xué),梅月知道后,當(dāng)然開心得不行,也就越發(fā)省吃儉用,把到手的工資統(tǒng)統(tǒng)寄回家。只是爹卻還是說,偉峰上大學(xué)要交學(xué)費,還要吃喝,少不了一大筆錢,家里拿不出這筆錢,就指望梅月早點嫁人,好問男方拿筆彩禮錢。甚至,爹已經(jīng)托人在附近給梅月物色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他家是開礦的,不差錢。爹一遍遍打來電話,又托人捎來口信,要梅月回去相親。梅月清楚那家的情況,不肯回去,卻又不敢頂撞她爹,只好偷偷抹淚。

梅月的行為,被工友看在眼里。這位工友,就是沙泉。其實人家早就關(guān)注她了,并在心里十分認(rèn)可這個眉目清秀又勤勞能干的姑娘。而梅月也注意到沙泉了,小伙子話不多,人實在,有時梅月開機(jī)器遇到麻煩,跟他一說,他馬上過來幫忙。下了夜班,回宿舍的路上黑,他也總是等著她,一直把她送到女工宿舍樓下。沙泉跟梅月表明心跡之后,梅月先把自己家里的情況跟他說了。以為沙泉聽到她家的境況后,會知難而退??缮橙⒉辉谝?,只說就算有難關(guān),也一起度過。兩個人,黃連與苦瓜,也就惺惺相惜,很快走到了一塊。

她爹知道梅月和沙泉的情況后,死活不同意,因為嫌男方家窮,拿不出彩禮錢。后來沙泉家東挪西借,好歹湊上了一筆錢,親事才算定了下來。再說男方出了彩禮錢,女兒出嫁時,娘家多少會給點陪嫁的東西吧。但梅月出門時帶了什么?也就幾件隨身的衣物。其實還想帶點東西,不是別的,也就是先前讀過的幾本書。一找,床底下只有一地灰塵。

梅月和沙泉結(jié)婚后,不久有了孩子。雖然說夫妻倆上有老人要贍養(yǎng),下有孩子要撫養(yǎng),但兩個年輕人不怕吃苦,又舍不得花錢,所以每年的收入除去開支,多少還有些結(jié)余。結(jié)果,她爹或弟弟一個電話,好不容易結(jié)余下來的一點錢,又統(tǒng)統(tǒng)流向了娘家。

再說沙泉腿瘸這件事,也是有原因的。沙泉的腿,是被人開車撞的。被撞后,肇事者并沒有逃逸,而是承擔(dān)了全部的責(zé)任,還給出了一筆賠償款。沙泉檢查后,說是大腿骨折。照理說,這么嚴(yán)重的傷,應(yīng)該去大醫(yī)院,認(rèn)真做個手術(shù),在醫(yī)院多躺些日子,然后回家好好休養(yǎng)。就算上大醫(yī)院的花費大,但是拿著這筆賠償款,對付住院與治療,算下來應(yīng)該還是綽綽有余的。

這回,他岳父得知女婿被車撞了的消息,倒是特意趕來了。帶來了一根豬筒骨,還有半斤花生米,說是喝筒骨湯補(bǔ)鈣,吃花生米補(bǔ)血。看來,是要真心疼女婿一回了。卻說,他沙泉的小舅子,也就是偉峰,這回又大放光彩了,取得了留洋讀博士的資格。留洋讀博士,這是天大的好事,誰聽了都高興,更別說是親姐和姐夫了。岳父卻在話語間透出,偉峰讀洋博士雖然有獎學(xué)金,可不夠吃住什么的,要想落腳,自個兒還得再掏錢。那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家里就算砸鍋賣鐵,也湊不齊??梢悄貌怀鲞@筆錢,偉峰就去不了國外。去不了國外,不就把天大的好機(jī)會給丟了?唉,真是愁死人了……

沙泉聽完之后,就選擇在小醫(yī)院動了個手術(shù),動完之后早早回家了。把省下來的賠償款,連同有限的家底,全給了偉峰。

沙泉手術(shù)后養(yǎng)了些日子,待稍稍好轉(zhuǎn),為著家計,便又出門干活了。哪里知道,腿上的骨頭是接上了,卻有些小碎骨沒有取出來。一來二去,碎骨頭磨著好骨頭,一天天磨著,腿就痛。也不是特別痛,能忍,就忍著吧。就算后來痛得連走路都不正常了,腳下一拐一拐的,卻因為要干活,又沒錢去醫(yī)院,還是忍著。這樣拖了幾年,實在拖不住了,才去醫(yī)院拍了個片子。醫(yī)生看過片子,說是股骨頭已經(jīng)壞死了,需要動大手術(shù),換骨頭。

換骨頭,那要多少錢?想想吧,打工人,一窮二白的家,如何拿得出換骨頭的錢?所以,還是忍著。

還有,沙泉和梅月的兒子,因為沒錢讓他進(jìn)城里的學(xué)校,就將他留在了老家,交給爺爺奶奶看管。老人疼孫子,什么事都由著他。有人嬌慣,孩子的膽子就大了,什么調(diào)皮搗蛋,打架逃學(xué),還有玩手機(jī)打游戲等等,都有他的份。學(xué)習(xí),那就不用說了,要是將他與當(dāng)年的星辰舅舅比較一下,恐怕還差著一大截。好歹混到中學(xué)畢業(yè),又進(jìn)技校繼續(xù)混了兩年,出來后總算懂事了一些,也就和父母一樣,進(jìn)廠打工。不過叫爹媽欣慰的是,已經(jīng)處下了對象,前后交往差不多兩年了。照理說,眼下男女雙方的家長也該見個面,一起商量商量孩子們的親事,把該辦的給辦了。只是女方有話在先,說是要想結(jié)婚,不說給多少彩禮錢,但必須在城里買套房,就算付不了全款,付個首付也行。要說女方的要求,真不能說不合理,只是,這樣的家境,又哪里拿得出首付款?

也便想,等偉峰回來就好了。

偉峰倒是回來了,可連他親姐和姐夫都沒顧得上看一眼,就走了。

5

來幫忙辦事的親朋好友閑著無聊,有人拿來了幾副撲克,便在院子里擺了桌凳,兩兩對坐,玩了起來。

一時,見星辰又回來了,一面走,一面舉著個手機(jī)通著電話,響咧咧傳過來,只聽他說,只要你想去,老爸會想辦法的,你只要把心思放在書上,把書讀好了,別的事情,全都不用你操心,好,好,好的……

待星辰走近,便有人問他,這滿嘴好好好的,是不是又在跟寶貝兒子通電話?

星辰說,可不是,中考了,成績不突出,幾天前好不容易給他聯(lián)系好了學(xué)校,是重點中學(xué),可他這會說想跟他同學(xué)一起去國外讀書。

有人說,我有個朋友的孩子也去了國外,初中畢業(yè)就過去了,一讀多少年,全部自費,花出去的錢,恐怕都能碼出一堵墻了。

星辰說,可不是這事?只是眼下就是這么個潮流,孩子有想法,做父母的也還有點能力,能不盡力去滿足他們嗎?

有人便說,你把孩子放飛了,到時候跟你堂兄弟一樣,飛出去就不知道回來了。

星辰笑著說,只要他飛穩(wěn)了,過好了,就算不回來,做爹媽的心里還是高興的。

有人便搖頭,說,唉,如今做父母的,一個個都是賤骨頭,父母一個樣,兒女說不定也是一個樣,所以也就別說偉峰了。

又有人說,星辰哥,我這副牌不錯,讓給你,你來吧。

星辰擺手,鎮(zhèn)了鎮(zhèn)臉色,說,你們玩,我有正事!

星辰走進(jìn)內(nèi)房,手里拿著一張紙,來到朱老漢的床前,先探身看看床上人,還是將死未死的樣子。

星辰轉(zhuǎn)眼看了梅月一眼,梅月也看著他。星辰?jīng)]有說話,梅月也沒有說話。只是,兩個人分明又都說話了,說在眼神里。星辰說,該讓大爹落地了吧?梅月說,落地吧。星辰的眼睛里多少有些忐忑,梅月的眼睛里已經(jīng)干涸了。

星辰便說,大爹啊,有喜事,偉峰哥聯(lián)系上了,他還打錢回來了!

星辰的話,朱老漢一定聽到了,只見一雙緊閉的眼皮馬上彈開,喉嚨里發(fā)出一長串的咕咕聲。

不知道垂死人咕咕個什么,星辰聽不懂,梅月像是聽懂了,朝星辰說,我爹問,打了多少錢?

星辰說,是,是六千六!

星辰說完,只見朱老漢的一雙眼睛似乎轉(zhuǎn)動了一下,再停滯了片刻,卻霎時合上,緊接著頭一歪,手腳一挺。

斷氣了!

打牌的正在丟飛炸,忽然聽到房里傳出哭聲,仔細(xì)聽一聽,真是哭聲!連忙把手里的紙牌一甩,一個個站起身,奔向里屋。

將逝者尸身擦擦洗洗收斂了,靈堂布置起來,香火爐鼎擺起來,紙幡花圈該掛的掛了,該支的支了,鑼敲起來,鼓打起來,嗩吶吹起來,孝兒孝女孝子孝孫披麻戴孝裝扮起來,然后依次焚香叩首。

其中有件事,主事人說了,逝者有兒子,孝子繩不能不留。卻沒人給綁,只好綁在了引魂雞的身上。

緊接著請先生看了發(fā)喪的日子,又聯(lián)系了殯儀館,很快來了靈車,把尸身接去火化。待接回來,也就是百年之后化成的一把灰。接回來之后,就撒錢揚(yáng)幡,放炮打鼓,送入了村口陽山坡上的墓穴。

站在這塊山坡上,前面的視野可開闊了,眺向遠(yuǎn)方,天際蒼茫,飛鳥游云,歷歷在目。往下瞧瞧,便是村公路,路上人來人往,全在眼底。

閉穴之后,墓前照樣要立塊碑??瘫嗽缭邕^來招攬生意,說是附近十里八村的墓碑,都出自他的手。也就照著人家?guī)У臉悠穲D冊,一頁頁翻開看來,照星辰的眼光,選了塊青石碑。姑爺當(dāng)時跟刻碑人說了一句,把朱偉峰的名字刻在右上角。也不知道刻碑人有沒有聽清,有沒有懂人家的意思,卻飛快應(yīng)了一句好的。

碑拉來了,從三輪車的后斗搬來下,扛上山,打開四角的裹墊,然后立在墓穴前試著固定。

這塊墓碑,與別處所見的一個樣,方長的青石碑,頂端刻了龍鳳呈祥的圖案,正中刻著他朱老漢的大名,左下角刻了立碑人的名字,也就是亡者的子孫后人。

姑爺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頭,跟刻碑人說,跟你特意交代了,要把朱偉峰的名字刻在右上角,怎么沒有?

刻碑人聽著,伸手在立碑人名那里指指,指著偉峰的名字,說,刻了呀!

姑爺說,說了,要刻在右上角!

姑爺說著,用手指關(guān)節(jié)在墓碑右上角的空白處敲擊,敲出一記沉重的聲音。

刻碑人記起來了,是有人交代過,要在那里刻個人名。只是沒有這樣的先例,誰能記得住這樣的細(xì)節(jié)?眼下碑已經(jīng)刻好了,要是再加工一遍,別的不說,這么沉的東西搬來搬去總是麻煩,便說十里八村的墓碑差不多就這么個樣式,要是不滿意,可以少收幾塊加工費。星辰便也勸姐夫,說,姐夫,刻好了就算了吧,立碑人名里有偉峰哥,你們對他夠好了。梅月用疲憊的聲音也說,這么多親友幫忙,耽誤大家不少工夫了,眼下事情也順利辦完了,不就是一塊碑,立下就行了。

姑爺卻誰的也不聽,大聲地說,不行,重刻!

只見姑爺?shù)芍浑p血紅的眼睛,聲音幾乎是從胸膛里迸出來的。真沒想到,平時話不多,看上去老實本分的姑爺,也會有龍鳴獅吼的時候。

結(jié)果,朱老漢的墓碑被重新琢刻了一回。

重刻了,就有了與別處不一樣的地方,這不一樣的地方,就在墓碑右上角,那里端正地刻著一行字:

朱偉峰博士之父。

每一個字,都描了紅漆,異樣醒目。

6

這一天,有年輕的男子牽著年幼的孩子,從朱老漢的墳?zāi)骨敖?jīng)過。孩子一雙眼珠子烏溜溜的,應(yīng)該剛開始學(xué)字,所以一旦見了字,便移不開目光了。如今小眼珠盯在了朱老漢的墓碑上,盯著那一串涂成了紅顏色的字,先認(rèn)了一會,再用小小的指頭指著,一面張開小嘴巴,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了起來:朱—偉—峰—寸—士—之—父。

男子指著中間筆畫比較多的這個字,跟孩子解釋,這個字不念寸,念博,博士。

孩子便照著大人教的,再念了一遍,然后好奇地朝男子問,爸爸,住在這個墳?zāi)估锏娜私胁┦繂幔?/p>

爸爸說,安葬在這個墓里的不是博士,是博士之父,也就是博士的爸爸,這博士呢,并不是一個人的名字。

孩子聽了便問,那博士是什么?

爸爸說,博士是讀書人,讀了很多很多書,有大學(xué)問的人。

孩子聽了,眨巴眨巴黑眼珠,小嘴巴里“哦”了一聲,然后再問,爸爸,博士讀了很多書,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是嗎?

爸爸嚴(yán)肅又肯定地說,是的。

孩子瞧著爸爸的臉,轉(zhuǎn)動起黑眼珠,恍然間好像悟到了什么,便大聲地問道,爸爸,你是不是也想在你的墓碑上,寫上博士之父?

孩子的話,一下子將年輕父親的心間喉頭給堵住了,不由狂咳了兩口,卻只能苦笑,最后倒是用喜甜的聲音說,是的,爸爸想!

父親把孩子抱了起來,架上了自己的肩膀,架得高高的。

從墓碑前走了過去。

責(zé)任編輯:吳怡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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