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養(yǎng)俊,陜西長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安徽文學(xué)》《延河》等。出版長篇小說《雀兒》。
保安老潘
老潘是我們小區(qū)的保安,五十多歲年紀(jì),個子矮矮的,一天到晚總是樂呵呵的,滿臉都是笑。
早晨,我上街買菜的時候,聽見他在門房里唱秦腔,我買菜回來時,他還在唱。我也愛秦腔,就停下腳步聽。老潘笑著向我招手,要我到門房里坐。
“你唱的是《血淚仇》?”我問。
老潘看了我一眼,問:“你懂?”
我說我不懂,是愛聽。
老潘又看了看我,慢悠悠地說:“我知道你懂,那我問你,這段唱腔是誰唱的?”
我說:“好像是任哲中,對不?”
老潘嘿嘿一笑,說:“行呀,沒看出還是個行家,那唱兩句,我聽聽?”
我為難了,解釋說:“我不懂,真不懂,就是愛聽?!?/p>
老潘又笑了,問我:“那你說,你都愛聽啥戲?”
我如實相告:“過去常聽革命樣板戲,現(xiàn)在沒人唱了,聽的都是些老戲。”
老潘追問道:“都聽了些啥?”
我說:“《三滴血》《火焰駒》《轅門斬子》《游西湖》《三世仇》《血淚仇》《洪湖赤衛(wèi)隊》《祝?!返鹊?,多著呢?!?/p>
老潘雙手一拍,指著他的手機(jī)對我說:“好啊,咱倆愛到一搭兒了,以后有時間了就來,我這手機(jī)里裝的萬貨多得很!”
這天以后,我每次從門房前經(jīng)過,只要老潘值班,我都會進(jìn)去坐一會兒。老潘會打開他的手機(jī),讓我聽他下載的秦腔唱段,任哲中、贠宗翰、馬友仙、李愛琴、王玉琴、肖玉玲、雷開元、李東橋、李梅、李娟、李小峰、惠敏莉、楊升娟等,老少都有。
老潘不但能說出這些秦腔名演的名字、出生地,還能說出他們唱腔的特點,并且能繪聲繪色地模仿著唱。
我問老潘,你這么好的嗓子,年輕時咋不考劇團(tuán)演戲呢?
老潘一臉認(rèn)真地說:“咱純粹是諞閑傳呢,哪敢朝那個山?荒郊野外唱個咣咣亂彈,差心慌,來正式的,嚇?biāo)廊肆恕?/p>
我看老潘認(rèn)真了,忙岔開話題問道:“那你會唱歌曲嗎?”
老潘說:“會呀!你想聽啥?”說著,在手機(jī)上點出了一串陜北民歌。
我問:“丁文軍的《西口情》你會嗎?”
老潘很自信地說:“手機(jī)上下載的我全會,不信?我給你唱?!闭f著就唱起了《西口情》。我很喜歡陜北民歌,尤其愛聽《西口情》。老潘一連放了三遍,我也跟著學(xué)唱了三遍。老潘很得意地看了看我,接著又放馬美如、劉濤、劉妍的歌。
這一天,我和老潘聊了很久,午飯時間過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
老潘愛唱戲的事情很快在小區(qū)傳開了,只要他值班,每天晚飯后,小區(qū)門房就擠滿了人,大姑娘、小媳婦來的也不少。開始,老潘只是放手機(jī)上下載的,可是架不住好事者起哄,老潘又是陽性子,經(jīng)不起燒騰,最后都會拿出唱的最好的秦腔或者民歌奉獻(xiàn)給大家。時間久了,幾個愛唱的小媳婦、大姑娘經(jīng)常來找老潘,要拜老潘為師,讓老潘教她們唱。老潘謙虛了一陣兒就答應(yīng)了。這以后,門房來的就是這幾個愛唱歌的女人了,包括小區(qū)門口賣雞蛋的小劉和收停車費的小麗。
一天中午,我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老潘一個人坐在門房里發(fā)呆,走到他身后一看,原來他正在欣賞剛下載的幾首新歌曲,手機(jī)的音量調(diào)得很低。
我問他今天咋不唱了。
老潘手指了指窗外一個中年男人說:“那瞎錘子不讓唱!”
我問為啥?
老潘憤憤地說:“人家說上班不能唱,再唱就要罰工資了。”
那男人約五十多歲年紀(jì)27eab1050ea0aae1550120564225d267dba47a034cd308807aa54f1491bc885d,光頭,胖胖的,看樣子像是個領(lǐng)導(dǎo)。
老潘狠狠地罵道:“昨天剛宣布臨時負(fù)責(zé),今天就找我的事呢,狗日滴!瞎錘子!”
我說:“不讓唱就不唱了,下了班回家放開喉嚨唱!”
老潘看了看我,眼睛一瞪,說:“錘子,他不叫唱就不唱了?我就唱,看他把我錘子咬了!”說著就把手機(jī)音量放到了最大,于是小區(qū)門口的歌聲一下嘹亮了起來。
這天以后,我再沒有見到老潘。
一天晚上,在馬路上散步時,迎面碰到了老潘,于是急忙問他這幾天去哪兒了。
老潘說:“和那瞎錘子干了一架,弄不成了,回鄉(xiāng)下住了幾天?!?/p>
我知道老潘家在鄉(xiāng)下,就問老潘是不是不來城里了。
老潘不好意思地笑了:“開始是想回去,可是弄不成,地租給人了,房子漏雨也住不成。說實話,在城里時間長了,回去還真不習(xí)慣?!?/p>
這話,我也聽人說過,進(jìn)城務(wù)工的人都有這樣的困惑。城里不好待,鄉(xiāng)下又回不去,這個問題很現(xiàn)實,多數(shù)人克服不了,在城鄉(xiāng)之間來回折騰。
我沉思了一下說,光棍不吃眼前虧,該低頭時要低頭。
老潘眼睛又是一瞪,說:“錘子!哪里的黃土不埋人?我不信,還能把我餓死了?”
我說那你咋辦?
老潘說:“老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實話給你說,兄弟東郊有個朋友,關(guān)系鐵著呢,給兄弟尋了個活,還是保安,去他的,這輩子保安這皮還脫不了了?!?/p>
我接過老潘遞來的一支煙,點著后和老潘告別了。
天很黑,我望著老潘的背影消失在暗夜里。
雞蛋劉
小區(qū)大門外,早晚都有一個賣雞蛋的,年紀(jì)四十多歲,個頭不高,胸大、屁股大,胖胖的,喜歡穿一件紅色的上衣。大家不知道她的名字,都叫她雞蛋劉。
雞蛋劉每天騎著小電動車來,帶的雞蛋也不多,所有雞蛋都鑲在一塊帶殼的塑料板上。雞蛋分兩種,一種白皮的,一種紅皮的。雞蛋劉說紅皮的打荷包蛋不散,所以一盤比白皮的多收兩塊錢,也許是這個原因,大家都喜歡紅皮的。
雞蛋劉也愛聽潘保安唱戲、唱歌,每天只要潘保安打開手機(jī),她都會來聽。小區(qū)里有個王姐,年紀(jì)不小了,但是腿勤嘴快,愛管閑事。每看到雞蛋劉不在雞蛋攤跟前,就會提醒雞蛋劉守好攤子,她擔(dān)心有過路的不良人偷走雞蛋。
這天早晨,她照例對雞蛋劉說了一嘴,雞蛋劉說沒事,現(xiàn)在的人日子都好過了,誰還看上那一兩個雞蛋。
王姐看雞蛋劉滿不在乎,就開玩笑說:“對面院子的常奶奶買雞蛋來了?!?/p>
雞蛋劉一聽這話,就急忙往雞蛋攤跟前跑,她記起昨天下午常奶奶要兩盤紅皮雞蛋的事情。
雞蛋劉到了雞蛋攤跟前,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也不見常奶奶的人影,于是問王姐怎么回事。
王姐笑了,說:“我哄你呢,不是常奶奶要雞蛋,是王姐我要,咋樣?都是買主,這兩盤紅皮的我拿走了?”
雞蛋劉說:“不行,不行,這兩盤紅皮真是給常奶奶帶的,昨天都說好了,她一會兒就來拿?!?/p>
王姐賴賴地說:“我知道你和常奶奶關(guān)系好,可是她一個人也吃不了那么多,我拿一盤,給她留一盤,行不?”
雞蛋劉佯裝生氣地說:“不行!說好了就不能變,我明天給你帶。”
王姐猶豫了,沒再說話。
雞蛋劉是個軟心腸,見王姐不說話了,她倒沒了主意。常奶奶老伴去世得早,兩個孩子都在外地工作,身邊沒人照顧,雞蛋劉這幾年沒少關(guān)心這位老人,對老人的事一直很上心。
就在雞蛋劉和王姐說話時,收停車費的小麗早已站在了她倆的旁邊,當(dāng)聽說為紅皮雞蛋起矛盾時,急忙對王姐說:“我早上買了兩盤紅皮雞蛋,讓你一盤吧?”
雞蛋劉好像也記起了小麗買過雞蛋,發(fā)愁的臉上馬上開了花:“那就謝謝小麗了,今天你倆都湊合一下,我明天給你們帶好的?!?/p>
問題解決,三個人都笑了,回頭看小區(qū)門房時,保安老潘的戲已經(jīng)唱完了。
下午快下班時,還不見常奶奶的影子,雞蛋劉著急了,這老婆子,平時下樓挺早的,今天都這時候了,咋還不見人呢?她心里覺得不對,急忙提起雞蛋趕到了對面小區(qū)門口,門口的保安認(rèn)識雞蛋劉,問雞蛋劉有什么事。雞蛋劉說找常奶奶。保安說常奶奶今天沒下樓。
雞蛋劉二話沒說,直奔常奶奶住的三號樓。常奶奶家在一單元二樓三號,雞蛋劉徑直推開虛掩的門,發(fā)現(xiàn)常奶奶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躺著,身上什么也沒蓋。雞蛋劉走到常奶奶跟前,輕聲呼喚常奶奶,常奶奶漸漸睜開了眼睛,看見是雞蛋劉,就問是不是送雞蛋來了。雞蛋劉聽常奶奶聲音微弱,猜出一定是身體不舒服,就問要不要扶常奶奶起來。常奶奶說,沒有大毛病,就是覺得頭暈、心慌,身上沒勁兒,想下樓,可是腿邁不動。雞蛋劉問常奶奶要不要去醫(yī)院,常奶奶說不用,她要雞蛋劉給她倒了一杯水,并說放點兒白糖,以往出現(xiàn)這種情況,她都這樣做。
雞蛋劉曾在一家醫(yī)院做過保潔,知道一點兒醫(yī)藥知識,她猜想常奶奶一定是血糖不正常,便叮囑老人給家里備一些餅干、面包、糖果之類的東西。常奶奶說,春節(jié)她兒子回來時也給她說過,一忙給忘記了。
雞蛋劉要幫常奶奶做晚飯,常奶奶不讓。雞蛋劉說你一天都沒吃飯了,可不敢這樣呀,身體要緊。
常奶奶說,那你給我打個荷包蛋。
雞蛋劉說,我給你蒸個雞蛋羹,你再吃幾口面包,這些都軟和,好消化。
常奶奶說雞蛋劉想得周到,就同意了。
雞蛋劉看著常奶奶吃了飯,就離開了常奶奶家。走到門口時,常奶奶才記起沒有給雞蛋劉的雞蛋錢,又喊雞蛋劉拿錢。
小 麗
小麗是小區(qū)大門外大街上收停車費的收費員,三十歲左右年紀(jì),小個子、小鼻子、小嘴巴,長得很精致。每天騎著一輛小型自行車,來來去去,穿梭在大街上。
小麗的話不多,碰到熟人只是點點頭,笑一下??墒切←愰L得可人,笑得也好看,小區(qū)的人,特別是男人都愿意和小麗說話。
小麗很少進(jìn)小區(qū),只是保安老潘唱陜北民歌的時候她才來看看。熟悉小麗的人說小麗是榆林人,也能唱幾句陜北民歌,但是沒見小麗唱過。有人說,小麗沒有人時才唱,唱得和陜北那個叫劉妍的歌手一樣,一口哭腔,把聽的人都能聽哭。
時間長了,人們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有個男人找小麗,這男人長得黑瘦,五官卻分明,穿一身臟兮兮的牛仔服,走路總順著墻根溜。王姐說,這男人是小麗的男朋友,在東郊一個工地上打工,因為愛打麻將老輸錢,時常來找小麗要錢。
小區(qū)大門外左邊的人行道比較寬,經(jīng)常停著幾輛收破爛的三輪車,聽口音是商洛人,他們不喊也不叫,全是守株待兔式的等人送破爛上門。也許是無事可做,他們每天都睜著眼睛看過往行人,然后不厭其煩地進(jìn)行分析講評。小麗剛走開去收費,他們就開始議論小麗和小麗的男朋友。大個子馮認(rèn)為小麗這棵白菜是被豬拱了,這么好的女人咋就被這個男人毀了。胖子老張說,那人家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有錢難買愿意。
最年輕的小馬,是個高中畢業(yè)生,平時愛看書,最不喜歡老馮、老張說三道四地議論別人,聽見他們又在議論小麗,就勸他們不要說了。大個子馮聽了,很不愿意,說:“咱就是沒事了扯閑蛋,咋了?還不能說?”
小馬說:“背地里說人,叫人家聽到了,不好!”
大個子馮眼睛一瞪,頭一甩,說:“錘子!說了咋了?看誰能咋的?”
小馬不說話了,掏出口袋里的書來看。
這時,王姐慌里慌張地來了,一看見小馬就說:“快、快、快,你們快去看看,小麗她男人又來了……”
大個子馮眼睛一瞪,說:“來就來了,人家是找他女人,你緊張做啥?”
王姐臉一紅,怯怯地說:“我看她男人不對勁,把小麗攆到街那邊去了,還推推搡搡地想打。”
小馬一聽這話,很著急地問:“那現(xiàn)在呢?”
王姐指了指對面,說:“往那邊去了。”
小馬說:“王姐,走,我陪你去看看?!闭f著就向?qū)γ孀呷チ恕?/p>
小馬跟著王姐,走到幾棵銀杏樹跟前時,忽然發(fā)現(xiàn)那男人把小麗擠在一棵大樹背后,正在小麗的口袋里掏什么。小麗拼命掙扎,可是怎么也掙不脫。無奈,小麗張口狠狠咬了那男人一口,那男人“哎呀”一聲松了手,瞬間就掄起巴掌往小麗臉上抽。
小馬看到這里,大喊了一聲:“不許打人!”就沖了上去。王姐也跟上去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小麗。
那男人看了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沒好氣地說:“這是我婆姨,我們兩口子吵架呢,跟你們有甚關(guān)系?”
王姐一邊拍打小麗身上的土,一邊說:“兩口子也不能打人,有話好好說不行?都啥社會了,還這么不講理?”
那男人說:“她不給我錢,還罵我,這婆姨就是欠打……”
小馬說:“不給你錢,你就打人?一個大男人,沒出息!你自己咋不掙錢呢?”
那男人不屑一顧地看了一眼小馬,問:“你是誰?”回頭又問小麗:“這男人是誰?是不是你野男人?好啊!長本事了?。 ?/p>
這男人這么一說,小馬忽然沒話了。
“過路的,咋了?不能說話?我看你狗日的欠打!”小馬回頭一看,是大個子老馮,后面還站著胖子老張。
一下圍了這么多人,男人也心慌了,轉(zhuǎn)身就要向外走,被小馬擋住了。小麗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她擔(dān)心大家會打架,忙說:“走吧,走吧,讓那神經(jīng)病走吧,王姐,你快說話,讓那神經(jīng)病快走!”
王姐明白小麗的意思,拉了小馬一下,那男人趁機(jī)溜走了。
小麗紅著臉向身邊的好心人說:“謝謝!讓大家見笑了?!闭f完就跟著王姐走到路邊一張長條椅子上坐了下來。
小麗告訴王姐,說她老公最近越來越不像話了,一回家就向她要錢。
王姐勸小麗不要著急。
小麗說,在陜北老家剛結(jié)婚時這男人還可以,雖說啥也干不了,卻沒啥瞎毛病,誰知一進(jìn)城就學(xué)會了賭博,打麻將、挖坑、斗地主、飄三頁、夾縫縫,沒有他不會的。工資月月輸光,還欠了一屁股的債。輸錢了就向她要,她不給就鬧架。去年冬天,因欠錢被債主打了一頓,頭上至今還有一個疤,還不改!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小麗說著說著就哭了。
王姐心直口快:“過不下去了就離,天底下好男人多著呢,離開這萬貨就不活了?”
小麗說:“咱還有娃娃呢,離了咋辦呀?我想他再不好,也是娃娃的親爸呀!換一個也不一定是個好東西?!?/p>
王姐自覺口誤,忙說:“也是,唉!這世界就咱女人們可憐!”說完,又問小麗道:“今天你老公沒要下錢,晚上肯定又要找事,你可要小心。”
小麗說:“那倒不怕,我把錢已經(jīng)存銀行里了,那是給娃娃交下學(xué)期學(xué)費的錢,死活也不能給他?!?/p>
王姐看了看小麗漂亮的臉蛋,很同情地說:“這么好看個人,這么乖的女子,咋就不知道心疼呀?這個臭男人!真不是好東西!”
小麗無可奈何地說:“混吧,混吧,混不下去了再說。”
太陽紅紅的,天氣開始暖和了,地上草發(fā)綠,樹上的葉子在發(fā)芽,星星點點的花也開始綻放。
晚上,小麗看著孩子寫完作業(yè)上床休息了,正在洗衣服,忽然聽見敲門聲。小麗以為是老公回來了,沒好氣地說:“鑰匙呢?自己不會開?”
敲門人沒回話,還在“咚咚咚”地敲。
小麗打開門,發(fā)現(xiàn)是保安老潘,就問:“怎么是你?有事?”
老潘指了指屋里面,說:“讓我進(jìn)去說行不?”
小麗不好意思地說:“屋子太小了,沒有地方坐。”
老潘一轉(zhuǎn)身拉上了門,然后小聲對小麗說:“你老公出事了!”
小麗一驚,身子向后一歪,靠在了墻上:“他做甚了?出的啥事情?”
老潘說:“他欠人家的賬不還,人家把他的一根手指頭剁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包扎哩!”
小麗不滿地說:“我就知道,這人遲早要死在耍錢上,唉!死吧,死吧,早死早安寧!”
老潘看小麗生氣了,忙勸道:“傷不大,砍的是小拇指,不影響做活兒,我看問題主要是錢,債主家不答應(yīng),要他三天內(nèi)交錢呢,不交錢,那就要砍手了?!?/p>
小麗這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她看了看老潘,忽然問道:“這事情,你咋知道的?”
老潘笑了笑,說:“我現(xiàn)在也在東郊打工了,和你老公離得很近,今天我要是不在現(xiàn)場,你老公就被打慘了!還別說,今天我這身黑制服還發(fā)揮作用了?!?/p>
小麗不明白地問:“你這是?”
老潘說:“打架就發(fā)生在我們單位附近,是我和我一位朋友拉的架,而且我還給你老公擔(dān)保盡快還賬呢?!?/p>
小麗終于聽明白了,可是錢怎么辦呀?那是要給孩子交的學(xué)費呀!她有心不管,可是老公再出事可咋辦呀?
老潘看她猶豫,就說:“你這妹子靈性,還是救人要緊,錢一給人家就沒事了?!?/p>
小麗覺得老潘說得對,應(yīng)該先救人,一轉(zhuǎn)眼她又想起了什么:“哎,老潘,你做好人就要把好事做到底,這次我老公必須下死決心,戒賭!他要做不到,死我也不管了!”
老潘笑了笑,輕輕地點了點頭,說:“好,我讓他寫個字據(jù)給你?!?/p>
小麗認(rèn)真地說:“保證書,對,是保證書!寫好了,交給我,再說。”
老潘有點兒不愿意了:“那我還得跑一回?”
小麗說:“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就辛苦一下,改天我請你吃羊肉泡饃?!?/p>
老潘走了,小麗陷入了沉思中,她在想孩子的學(xué)費,也想以后的日子。
王 姐
老潘走出這座城中村的村口,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正在遛狗的王姐,他知道王姐是個愛說閑話的人,他找小麗的事絕不能讓這個女人知道,于是就想躲開,可是沒來得及。
王姐說:“哎,這不是潘保安么?聽說你已經(jīng)不在我們小區(qū)干了,咋又回來了?想雞蛋劉了?”
老潘說:“不在你們這兒干,還不準(zhǔn)來逛了?你看你這個人,一點階級感情也沒有?”
王姐笑了,說:“不識耍,拿屁打,開個玩笑,不行?給姐說,干啥來了?今兒個我還問雞蛋劉咋不見你人,人家還說不知道?!?/p>
老潘說:“這兒咱干不成了,人家欺負(fù)咱呢,到東郊了,換了個地方?!?/p>
王姐說:“樹挪死,人挪活,人往高處走么,對著呢?!?/p>
老潘說:“沒啥死活,就是混口飯吃。”
說到這里,王姐忽然用遲疑的眼光看了看老潘:“哎,不對呀,雞蛋劉不住這兒啊,你是不是去小麗家了?啥情況???”
王姐平時總拿老潘和雞蛋劉開玩笑,這里有個故事,老潘不想見王姐也有道理。前幾個月的一個中午,老潘和雞蛋劉在門房說話,分手時,老潘忽然摸了一下雞蛋劉的大屁股,雞蛋劉伸手打老潘,老潘又捏了一下雞蛋劉的胖臉蛋。這一幕剛好被路過的王姐看到了,事后王姐說老潘撩騷雞蛋劉,老潘說他沒有,他是幫雞蛋劉打屁股上的塵土呢。說這話的時候,老潘臉紅了。
老潘急忙解釋道:“王姐,這玩笑可不敢開,我人好不好另說,人家小麗可是好女子。我是去小麗家了,那是有事,真有事?!?/p>
王姐聽老潘這么說,更來勁了:“甭心虛么,肚子沒冷病怕啥吃西瓜?你說,你找小麗有啥事?你和小麗有什么事?說!”
老潘心里一著急,就把小麗老公的事情說了。
王姐一聽,眼睛一下睜大了,兩手往腿上一拍,說:“我的個天呀!咋有這事,小麗這回可麻煩了?”
老潘說:“現(xiàn)在沒事了,就是錢,有錢,一河的水就開了!”
王姐說:“說得輕佻,吃了個燈草,錢,在哪兒弄錢去?今兒個上午兩口子還為錢打錘呢!”
老潘狡黠一笑,說:“你不是錢多么,借娃用一下,娃有了再還你!”
王姐一聽,火了,說:“你少胡咧咧,我哪來的錢?”
老潘堅持說:“全小區(qū)誰不知道你是富婆大款?裝窮呢?真是瘦豬哼哼,肥豬也哼哼呀!”
王姐徹底火了:“滾!越說越來了,看把你能的?”
老潘借機(jī)跑了,跑了幾步又返回來對王姐叮囑說:“咱倆是開玩笑哩,可千萬不要給別人說啊,要叫小麗知道會說咱的,畢竟人家娃遇事了?!?/p>
王姐沒好氣地說:“知道,知道??窗涯隳艿?,好像就你能行?”
老潘走后,王姐也沒心思遛狗了,就慢悠悠地往回走。小區(qū)距這個城中村一站多路,王姐經(jīng)常來這里遛狗,這里人多,賣東西的也多,王姐愛看熱鬧。
王姐叫王巧云,今年六十多歲了,老公是市政府機(jī)關(guān)的一個處長,人有本事,干得也好,可惜身體不好,五十歲出頭就患心梗去世了。王姐的女兒和王姐一樣聰明,大學(xué)畢業(yè)出了國,聽說已經(jīng)拿了綠卡。王姐的女兒孝順,過一段時間就給母親寄一些錢。說實話,王姐不缺錢,王姐缺的是人陪,她一個人過日子心里閑得慌,坐不住。平時沒事,王姐就喜歡和門口、街上的人打交道。王姐認(rèn)識的人不少,可是入王姐眼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收停車費的小麗,一個是拾破爛的小馬。王姐喜歡年輕人。王姐還愛聽老潘唱戲,但是不喜歡老潘愛說閑話、愛和女人打情罵俏,她總覺得老潘和雞蛋劉關(guān)系不正常,兩人經(jīng)常擠在一起咕咕噥噥,
王姐想的更多的還是小麗如何熬過這一關(guān),特別是小麗萬一找她借錢,她借不借?借了,她擔(dān)心小麗一時還不了;不借吧,又覺得小麗太可憐。怎么辦?王姐正在為難,忽然發(fā)現(xiàn)小麗匆匆忙忙地走了過來,王姐急忙忙迎上去。
“小麗,這么晚了,這是做啥去呀?”
小麗急著走路,忽然發(fā)現(xiàn)王姐出現(xiàn)在面前,嚇了一跳:“啊,王姐,是你呀?這時間了,你咋還遛狗呢?”
王姐沒接小麗的話,繼續(xù)問道:“這么晚了,你急急火火地弄啥呀?”
小麗平時和王姐走得近,心里的話也不瞞王姐,于是就說:“我那死鬼惹事了,我想去看看。”
王姐已經(jīng)知道小麗老公的事情了,但是她想起老潘的叮囑,就假裝不知道:“你老公咋的了,這時間還沒回來,你不放心是吧?”
小麗說:“你不知道,今天又和人打架了,人家人多,聽說把手指頭都打傷了,我不放心,想去看看?!?/p>
王姐說:“那你等一下,我把貝貝送回去,和你一塊兒去?”
王姐說的貝貝是她的小狗,這狗還是小麗老公送她的。
小麗想有個人陪她去也好,可是又覺得天太晚了,怕影響王姐的休息,就說:“算了吧,老麻煩你?!?/p>
王姐一聽這話,更增加了陪小麗的決心,她一把抱起貝貝,向家的方向快步走去了。
黃 毛
小麗的老公叫黃遠(yuǎn)志,長得帥氣,有一頭黃色的頭發(fā),所以人們都叫他黃毛。黃毛也覺得黃毛好聽,就任人叫了。黃毛從小聰明伶俐,長得也好看,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父親疼母親愛,過分嬌慣,養(yǎng)成了好吃懶做的毛病。
黃毛的父親是泥水匠,經(jīng)常給人家蓋房子、修屋子,兩個出嫁了的姐姐家里也都富裕,所以黃毛家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有錢人。小麗和黃毛是鄰村,小麗的父親、母親就是看上了黃毛的家境和黃毛的長相,才答應(yīng)把小麗嫁給黃毛的。剛結(jié)婚時,小麗還滿意,時間長了小麗才發(fā)現(xiàn)黃毛是典型的“驢糞蛋外面光”,可是遲了,小麗已經(jīng)感覺肚子里有小人踢騰了。
年輕人想法多,不甘于過苦日子的小麗和想過城市生活的黃毛在進(jìn)城這個問題上,意見出奇地達(dá)成了一致。孩子三歲這年,小麗和黃毛進(jìn)了城,小麗通過一個在省政府當(dāng)處長的親戚找了個停車收費的工作,黃毛因吃不了苦,不愿干體力活,最后在東郊一家建筑工地料庫管理材料。這地方人員復(fù)雜,干什么的都有,特別是打工的農(nóng)民最多,聚眾賭博的到處都是。黃毛沒事干時,最愛看的就是打麻將、挖坑、跑得快、飄三頁,他發(fā)現(xiàn)弄這事錢來得最快,從開始的參觀學(xué)習(xí)很快發(fā)展成正式參與。第一次贏了一百多元,第二次贏了三百多元,黃毛高興得睡不著,連上班的心情都沒有了。但很快,黃毛就開始輸了,口袋里的所有錢都掏光了還不夠還賬。最初,黃毛每個月都要給小麗交工資,后來不但不交了,還朝小麗要,小麗不給就偷,最后發(fā)展到從小麗身上搶。為此,兩口子經(jīng)常吵架鬧仗。時間長了,周圍的人也都知道了這小兩口吵架的原因。
小麗和王姐趕到東郊一家職工醫(yī)院的時候,黃毛正躺在病床上打點滴,一位年輕的護(hù)士給小麗說,黃毛的傷不要緊,處理了,縫了幾針,沒問題了。打針主要是怕感染、發(fā)炎,還有預(yù)防破傷風(fēng)這些事情。
黃毛開始不說話,當(dāng)王姐詢問情況時,才說自己不對,以后再也不打麻將、不挖坑了。
小麗瞪了黃毛一眼,說:“狗能改得了吃屎?你這話說了多少遍了?改了沒有?咋不叫人家把手給剁了呢?”
小麗的話剛說完,黃毛忽地坐了起來,扯著嗓子喊道:“叫他狗日的打,等我好了,看不把那狗日的殺了!”
黃毛的聲音很大,驚得對面病床上的病人也瞪大了眼睛。
王姐急忙上前把黃毛按倒在床上,要他不要大喊大叫,影響別人休息。
小麗對王姐說:“不要理,叫他喊,說明那傷口還不疼,叫人家再砍一個!”
聽小麗說這話,黃毛聲音小了,話還在繼續(xù):“你這狗日的婆姨,也看我笑話?是不是我死了你就高興了?”
小麗說:“你把事情弄得這么大,你就不想想拿啥給人家還賬呢?”
黃毛脖子一擰,說:“狗日的,把我的指頭都砍了,還還什么賬?一萬塊錢一根指頭,清了,誰不欠誰的!”
小麗覺得黃毛說得對,但老潘可不是這樣說的呀,于是急忙問黃毛,老潘說的是咋回事。
黃毛聽說老潘去向小麗要錢,又火了:“這狗日的老潘,這次就是他伙計弄的事。你們知道不?砍我指頭的人,就是老潘的朋友,他的工作也是那個人找的。”
原來是這樣!小麗和王姐好像忽然間也明白了一些。但是,她們總覺得老潘不是那種人。
黃毛見小麗、王姐都在發(fā)愣,就說:“不要看披了個人皮,實際上狗都不如。這世道,人心難測呀!幾年了,我一直看不懂城里人,咱弄不過人家,咱回老家行不行?”
小麗不認(rèn)識似的看了看黃毛,問:“你說的是真話?”
黃毛點了點頭說:“真話?!?/p>
小麗問:“你回去干啥?”
“干啥還不掙幾個錢?我就不相信了,哪里的黃土不埋人?”
小麗還要說話,王姐擋住了:“好了,不說了,咱現(xiàn)在就說黃毛這傷咋治?住院,還是回家?這傷,要養(yǎng)才能好?!?/p>
小麗問黃毛咋辦。
黃毛說這一瓶液體掛完了,明天還要掛一天,掛完就能出院了,大夫說三天以后來換藥,針只打兩天。
還沒等小麗說話,王姐就說了:“那咱們回吧,醫(yī)院再好,也沒咱家里好。走走走,明天再來?!?/p>
王姐看小麗沒說話,又說:“回吧,回吧,回家有事也好商量,這里不方便,對吧?”
小麗點了點頭,黃毛卻說他不回去,回去明天還要來輸液。小麗想著也對,就拿起黃毛受傷的手看了看。黃毛的手被紗布包裹得很厚,實際上啥也沒看見。
王姐拍了拍小麗的背,說:“走吧,咱們回,你要看娃,我還有貝貝呢,走,一會兒沒有公交車了,明天你早早來?!?/p>
小麗揚(yáng)起臉時,王姐發(fā)現(xiàn)小麗滿臉都是眼淚,她明白小麗是個善良人,對老公還是真心疼。
小麗和王姐走后,黃毛怎么也睡不著,他思前想后咽不下這口氣。說好了馬上就還賬的,這狗日的黑三就是催著要,還叫來他的幾個小兄弟幫忙,他沒想到城中村的人這么壞,更沒想到老潘也拉偏架。他長這么大,從來沒受過這種氣。他也怨小麗不給錢,要是及時把賭債還了,還會有這種事情嗎?他惱呀,恨呀,傷口又開始疼了。
夜很深了,黑漆漆的世界一片蒼茫。
又掛了一天吊瓶。小麗送孩子上學(xué)后來到醫(yī)院陪了一天,下午三點鐘又趕回去接孩子了。走的時候,給黃毛留了三千塊錢,讓黃毛辦理出院手續(xù)。
看著這三千塊錢,黃毛忽然有了想法,他知道治療花不了幾個錢,剩下的錢足夠他回老家的路費。經(jīng)過一番謀劃,他終于行動了。
就是這個夜晚,他在工地上找了一截木棍,悄悄藏在黑三回家路上的巷子拐彎處。晚上,黑三喝完酒搖搖晃晃往回走的時候,腦袋上重重地挨了兩棍。黃毛看著黑三倒在地上,便把棍子一扔,在巷子口擋住一輛出租車奔向火車站而去。
第二天天剛亮,黃毛就到了老家縣城,他急匆匆找到一家公用電話,用電話告訴小麗,說自己母親病重,他回老家去看望了。
黑 三
黑三被打暈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想站起來,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只好坐在地上給老潘打了電話。老潘很快就趕到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黑三除了頭上一個大包,并沒有外傷,更沒有流血。直到看到不遠(yuǎn)處的一根木棍子才意識到兇手用的是鈍器。
老潘把黑三攙扶到一個臺階上坐下,問黑三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黑三說,就是頭暈得厲害,其他也沒有啥,最多是腦震蕩,不要緊,一時死不了!
老潘說,狗日的下黑手,老哥你猜猜會是誰呢?
黑三說,老哥這些年當(dāng)村長,又當(dāng)小區(qū)主任,二三十年了,沒少得罪人,這咋猜呀?
黑三反問老潘,讓老潘猜猜是誰。
老潘心里想到了黃毛,但是沒說出來。
黑三說,我知道你想的是誰,但是不可能,那家伙這會兒還在醫(yī)院掛瓶子呢,不可能!
老潘說,不想了,咱先休息休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三年還等出個閏臘月呢!
黑三說,你兄弟本事大,這嘴也能翻得很!
老潘說,胡說呢,胡說呢,哪能和你老哥比?
黑三還是覺得不舒服,就對老潘說,咱回,哥這兩棍不會白挨,一會兒給劉所長打電話報個警,那是咱兄弟,讓安排手下警察查查,看那狗日的能跑哪兒去?
黑三又試著站起身,覺得頭還是暈得不行,就叫老潘扶著他向家里走去。
老潘知道這是報答黑三的好機(jī)會,就彎下腰把黑三背了起來,黑三也沒客氣,掙扎著趴在了老潘背上。好在路不遠(yuǎn),老潘很快就把黑三背回了家。黑三的老婆嚇了一大跳,問出了什么事情,老潘搖手示意不要說話,順勢就把黑三放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老潘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要黑三老婆去打洗臉?biāo)?,給黑三擦臉擦手。
黑三老婆很不高興地說:“整天喝酒,一天都不閑著,看看看,又是喝醉了?!?/p>
老潘說:“摔跤了,你小心后腦勺,那兒有傷,不敢撞上了?!?/p>
黑三老婆著急了,扳起黑三的頭就看,這扳還真的碰了黑三頭上的疙瘩,黑三“哎喲”一聲叫了起來。老潘趕緊過去看,發(fā)現(xiàn)那個大疙瘩比剛才腫得更大了,而且還有了血絲。老潘心里有點兒慌,于是問黑三:“老哥,要不行去醫(yī)院看看?給疙瘩上抹些藥,不然晚上睡覺都不行?!?/p>
老潘這么一說,黑三也忍不住了,沒好氣地說:“你也不看幾點了,我趴著睡,湊合一下,明天一大早去看!你回吧,你回吧?!?/p>
老潘一看黑三這態(tài)度,急忙說:“那你休息,我明天一大早就來。”
黑三說:“記著明兒多叫幾個人,你一個人弄不動我!”
老潘連說是是是。
離開黑三家,老潘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了,家是回不去了,單位大門也關(guān)上了,他翻墻進(jìn)了單位院子,在傳達(dá)室一個沙發(fā)上躺了下來。
第二天天剛亮,老潘就醒來了,他打開手機(jī)給黑三的兩個關(guān)系最好的兄弟打了電話,要他們開車七點半準(zhǔn)時到黑三家樓下等候。這兩個兄弟都問什么事,老潘說,到了就知道了。
事情進(jìn)行得很順利,黑三的小舅子就在醫(yī)院管后勤,第一時間也趕到醫(yī)院幫忙。老潘看自己無事可做,就跑到黃毛住的病室去看,同病房的病人說黃毛昨天下午就回家了。老潘尋思事情有蹊蹺,急忙打電話問小麗黃毛的情況。
小麗正準(zhǔn)備送孩子上學(xué),一聽是老潘的電話,說沒見黃毛。
老潘說,黃毛昨天出院了,你不知道?
小麗說我不知道他死到哪去了,我還說一會兒去醫(yī)院看人呢。
老潘又問錢準(zhǔn)備得怎么樣?
小麗說,我老公的指頭都被你們砍掉了,還要錢?我正準(zhǔn)備上公安局告狀呢,你們等著瞧!說著就掛了電話。
老潘也沒話說了,這才想起應(yīng)該去看黑三的治療情況。
黑三的外傷并不嚴(yán)重,醫(yī)生要求做CT檢查頭顱,結(jié)果和黑三想象的完全一樣,是腦震蕩。
黑三住院了,左手背上扎上輸液針,右手拿的手機(jī)也沒閑著,他給派出所劉所長打電話,打了三遍也沒接。黑三覺得不對,就打電話給小區(qū)會計,要他買煙酒送到劉所長家。這事情辦完后,又吩咐身旁一個兄弟下樓給主治大夫買兩條芙蓉王,給陪他看病的人一人買一個肉夾饃。
中午的時候,小區(qū)會計來了,一進(jìn)病房門就說派出所劉所長不在家,家里沒有人。
黑三問,怎么回事?
小區(qū)會計伏在黑三耳朵上說,聽說最近掃黑除惡,把劉所長牽扯上了。
黑三臉一沉,眼睛一瞪,問:“真的?”
小區(qū)會計輕聲說,聽派出所值班民警說的。
黑三說了聲知道了,就讓小區(qū)會計回家了。
黑三早就聽說要搞掃黑除惡,沒想到來得這么快,更使他沒想到的是劉所長這么快就被紀(jì)檢部門控制了。憑多年的經(jīng)驗,他知道這時候什么也不能做,老老實實待著是唯一辦法。于是,他留下一個人招呼自己,要求其他人都回到工作崗位上,決不能惹是生非,有事第一時間給他匯報。
這些人走后,黑三才把老婆叫到病床前,如此這般地叮嚀了一陣子,老婆慢悠悠地離開了病房。
吃晚飯的時候,有陌生人打來電話,問他是不是給一手機(jī)打過電話,黑三聽出是劉所長的電話,就說是。對方問他找這個機(jī)主有什么事情?黑三說,沒事情,是朋友,想問候一下。對方說,那你明天上午8點鐘到派出所來一下,我們有事情找你了解。黑三的頭“轟”一下大了,想問有什么事,對方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黑三想了半夜,第二天早上爬起床就去了派出所。接待他的是一男一女兩個民警,臉部都沒有表情,問他是怎么認(rèn)識劉所長的,昨天打電話干什么,平時有什么交往,都干過什么事情?黑三說他是小區(qū)主任,與所長交往全是因為工作。其他的話一句也沒說。男民警見黑三不說話了,就讓他在筆錄上簽了名,按了指印,然后放他走了。黑三走出派出所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區(qū)會計騎著自行車進(jìn)了派出所,他想喊又覺得不合適,就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小區(qū)會計膽小怕事,黑三擔(dān)心這會計會說出不該說的話來。
小麗和老潘
小麗接到黃毛電話后,心情一下好了許多,靜下來她又想老潘來電話催要錢的事情,話是回絕了,事情總是沒有解決,她想這遲早還是個事。
早晨起床后,她覺得頭暈暈的,右眼也不停地跳。下午正在查沒交費的車輛,忽然發(fā)現(xiàn)老潘向小區(qū)方向走來,她很快躲在一輛面包車后面,眼睛始終盯著老潘的方向。老潘還是那樣慢悠悠地邁著步子,嘴上叼著一支煙。到小區(qū)大門外時,老潘先去和幾個拾破爛的打了個招呼,給每人發(fā)了一支煙,說了幾句話,然后慢慢地走到雞蛋劉跟前。
雞蛋劉正在給一位老太太籃子里放雞蛋,看也沒看老潘。
老潘覺得尷尬,就用腳踢了一下雞蛋劉身旁的小電驢,雞蛋劉這才回過頭來。
“死鬼,來了也不吭一聲,把我嚇了一跳?!?/p>
老潘說:“你看不見,也聽不見?”
雞蛋劉沒好氣地說:“我聞見了,一身鬼氣!”
老潘說:“看樣子發(fā)財了,口氣硬得很么!”說著彎下腰伸手去摸雞蛋劉的屁股。
雞蛋罵了聲“騷情”,就伸手打老潘,結(jié)果沒打著,自己卻一閃身坐在了地上。
老潘急忙上前去拉,卻怎么也拉不起來。這情景被拾破爛的幾個看見了,齊聲喊:“抱啊,往起抱??!”雞蛋劉不好意思了,一翻身自己爬了起來。
老潘獻(xiàn)殷勤似的去幫雞蛋劉拍身上的土,雞蛋劉真的生氣了,板著臉對老潘說:“回家抱孫子去,是不是閑得沒事干了?”
老潘紅了臉,悻悻地說:“怪咱,怪咱,對不起,給你道個歉。”
雞蛋劉說:“咋了,這么長時間沒見面,還學(xué)文明了?”
“你看咱能文明么?前幾天忙,沒時間,今兒一下班就來看你,怪得很,幾天沒來還想得很?!?/p>
雞蛋劉說:“呦,不知道又想誰了?”
“想狗,想狗!”這一句老潘回答得快。
雞蛋劉說:“還真是,我今兒個早上就看見院子里的小花狗早早就在這里等你了!”
老潘沒接話,卻向前挪了一步,悄聲問:“你這幾天見小麗她老公了沒有?”
雞蛋劉抬頭看了看老潘,然后說:“沒有,沒有見?!?/p>
老潘又問:“真的?”
雞蛋劉說:“這誰哄你?沒見就沒見么,真的沒有見?!闭f完又問:“你找小麗老公打麻將嗎?”
老潘沒接雞蛋劉的話,又問道:“也沒見小麗?”
雞蛋劉說:“見了呀,剛才從這兒過去了,你沒看見?來,我給你叫,這事簡單?!?/p>
老潘正要擋,雞蛋劉已經(jīng)喊了:“小麗——小麗——”聲音剛落,小麗就從一輛車后面出來了。
小麗出現(xiàn)了,老潘沒吭聲,小麗也沒搭理老潘。
小麗問雞蛋劉有什么事。
雞蛋劉說:“是老潘找你,我沒事。”
小麗這才說:“老潘呀,你又是給誰幫忙來了,這幾天跑路費沒少掙吧?”
老潘明白小麗的意思,強(qiáng)裝著笑容說:“看這妹子說的,老哥這本事,能掙個啥錢嘛?我是這兩天沒見你和我黃毛兄弟,想問候一下?!?/p>
小麗“哼”了一聲,說:“那人,幾天都不見了,我還要問你呢?!?/p>
“那人能跑到哪兒去了呢?”
小麗說:“八成死了,叫狗吃了。”
老潘說:“不要胡說,不敢胡說?!?/p>
小麗頭一擰,眼睛一瞪,狠狠地說:“咋不是的?”
老潘說:“好了,不問了,要是我兄弟回家了,讓他給我打個電話,這可以吧?”
小麗說:“你自己找他,我見不上人。”說完,小麗轉(zhuǎn)身走了。
望著小麗的背影,雞蛋劉問老潘:“你弄啥事,咋老找小麗家兩口子?”
老潘說,朋友托了個事,就是打聽一下黃毛做啥去了。
雞蛋劉看了看老潘,一本正經(jīng)地說:“老潘,我給你說,小麗是個好娃,你可不要想打人家娃的主意,那黃毛也不是省油的燈,你小心出事情。沒事了,唱戲去!少騷情!”
老潘滿臉堆笑說:“知道了,沒騷情,不敢騷情,是真有事?!?/p>
雞蛋劉也笑了:“量你也沒那膽,你有啥本事?就是兩句戲唱得還可以,甭說,這幾天沒聽見你唱戲還真想呢?!?/p>
老潘說:“我給你說哦,城河邊的戲多得很,秦腔、豫劇、碗碗腔、京劇,啥都有,好得很!哪天你來,我陪你?!币徽f到戲,老潘渾身都是勁兒。
雞蛋劉說:“我還是賣我的雞蛋,看戲、聽?wèi)?,那是閑了的事情。”
老潘看時間不早了,就告別了雞蛋劉。實際上他今天來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知道黑三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黃毛了,黑三在擔(dān)心派出所劉所長和會計會不會把他供出來,那麻煩就大了。
前些年,老潘和黑三在一個基建工地上干過活兒,黑三是小工頭,老潘是小工,因為唱戲,黑三認(rèn)識了老潘,熟悉以后,黑三給老潘分了個管料庫的輕松工作。一天晚上,老潘偷工地的廢鐵被抓住了,黑三放了老潘一馬,兩個人就成了朋友。從此,老潘熟悉了江湖上的一些規(guī)矩,就跟上黑三混了。
小麗離開小區(qū)門口,就給黃毛打了電話,讓他在老家多住一段時間,等西安的事情平息了4DhSt83tFYdyCkeuevfq+g+K2TgOuocFfnuMYuUGvTE=再回來。
黃毛問又有啥事情。
小麗就把老潘找她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
黃毛原本就沒打算盡快返回,接到這個電話就滿口答應(yīng)了。
黃毛的手負(fù)了傷,也干不了什么活,一天到晚在村子里瞎逛蕩。一天晚上聽到一幫人在村委會文化活動室唱歌,就去看熱鬧,這一看就被領(lǐng)頭的延明拉了進(jìn)去。原來黃毛上中學(xué)的時候?qū)W過吹嗩吶,這一攤子剛拉起的自樂班正好缺吹嗩吶的。
延明問黃毛愿不愿干?
黃毛問一個月能弄幾個錢?
延明說剛開張,別家弄早的一個月除去雜七雜八的開銷,一個人能落個三五千塊錢。
黃毛一聽樂了,說行啊。
延明說著就給了他個嗩吶,說那就一起弄吧?
黃毛也沒客氣,抓起嗩吶就“哇哇哇”地吹了起來。
小時候?qū)W的東西不容易忘,黃毛吹了個短曲子,馬上就贏得了大家的掌聲。
過了幾天,一家人給孩子娶媳婦,黃毛跟著自樂班忙碌了一整天,晚上結(jié)束時分到了200元錢。誰知這200元在身上沒裝幾個小時就在麻將場上輸光了。原來這個自樂班的幾個男人都喜歡打麻將,他們一天除了演出就是打麻將。
就在黃毛忙著吹嗩吶的時候,孩子放假了,小麗借這機(jī)會帶著孩子回到了老家,黃毛在外忙著,爺爺、奶奶看見孫女激動得眼淚直流。
晚上,黃毛回來了,一家人都很高興。睡覺時小麗忽然說到了孩子的學(xué)費,問黃毛手上有多少錢,能不能都交給她?
黃毛臉一下變了,扯著嗓子喊道:“你還有甚?見面啥話不說,就是錢、錢、錢,沒有錢就不活了?”
小麗說,我也不想說,可是一收假娃娃要報名上學(xué),不交學(xué)費能行?
黃毛說,你的工資呢?那不是錢?
小麗說自己的工資就那么多,交了住房租金,買菜買面買米,還有油鹽醬醋,你算算,還有沒有?
黃毛說,那就不上了!
小麗說,這是你說的?
黃毛說,我說的!
兩口子的吵鬧聲驚動了老人,老母親披上衣服拍兒子的屋門,兩口子才不吵了。
小麗在村子里雜貨鋪買東西,聽幾個人議論最近村子里打麻將的事情,仔細(xì)一聽才知道參與的人就有黃毛。小麗腦袋“轟”的一聲,差點兒倒在了地上。她真想不到,黃毛經(jīng)了這么多事情,這時候了還忘不了賭博。唉!難道這男人沒救了嗎?
小麗晃晃悠悠走回家,給婆婆說西安有事情需要返回,拉起女兒就出了家門。
女兒不愿走,想和爺爺奶奶多待幾天。
小麗說,那你就在老家住著,收假時我再來接你。
女兒離不開媽媽,流著眼淚和奶奶告別了。
乘汽車,上火車,黃昏時分,小麗和女兒又回到了西安。一路上,小麗想了很多,最多的還是離婚的事情。她覺得自己真的支持不住了,再這樣下去,她會崩潰的。
小麗和王姐
第二天早晨,小麗給孩子做好早點放在餐桌上后就上班了。第一個發(fā)現(xiàn)她的是正在遛狗的王姐。
王姐眼睛瞪得雞蛋大:“哎呀!妹子!你這是弄啥哩,不是回老家了嗎?咋又回來了?啥情況?快說!”
小麗強(qiáng)忍住就要流出的眼淚說:“沒事,就回來了。”
王姐眼睛瞪得圓圓的:“不對!肯定有事!瞞姐呢不是?不說?”
小麗的臉再也繃不住了:“唉,羞先人呢,那貨回老家了,又在老家耍錢哩!”說著就哭了。
“這狗日的,還真的沒治了?”
“誰說不是呢,估計把這貨殺了也沒有血!”
“那咋辦?”
“涼拌!”
“你把娃領(lǐng)走了,人家也不管?”
“人家一大早就不見人了,娃她奶倒是舍不得娃,娃也不想走,但沒辦法么,唉!”小麗長嘆了一口氣問王姐道,“姐,你說真話,妹子現(xiàn)在咋辦?”
王姐笑了笑,說:“這可把人難死了,你讓我想想?!蓖踅阍缍枷胫С中←愲x婚了,但是她不敢說,她認(rèn)為這是一個人的大事情,應(yīng)該讓人家自己拿主意。
小麗說:“我活得都不如一條狗,我都覺得我自己可憐?!?/p>
王姐說:“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別人家的事情咱不知道,都難?!?/p>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走,走著走著又到了小區(qū)門口,雞蛋劉還沒出攤,三個拾破爛的少了小馬。小麗問王姐小馬咋不見了?
王姐說,聽說送外賣去了,送外賣工資高。
這時候,一輛汽車動了,小麗發(fā)現(xiàn)這個車主沒交費,急忙追了上去。
王姐牽著狗也跟了去。
車主是個年輕的女子,穿得很時髦,卻不愿交幾塊錢的停車費,王姐上去說了幾句,那女子掏出三塊錢扔在地上,把車開走了。
十多天過去了,小麗一直沒有黃毛的消息,也沒見老潘過這邊來。這天晚上,小麗的大姐從老家打來電話,說有人告訴她,黃毛在老家拉扯了一個唱歌的女人,關(guān)系很不正常,要小麗趕快回老家。
黃毛愛賭博,小麗清楚,說黃毛找女人這還是第一次,但是無風(fēng)不起浪,有人說,那一定是有影兒了,不然別人怎么會說呢?這一次,小麗下決心了,她不想再征求別人的意見,她要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情,堅決離婚,過讓自己舒心的日子。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小麗上班時又遇到了王姐,王姐一見面就說我給你說個好事。
小麗問什么事?
王姐說,常奶奶的兒子要給常奶奶找個住家保姆,月薪5000元,你愿不愿干?
小麗說,我?guī)е⒆?,住常奶奶家不合適。
王姐說,常奶奶同意你帶孩子住她家,還說她喜歡孩子。
小麗想了一下,說這是好事情呀,工資也不低,常奶奶那人好,也好合作。
王姐說,人家看上你了,委托我征求你意見呢,你要沒意見,我就回復(fù)人家了?說完又說,本來常奶奶要用雞蛋劉,有人給常奶奶說雞蛋劉懶,飯也做得不好。
小麗滿臉堆笑,問,真有這好事?
王姐說,還有好事呢。
小麗說,你快說,啥好事?
王姐說,你真想聽?
小麗說,你快說呀,好事我都愛聽。
王姐說,這還是等以后再說吧,現(xiàn)在說不合適。
小麗“啊”了一聲,沒有說話。
尾 聲
我出門旅游了一次,回到西安時,發(fā)現(xiàn)小區(qū)外面的人行道拓寬了,路邊也種上了綠植和花,晚上散步時格外舒服。
在路邊一張長條凳上,我看見了王姐,王姐一手牽著狗,一手拿著手機(jī)。我叫了一聲“王姐”,王姐瞇著眼掃視了一周,才發(fā)現(xiàn)了我。我說王姐把我忘了,王姐說是手機(jī)看的時間長了。
我問王姐最近都發(fā)生了什么。
王姐很高興地告訴我,說小麗和黃毛離婚了。
我說在一塊兒老打架,不過了也好。
王姐說,當(dāng)然好了,小麗現(xiàn)在在常奶奶家當(dāng)住家保姆,一個月工資5000元,好得很。
我問老潘還來唱戲不。
王姐說,甭提那貨了,一天跟著黑三混,現(xiàn)在混進(jìn)去了,聽說是一年,還罰了兩萬元。
王姐還告訴我,說雞蛋劉老公腦梗了,半個身子動不了,回老家照顧老公了。
王姐說還有一個事情,讓我猜。
我說,我猜不出來。
王姐看了看周圍,悄悄對我說,小麗和小馬談上了。
我說,紅娘一定是你,我敢肯定。
王姐“嘿嘿”一笑,說是人家自己談的,我只是掛名兒介紹人。
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我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很可惜,再也聽不到唱戲的聲音了。我忽然又想起老潘來。
責(zé)任編輯:吳怡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