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樹,本名胡永標,江西安遠人。作品散見于《中國校園文學》《中學生百科》等。
上 篇
疾病來得突然,宋詞事先一點預感也沒有,或者說,身體早就發(fā)出過危險信號,只是自己沒有覺察或重視罷了。從未量過血壓甚至連自己什么血型都不知道的宋詞,更別說去醫(yī)院檢查血脂、血糖、尿酸這些了。平時頭疼腦熱不舒服了,就去私人診所看看,或者在街頭藥店買幾粒藥丸敷衍了事,他認為自己的身體雖不是很好,但起碼不會出什么大問題。然而這一回,如當頭一棒,徹底把宋詞給擊懵了。
深圳的春天雨水充沛,天空像裝滿水的巨型氣球,鼓囊囊的像被人扎了無數個窟窿,嘩啦啦接連漏了兩天,氣溫隨之下降。那天午飯后,腰酸背痛的宋詞躺在貨運公司門房的長條凳上,渾身的關節(jié)酸痛難受,躺上去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宋詞來這家貨運公司還不到兩個月,這是他失業(yè)三個月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下午上班的時間到了,門衛(wèi)叫醒他的時候,外面還飄灑著綿綿雨絲,墻上的溫度計顯示16℃,宋詞感覺到了冷。來到貨運倉庫,剛搬幾件貨物,宋詞左腿發(fā)軟,不聽使喚跪在地上,接著右腿發(fā)軟,身體失去控制,整個人癱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一黑,意識開始模糊不清,隱約聽到工友們大呼小叫。過后,聽到救護車蜜蜂一樣的鳴叫聲,之后什么也看不見了,似睡似醒,夢里一般,最后完全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宋詞慢慢醒來。這醒,不像平時的醒來,而像爬臺階一樣,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輕飄飄,慢悠悠,由高往下,一節(jié)一節(jié)。先是聽見有人說話,聲音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細細碎碎,如掃帚碰到地上的碎瓷破瓦,在曠野里蕩悠悠地響著,絲絲縷縷地飄著,一根連著一根,拉長,又拉長,風一吹,斷了,聽不見了。接著,宋詞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存在,輕飄飄的,像浮在空中的云朵,有風掠過,很高,隨后有了墜落感。接下來,看到了白色的墻,看到了明晃晃的燈,看到了眼前真真實實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醫(yī)院里,摸到了涼涼的鐵架床,外面黑麻麻一片,是晚上了。
一位戴眼鏡的白大褂開口了,她說,醒來啦,你昏迷好幾個小時了。宋詞說話了,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舌頭變粗變短了,像條病殃殃的魚,不靈活了。這聲音遲緩蒼老,像個老頭子的聲音。他嚇了一跳,怎么說話成這樣了呢,是自己在說話嗎?接著,他又發(fā)現(xiàn)左手麻麻的,不聽使喚了。他大著舌頭問,我的左手怎么沒感覺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白大褂說,你病了,別擔心,我們給你做了溶栓,現(xiàn)在口齒不清,左手沒感覺,是暫時性的,通過及時治療和正確的后期護理,還是有希望痊愈的。我姓劉,是你的主治醫(yī)生,感覺身體有什么不對勁,隨時可以叫我。
后半夜,宋詞的狀態(tài)好多了,左手可以拿穩(wěn)手機了,他給哥哥發(fā)了微信。哥哥、表弟和堂弟是第二天下午到醫(yī)院的。宋詞本來給哥哥發(fā)微信說病好了,不用來了,但他們還是來了。在醫(yī)院住了四天,宋詞覺得沒什么問題了,走路,說話如往常一樣,要求出院。劉醫(yī)生不同意,要求再觀察幾天。宋詞堅持要出院,劉醫(yī)生說,醫(yī)生的話你可以不聽,但命是你自己的,別不當一回事。
辦好出院手續(xù),宋詞看到疾病證明書時,心里咯噔一下,沒想到自己這回病得這般嚴重,上面寫著醫(yī)院診斷和出院醫(yī)囑:急性腦梗死。高血壓二級,血脂異常,高低密度脂蛋白甘油三脂血癥。戒煙酒,少進鹽,清淡飲食。避風寒,慎起居,防外感。定期復診,帶藥出院。
臨走時,劉醫(yī)生叮囑宋詞,叫他以后一定要定期檢查,說腦梗很容易復發(fā)。
回到老家后,宋詞每天按時服藥,每天跑步,去樹林里散步,早晚深呼吸五分鐘。他從網上搜索到降血壓的食材,寫在紙上:番茄、土豆、芹菜、海帶、洋蔥、紅薯、橙汁、香蕉、紅茶、胡蘿卜以及獼猴桃等等,并逐一把這些東西買來。宋詞想,既然死不了,就要把身體養(yǎng)好,不然半死不活的不僅廢了自己,還累及家人?;钪偙人懒撕?,雖然活著累,雖然不止一次想到過死,但還是一次次挺過來了。
宋詞整天待在家里,外面日頭明晃晃的,村里人都在地里侍弄莊稼,自己卻無所事事的樣子,讓人見了實在不好意思,只是偶爾騎摩托車去五公里外的圩鎮(zhèn)上買些豬肉回來。蔬菜嫂嫂種了,每天去菜園摘回來便是。宋詞每天做飯掃地,料理家務,像個專職的家庭主婦。房子是一年前建的,三層半,拆老屋建新屋,政府給了宋詞一個貧困戶指標,補貼了四萬元。建房子是哥哥一手打理的,宋詞在深圳,沒搬一塊磚,沒扛一包水泥,只給了哥哥三萬塊錢。宋詞心里明白,現(xiàn)在的三萬塊錢跟一棟三層半樓房的造價相比,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但他實在沒辦法,只能拿出這些。有時候宋詞想,自己在外面晃蕩了二十多年,怎么就貧窮到了這般地步呢,真是拖政府的后腿了。他想到了一句老話:吃不窮,穿不窮,沒有計劃才會窮。是啊,自己對生活真的沒什么計劃,對未來也沒有好好規(guī)劃,渾渾噩噩過日子,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所以才會混到這步田地。要改變現(xiàn)狀,宋詞這樣對自己說。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了,宋詞下定決心,這樣告誡自己。
也因為窮,宋詞沒有再婚,沒哪個女人會愚蠢到嫁給一個窮光蛋。哪怕是二婚三婚的女人,也看不上宋詞這樣的人。宋詞有過一次婚姻,他和妻子是在深圳布吉一家工廠認識的,感情不錯,交往一年后結婚。然而婚后第二年,一場車禍奪去了妻子的生命,同時還有肚子里五個月大的胎兒。這件事給宋詞的打擊很大,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緩過來。二十多年過去了,每每想到妻子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宋詞便會對天長嘆。宋詞是個話不多的人,妻子遭不測后,他的話就更少了。哥哥不止一次對宋詞說,你就是太啞巴了,只要嘴巴甜一點,肯定還能找到另一半。宋詞也努力過,經人介紹,先后跟三個二婚女人見過面,最后都不了了之。也去過婚介所,始終沒找到合適的。后來,宋詞對再婚的欲望不再強烈,抱著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有合適的可以再婚,沒有也無所謂。
嫂嫂看出了宋詞的心思,說宋詞這樣不好,人家看你這無所謂的樣子,自然就不愿意嫁給你了。對于嫂嫂,宋詞是敬重的,對她從來沒有過不滿。嫂嫂嫁到宋家二十多年了,叔嫂間從未發(fā)生過不快之事。宋詞的父母早逝,嫂嫂有如母親一般對待宋詞,每次回到家里,嫂嫂給宋詞鋪床疊被,把房間收拾得干凈亮堂。無論宋詞有錢沒錢交給家里,嫂嫂從未表示過不滿。嫂嫂在宋詞面前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人在外,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掙錢多少也就那樣,都是過日子。
日子就這樣過著,有太陽,也有月亮,有風,也有雨。昨夜下了一場暴雨,屋旁的魚塘水滿了,一波一波蕩漾著。無數只青蛙在夕陽下的水里鼓噪,此起彼伏,只聞其聲,不見其身。宋詞倚在三樓陽臺的欄桿上,大半個村子盡收眼底。莽莽群山,悠悠河流。宋詞想起小時候父親說過的一句話:山是主人,人是客人。這句話讓宋詞想了好多年都沒想明白,后來經歷了生生死死,經歷了人事變遷,才懂得了這句話的意思。人,永遠都是這個世界的客人,走了一撥,又來一撥,來去匆匆,不變的是山山水水。村子最大的變化是瓦房沒了,以往的大片稻田也沒了,都變成了一棟棟嶄新的樓房。
鄰居樓房后面的枇杷樹下臥著一頭懷孕的母豬,一只公雞曖昧地啄了一口它的乳頭,接著又啄了一口,捉弄中帶著玩笑,似乎又有些祝福的意思。鄰居家養(yǎng)了幾十只雞,它們成天在房前屋后刨坑,把土刨得松松散散坑坑洼洼。坑里的土蓬松干爽,面粉一樣細碎柔軟,雞群便在里面嬉戲,展開翅膀在坑里打滾子,把土揚起來,又揚起來,然后站起,身子一緊,一抖,又一緊,又一抖,把土揚得到處都是。不過,它們更多的時候是刨坑覓食,抬頭挺胸扒拉著雙腳,這邊刨一個坑,那邊又刨一個坑,然后在坑里東啄一下,西啄一下,到底啄到了什么呢?只有它們自己才知道,或許連它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與生俱來的習慣使然。鄰居女人端一瓢谷子,咕咕咕地喚幾聲,它們便從四下里跑了出來,圍住女人。一只瘸腳雞從廢棄的磚堆后面試探著出來,一跳一瘸,一跳一瘸,有時身子失去平衡,在地上翻滾,別的雞就嘲笑它,欺負它,公雞啄它一下,母雞啄它一下,就連黃毛小雞,也湊熱鬧上去啄它一下。瘸腳雞怯怯地試探著吃地上的谷粒,其它雞放下吃食,群而攻之,把它啄得血淋淋的,縮在一邊,一動不動,死了一樣。等別的雞吃飽了,離開了,瘸腳雞才“活”了過來,翻身慢慢站起,試探著靠近留下一堆堆雞屎的食場,吃地上剩余的谷粒。這些是雞的生活,也是雞過的日子。
日子就像一條看不見的線,被光陰這把剪刀不停地剪著,咔咔咔,咔咔咔,轉眼在老家待了二十多天。哥哥嫂嫂每天早出晚歸,忙那些永遠忙不完的農活。宋詞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沿河堤跑一圈,來回大約一個小時。路上很少遇見人,這也是宋詞所希望的,他不想讓人看到他晨跑鍛煉,那樣好像給人留下怕死的嫌疑,都混得這樣狼狽了,還想長命百歲么?鄉(xiāng)里人的眼光大抵如此,看不得你光鮮,也看不起你狼狽。
村子里很靜,走在路上難得遇見人,好像人口比二十多年前少了。其實不是,人口比那時至少翻了一番,只是大部分人外出討生活去了,要到了年底,村子才會活絡起來。人再少,畢竟還是有人,偶爾有人來宋詞家串串門。其實來人也沒什么事,無非是喝喝茶,抽抽煙,東拉西扯一通。最終的話題還是回到錢字上面,講怎樣才能搞到錢,講誰誰誰搞了多少錢,誰誰誰在縣城買了房子,又誰誰誰換了一輛新車。這些話當然是跟宋詞哥哥講的,宋詞在他們眼里成了隱形人。開始宋詞在旁邊插上幾句,后來有人來了,哥哥不在的話,他倒茶遞煙,哥哥在的話,他就回自己房間看書寫詩。若是在深圳,宋詞算得上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而在老家,他只不過是個廢人。只有老朋友方知如還一如既往對宋詞好,知道他腦梗后,匆匆從上海回來看望他,走時還留下五千塊錢,叫宋詞別想太多,安心把身體養(yǎng)好,有困難隨時告訴他。宋詞和方知如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認識了,那時兩個人同在深圳龍華一家電子廠上班,經常在一起談論詩歌談論愛情,后來方知如去了北京,然后又去了西部,最后雙方失去了聯(lián)系,中間隔了十幾年沒有音信。前年春節(jié),又聯(lián)系上了,那天兩個人在縣城一家大排檔喝酒閑聊到深夜。
這些天,宋詞發(fā)現(xiàn)哥哥的眼神有些不對了,看自己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的表情,而且總是歪著頭,那么有意無意地匆匆一瞥。哥哥的眼睛本來就細長細長,這樣看人的時候就顯得更加細長細長了,仿佛穿在針眼里的一條線,一扯一扯的,把宋詞的心扯慌了扯痛了。宋詞一直認為,哥哥是愛護他的,在外人面前一定處處維護著他,可是宋詞卻聽到了哥哥在外人面前說他的不是,也不完全是恨的意思,只是多少帶點對宋詞的不滿,或者恨鐵不成鋼。往年,只要宋詞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兄弟倆便會長談到深夜,兩個人抽完一盒煙,又抽一盒煙,直到黎明才上床迷糊一陣。近些年,長談慢慢變成短談,兩個人似乎沒什么好講的了。談還是會談,只是寥寥幾句,然后各自睡去。
雨夜,宋詞打開書櫥,翻閱以往的書本和日記。由于時間久了和受潮的原因,有些書本發(fā)霉泛黃,其中兩本日記的字跡有些模糊了。翻開十年前的一篇日記,里面寫道:
回首往事,感慨不已。大病沒有,小病不斷,感冒高燒,肛瘺復發(fā),結石發(fā)作,眼睛發(fā)炎……上崗下崗,居無定所,諸事不順……又翻開幾篇以往的日記,都記載著人生的不如意。宋詞失眠了,聽著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聲,凌晨三點多才迷迷糊糊睡去。五點半醒來,呼吸有些困難,再無睡意。起床,沿河堤跑了一圈。早飯后去竹尾坑割魚草,十點回來,渾身濕噠噠浸透汗水,宋詞感到精疲力盡,洗澡洗衣服后,愈發(fā)地感到疲勞了,懨懨地上床躺著。
一覺醒來,快十二點了,匆匆淘米、洗菜做飯。哥哥嫂嫂回來后,嫂嫂見宋詞臉色慘白,說還是不要出去干活了。宋詞說,天天待家里也不是辦法,總該做點事情的。嫂嫂說,你做,我們也忙,你不做,我們同樣天天忙,忙到過年同樣還有忙不完的事情。你現(xiàn)在身體不好,就別管這些了。
宋詞心里想,現(xiàn)在血壓基本正常了,該有個打算了??墒?,在家里做什么呢?二十歲那年出去打工,到現(xiàn)在農活基本都忘記做了,什么農活也做不好。出去又做什么呢?貨運公司是不好回去了,雖然組長說過等病好些了再回去上班的話,但宋詞不想回去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還能怎么說呢,又能說什么呢,只要病人離開了貨運公司,他們就放心了。捫心自問,如果自己是老板,會招一個病人嗎,而且是個潛在“危險”的病人。退一步說,即使人家大度,要你繼續(xù)干下去,往后難免會把你當病人看,這樣做下去也就沒什么意思了。
通過宋詞這件事,相信老板以后招人會謹慎些,至少要求員工做個入職體檢。前些日子,有幾個同事先后電話或微信問宋詞的身體狀況,唯獨組長沒來片言只語。之后不久,宋詞想給組長寄些家鄉(xiāng)特產,以表對他在自己生病期間的關照,在微信上告訴他的時候,沒想到信息發(fā)不出去,被拉黑了。宋詞愣了一下,想打他的手機,想了想,還是沒打。說不定手機也被拉黑了。
第二天,家里賣了第一批西瓜,因為大部分還不成熟,只摘了900多斤,剩下可能還有3000斤左右,估計一周后全部可以賣完。哥哥腰間盤突出,不能挑重東西,雖然嫂嫂不同意,宋詞還是去瓜田幫嫂嫂一起把西瓜挑到大路邊,等買西瓜的人開車來拉。每斤八毛錢,哥哥說,今天賣出去的基本收回了成本,比種稻谷劃算一些。
第三天清晨,宋詞照例沿河堤慢跑,他看見一只大鳥從頭頂橫空飛過,翅膀張得大大的,呼呼地撲扇著,仿佛能聽到氣流聲。東邊日出的地方,顯出一抹微光,照亮了一圈重疊的山巒。道路兩邊的艾草搖曳生姿,深綠厚實的葉子被露水洗刷得干凈透亮,昭示著端午近在眼前。長長的河堤看不見一個人影,宋詞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引導著朝前跑去。一只斑鳩孤零零地在河岸上尋找著食物,它看見了宋詞,也不驚慌,一副旁若無人的泰然,仿佛周圍的世界都是它的。宋詞在深水潭旁邊的石頭上坐下,潭水碧綠深邃,泛著層層微波,波尖上閃爍著一道道晨曦的光亮,這些細碎的光亮反射在水中,仿如一面金燦燦的鏡子。“鏡子”上面忽然滑出一對羽毛絢麗的水鴨子,它們像一對鴛鴦,悠然自得地來回游弋。河岸上挺拔的槐樹,田野上碧綠的莊稼,遠處屋頂裊裊的炊煙,天空下莽莽的群山,彎曲的鄉(xiāng)間小路,這一切都沐浴在這一天的晨曦中,閃耀著夢一樣的金光。
周圍靜悄悄的,像深夜入睡前的朦朧,又像黎明時的天空,然而所有的景象,似乎又都不存在。宋詞焦慮起來,一種無以言狀的情緒在體內翻騰、掙扎、撕咬,隱隱有一種不祥之感悄然來臨。宋詞開始擔心起來,到底擔心什么呢?一時又難于言表。河對岸的柳樹下,坐著一位垂釣老人,宋詞不認識他,似乎又在哪兒見過,花白的頭發(fā),清癯的臉龐,穿一件褪色長袖灰襯衫,雙手平舉著釣竿,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水面上的浮標,像在打坐,又似在祈禱。突然,水面上的浮標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很快就被拖入水底,系在釣竿上的絲線像一根抽搐的神經,忽左忽右地擺動起來。老人的動作不慌不忙,他沒有揭竿而起,仿佛在戲弄水下的活物,任其左右搖擺。望著老人莫名其妙的動作,一瞬間,宋詞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止了,覺得水底下那個活物就是自己的化身,被一根細細的絲線牢牢地控制在漩渦之中。宋詞莫名地害怕起來,他想向那位老人求助,但是,老人卻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糜X,絕對是幻覺!這里太危險了,不能再待在這里了,應該馬上離開,馬上!宋詞轉身就跑,朝來時的路上逃離。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宋詞過了很久也沒有解開,它成了一個迷魂陣,讓宋詞困在其中,無法言說,也無法解脫。
宋詞實在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沒有經濟來源,長此下去不是辦法,何況始終還是要出去的。該走了,宋詞憂心忡忡地對自己說,哪怕出去掃大街,去工地做小工也比現(xiàn)在這樣強。上午去了縣城的勞務市場,工廠普遍工資低不說,人家還不要他,都嫌他年齡偏大。
宋詞為自己感到悲哀,二十多年來,從這個城市跑向另外一個城市,兜兜轉轉無法安定下來,記憶里就沒有稱心如意過。宋詞又想,自己不傻不殘的,就是年齡大了點,為什么找一份工作也這般難呢?
宋詞給江海打電話。許多年前,宋詞在龍崗一家塑料廠做過兩年,他和江海就是在那時認識的?,F(xiàn)在江海跟人合伙開了個塑料加工廠,聽說生意也不是很好。做過加工的人都知道,賺取的不過是那點微薄的加工費。電話打通后,宋詞把自己的情況跟江海講了,說在家沒事做,天天吃閑飯。江海問,你還愿意做塑料嗎?宋詞說,現(xiàn)在不是愿意不愿意的問題,而是要有一份工作的問題。江海說,那就來我這里開機吧,正好還缺一個人。工資每個月發(fā),不多,四五千塊錢。就這樣,宋詞決定去江海那里。無路可走的情況下,只能去他那里了,宋詞心里是不愿意去的,但別無他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哥哥知道宋詞要返回深圳,傍晚收工回來比往日早一些,殺了一只雞燉了,算是給老弟踐行。晚飯后,宋詞和哥哥嫂嫂聊了一會兒。哥哥的話比較少,一直在喝茶抽煙,時不時咳嗽幾聲。哥哥的煙癮大,一天至少兩盒煙,得了慢性咽炎。倒是嫂嫂一再叮囑宋詞,說出去了要注意身體。
宋詞每次回來或外出,都是哥哥接送的,二十多年了一直都這樣。十點半不到,哥哥推出了摩托車。行李簡單,宋詞起床后就收拾好了,幾套夏天的替換衣服,一個筆記本電腦和一本詩集。嫂嫂用保鮮袋裝了一袋昨天晚上做的油煎韭菜粄,說在路上吃。宋詞向來不喜歡大包小包帶吃的外出,嫂嫂也知道,所以沒裝太多。但就這一小袋,宋詞還嫌多,趁嫂嫂不注意,解開保鮮袋拿出了一大半,放回裝油煎韭菜粄的簸箕里。
去深圳的車每天一趟,縣城發(fā)車的時間是早上十點,路過宋詞他們鎮(zhèn)上的小站是十一點左右,一般不會超過十一點十分,有時十點五十就到了。從家里去鎮(zhèn)上的車站,騎摩托車不會超過十分鐘。由于停了一段時間沒吃藥,這些天哥哥的腰間盤突出病又犯了,看他走路、坐著的時候很不自然。宋詞說,腰這樣還能騎摩托車嗎?哥哥笑了,說,這毛病也怪,有時候痛得腰都直不起來,騎在摩托車上跑一段路就不痛了。宋詞說,那以后痛了就騎摩托車。哥哥說,我看也是,試過好幾回了,效果都不錯,比打針吃藥都靈。宋詞說,話是這樣講,還是要吃藥看醫(yī)生的。哥哥啟動了摩托車,說,醫(yī)生說要手術。又說,等以后吧。宋詞心里明白,哥哥是沒這些錢去看病,建房還欠著一大筆錢,孩子上學又要錢。哥哥有三個孩子,第一胎是龍鳳胎,第二胎是個男孩,兩個上大學,一個上高中,正是用錢的時候。想到錢,想到哥哥嫂嫂的不容易,自己卻一點忙都幫不上,坐在摩托車后面的宋詞,心里不由難過起來。
等到十一點,車還沒來。宋詞讓哥哥先回去。哥哥說,不急,車快到了。宋詞知道,哥哥是要等他上車后才會回去,二十多年了,每回都這樣。就是送他的孩子去學校,有時把他們送到車站他就離開。想到這些,宋詞沒有任何理由責怪哥哥,甚至為自己前些日子對哥哥的不滿是多么的愚蠢和不通情達理。一切都是自己太敏感了,其實哥哥一直都愛護、關心著他。
宋詞在車站旁邊的小賣部買了兩罐飲料和兩盒煙,自己留一罐飲料,其余的給哥哥。宋詞又給了哥哥一千塊錢,叫他抽個時間去醫(yī)院看看腰間盤壞到了什么程度。哥哥收了兩盒煙,錢和飲料沒有接。宋詞把兩罐飲料打開,遞一罐給哥哥,又把錢塞進哥哥褲兜里。哥哥說,你的身體還不好,正需要用錢。要是以往,你給我多少我都收下,現(xiàn)在不行。哥哥說著掏褲兜里的錢,被宋詞按住。哥哥不讓,還想掏。恰好車來了,宋詞提著行李上車。哥哥的一只手還插在褲兜里。宋詞向哥哥揮了揮手,上了車。
透過車窗玻璃,宋詞看見哥哥還站在那里朝車里看。車子很快啟動了,哥哥轉身推摩托車,看到他彎曲的后背,宋詞的眼眶濕潤了。這種離別情緒,一直伴隨著他走了幾十公里。
太陽的陰影在車兩旁隱退、顯現(xiàn),又隱退、又顯現(xiàn),然后在曠野里無限蔓延。車內響起了悠揚的歌聲,這是一首家喻戶曉的老歌,旋律很優(yōu)美,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圓圓的月亮
悄悄爬上來
藍藍的夢幻
輕輕升起來
……
午飯時間到了,車子停在路邊一家飯店門口。擺在玻璃罩后面的十幾樣菜勾不起宋詞半點食欲,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有點想吐的感覺。宋詞是不會暈車的,無論坐車多久,都不會暈車??墒乾F(xiàn)在,胃里卻在翻騰,可能是病了一場身體還沒康復的原因吧。宋詞想買一桶泡面,看看價格十元錢,又沒買。他在飯店門口走了一圈,在一個人少的角落里,吃了兩個油煎韭菜粄。
一路上,宋詞想了很多,想自己以后的路,想如何減輕哥哥的負擔,想還要不要堅持寫詩……車子越接近深圳,宋詞的心里就越亂,甚至感到了害怕,害怕那漫長的工作時間,以及注塑機“轟咚轟咚”單調的聲音。更害怕在那里做不了多久又會失業(yè)。宋詞把整個身子往后靠,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想好好睡一覺,養(yǎng)精蓄力。
車子跑了七個多小時,傍晚到了目的地。晚飯江海做東,知道宋詞腦梗還在康復期,他就沒要求喝酒。要是以往,兩個人一見面,喝酒肯定少不了。吃飯的時候,兩個人的話不多,許是長時間沒在一起的緣故。飯后,江海在路邊小店給宋詞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住的地方在一樓,用木板隔開的小單間,雖然打掃過,但由于久沒人住,老鼠屎、老鼠尿的味道撲鼻而來。
車間里有六臺注塑機,兩個人一臺,宋詞做的是夜班,晚上七點半上班,第二天早上七點半下班。車間里熱,宿舍里也熱,光著膀子還大汗淋漓,他恨不得跳進工廠門口那條污濁的小溪里降溫。宋詞每天睡眠不足,腦殼疼痛,每天用那臺復式電子血壓計量血壓,很不穩(wěn)定,有時高壓升到146mmHg,低壓109mmHg;有時高壓降到139mmHg,低壓98mmHg。早中晚,每天量三次,宋詞取其平均值,不容樂觀,整體血壓偏高。宋詞擔心在這里做下去,很有可能會導致第二次腦梗,他把安宮牛黃丸放在工作臺顯眼的地方,并告訴旁邊的工友,如果發(fā)現(xiàn)他暈倒,馬上往他嘴里塞安宮牛黃丸。對方笑笑,說沒這樣嚴重吧。這一笑,仿佛宋詞給人留下了怕死的把柄。宋詞自己知道,想死,又怕死。曾經想用安眠藥結束自己苦難的一生,但又不敢,似乎覺得自己還有未了的事情。宋詞曾在日記里寫下這樣的話:活著沒有希望,只有不斷地失望;活著沒有歡樂,只有被生活折磨。又寫過這樣老生常談的話: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時值凌晨一點半,還要六個小時才能下班。伴隨著機器轟——鐺,轟——鐺的單調聲,睡意潮水般襲來,眼皮不停打架,工作臺上方的燈管發(fā)出耀眼的白,仿如墜入一個白色夢境,又如站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茫然而無措。宋詞趕緊猛灌下了幾口濃茶,心里想,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呢?漫漫長夜總有個盡頭,自己的未來卻茫然不知盡頭。想到這里,為了給自己提神打氣,宋詞吼了幾句:痼疾在24小時里廝殺/魔獸在24小時里吶喊/造物主給了我一雙黑白眼睛/而我卻看不清/白天與夜晚的方向……
兩個月后,廠里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六臺機器停了兩臺,不久又停了一臺。江海嘴里叼著一根煙,嘟囔著說,差不多每年這個時候都這樣,真是見鬼了。剩下三臺機運作,宋詞也就沒事做了,因為輪不到他,得給老員工做。宋詞是后來者,自然是新員工。有時偶爾做一兩個班,那是保持吃盒飯的錢。這天午飯洗手時,宋詞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左手的指甲蓋上起了豎紋,一個,兩個,三個,五個手指的指甲蓋上都有豎紋。再看看右手的指甲蓋,同樣,每個指甲蓋上都有豎紋,指腹摸上去,一棱一棱的,甚是不平。聽人說,正常人的手指甲光滑堅硬,指甲的上部紅潤有光澤,指甲的底端有一個月牙。而當指甲出現(xiàn)豎紋之后,是身體異常的表現(xiàn),預示著疾病將出現(xiàn)。自己的指甲不但有豎紋,而且黯淡無光,其中六個看不到月牙,仿佛“月亮”已西沉,剩下四個,月牙若隱若現(xiàn),也即將沉沒。宋詞想,或許不日腦梗將再次復發(fā)。忐忑中,宋詞用指甲剪里的銼刀,銼去指甲蓋上的豎紋,又拿砂紙細細打磨,直到指甲蓋光滑順溜。宋詞心里很清楚,自己這樣做是很愚蠢的,是自己欺騙自己,但他還是這樣做了,以求得到心理上些許安慰。第二天早上,宋詞空腹去醫(yī)院復查。排隊掛號,抽血化驗。下午四點多,檢驗報告出來了。醫(yī)生是個四十出頭態(tài)度和藹的女人,她看了檢驗報告單,對宋詞說,腎功能、肝功能都正常,不過血脂偏高,尿酸也有點高。給您開一個月的藥回去,服完后回來復查。又抬頭看著宋詞說,雖然問題不是很嚴重,但您有過腦梗病史,日常還是要注意飲食和休息,把心放寬,慢慢調理,會好轉的。聽醫(yī)生這樣說,宋詞稍微松了一口氣,身體不是很嚴重,一切向好的方向發(fā)展。
沒事做,宋詞就頂著烈日去周邊的工廠找事做,幾天下來一無所獲,人家一看身份證,都嫌宋詞年紀太大了。按現(xiàn)在的招工“慣例”,用人單位一般招45歲以下的成年人。宋詞虛歲47,在人家眼里成了“老人”,雖然嘴上沒說,但眼神告訴了一切。老人能做什么?只配掃大街、撿破爛、看大門,或者在工地上給人家看守建筑材料。關鍵是宋詞還不是老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壯年人。世界衛(wèi)生組織對老年人的定義為60周歲以上的人群,西方一些發(fā)達國家以65歲為分界點。就算在中國的古代,也是50歲以上的人為老年人。虛歲47,是個不上不下的尷尬年齡。
平時宋詞很少發(fā)微信朋友圈,那天找工作被人“拒老”后,發(fā)了一條失業(yè)找工作難的朋友圈。一位叫吳霜的文友私信宋詞,說南山有個養(yǎng)錦鯉的地方還缺一人,問他有沒有興趣。這個時候還談什么興趣不興趣,只要人家要,有份工作有飯吃就行了。宋詞這樣想著,打開語音通話,問道,像我這樣老的人要嗎?吳霜在手機里呵呵笑,說宋大哥,別逗了,你還年輕著呢,眼角的魚尾紋也不明顯,頭發(fā)也沒白幾根,在我眼里,你頂多38歲,比我大不了幾歲。宋詞嚴肅地說,吳霜,我沒開玩笑,就怕我到了那里人家嫌老不要。吳霜說,要的要的,我有個親戚都五十多歲了,也沒聽老板說嫌老,他在那里做了三年,一切好著哩。對了,你會游泳嗎?那里到處是魚池,要會游泳的。宋詞說,游泳沒問題,我從小就在老家的河水里泡大的。手機里又傳來吳霜的笑聲,說,稍后我問問老板夫婦,你打算什么時候來?說個大概時間。宋詞說,要的話我隨時可以過去。
三分鐘不到,吳霜發(fā)來微信:你已通過老板夫婦的“面試”了。宋詞一陣高興,回復說,謝了,轉告老板,三天后我一定“上任”。
跟江海說明情況,江海說,行,我跟合伙人招呼一聲。不過發(fā)工資的時間還沒到,到時候我轉賬給你。宋詞說可以。晚上十點半左右,江海打電話給宋詞,問在哪里。宋詞說在宿舍。江海掛了電話,不一會兒就來了。江海是來給宋詞工資的,說知道宋詞手頭緊,是他先墊出的錢。江海問,什么時候走?宋詞說,明天上午。江海說,明天早上我送你去車站。宋詞說沒必要,打個摩托車去就可以。江海說這地方偏僻,沒有出租摩托車,明天我早點過來送你。
江海走后,宋詞分別給哥哥的三個孩子各轉賬了一千元。這三個孩子從小就懂事,不給家人惹麻煩,平時也不亂花錢,一千塊錢差不多可以頂他們一個半月的生活費了。尤其是侄女,省錢更是省到她媽媽心疼。去年暑假回來,她把剩下的六百多塊錢交給她媽媽。她媽媽說,每個月寄去的生活費本來就很少,怎么還剩下這么多?她說,除了吃飯也沒什么需要用錢的地方。她媽媽說,吃好一點呀,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子了?說完眼眶紅紅的,淚水快涌出來了。她笑著說,媽,難道您希望我吃得像豬一樣胖嗎?說著學豬哼哼了幾聲,把她媽媽逗笑了。她媽媽又說,別的可以節(jié)省一點,吃飯不能省,想吃什么就吃,家里不缺這點錢。曉得嗎?她說,曉得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家里什么情況我一清二楚呢。有時宋詞對哥哥說,雖然眼下缺錢,但嫂嫂人好,三個孩子也懂事,你算有福氣了。哥哥說,這話沒錯,別的我不擔心,如果你有個完整的家,我就心滿意足了。宋詞躺在床上想著這些,想到明天又要換地方換工作了,心里不免有些感慨和忐忑。接下來,命運又將給我?guī)硎裁茨??歡心還是痛苦?希望還是失望?命運是虛無的,處處不順,處處碰壁多了的人,嘴上說不相信命運,但內心深處多少還是有些相信的,雖然里面包含著托詞、退卻與不甘。摁滅墻上吱吱響的燈管,宋詞漸漸睡去。
下 篇
養(yǎng)鯉場在郊外的一處開闊地,場內大小六個魚池,魚池周圍種了各種各樣的樹木,場中央是一塊約半畝地的草坪。從遠處看,整個場地酷似半輪月亮,因此叫“半月灣養(yǎng)鯉場”。那天午后,宋詞提著鋪蓋,站在陽光下,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喜歡不等于習慣。吳霜的親戚魯師傅一邊敲碎煤渣,一邊對宋詞說,這里的活兒比較雜,什么事都要做,還要在日頭下干活,你沒發(fā)現(xiàn)么,這里的工人都像非洲移民過來的黑人。宋詞說,沒關系,習慣了就好。魯師傅說,我講這些是先給你交個底,有些人來了沒做多久就受不了,尤其是年輕人,走走來來的,換了不少人,所以潘老板比較愿意招上了年紀的人。宋詞說,我是個農民,什么臟活累活都做過,牛屎豬屎狗屎都碰過。魯師傅笑了,嘿嘿嘿地,滿口被煙熏黃的牙齒有些羞澀地若隱若現(xiàn),舌頭有意無意地掩飾那掉了一顆牙齒的缺口,仿佛一尾錦鯉在參差不齊的巖石下面躲躲閃閃。
兩個人把敲碎的煤渣裝進斗車里,拉到一排桂花樹前,填在樹根下。宋詞問,為什么要填煤渣?魯師傅說,煤渣吸水性較強,不容易被雨水沖結板。宋詞抬起頭,環(huán)視整個魚場,新環(huán)境,新心情,沒工作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現(xiàn)在總算安定下來了。這般年紀,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在這里學習養(yǎng)錦鯉、種樹木,兩三年后回老家也許可以搞這些,現(xiàn)在農村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也有些人喜歡在房前屋后種些花花草草了。想到這些,宋詞忽然覺得渾身有了力量,似乎看到了一片自己在老家經營的養(yǎng)殖場。
場里養(yǎng)了四條狗,兩母兩公。分別是黃狗,黑狗,白狗和花狗。宋詞來到的第一天,四條狗兇煞煞的,齜牙咧嘴輪流著對他吼。做飯的梅姨說,你別躲躲閃閃的,它們不咬人,走你的路便是,別看它們現(xiàn)在對你兇,不出兩天就會對你搖頭擺尾了。果然,第三天早上起來,狗兒們在草坪里打滾,見了宋詞,果真不叫了,黃狗和花狗還對他搖起了尾巴,知道吃住在這里的便是“自家人”了。
周圍靜悄悄的,樹梢上幾只不知名的小鳥,頂著一身晨霧,你一句,我一句,嗶啾嗶啾地唱起來。繞魚場跑了幾圈,宋詞發(fā)現(xiàn),那條黑狗遠遠地跟在他身后跑,油黑的毛發(fā)光滑閃亮,四條腿充滿彈性和活力,滾圓健碩的身子一顛一顛,像海浪里一條翻騰的海狗。這是一條非常年輕的狗,渾身的毛色一溜黑,找不到半點雜色。他回頭喊了一聲:黑子,加油!黑狗聽到命令,帶著呼呼風聲,箭一般射了過來。
門衛(wèi)德林手持鏟子,在草坪里拾撿狗屎,用現(xiàn)在流行的網絡語來說,是“鏟屎官”,這是他每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其實他不只是門衛(wèi),有著雙重“身份”——門衛(wèi)和技工。他睡在門衛(wèi)室,晚上鎖門,早上開門,是他每天雷打不動的任務,然后和大家一樣,該干什么還得一起干什么。這里每個人沒有特定的任務,比如梅姨,她除了做飯,也要跟大家一起做事。就連潘老板也不例外,他在黑板上的職務欄里寫著:潘世文,雜工。在這里,哪里需要你,你就到哪里去,像很久以前流行的一句話: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每個集體,差不多都有那么一兩個“活寶”,單調乏味的生活里,活寶體現(xiàn)了其存在的價值,不過沒他們,日子照樣過,有了他們,生活便有了笑聲,有了色彩,有了某種欲望的出口。養(yǎng)鯉場的活寶,便是德林。德林四十出頭,干瘦干瘦的,白皮臉,小眼睛,稀稀疏疏的八字須,有一副喜劇演員的模樣。據說他是個情場老手,但一直未婚,用他自己的話說,婚姻是條帶刺的藤條,誰碰了,誰都會傷痕累累。他還有一個絕活,就是隨時可以“變臉”,笑著的時候可以突然哭起來,哭得傷心的時候也可以笑起來。沒有鋪墊,沒有轉折,自然切換,仿佛他的笑聲和淚水時刻控制在手里,一摁笑的開關,便嘻嘻哈哈地笑,一摁哭的開關,淚水便嘩啦啦地流。場里的男人平時喜歡拿他尋開心,有時只要他一離開,有人就裝模作樣地問,德林跑哪去了?馬上有人一本正經地回答,打飛機去了。德林“打飛機”這事,全場人都知道,梅姨也知道,至于她是否知道其意,只有她自己知曉。這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暗語,也是黑話。潘老板有時也調侃德林,一次大家談到本山大叔買了飛機,有人叫潘老板也買一架。潘老板擺擺手說,不買不買,買了也會被德林打掉。
潘老板是不喜歡德林的,據說有兩次想讓他提前“退休”。他看不慣德林做事,慢吞吞地喜歡磨洋工,把兩個小時可以做完的事情,拖拉到三個小時才完成。宋詞發(fā)現(xiàn)潘老板愛說員工的不是,離開的員工和現(xiàn)在的員工,他都說,總能挑一些毛病出來。他還說,請你們來,不僅要有發(fā)現(xiàn)問題的眼光,還要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光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不了,等于然并卵。潘老板平時什么玩笑都可以開,干活的時候卻嚴肅認真,一旦不合他意就罵人,而且毫不留情。一次潘老板叫宋詞關閉魚池邊的自動投料機,本來按兩下“自動”鍵就是關,以前宋詞也關過,可是他卻按了“菜單”鍵,導致嘩啦啦下雨般往魚池里投料。潘老板責備說,是不是腦袋還在老家忘記帶來?白吃幾十年的飯,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好。宋詞想,長期貧困真的會讓一個人變傻,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笨了,情商智商都在下降,做什么事都縮手縮腳。
養(yǎng)鯉場所有的人都被潘老板罵過,梅姨除外。但在背后,同樣說過她的不是,比如嫌棄她燒的菜不好吃,數落她廚房收拾不干凈。梅姨是四川人,膚色白里透紅,身材飽滿,來養(yǎng)鯉場不到一年時間。其實她才38歲,場里半數以上的人都比她大,可大家還是叫她梅姨。梅姨,飯做好了沒?梅姨,今天吃啥子?梅姨,幫我介紹個四川妹子做婆娘好不好?有個別人說了出格的話,梅姨就翻眼看對方,一副生氣的樣子,然后自己先噗嗤笑出聲來?;蛘吣弥佺P追著打,叉著腰,對跑出去的“肇事者”笑罵不止。
梅姨后來喜歡跟德林在一起,比如德林去洗漁網,她也跟著去洗漁網,德林去給盆景施肥澆水,她也跟著去施肥澆水。德林也幫她松土種菜,洗碗切菜,打掃廚房和飯廳。一來二去,兩個人送起東西來了。德林逛夜市的時候,給她買雙鞋或買身衣服,回來對她說是老鄉(xiāng)廠里的積壓品。梅姨信了,收下,隔日買菜回來,給德林稍些吃的,放在門衛(wèi)室里。大家就笑他倆在“耍朋友”。梅姨急急地辯解,說,別亂講好不好,我的娃都十多歲了,跟他,啥子事也沒有。真的,啥子事沒有。她還講,她男人在附近一家潮州人開的生活超市上班,還說潮州人早上和晚上喜歡吃粥,她男人不習慣,末了還講了句吃粥的潮汕話,“假糜”。然而場里每個月四天的假期,她卻哪兒也不去,也沒人見她男人來過,這又讓人產生想法來。不過,她每個月按時給家里寄錢,倒是雷打不動的事實。后來據知情人透露,她男人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廁所后面有塊空地,前些日子梅姨在上面種上了茄子、白菜、辣椒和西紅柿。菜秧子是從外面買回來的,半根筷子那么長,嫩嫩的,綠綠的,用裝有泥土的薄膜袋包裹著根部,一袋一袋,帶著新生命的嬌嫩。德林翻土、做壟、挖坑,梅姨擺秧、填土、澆水。一個星期后,菜秧子頂著滿身的水珠,個個精神抖擻地挺起細細的腰桿,展開嫩綠的葉子,蓬蓬勃勃地生長著。
離菜地一丈之遙的地方,有幾棵碗口粗的松樹,四條狗在樹下翻滾玩耍,開始是一對一,你咬一下我的尾巴,我抓一下你的耳朵,你頂我的頭,我頂你的頭,翻一個滾子,又翻一個滾子。后來二對一,或者三對一,玩著玩著就上火了,單獨的一方不干了,罵罵咧咧表示不公平,表示抗議。多方的不依不饒,故意氣單方的,把它圍在中間,嘻嘻哈哈起哄。單方的惱怒了,逮誰咬誰,這回是真咬,狠狠地咬,痛得被咬者吭哇吭哇地叫起來。
撕咬了一陣,四條狗很快又和好了,好像這樣撕來咬去確實沒什么意思,也傷了和氣,就商量著換了另一種玩法。四條狗先后跑向松樹下面,有棵松樹的造型很特別,彎彎繞繞的彎成一個月亮圓?;蛟S狗兒們平時在電視里看過馬戲團里狗鉆火圈的節(jié)目,覺得好玩,也就記住了?,F(xiàn)在,它們也想嘗試這個游戲,看著眼前的圓圈圈,個個躍躍欲試。黑狗最年輕,不管三七二十一,后退到菜地里,縱身一躍,向前沖刺,呼一聲跳過了那個圓圈圈。其余的狗不甘落后,爭先恐后跳躍著鉆那個圓圈圈??匆姖M地的菜斷胳膊少腿,糟蹋得一塌糊涂,梅姨不依了,來火了,開口罵了起來。每罵一句,狗就跑開幾步,搖著尾巴,看著天天給它們吃食的梅姨。還搖尾巴?梅姨更來氣,撿起土疙瘩,雨點一樣扔向狗們。見梅姨真生氣了,它們跑遠了,停下,夾著尾巴,好像懂了,一臉訕訕的,遠遠地看著梅姨。潘老板對梅姨說,它們不聽話就打,往死里打。這句話狗兒們聽見了,平時也沒少遭主人的毒打,所以它們都怕潘老板,有時聽到他的咳嗽聲,會條件反射似地后退、跑遠??墒?,狗兒們畢竟連幼稚園都沒上過,向來無組織無紀律,沒幾天又在別處搗亂,被人呵斥打罵的事統(tǒng)統(tǒng)拋在了腦后。
潘老板又把“它們不聽話就打,往死里打”這句話再重復一遍。員工們就聽著,有人還真的拿棍子攆狗打狗。潘老板抽著煙,看著汪汪叫的狗,笑了。潘老板的煙癮大,據他自己講,每天不會少于三盒煙。他也不抽別的煙,專抽那種十六塊一盒的“囍”煙,一條一條買,放在他那輛開了十多年的小車里。場長王浩說,潘老板低調,上億的家產還抽十幾塊錢的煙,開十幾年前的破車。潘老板是廣東順德人,三十歲那年開始在家鄉(xiāng)和人合伙養(yǎng)錦鯉,十年前來的深圳,經營著現(xiàn)在這個養(yǎng)鯉場。潘老板喜歡侍弄花草樹木,尤其是盆景,用他的話說,這些樹木都是隱形財富,也是藝術品。魚場里種樹,一是美化環(huán)境,二是增加收入,有人來買錦鯉的同時,也捎帶買幾個盆景。有的買家看上了場里的羅漢松或者桂花樹,就請專車來挖掘、拖走,移植在他們的豪庭別院里。
除過養(yǎng)鯉場的事情外,潘老板也接外面的事。有些人家里養(yǎng)了錦鯉,種了樹木,就叫潘老板帶人去清洗魚池、修剪樹木。那天宋詞和三個同事一起去潘老板姨丈家清洗魚池,在福田一個別墅區(qū)里。這是一個相對比較老舊的別墅區(qū),周圍是清一色兩層半或三層半的房子,青磚紅瓦,古香古色。家與家之間用一米高的柵欄隔開,相互間能看到彼此的花草樹木、亭臺樓閣和魚池小徑。別墅后面是山,能聽到此起彼伏的鳥叫聲。潘老板姨丈家的屋后有個草坪,側面有個小魚池,十二條錦鯉在池里繞呀繞地來回游弋。
該怎么做,誰做什么,由場長王浩安排。過濾池里的水排干后,宋詞和一個同事把過濾網和過濾貝殼袋取上來,逐一用清水沖洗干凈。王浩跳下過濾池,鉆了四個碗口大的排水孔,又裝了兩條掛過濾網的鋁合金,這些都要鉆孔。下面地方狹小,水泥壁又硬,王浩使出渾身解數,功夫全在鉆孔上面,沖擊鉆蹦蹦跳,一般的力氣無法壓住,多虧王浩身強體壯。宋詞發(fā)現(xiàn),王浩的手臂差不多有自己的小腿粗了。王浩干完這些,大半個上午已過,上來后,滿身滿臉都是壁孔里射出的泥漿,酷似一個剛從泥潭里爬滾起來的大猩猩??斓较掳嗟臅r間,三個人把池里的錦鯉撈了起來,裝進加了適量水的專用透明袋里,滴上幾滴安神劑,又給袋里加氧氣,最后扎牢袋口,抬進車運回場里。
三人回到場里,下班時間早已過去,沒外出做事的,都坐在飯廳門口的石條凳上抽煙、聊天、逗狗,等宋詞三人回來吃飯。人沒到齊,誰都不允許先吃,這是潘老板定下的規(guī)矩。吃飯是小事,可以等,袋里的魚才是大事,拖延不得。十二條錦鯉都是精品魚,任何一條都來不得半點閃失,幾萬元一條的魚能和一頓百來元的午餐相比么?
大家?guī)兔膫}庫搬來三個藍色大塑料盆、一個短柄撈魚網、一個舀水瓢和一小瓶高錳酸鉀,來到一個早已蓄滿水的空魚池旁邊。王浩拿舀水瓢從空魚池里分別往三個塑料盆里舀水,宋詞分別給三個塑料盆里倒了些許高錳酸鉀,盆里的水即刻變成淡紫色。魯師傅、德林和另外兩個人從車里抬出剛運回裝有錦鯉的袋子,分別擱進三個塑料盆里。大約等了五分鐘,宋詞解開一個袋口提著,防止袋里的水流進盆里,王浩把袋子里的錦鯉捉出,放進盆里。三個袋里的錦鯉如此這般捉進盆里后,大約又等了十分鐘,魯師傅拿短柄撈魚網,一條一條把盆里的錦鯉撈起,放進空魚池里。這一切做好后,德林和幾個一直在旁邊的人,把剛用過的工具統(tǒng)統(tǒng)拿到水龍頭下沖洗、消毒、晾曬。宋詞剛來的那天,潘老板就說過,來這里做事的人,一定要具備“四心”,那就是細心、耐心、關心和真心。宋詞當時聽了不以為然,不就是養(yǎng)魚種樹么,有那么高的技術含量嗎?現(xiàn)在想想潘老板說過的話,并沒有夸大的意思。的確,這是一份細致活兒,粗心大意的話有可能導致滿池的魚發(fā)病,或者死翹翹。因為馬虎大意導致死魚的事曾經發(fā)生過,魯師傅告訴宋詞,那次死魚事件讓潘老板損失了三十多萬元。也難怪潘老板動不動就罵人,在他的潛意識里,罵了你,你才能記住自己做錯的事,平時才會好好學、認真做。
下午,三人回到潘老板姨丈家清洗魚池。上午下班的時候,打開了魚池的放水閘,魚池大約兩米深,現(xiàn)在剩下沒膝的水了,清洗剛剛好。魚腥味撲鼻而來,三人穿好水衣水褲,拿著掃把、刷子、鐵絲球,把壁上和池底的苔蘚、螺絲貝殼等雜物清洗干凈,然后徹底消毒,讓太陽暴曬幾天,再蓄滿水就可以重新把錦鯉放回來。魚池弄好了,宋詞等三人又修剪了草坪。中間喝茶休息時,潘老板姨丈看外墻舊了,問潘老板現(xiàn)在活兒忙不忙,說如果不忙的話,想把房子的外墻重新刷一遍油漆。他笑著說,知道你們刷墻不專業(yè),隨便刷刷,把那些黃黑的蓋住就行。潘老板說可以,現(xiàn)在天氣好,應該三五天可以刷好。
潘老板又從場里叫來兩個人,五個人開始刷墻。的確,大家都不是刷墻的專業(yè)人士,乳膠漆刷在墻上不均勻,厚薄不一,疙疙瘩瘩,不平,難看。只有宋詞刷得好,而且快。潘老板看了很高興,問宋詞是不是干過這行當。宋詞說,十多年前干過一段時間,現(xiàn)在生疏了。潘老板笑著說,你一個頂倆,還生疏?而且你手上干干凈凈的,你看他們幾個,墻沒刷好,倒把自己的手都油漆上了。哈哈,叫他們都聽你的,給他們講講竅門!就這樣,乳膠漆調配顏色、稀釋、攪拌、以及靠近門框窗框有難度的都由宋詞來做。
幾天后,墻刷好了,潘老板對宋詞的態(tài)度也更近了一步,在宋詞面前話題也多起來,講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分享他養(yǎng)錦鯉和種樹的經驗。還開玩笑說,叫場長給宋詞頒發(fā)一個特別貢獻獎。
夜里九點多,潘老板叫上宋詞和王浩,驅車到十公里外的一個地方買牛肉,說是打邊爐吃夜宵。那是一個專殺牛的地方,夜里殺好,早上肉販們拉到鋪里去賣。由于新鮮,夜里許多人來買,時間久了,自然就有好些個檔位現(xiàn)殺現(xiàn)賣。生意不錯,所有的檔位都忙個不停,紫紅鮮嫩的牛肉,在案板上冒著熱氣,似乎還能看見肉在一跳一跳地顫動。每斤牛肉43元,旁邊還有專門代切牛肉的,收取手工費,順便賣些配菜配料?;氐紧~場后,三人坐在飯廳門口的石桌旁,點火打邊爐。嚼著牛肉,喝著啤酒,東拉西扯,一直到滿天的星星醉眼朦朧的時候,方才各自睡去。
回宿舍時,宋詞照例巡查了一遍魚池。宋詞養(yǎng)成了夜間巡查魚池的習慣:晚飯后巡查一次,洗澡后巡查一次,睡前再巡查一次。這是潘老板交代的,他說夜間巡查魚池不單單是防止外人進來,更重要的是仔細觀察魚的狀態(tài),白天,魚一般游在水的表層,夜間大都潛在水底。而有問題的魚,夜間總是浮在水面上,沒那么活潑,一眼就能看出來。另外,雷雨天時要多巡幾次,怕電跳閘,增氧機斷電,活水斷流,影響魚池供氧、供水。宋詞站在“百噸池”岸上,一彎月亮安靜地睡在池水里。這百噸池是場里最大的一個魚池,都是一些大魚,精品魚,水有兩米多深,手電筒照下去,烏藍藍一片,二十來斤,三四十斤的大錦鯉,安靜地沉在水底,一動不動,許是睡了,許是在想心事。巡完魚池回到宿舍,宋詞并無睡意,打開電腦,寫下幾行字:
半月灣里月半彎,星星點燈犬正酣。
草濕樹亮魚沉寂,道是天外別人間。
寫好,保存到文檔,又發(fā)到吳霜的微信里。這么晚了,宋詞猜想她也睡了,就給她明天起床看吧。兩個人有個約定,雙方寫了什么東西,要互相給對方看,并指出優(yōu)缺點。近兩年吳霜寫得比較雜,詩歌、小說、散文都寫,而且寫得不錯,不斷發(fā)表在國內有影響力的期刊上。受吳霜的影響,宋詞有時也寫小說和散文,在吳霜的指點下,進步不小。兩個人是在一次頒獎典禮上認識的,雖然很少見面,但一直在網上交流,七八年的時間了,一直如此。吳霜在一家自媒體公司上班,雙休日的時候,時不時來魚場看宋詞和雷師傅。沒想到吳霜還沒有睡,她回復說:字里行間,看得出來你的心情好多了,對生活也充滿了向往與希望。宋詞,你能這樣,我很開心。時間不早了,休息吧。晚安!
這一夜,宋詞失眠了,直到黎明才迷迷糊糊睡去。手機里設置的鬧鐘叫醒了宋詞,窗外鳥兒啼叫不止,一聲接一聲,脆脆的,亮亮的,猶如天籟之聲。起床,洗漱,依舊沿石子鋪就的過道跑了起來。光禿禿的九里香冒出了嫩芽,塔尖似的羅漢松展開了新葉子,桂花樹撐開了一把綠傘,草坪也換上了一條毛茸茸的綠毯子。宋詞才記起,時令已然是春天了,仿佛一夜之間,由漫長的冬天跳到了春意盎然的季節(jié)。
春天是植樹、種草、修剪樹枝的季節(jié)。這是一棵兩丈多高的羅漢松,長在百噸池的東北角,有些年頭了。大家搬來腳手架,一層一層地搭,一共搭了四層半,最上面半層鋪了木板,等修剪好后,拆掉,依次往下鋪。潘老板第一個上去,用大剪子咔嚓咔嚓剪去那些多余的枝條和葉子。樹頂的造型像一個小蘑菇,依次下來是幾個大蘑菇,再下來的造型就有些走樣了,不過整體看起來,這棵羅漢松是由十來個蘑菇組成的。上面的半層和第四層剪好了,潘老板下來,點燃一支煙,問宋詞這樹形好看么?宋詞說好看。然后問如何給一棵樹造型,種什么樣的樹才好。潘老板說,根據樹形造型,看一棵樹,主要看造型的比例是否均勻。根據每個地方的氣候,只要樹的形狀好,什么樹都可以種,都可以把它們變成獨一無二的藝術品。
潘老板離開后,宋詞等人上去。人站在上面有些搖晃,宋詞第一次爬這么高的腳手架,手腳反應遲鈍起來。看到魚池里的水,宋詞感覺腳下是虛的,隨時都有可能往下墜。場長王浩和雷師傅兩人的膽子最大,搭腳手架時也是他倆唱主角,其余幾個都如宋詞一般,也怕高。大家圍著“蘑菇”站好,摘去多余的葉子和枝條,使其稀疏一些。葉子濃密、厚實、墨綠,摘去一些后,罅隙多了,陽光漏下來,風一吹,地上的影子斑斑駁駁,一片流動的金黃。這棵羅漢松花了三天時間才修剪好,潘老板嫌慢了,說接下來要加快速度,還有很多樹等待修剪。潘老板是這樣安排的:修剪好羅漢松,接著修剪九里香,然后修剪草坪,最后修剪松樹。九里香都是盆景,不高,有的站地上就可以,有的搬一張凳子就夠得著。修剪九里香同樣是先剪去多余的枝葉,然后用鋼絲做成的如同牙刷、鞋刷形狀的刷子,細細地刷去主體以及枝條上的“老皮”,直到顯出金黃色為止。
天色暗了下來,沒有一絲風,遠處傳來轟隆隆的雷聲。后半夜開始下雨,一直到第二天起床也沒停息。早飯時雨小了,過后又密密匝匝地下。幾條狗臥在屋檐下,沒滋沒味的樣子,閉眼的閉眼,看雨點的看雨點。雨天不好做事,幾個人查看了一回魚池,然后坐在飯廳門口的石桌旁,抽煙、扯皮、看外面白茫茫的雨幕。棚內的魚如同往昔游弋,露天的魚池被粗大的雨點鋪滿了,不見魚的蹤跡,它們都躲到深水里去了。中午的菜是潘老板冒雨開車去買的,烤豬肉、烤鴨肉和一條桂花魚,外加一些蔬菜。潘老板說,雨天做不了事情,把伙食搞好一點。他還叫場長王浩安排一下,明天凌晨五點左右,叫三個人起來,打包二十六條錦鯉,六點有人來魚場拉,空運到西安去。午飯后,王浩叫上兩個人,去倉庫準備打包活魚的袋子、漁網、消毒液、氧氣瓶,以及扎袋口的橡皮筋。
下午兩點過后,雨漸小,飄起了毛毛雨。幾個人清洗、消毒了幾樣放在屋檐下的漁具??赐ㄍ賴嵆厥愉伨偷倪^道上冒出了雜草,大家拿來小鏟子、螺絲刀、小灰桶,挖去石縫里的雜草,斬草除根,以免讓草蓋住了道路。其實,這些草是挖不干凈的,過些日子,又有新的草長出來。德林說,潘老板看不得我們閑著,只要我們的手在動,就表示我們在做事,他就會好受一些——這是德林在養(yǎng)鯉場兩年半以來的“經驗”之談。他還說,場長喜歡做表面工作,看潘老板在,表現(xiàn)出很賣力的樣子,潘老板一離開,他自己就坐一邊指手劃腳,發(fā)號施令。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這話不錯。宋詞不喜歡在同事之間說別的同事的壞話,每當聽到德林或別的同事在他面前說誰誰誰不是的時候,宋詞不言語,更多的時候一笑了之。
雨后天晴,草一個勁地瘋長。場內草坪里的草綠蔭蔥蔥,有些齊整不一,有礙觀賞。宋詞推出剪草機,拉響啟動器,摁開開關,突突突地一行一行剪草。德林和雷師傅拿著剪子,把剪草機去不到的邊角旮沓里的草修剪平整。修剪后的草坪好看多了,像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的人剃頭刮臉后的干凈清爽。
王浩和另外三個人在一個魚池邊給錦鯉做“美容”手術。他們往裝了水的藍色塑料盆里倒了些高錳酸鉀和麻藥,把需要手術的魚撈上,放進盆里,不久,魚就不蹦跳了,睡著了一樣任人擺布。兩個人捉住魚,王浩拿起消毒過的手術刀,輕輕刮去魚身上不美觀的魚鱗花紋。手術后,王浩往魚的傷口上噴灑消炎藥,放進漁網里。一個人拿著漁網,靠近魚池進水口,讓水沖醒昏迷的魚。一支煙的工夫,手術后的魚翻滾著身子,漸漸蘇醒過來,直到能夠在水里自由游暢了,才讓它們離開漁網,游入魚池。做完手術后,王浩看著池里的魚,問,今天是不是停食日?另一個說,今天是停食日。王浩提醒說,你們要記住,喂五天停一天,別再讓潘老板說咱們身子在這里,腦袋卻放在家里。大家就笑,說記住了記住了。
晚上吃梅姨包的餃子,豬肉韭菜餡,大家都說好吃,個個吃得肚皮滾圓??吹酱蠹页缘瞄_心,梅姨收拾碗筷時說,韭菜好,尤其是對你們男人更好。雷師傅說,韭菜可以壯陽。德林說,壯陽又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我們個個都是光棍漢,憋不住了你們還得浪費車費回家去弄,要不就自己弄自己。雷師傅就笑,一張飽經風霜的臉歡快起來,這個五年前喪妻的男人,應該很久沒碰過女人了。他說,可以花一百來塊錢去外面吃“快餐”,何必麻煩回去。一個問,年輕嗎?雷師傅說,聽說很年輕,二十出頭。另一個說,雷師傅,你一定去過吧。雷師傅嘿嘿笑,說沒去過,我一個老頭子,不去那地方。大家就說,改天我們一起去,一個都不能少。王浩說,聽說惠州淡水那邊也很多,而且個個都是年輕漂亮的,要去就去那里。看幾個男人越說越不像話了,梅姨笑著罵了一句,沒一個正經的,然后一個人出去了。
宋詞也出了飯廳,外面空氣清新,微風徐徐,星星點燈,月亮若隱若現(xiàn),給這個春天的夜晚添加了些許詩意。巡查魚池的時候,宋詞站在棚內一個魚池邊,觀察游來游去的魚群。紅色的錦鯉在燈光的照耀下,愈發(fā)顯得艷麗高貴,它們慢悠悠地從這邊游到那邊,又從那邊游回這邊,像一群不愁吃不愁穿的閑散人,飯后出來散步。宋詞就想,自己若能變成一條游來游去的錦鯉,也是不錯的。一條能賣上千元的錦鯉,有意無意地碰了一下一條能賣上萬元的錦鯉的頭,似在向對方示好。萬元錦鯉不屑一顧,愛理不理地看了千元錦鯉一眼,眼神里充滿鄙夷,好像在說,少來套近乎。
這時,兜里的手機響了,叮叮當當,是方知如打來的微信語音電話。方知如說,也沒什么事,一個人在超市買東西,忽然就想和人聊聊天。又問,在那邊還習慣吧,風景好,對你的身體恢復有好處。宋詞說,早習慣了,身體現(xiàn)在無大礙,血壓基本穩(wěn)定,每天能吃能睡能干活。宋詞給方知如發(fā)過不少魚場的圖片,說是個修心養(yǎng)性的好地方。方知如說,那就好,我也感覺你心情好多了。還寫詩嗎?希望你一直寫下去,別丟了。一個人的一生有個高雅的愛好是件幸福的事,能堅持下去也不枉此生。我沒你這樣的愛好,也不看書了,所以有時候感到無比的空虛,一個人走來走去,上躥下跳不知道做什么,貓抓似的難受。宋詞笑笑說,現(xiàn)在有幾個人還看書的,像我們這種人在別人眼里是個異類,把自己的生活寫得一塌糊涂。方知如說,我不這樣認為,起碼死后你還有作品留在世上,而我們這樣的人呢,除了一把泥土,什么也沒有,好像從沒來過這個世界一樣。你現(xiàn)在基本穩(wěn)定了,我也就放心了,先在那里做個兩三年,學到技術后回我們縣城的旅游景點附近種樹、養(yǎng)魚,是個不錯的選擇,到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做,過過田園生活,蠻不錯的。哈哈哈!宋詞說,好啊,正合我意。
兩個人剛聊完,就收到了吳霜發(fā)來的微信,她邀宋詞明天一起去爬梧桐山。吳霜說,明天早上我去魚場接你。吳霜自己有車,出行方便。時間還早,宋詞來到雷師傅的宿舍,他剛沖涼出來。宋詞問雷師傅明天去不去梧桐山,吳霜也去。雷師傅說,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接下來,雷師傅談到了一些有關吳霜的過往,包括她的婚姻。三年前,吳霜的丈夫因病過世,現(xiàn)在她和剛上初中的兒子住一起。這些宋詞之前都不知道,兩個人平時幾乎不提及這些話題,只是宋詞曾隱約提過,自己的妻子很早就沒了。吳霜也曾說過,她兒子的學習成績不是很理想,都是些片言只語。
翌日,宋詞早早起床,在魚場跑了兩圈,去飯廳吃了一盒泡面,換上旅游鞋站在魚池邊等吳霜。天空湛藍,幾片白云悠然飄蕩,似汪洋里的幾葉輕舟。剎那間,宋詞覺得整個人按捺不住地飄了起來,飛向輕舟,耳邊一波一波的水聲蕩漾著,有風,甜甜的,似棉花糖。六點十分,吳霜驅車來了,她一身旅行者的打扮,精神抖擻,臉上始終帶著笑意,看上去比往日年輕靚麗多了。宋詞沒想到就她一個人,以為會有個把文友同行??此卧~一臉疑惑的表情,吳霜猜到了他的意思,宛然一笑說,我誰也沒叫,今天的世界是我和你的世界。
六點二十分出發(fā),路上人少車少,一路暢通無阻。七點三十分,兩個人到了梧桐山入口。在停車場泊好車,宋詞背上裝有水和干糧的背包。吳霜抬頭往山上看,說她五年前來過一次,但沒爬到山頂,今天一定要爬上去。宋詞沒來過,他說既然來了,就一定要爬到山頂。又笑著說,不到山頂非好漢。兩個人順著泰山澗溯溪一路往上爬,或許是時間尚早的原因,一路游人稀少。太陽從遠處朦朧的山峰里冉冉升起,紅彤彤地嬌嫩,仿佛一個剛脫離母體的嬰兒,濕漉漉光滑而明媚。走了一段路,看見一道瀑布傾瀉而下,樹影下的清流蜿蜒曲折,水聲潺潺。溪水清澈見底,山倒映著水,水倒映著山。吳霜閉眼,做了個深呼吸。宋詞也閉了眼,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身輕如燕的武林高手,輕點腳尖,落在水面上,倏一聲在水上一漂而過。
一路鳥鳴啼唱,曲徑通幽,陽光透過樹林罅隙,投下一道道靈動的光束,把光潔的石板路映照得像閃著金光的緞帶。又走了一程,一架鐵索橋橫跨澗道,谷底水聲淙淙,人在上面搖搖晃晃,像踩在云端。吳霜走了十幾步,停下,看著谷底,倚著鐵索欄桿,說暈乎乎的不敢走下去了。宋詞拉起吳霜的手,一步一步朝前走去。這是一雙纖細柔軟的手,一雙帶著女性特有溫度的手,一雙想牽又沒有勇氣牽起的手。此時此刻,宋詞體內的血液沸騰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所經歷的種種不如意,突然變得輕了起來,輕得就像天上絲絲縷縷的浮云。和煦的春風與明媚的陽光在天地里蕩漾著,在宋詞心里滋生著,他不再感到自己卑微、無用、渺小、頹廢和哀傷。
越往上攀登,臺階越陡峭,越往上攀登,希望就更近一步??粗谘矍暗纳巾?,宋詞和吳霜一鼓作氣,終于在十二點之前爬上了梧桐山的最頂峰。兩個人早已汗水淋漓,衣服浸透。山頂游客不少,大家舉目遠眺,一副興奮無比的樣子,一個小伙子大聲喊道:beautiful梧桐山!宋詞從背包里拿出兩瓶農夫山泉,擰開蓋子,遞一瓶給吳霜。又從包里取出兩條綠色純棉新面巾,拆開包裝??磪撬笨吭诳讨谤i城第一峰”的巨石上,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宋詞上前細細替她擦去臉上、額上、脖子上的汗水。吳霜近距離注視著眼前這個為自己擦拭汗水的男人,渾身熱乎起來,情不自禁地捧起了對方的手。
山頂上有個被稱為“天池”的小水池,春天雨水充足,池里的水滿蕩蕩的。風吹過,一池的水調皮起來,撩撥著岸邊的巖石,發(fā)出潑哧潑哧的笑聲。俯瞰深圳,霧鎖鵬城,遠處灰蒙蒙一片,往日高聳入云的建筑物和縱橫交錯的橋梁道路,此刻變得渺小,如夢似幻。遠眺下面的“好漢坡”,人在云中,樹在林中,蔚為壯觀。風一陣陣吹來,身上的汗水干了,宋詞從包里取出兩張包過食物的油紙,給了吳霜一張。兩個人心有靈犀,把手里的紙疊成了鴿子。然后取出筆,在“鴿子”身上寫上了各自的名字。
風從云端吹來,宋詞和吳霜同時把手里的“鴿子”放飛出去。它們像精靈一樣在山頂盤旋,扇動著金色的翅膀,悠然地在宋詞和吳霜頭頂上環(huán)繞了一圈。然后雙雙并排在一起,揮動翅膀,向霞光四溢的太陽飛去。
責任編輯:吳怡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