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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

2025-01-01 00:00:00呂蓉
延安文學(xué) 2025年1期

呂蓉,女,陜西靖邊人。作品散見于《延河》《紅豆》等。

引 子

爆炸發(fā)生的那一天,是2001年一個尋常的夏日。那一年我十七歲,放暑假,在家里看碟片,一部港片《順流逆流》。謝霆鋒在其中演了一個酒保阿政,因?yàn)橐灰骨楦愦罅藢Ψ降亩亲?,去做保鏢賺撫養(yǎng)費(fèi)。那一天又悶又熱,風(fēng)扇嗡嗡地?fù)u著頭,空氣像是陡然增加了重量,風(fēng)扇吹出的風(fēng)都變得溫吞粘滯,毫無爽快可言。

在我所生長的這個小城,夏日向來短暫而多雨,但這一年熱得離奇,連日來沒有一滴雨,每日清晨拉開窗簾,已經(jīng)懸著一個白晃晃無動于衷的太陽,將柏油路面烤出一層層扭曲的熱浪。農(nóng)村的莊稼被曬得焦黃,土地龜裂。電視臺里接受采訪的老農(nóng),眼睛和嘴皮像大地一樣干旱。人在此刻終于收起了狂妄,謙卑地,大汗淋漓地,等待著大自然將慍怒平息。

不是好兆頭啊。在傍晚乘涼的人群里,有老人搖著扇子,自言自語。一旁下棋的眾人噓他,您老不要搞封建迷信,哪朝哪代沒有天災(zāi)?說什么喪氣話!但我相信也有人暗暗地等待著,就像那個年紀(jì)的我,受夠了一成不變的生活,好事也好,壞事也罷,總希望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來打破這重復(fù)和乏味。

那部電影我沒有看完,演到徐子淇對著結(jié)結(jié)巴巴說出“謝謝”的謝霆鋒溫柔一笑時,歌聲響起,唱到“我的名字,飛進(jìn)了雨中”,我聾了一瞬,DVD黑屏了——爆炸聲讓大地都顫抖了,整個小城的人幾乎都聽到了。起初以為是一聲炸雷,但抬頭看到的,依然是毒辣的日頭和藍(lán)得刺眼的天。世界短暫地喑啞,又被各種聲音填滿。如果他們收回目光,也許會看到,在小城中央十字路口的怡園飯店,正頹然地倒下去,高高在上的吊燈撲向地面,灰塵卻騰起向天空逃去——像是在樓板和磚石之下死去的亡魂,最后的絕望一躍。

我父親打電話回來,聲音急促,他說,出事了,怡園飯店爆炸了,我得去看看,這幾天可能回不來,你別亂跑啊。匆匆掛了電話,在這個小得可憐的小城,這無疑是一個大案,他作為警察自然得第一時間趕赴現(xiàn)場。

這一案件在當(dāng)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如今也已被遺忘。怡園飯店原址上蓋起了一個新的商場,死去的當(dāng)事人早已化為泥土,活著的據(jù)說也已經(jīng)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只有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角落里,依稀還有簡短的報道:“一名中年男子為了和情人能長期保持關(guān)系,達(dá)到長期霸占的目的,該男子認(rèn)為必須除掉其丈夫及家人,于是實(shí)施爆炸。在當(dāng)?shù)厝罕娭性斐蓸O為惡劣的影響?!?/p>

多年后,當(dāng)一切時過境遷,我依然能想起那個下午,或許那一聲巨響,徹底將我的人生劈開了一條清晰的分野——就像我后來在博物館,看到的書頁般的地層剖面。如果將我的人生剖開來看,沉淀的過往層層疊疊,夾雜著往事的骨骼和足印,而最迥異的那一層色澤,就起始于那一天,只是當(dāng)時的我,毫不知曉。

我已經(jīng)十天沒有林修棟的消息了。這不正常。我始終在想那一天,他從我家離開的樣子。他站在門口,久久地看著我,然后輕輕地抱了我。我說,為什么總感覺你一副要出遠(yuǎn)門的樣子。林修棟笑,還是我熟悉的那個弧度,他說神經(jīng)病,女人就是多疑。他走到樓梯口,回頭對我說,明天見。我說,明天見。

但我沒有等來那個明天。

從那一天開始,他消失了。電話關(guān)機(jī),微信也不回,我發(fā)出的一切消息如泥牛入海。

不是沒想過報警。但是以什么立場呢?女友?我們似乎也沒有這種名正言順的關(guān)系,何況一個成年男人,他的失蹤里被動的可能性太小。派出所的民警見慣了各種超越常識的劇情,我?guī)缀跄芟雭砣绻艺驹谂沙鏊泳?,那兩束從頭到尾掃視的目光和意味深長的“哦——”那得讓我尷尬而死,四十歲了,這種欠缺體面的事情,我做不出來了。

這一天我醒來,照舊先看手機(jī)。沒有新消息。我一身黏濕的汗,連手指的汗毛處都有著細(xì)密的水珠,夢不記得了,夢退潮的痕跡,依然濕淋淋的。抬起手,皮膚因?yàn)闈駶櫠@出微暗的紋理,薄棉綢的睡衣浸了汗,皺巴巴,軟塌塌,像是比人還要累。我脫下睡衣去淋浴,像蛻下一層潮濕的軟殼。

沖完澡,我站在鏡子前,外面在下雨,房間里光線暗淡,鏡子里突兀模糊的一點(diǎn)白,是我的軀殼。我的頭發(fā)隨我父親,又黑又密,像是把這屋里所有的暗都聚在了頭頂,烏云壓頂,流瀉而下,過了肩頭在胸前戛然而止。我看著這身體,窄小的,謹(jǐn)慎的,我這個年紀(jì)的女人,身形算是保持得很好了,除了地心引力仍然賦予它一種下墜的疲態(tài)。

想到初次見到林修棟的那一天,也是一個雨天,我也是這樣站在鏡子前打量自己。我時常對自己感到陌生,時常不知道鏡子里的那個人是誰。我是那一張身份證嗎?那一串唯一的數(shù)字,那個叫“張平”的人,是我嗎?我從小害怕自我介紹,開學(xué)第一天,站在講臺上,別人瀟灑自如,引得一片善意的笑聲,而我只有一句,“我叫張平,平安的平?!痹谀畛鲎约好值臅r候,刻意用力,好像只有用這樣的方式,才能掩蓋住我心里淡淡的不自在。

那一天我其實(shí)是不想去的,但拗不過我母親的執(zhí)意。我父親走了以后,她倒是很快就恢復(fù)了正常的生活,也許多年分居,她早就預(yù)演好了這一天。姚衛(wèi)紅女士,我的母親,一輩子精神抖擻,喜氣洋洋,聲如洪鐘,那份熱情不由分說,讓你不自覺被她感染,稀里糊涂就好像和她親熱了起來。我不行,我和我父親一樣,似乎在快樂降臨之前,就知道自己是一個不快樂的人。送走了他,母親的影樓照樣開門,雖然這年頭競爭激烈,但畢竟是老店了,口碑還行,加上她腦子活絡(luò),又添了幾套時興的布景和服飾,找了探店的網(wǎng)紅,年輕的女孩們貼著夸張的睫毛和亮片,拍生日和圣誕照,生意還算紅火。她早上戴著墨鏡穿著迷彩服,去廣場上跳水兵舞,最新的愛好是與幾個姐妹一起報了一個什么禪修班。這天,幾個頭發(fā)燙得焦黃的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看到我,一疊聲招呼:“平兒你也來噢!老師靈得很!”我剛要拒絕,母親搶過了話頭:“哎對,正好我有一張體驗(yàn)券!”

我最終還是沒抗?fàn)庍^她咄咄逼人的熱情,就像我一生在一件又一件的小事上,在與她的交鋒中從來沒有勝出過。何況這份熱情因?yàn)橛辛藥褪?,更是固若金湯,難以突破。我在遲疑間,已經(jīng)被拉進(jìn)了一個群里。她們在群里打卡,分享自己的心得,說自己看到了“金色的能量”緩緩流淌。我心想,莫名其妙,設(shè)置了消息免打擾。

那一天下樓的時候,我看見門口的那只白色的流浪狗,順手把一根火腿腸扔給它。說它是白色,倒不像是一種事實(shí),更像是一種推斷。這只狗在這一片流浪時間不短了,毛臟兮兮灰撲撲的,我看到幾個小孩追著它打,上去把那幾個小孩喝止了,狗就死心塌地地開始在樓門口等我。我總覺得這狗的眼神里有一種深深的悲哀,那悲哀似乎在哪里見過。想過收養(yǎng)它,又覺得麻煩,我知道對一個生命有了所有權(quán)的同時,也就要承擔(dān)失去的痛苦,于是我選擇每天給它帶點(diǎn)吃的。

那地方在一個寫字樓里,離我倒是不遠(yuǎn)。找了半天車位,才停好車,手機(jī)里已經(jīng)有三個未接電話,微信里好幾條語音消息,我母親的催促越來越急,最后停留在“你這個人真是……”我點(diǎn)了暫停播放,替她補(bǔ)上“做什么事都沒個規(guī)劃”。如果是以前,還有一句“和你爸一個樣”,我父親走后,死亡赦免了他,這句話被省略了,靶心對準(zhǔn)了我。

坐電梯上了樓,我輕手輕腳地推門進(jìn)去,門口一個個子挺高的男人將我?guī)У筋愃畦べそ淌业囊婚g房,我點(diǎn)頭致謝,男人合掌回禮離開。我母親回頭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沒有理睬,徑直在最后一排靠門的瑜伽墊坐下。臺上一個穿唐裝的老太太正在講著什么“能量輪回”,臺下分散盤腿而坐的也都是些上了年齡的婦人,我覺察出了自己的怪異和格格不入。

講完課,老太太放起了音樂,帶領(lǐng)眾人開始打坐,聲音極緩慢:“現(xiàn)在深呼吸,用鼻子吸氣,用嘴吐氣,慢慢地,感受你的內(nèi)心……”我覺得煩躁,心想,我的內(nèi)心就是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坐在這里。我偷偷睜開眼,看著一眾婦女都虔誠地閉著眼,伴隨著老太太的口令,腹部鼓起,塌下,于是悄悄站起來拎起包,走出了門。

那個男人看到我,正要開口,我將手放在唇邊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他把疑問吞了下去。我往外走去,在樓梯間站定,把窗戶用力推開,雨小了,風(fēng)夾雜著潮濕的水汽涌了進(jìn)來,讓我不禁打一個寒噤。我找出一根煙,叼在嘴里,翻包卻發(fā)現(xiàn)沒帶打火機(jī),大概又不知被誰順走了,這玩意兒比錢都容易丟。正打算把煙裝回?zé)熀?,身后傳來一個男聲:“要火嗎?”是那個男人,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把打火機(jī)遞給我,隨后又給自己也點(diǎn)了一根煙。

“第一次來?”男人吸了一口煙,問我。我點(diǎn)頭。這時我才真正注意到他的臉。三十多歲的樣子,很平常的一張臉,沒有什么太出彩的也沒有什么太出格的,唯一吸引人的是他的睫毛,長而濃密,在他低下眼的時候,在臉上垂下一小片毛茸茸的陰影。

“你應(yīng)該不信這些吧?”男人笑了,“離婚了?”

我嗆了一口煙,猛地抬頭看他,他依然是笑著的,他說:“是不是覺得我看得很準(zhǔn)?其實(shí)也沒那么邪乎,一般來這的,誰生活里還沒點(diǎn)問題?特別是女同志,一般都是感情問題,你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最常見的就是離婚了。”

我把煙頭按在了窗臺上?!鞍涯銋柡Φ摹!蔽艺f。我轉(zhuǎn)身要走,他沒阻攔,眉眼還是帶著笑:“你怎么跟老太太交代?”“要你管!”我一股無名怒火涌上心頭,我這么大的人了,平白無故,被老娘帶到這裝神弄鬼,有什么可交代的?真叫人惱火。我到了停車場,發(fā)動車子,看到手機(jī)上有一條好友申請:我是林修棟。

這便是我與林修棟的初識。

名字不錯。我想,但跟著這種輕浮的人,糟蹋了。我對自己的名字并不滿意。我問過我父親自己名字的來歷,他說本來也是抱著字典快翻爛了,不是覺得諧音不好,就是覺得寓意不佳,最后實(shí)在想得腦仁嗡嗡響,干脆就叫張平——自從干了公安,就覺得人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筆畫也少,考試還能比別人早答一道題。聽聽,這名字來得多敷衍。初中的時候流行改名字,不少人改得像港臺言情劇男女主角,我也想改,卻也不知道哪個名字,在往后的幾十年,都能讓自己不后悔——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容易后悔的人——最終也沒改。

我左滑刪除了那條好友申請。離婚以后我身邊倒是忽然多了許多異性,大多和我一樣有過家庭,離婚理由我也只聽一耳朵。起初我確實(shí)是覺得心里空得厲害想找人說說,也抱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情,想著也許只有同類會懂這其中的滋味,去和他們聊天,喝茶,壓馬路,接受著他們的“我好心疼你”之類的言語同情。這種同情一般持續(xù)到壓完馬路送我回家,他們在樓下磨蹭,試探地拉我的手,攬我的肩膀,我甩開這些手,像甩開一條吐著信子的蛇,冰涼滑膩。一般在這之后,對方便消失了,之后或許還會從旁人口中聽到對我的某些評價。這些評價讓我啞然失笑,這是我嗎?我倒想有這么多的心機(jī)呢。我懶得爭辯,也懶得再去與人聊天,喝茶,壓馬路。我困惑于那本紅底白字的離婚證的力量,它似乎讓我變成了一件無主的物件,可以讓任何人只講權(quán)利不講義務(wù)地來觸碰一下。

我沒有回家,去了茶館。這間茶館是我一直想開的,雖然我母親極不看好——這么偏僻的一個小鋪面,又在二層,鬼來你這喝茶?我離婚,辭掉前夫給我找的那份有社保不太忙的工作,離開影樓自己開茶館,這些事情一氣呵成。在母親眼里已經(jīng)不能用常理來解釋我這些行為,甚至還找高人算了算,帶著一個符回來,讓我燒了喝下去,看我面色不善,才改口說,那你放在枕頭下面,也行。

我確實(shí)不是什么做生意的人才。這一點(diǎn)我不如她。當(dāng)年我母親總是走在潮流的前端。她最早在毛紡廠上班,那陣子我小姨夫還不是小姨夫,還是一個用現(xiàn)在的話說“清澈愚蠢”的大學(xué)生,正在追我小姨。母親就讓大學(xué)生給車間主任的女兒補(bǔ)英語,主任便把瑕疵最少的處理毛線留給她,價格約等于白給。她再把這些毛線活兒分給幾個老太太,織當(dāng)年最時興的馬海毛毛衣。她從外地買來圖樣,款式新穎,屢屢被搶購一空,這便是她的第一桶金。她的生意頭腦好像是天生的,別人也很容易被她打動,連我這個茶館,說實(shí)在的,也少不了她的朋友的照顧,在此的充值和存茶都是慕她名而來。逢年過節(jié),她讓我好好做幾個禮盒,茶倒不必太好,盒子要精致——反正都是送來送去??恐膹埩_,這茶館倒也還能勉強(qiáng)經(jīng)營下去。這一點(diǎn),我是佩服她的。

雨天茶館料想也不會有什么客人了。我坐在躺椅里發(fā)呆,桌椅是我到鄉(xiāng)下收來的老物件,墻上的畫是我父親畫的。他退休后在老年大學(xué)學(xué)國畫,頗有天賦,幾個月下來畫得有模有樣,畫得最好的是小毛驢,憨態(tài)可掬,尤其是幾筆勾勒出的那一雙毛茸茸的眼。我看著那眼睛,心頭微微一動,想到了另一雙被長長的睫毛包圍的眼睛?!傲?,修,棟”,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自覺地,正用手指在腿上寫著這個名字。

“歡迎光臨!”門口的感應(yīng)器突然發(fā)出了一聲熱情過度的電子嗓音。這天氣會有誰來?我連忙上前迎接,竟然是林修棟。他沒有打傘,發(fā)尖和睫毛上都有細(xì)碎的水珠。活見鬼,才想到這人,居然就來了。我問他,你怎么會來這?

林修棟把錢包遞給我,說:“來當(dāng)雷鋒來了,瞧瞧你,丟三落四,這丟了可麻煩了?!彼h(huán)顧四周,“這地方真不錯,清凈,怎么,就這么對待雷鋒同志的?連杯熱茶都沒有?”我的手腳不知該往哪里放,只好有些僵硬地讓他坐下,問他喝什么茶,心想肯定是我媽告訴他地址的,這老太太真是……我燒了熱水,盯著液晶屏上不斷跳動的數(shù)字,假裝專注以緩解自己的尷尬。他倒是不見外,四處轉(zhuǎn)了起來。哎,這畫畫得真不錯!很有靈氣!字寫得也不錯!他的聲音是昂揚(yáng)的,水在壺里也吵了起來,壺嘴里飄出白色的霧氣。我只得抬高聲音回應(yīng)他,是我父親的作品。

我和他坐下,開始泡茶,林修棟穿了一件麻質(zhì)的白襯衣,與這個環(huán)境很是和諧。我洗茶,把茶水倒在茶寵上,逐漸放松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說自己在群里看到我的微信,想告訴我錢包掉了,結(jié)果我沒有通過,他就找來了。我的臉有點(diǎn)熱,心想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一個徐娘半老的離異婦女,哪來那么大的魅力?交談中他倒是把自己交代清楚了,三十六歲,未婚,本地人,早年隨父母搬到外地,在外企上過班,后來辭職開過咖啡店也開過民宿,錢賺賺賠賠基本能糊口,這個禪修班是“情懷”,畢竟“可以告慰這么多苦悶的靈魂”,他說到這里笑了,露出一顆很尖的犬齒,好像在笑自己的煞有介事。

茶喝了三泡了。窗外依然是不休fSu51QUZvxWEOl1Ic9HCuQ==的雨霧。這雨輕飄飄的,卻讓空氣變得沉甸甸的,人也懶了起來。林修棟說,這樣吧,你請我喝茶,我請你吃飯吧。我下意識想拒絕,又覺得回去也是一個人待著,再說人家光明磊落,再拒絕更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便說我請。林修棟說不管誰請,反正得吃點(diǎn)熱乎的,這天快把人漚壞了。

我說好,正好也好久沒吃火鍋了。出門前我去照了照鏡子,端詳一下自己,還算是秀麗的,雖然不能和年輕時比,那時人人夸我美。但是和這樣一個男人走出去,倒也不至于讓人側(cè)目。別人都說我長得顯小,看著只有三十多歲,我笑納了這份恭維,卻在心里明白,可能是因?yàn)橛幸徊糠值淖约?,固?zhí)不肯長大。

串串店里,紅油的鍋底咕嘟嘟冒泡,肉在其中蜷縮,變色。林修棟的臉在熱氣后面,有種不真實(shí)感。他說:“喝點(diǎn)兒?”我正猶豫,見他只拿了兩瓶啤酒,倒有點(diǎn)想笑。本地男人喝酒好面子,至少都是一箱起步,兩瓶啤酒在他們眼里簡直是開玩笑。他拿了一瓶冰的一瓶常溫的,眨眨眼,給我也倒上,說這樣摻著剛剛好,我注意到他的嘴角很尖,笑起來有個很狡黠的弧度,讓他帶著幾分孩童氣。

我們邊吃邊聊,林修棟很健談,主要是他在說,說到開心處,總要碰一個,兩瓶酒很快便喝完了。林修棟不勸酒,但我總習(xí)慣和他保持一樣的進(jìn)度,反倒是林修棟勸我慢點(diǎn)喝。一瓶下去之后,我感覺一陣舒適暖熱的酥麻從胃里逐漸擴(kuò)散到四肢,沿著神經(jīng)和皮膚,整個人松弛下來。林修棟便又要了兩瓶,我第一次見人這樣喝酒,忍不住想笑,他大概是見我一直面帶微笑,又端起杯子,說:“這就對了嘛,人何必那么緊繃,你要多出來和朋友喝酒,你看,幾塊錢的事兒,就能換你一晚上開心,來,喝他媽的?!?/p>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對,喝他媽的!”

后來想起那天,總覺得蹊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醉得那么快,也不知道是年齡大了酒量差了,還是林修棟兩瓶兩瓶又兩瓶,讓我放松了警惕,桌上永遠(yuǎn)是兩瓶酒,服務(wù)員到最后看到林修棟招手,直接拿過來兩瓶啤酒——一瓶冰的,一瓶常溫。林修棟講了太多有趣的事情,從大學(xué)籃球隊(duì)打架,到開民宿遇到的奇怪客人,朋友的醉酒故事,甚至連自己小時候?qū)W了句臟話回家被他爸一頓好打都講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笑。從微笑,到忍不住大笑,我其實(shí)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那笑聲像是從我身體里一個秘密的角落里逃出來的,先是探頭探腦,接著放開手腳,無拘無束。我甚至隱隱地盼望這酒永遠(yuǎn)喝不完,好讓這樣的好時光永遠(yuǎn)延續(xù)下去。飯館里的人越來越少了,服務(wù)員開始擦桌子,最后只剩下這一桌了。我去上衛(wèi)生間,洗手的時候覺得視線有點(diǎn)模糊,鏡子里的女人妝已經(jīng)脫得差不多了,青白的臉上兩坨紅暈。我想起年輕的時候,喝酒喝到一定程度就自己咬一咬舌頭,如果感覺不到疼,那就是喝多了。此刻舌頭在牙齒間,麻木不仁,像一塊無知無覺的肉。

出去發(fā)現(xiàn)林修棟已買了單,站在門口等我,說走吧,要打烊了。后來的這一段記憶像是憑空消失了,再睜開眼,頭痛欲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內(nèi)衣躺在床上,旁邊有低微的鼾聲。窗簾透進(jìn)的光可以看出天已經(jīng)亮了,這床單,這房間,都是陌生的,我捂著腦袋坐起來,房間里飄散著一股濃重的酒氣,大腦不堪重負(fù),再使勁回憶,也只夠回憶到自己和林修棟走出飯店。真夠丟人的。不惑之年了還干這種令人迷惑的事情,和一個剛認(rèn)識的男人喝得大醉,還衣冠不整地睡在一張床上,簡直是晚節(jié)不保。

林修棟也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先咧嘴笑:“你醒了?”我勉強(qiáng)擠出一個“嗯”,目光呆滯。林修棟說:“你知道你昨晚干啥了嗎?”我一聽這話,就知道可能比我想象得還要丟人。我想阻止林修棟說下去,但又想知道那段空白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在林修棟仰面朝天,聲音因?yàn)楹攘司贫焐硢〉闹v述中,我大概還原了自己的光榮事跡。出了門,我已經(jīng)開始暈頭轉(zhuǎn)向了,他口中那個我豪爽大方,說好我請,怎么你把賬結(jié)了,不行咱倆找個KTV繼續(xù)喝。林修棟說喝啥啊快回家吧,你走直線都困難了。那個豪爽的我不答應(yīng),要親自示范一下,沒幾步走進(jìn)了旁邊的綠化帶,開始劇烈地嘔吐。林修棟連忙上前幫我抓住頭發(fā),防止嘔吐物沾在頭發(fā)上,拍背,吐完,我坐在馬路牙子上說要緩緩,接著咕咚一下栽倒在地上。林修棟只好把我扶起來,但我一直往地上出溜,腿軟得站不住,他說看著挺瘦,醉了比豬還重。結(jié)果110巡邏的來了,指著我問他,她叫什么名字,你倆什么關(guān)系,她身份證號多少?林修棟說這是我朋友,叫張平,身份證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媽叫姚衛(wèi)紅,還知道她茶館的位置。110民警把同樣的話問了我,我居然還能說出林修棟的名字,說認(rèn)識,是朋友,還拒絕了送醫(yī)院,說緩緩就行,民警這才走了。

講到此處,我已經(jīng)無地自容,林修棟卻摸到手機(jī)說:“來你看看,我可是把你躺地上的精彩瞬間保留了,你別說,人民警察就是愛人民,把我當(dāng)流氓了,你看這說明啥,說明你還是頗有姿色,但我可是正人君子,沒有借機(jī)占便宜……”我搶他的手機(jī)要刪照片,林修棟急忙躲:“喝酒嘛,誰還沒點(diǎn)酒后名場面,哎你別撓我,我怕癢癢!”最后林修棟一把將我抱住,“別動!”我想從他胳膊里掙脫,他卻箍得更緊了些,手臂上肌肉鼓起。我聞到他身上混合著酒氣和汗氣的味道,心跳得有點(diǎn)快,只好安靜了下來。

房間里冷氣很足,胳膊上起了一層小小的雞皮疙瘩。林修棟調(diào)整了一下他的手臂,讓我們都躺得更舒服一點(diǎn),我們都躺得很平靜,起碼表面上看起來如此?;蛘哒f至少我是如此。然后他說:“你昨天還說,讓他們別告訴張興國你喝酒,張興國是誰?你前夫啊?”

我沉默了一會兒,那冷氣往我心里鉆。我沒想到我會在那種時候提及他,而且還是像小時候那樣怕他。我說:“是我爸。他已經(jīng)去世了?!?/p>

房間里安靜下來,空調(diào)仍在呼呼地運(yùn)轉(zhuǎn),林修棟把我往自己的方向摟了一下。“對不起?!彼f。

我說:“沒關(guān)系,我很少和別人說起他。他走了以后,我也很少夢見他,但最近奇怪了,我總感覺他好像離我很近,感覺他在哪看著我——我這么說,你不會害怕吧?”

林修棟說:“是有點(diǎn)瘆人。你爸年齡也不大啊,怎么走這么早?生病?”

我說:“直腸癌。最早一直便血,以為是痔瘡犯了,也不去看,后來等去了醫(yī)院,做手術(shù)切出來比拳頭還大的一個瘤子,掛了糞袋。大夫說要化療,他自己把針拔了,說這樣活著也沒什么意思,沒尊嚴(yán),誰勸也不聽。家里的親戚背后還說,是因?yàn)槲液臀覌寷]盡力?!蔽铱嘈σ幌?。眼睛有點(diǎn)發(fā)酸。

林修棟問:“你想哭嗎?想哭就哭吧?!蔽艺f:“不哭,有什么可哭的,一輩子也沒多少眼淚,我媽老說我心硬。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班里的同學(xué)哭成一片,說舍不得老師,我實(shí)在哭不出來,又發(fā)現(xiàn)他們好像都在看我,只好把頭埋桌子上,裝哭,硬是擠出幾滴眼淚。離婚也是。有陣子發(fā)現(xiàn)他總偷偷摸摸打電話,那陣子忙得腳打后腦勺,回家只想躺下睡覺,聽著他在衛(wèi)生間窸窸窣窣地不知道跟誰解釋什么,越聽越心煩,干脆把門踹了一腳,讓他要打出去打。也沒哭,也沒鬧,倒頭又睡著了。后來知道是對方懷孕了,居然是我的一個熟人。他還振振有詞,說我從來沒有為他流過淚,硬得像塊鐵,我離了誰都能活,對方?jīng)]了他就要一尸兩命。反正也沒孩子,財(cái)產(chǎn)分割好就離了,離了也沒哭?!?/p>

林修棟說:“你和姚阿姨真不太像,你是像你父親嗎?”我說:“都這么說,我倆長得像,我的字也是他教的,他本來該是個文人,但那年代,都忙著批斗這個批斗那個,他只能偷偷在沙盤上練字,半夜偷偷看查抄回來的外國小說。后來陰差陽錯,當(dāng)了兵,轉(zhuǎn)業(yè)又進(jìn)了公安局,到退休才真正拾起他的愛好,又是畫畫,又是寫字,還拉手風(fēng)琴,要不是這個病,沒準(zhǔn)兒還真能有點(diǎn)造詣。”

林修棟看看手機(jī)?!捌唿c(diǎn)多了,該起了,我給你煮碗面,吃完再走吧,我等會兒還得去禪修班,你今兒還去茶館吧?”我看著他起身,三十六歲的男人,有點(diǎn)小肚子。我記得英語中,小肚子叫muffin top,蛋糕最松軟的頂端,這得是多么狎昵的愛意。這種狎昵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受過了。想到自己竟然這樣坦然無邪地和一個男人共度一夜,我內(nèi)心有點(diǎn)綿軟又有點(diǎn)悵然。

酸湯面極解酒,我吃出了一頭汗。林修棟廚藝不錯,蛋煎得剛剛好,一咬還有金黃的流心。吃完走出門,這些天的雨終于停了,沒有一朵云,天藍(lán)得帶著一份“本該如此”的坦然。清晨的陽光將樹影長長地拖在地上,被雨泡透的土地,逐漸開始散發(fā)出一點(diǎn)腐熟的氣味。我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打了一輛車,聞到自己身上殘存的酒氣,把窗戶搖下來,閉上眼睛,讓風(fēng)吹著自己。

林修棟家距離我家有一段距離。大約是酒勁兒未散,我又睡著了。過去我以為是人拖著記憶走在時間的單行道上,因?yàn)橹亓?,越久遠(yuǎn)的故事墜落于地,越早觸及這一份粗糲的創(chuàng)面,越早消散;越近的攥在手中,色澤清晰,鮮活如魚搏動。后來我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記憶是會折返的,線路交纏錯雜,缺乏章法。極近的事物,也可能平白被削去,難以記起,而遙遠(yuǎn)如塵垢的那些往事,卻總覺得轉(zhuǎn)身就能觸及。

短暫的夢里,我回到了那個暗房。紅色燈光幽暗,一張巨大的桌子,托盤一字排開。我將膠卷纏到?jīng)_洗罐的片軸芯上,顯影液1:100稀釋,充分?jǐn)嚢?,倒入顯影罐,拍打罐體去除氣泡,靜置45分鐘,倒出,顯影罐中大量注入清水洗掉殘留顯影液,水聲喧嘩。取出軸心,浸入定影液,膠片上的白色完全褪去,再次沖洗,底片上是一個色彩相反的世界,人看起來有些恐怖,白發(fā)和青臉像鬼。我拿著一張底片,上面是四個人,一男一女,還有兩個小孩,可是放大機(jī)怎么都對不好焦,他們的臉在我眼前始終是模糊的……

“你好,到了。你好?”司機(jī)將我叫醒,陽光刺眼。付了錢,走到單元樓下,白狗已經(jīng)在那里恭候多時。它的毛發(fā)上粘著泥土,像穿了一件破衣爛衫,狗看著一夜之間又舊了一層。白狗濕漉漉的黑眼睛看著我,發(fā)出一陣委屈的哼哼。我有種做壞事被抓住的心虛感,想到高中的時候談戀愛,那時還住平房,有一個院子,我父親走的時候鎖上了院門,我裝模作樣地在寫字臺前看書,聽他腳步聲遠(yuǎn)了,連忙起身用卷梳吹劉海,換衣服,我要沖破千難萬險,去見我的愛人。費(fèi)半天勁爬上了墻頭,剛準(zhǔn)備要跳,往下一看,一個身影正蹲在地上沖我樂,我父親把那套偵查技能都用在了我身上。我氣得在墻頭大叫,張興國,你憑什么這樣監(jiān)視我!我爸慢悠悠地說,憑啥?憑我是你老子。

我搖搖頭,覺得這種感覺實(shí)在是荒謬,但我卻又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凄然。我去小賣部買了兩根火腿腸,狗搖著尾巴,像是很滿意這雙份的意外之喜。

我想起來了。那張照片最原始的樣子。

那是在我六歲那年的夏天,我們一家人的全家福。巴掌大小,有白色的鋸齒邊。那張照片里,我父親穿著軍綠色夏常服,我母親穿著紫色碎花襯衣,但都被黑白膠卷概括成了深淺不同的灰色。兩個孩子,左邊那個穿背帶褲,梳小分頭,一臉嚴(yán)肅的是我哥哥張書華,旁邊那個穿百褶裙,扎羊角辮,露出一個缺了門牙的笑的是我。

大人對孩子的態(tài)度太曖昧了。他們太自負(fù)了。他們總是輕視這些人類幼崽的理解力,即便也總有一些時刻在這些黑白分明的瞳孔的注視下心虛或羞愧,甚至用粗暴來掩飾這份愧怍。在他們自負(fù)的時候,他們當(dāng)著這些手里被玩具或小人書占據(jù)的幼崽,毫無保密精神地吐露著成人世界的秘密,并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們不懂。但其實(shí)并非如此。

自小我就知道,對于我母親來說,我并不是一份禮物,而是一個意外。

計(jì)劃生育推行之時,我母親已經(jīng)生下了我哥哥張書華。在產(chǎn)房,當(dāng)醫(yī)生宣布“是個男孩”的時候,她長舒一口氣,說是自己的光榮使命已經(jīng)完成。自此,我母親就可以擺出一副通情達(dá)理的態(tài)度,作為雙職工響應(yīng)國家號召的表率。她也可以帶著這樣的態(tài)度,去勸說生了女兒的同事,“女兒也是一樣好”。六年后,我作為節(jié)育環(huán)失敗的產(chǎn)物出現(xiàn)在她肚子里時,她去廠醫(yī)院鬧了一圈,最終還是生下了我,但在確定下崗名單時,她卻將自己的赫然在列,與我不合時宜的出生綁定在了一起。

后來她想開了,我不過是一個借口,在那個人人都像是紅了眼的狼的時刻,先咬誰后咬誰并沒有什么實(shí)質(zhì)性的區(qū)別,畢竟她這樣的廠里的紅人,本身就容易遭人嫉恨。何況早走未必不是好事,后來走的那些人,拿到的買斷的錢越來越少了。然而在她大徹大悟之前,我已經(jīng)遭受了她不短時間的意味深長的眼神,那眼神將我看得越來越畏縮,恨不得將自己縮成螞蟻大小,隨便一處陰影都足以隱沒其中。

張書華和我不一樣。張書華是我母親的心頭肉,或者他這樣的人,生來就是來當(dāng)別人的心頭肉的。他聰明伶俐,品學(xué)兼優(yōu),多才多藝,像我媽一樣,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點(diǎn)。而我不同,他“腹有詩書氣自華”,我的天賦和我的名字一樣平平無奇,還時不時闖禍。帶過他的老師也帶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你怎么不和你哥多學(xué)學(xué)?”他在18歲的時候考上大學(xué),那時時興唱卡拉OK,在親友歡聚一堂為他餞行時,他唱了《星星點(diǎn)燈》。他的嗓子很好,在場的男人們臉泛酡紅,女人們夸贊著他的爭氣,我在一邊吃瓜子。后來我再想起他,總能想到他最后唱到“用一點(diǎn)光,溫暖孩子的心”的樣子,他的臉上是從未經(jīng)受風(fēng)雨的純白,無數(shù)點(diǎn)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他是追光燈下的耀眼明星,不缺這一點(diǎn)光,而我從來都是躲在舞臺側(cè)幕里的B角。

張書華從讓我母親走到哪夸到哪的天之驕子,到她再也不敢提及的禁忌,這個改變發(fā)生在2001年。那一年他與兩個朋友外出采風(fēng),他愛好攝影,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后正在籌備開一個影樓。但那天回來的不是拍滿的膠卷,而是一個噩耗。他乘坐的那輛車翻了。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是狂妄的時候,他的朋友喝了酒依然逞能,直到這一份狂妄在翻滾和墜落中變成一片肝腦涂地的殘局。

對了,那一天,正是爆炸的那一天,小城里的醫(yī)院亂成一片,哭喊聲,推車聲,叫家屬的聲音此起彼伏,手術(shù)服和口罩都濕透的大夫急得嗓子啞了,“老天爺!這咋還有車禍的!快快快讓開!”我父親從爆炸案現(xiàn)場被單位緊急叫到醫(yī)院,領(lǐng)導(dǎo)搓著手,老張啊,老張,你一定要挺住。他被兜頭而下的厄運(yùn)釘在了長椅上,周圍涌動的嘈雜將他幾近溺斃。

我母親被這樣的喪子之痛幾乎擊垮。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每天坐在桌前,以淚洗面,一封一封地給我哥哥寫信。后來有一天她在桌前睡著,醒來看到在一旁的我,和身上的毯子。我就是這么一點(diǎn)一點(diǎn)進(jìn)入她的視線的。她的目光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蘇醒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我囊括于那雙杏核眼中。她突然抱住我,我被這樣稀罕的親熱撞得有些生硬,她哭著說,平兒,媽媽只剩下你了。

這份“只剩下你”的孤絕,有我父親的一份責(zé)任。

你可能聽說過那個年代。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寫下詩篇,自此天地間蕩起滾滾春潮,征途上揚(yáng)起浩浩風(fēng)帆。暴富的神話在這篇復(fù)蘇的大地上時時上演,人人都在談?wù)摗跋潞!?,談?wù)撃切┫热艘徊綄⒋蟀汛蟀训慕疱X裝滿口袋的勇者。是的,我母親多少算是其中的受益者,只不過她有著女人特有的淺嘗輒止和小富即安,她不是殺紅眼的賭徒。或者正是因?yàn)樗跐L滾春潮的邊緣,覺出了失控的悚然。而我父親,他卻懷抱一種良善的天真,一種盲目的樂觀,因而當(dāng)一個老戰(zhàn)友向他描述了股市的沉浮,他被迷住了。他錯過了廣州的電子表,錯過了深圳的第一波K線,錯過了海南的房地產(chǎn),這一次他不想錯過了。

結(jié)果可想而知,那一年七月之后是五年的熊市。就在我母親想為我哥哥盡最后的一份力,找一個大師來超度他過分年輕的靈魂時,她看到的是存折上寥寥的數(shù)字。搞錯了吧?鐵欄桿背后的銀行柜員不耐煩了,拉出一份明細(xì),看,這清清楚楚的,你問問你家人去吧。我母親幾乎要跌坐于地上,甚至失去了和柜員吵架的氣力。這時,她從我父親對她“回家再說”的勸解里聽出了遮掩的真相,她看向我父親那張同樣悲痛的臉,悲痛的背后還有更大的做賊心虛。

除了我母親這張空白的存折,還有一筆巨債。“個、十、百、千、萬……”這個數(shù)字讓我?guī)缀醪蛔R字了。我父親一生的良好人格和信譽(yù),讓他開口時不費(fèi)力地就獲得了別人的信任。沒有人相信老實(shí)巴交的老張,突然變成了這樣一個敗家子。他們站在我家的客廳里,我父親在他們的目光里越來越矮,一米八二的張書華遺傳了他的身高,而發(fā)源于此的這份高大在眾人的憤怒里更加礙眼。他跪下了。他的驟然矮小也可能是因?yàn)榧依镌絹碓娇樟?,電視機(jī),家庭影院,冰箱,微波爐,我母親的小富即安和驕傲,都空了,成了眾人的寬限和“多少挽回點(diǎn)損失”。

那一天我母親劫了我父親的法場。把他從那些唾沫星子里解救了出來,是我母親一貫的斬釘截鐵,上演了這一場“刀下留人”的戲碼。臥床許久的我母親就那樣走了出來,她瘦了許多,形銷骨立,卻氣勢凌人。她環(huán)顧這些指指戳戳的手指和翻動的嘴唇,硬是讓這些人相信了,她能還,多少年都還,她姚衛(wèi)紅,絕不抵賴。

自此我母親成了我父親最大的債主。我們那一筆債用了十五年才連本帶利還完,而我父親欠我母親的,要還一輩子。直到最終成了一筆糊涂賬,彼此惹不起躲得起地,用分居維系著夫妻的名分。

影樓作為我哥哥的遺愿,這一年最終還是開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母親那一句“我只剩下你了”擊中,還是被她罕見的脆弱打動,我說,媽,我和你一起干。我還有什么選擇呢?我的成績吊車尾,料想也考不上大學(xué),但我們還得活下去,帶著他的心愿,活下去。A角意外退場,B角不得不頂上了。

我自小知道的事情不止于此。我還知道一個秘密,那就是我父親,對我母親并沒有所謂的“愛”。

我父親是個不快樂的人?;蛘哒f他是個不舒適的人。如果說每個人都是社會上的一個齒輪,那么他就是那個被錯誤地安放于此的替代品。他一生中當(dāng)命運(yùn)兜頭傾瀉的時候,他調(diào)整自己的姿勢,做好承接它的準(zhǔn)備,并迅速適應(yīng)。他天生似乎就做好了承受并習(xí)慣命運(yùn)的準(zhǔn)備。而他自己的感受,被壓得像一顆小小的石子,只是我很多年后才知道,這顆石子一直在他的鞋子里,他走多遠(yuǎn),這顆石子就讓他不適多久。

我說了,成人總會在兒童面前放棄他們的保密原則。我母親與我父親總是壓低了聲音吵架,哪怕在我和我哥哥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他們已經(jīng)換上了一副笑模樣,但那種逼問和詛咒的碎片依舊浮在空氣里。我母親其實(shí)早已敏銳地感受到了我父親的“不愛”,哪怕他是個沒有什么惡習(xí)的丈夫,很少喝酒,不賭博,也不像一些下作的男人向老婆揮拳頭,但我父親的“不愛”,是一堵透明的墻。他垂著手,接受我母親的斥責(zé),偶爾辯駁兩句,更多的時候只是一言不發(fā)。真正讓我母親崩潰的,是他眼神里淡淡的嫌惡。鬧夠了嗎?還沒鬧夠嗎?你看看你這個樣子,成什么體統(tǒng)?我父親一言不發(fā),他的眼神卻把這些詞句源源不斷地傾吐出來。最終往往止于我父親的飄然而去,我父親說,你冷靜冷靜吧。我母親渾身發(fā)抖,嘴里碎碎地咒罵著一個或許存在的女人,像嚼了一嘴的玻璃碴子。

或許存在的女人?她可能是我父親入伍前那個通了許久信的女同學(xué)。那個時候,我父親把詩意全藏在了語錄里,任何時候,那種年輕而原始的吸引,是無法鎮(zhèn)壓的。那個筆記本被我母親一把火燒了,她雖然對于文學(xué)和藝術(shù)缺乏天賦和興趣,但她讀出了和我父親寫給她的信中迥然的浪漫。那個時代“成分”成為人與人之間的鴻溝,我的父親出生貧苦卻意外地有了對文藝的雅興,而那個能助長他雅興的女孩,注定與他不得善終。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之后,組織把一個明快活潑的女孩推到了他面前,他也就接受了,就像他接受了這一份與他的性格和愛好相去甚遠(yuǎn)的工作,接受了長期螺絲釘一樣在基層發(fā)光發(fā)熱。

我母親其實(shí)比其他人更了解我父親,這份了解甚至超過了我父親的認(rèn)知。他看似和別人沒什么區(qū)別,一樣接警出警,一樣在熬完大夜后扯著鼾,一樣吃泡面,一樣把“他媽的”當(dāng)成發(fā)語詞,但她知道那不過是為了合群,那個年代的人最害怕的就是不合群。她看出他在這層粗糙表面下的一層細(xì)膩,這細(xì)膩是不屬于她的,至于屬于誰懸而未決,我母親卻虛構(gòu)出無數(shù)個影影綽綽的女人。

在我十五歲的某一天,我和我父親從奶奶家回來,走在路上。秋夜已經(jīng)開始涼了,那時還能看到北斗七星。我們閑聊著,我父親旁敲側(cè)擊套路著我的幼稚戀愛新動向。突然地,他說,其實(shí)我覺得我和你媽已經(jīng)沒有愛情了。我不語。接著他說,我們現(xiàn)在更多是親情了。我感到一陣寒意,頭皮發(fā)緊,我需要時間去反應(yīng)這個突然但并不意外的真相。但我沒有勇氣繼續(xù)追問,最終白白地錯過了父親險些要洞開的那扇心門。

在十五六歲的我看來,世界上沒有比戀愛更偉大,更有滋味的事情了。帶香味的信紙,溫?zé)岬脑绮?,第一次牽手時滿手濡濕的汗,擁抱時狂跳的心和少年的體嗅……我父母如臨大敵,不懂我為什么對戀愛有如此的熱忱。

我自然不愿意承認(rèn)那份暗暗較勁,我與我母親的。她一切都優(yōu)越于我,除了我父親為我透露的這個秘密。我暗暗立誓,我不要成為她這樣的人,我要成為她的反面。但我決定保守這個秘密。并身體力行地去叩問這個答案——愛情是否是如此容易磨損的東西,男和女,從荷爾蒙開始的吸引,最后居然打磨成了親情,這可太不浪漫了。

在我哥哥出事后,我失去了踐行這份樂趣的資格。優(yōu)秀的張書華和我母親一樣善于發(fā)現(xiàn)商機(jī)。那時富起來的人們開始到處旅游,在每一個景點(diǎn)合影留念;新婚的夫妻不再滿足塑料花和假布景,時髦者開始去省城的草坪上拍婚紗照;少男少女們在畢業(yè)時也總要互贈一些看起來更光鮮的照片,過去的老照相館已無法匹配這樣的需求。我和母親從零開始學(xué)攝影,學(xué)構(gòu)圖,學(xué)化妝,學(xué)洗照片,在暗房里我一夜一夜地熬,臉上永遠(yuǎn)帶著睡眠不足的陰影。

有一個男人總來洗照片,他說他是攝影發(fā)燒友,他告訴我們,以后將是數(shù)碼相機(jī)的天下,但他還是熱愛膠片的質(zhì)感。我與他就這樣熟稔起來,直到有一天,顯影液定影液沖掉,底片上浮出了一張側(cè)臉,是我。

他來取照片的時候,帶著他的畢業(yè)證,工作證,一束花,和一把鑰匙。他說這是他所有的誠意。那一刻我覺得我愛上了他。

怎么不是愛呢?比起那些紙上談兵的愛,我實(shí)實(shí)在在地降落在了他的陸地。母親堅(jiān)決反對,但我還是嫁給了他。我因?yàn)槟贻p,因?yàn)槲覀冞@份愛里這份言之鑿鑿的兩情相悅,因?yàn)槲也豢筛嫒说膭儇?fù)欲,我斷然不愿像我母親一樣,在“不愛”里,生出一副能咬碎玻璃的獠牙。

但當(dāng)他離開時,我終于諷刺地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不但不剩愛情,甚至連親情也稀薄。

我母親尚有我父親的不忍和親情,我父親的一場破產(chǎn),我母親的一場義舉,更是讓他從此終身虧欠于我母親,讓他永世在我母親面前理虧,永遠(yuǎn)帶著這份虧欠卑微地活下去。而我與他之間,什么都沒有剩下。我最終還是失敗了。

那么林修棟呢?該怎么定義我對他的感情呢?說起來我并沒有機(jī)會去談一場真正成熟的戀愛。十幾歲時的戀愛不作數(shù),那時根本不知道成人的世界是什么模樣,有多少流麗的光彩,也就有多少齟齬。與前夫結(jié)婚時我只有二十歲,剛到法定婚齡,我更像是為了逃脫一種生活而躍入了另一種生活。

一起喝完酒后的第三天,他又到茶館找我。神秘地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上了他的車,往城郊開去。路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艷俗的塑料牌,他在一條小路邊把車停下,說前面車不方便過去,得走過去。托我爸的福,在他多年的案件熏陶下,我甚至想到了謀財(cái)害命拋尸荒野。我跟著他,爬上一個土坡,路不太好走,他自然地伸出手讓我拉著他,掌心干燥溫暖。又拐過一條小路,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域,在夕陽下散發(fā)著寧靜的光。他說,看,我小時候的秘密基地。

他遞給我一個棒棒糖。他笑著說,今天不喝酒,今天吃糖,看日落。

我從來都不知道這里還有這樣一片水域。失真到像是在夢里。我在此地出生,長大,卻從來不知道,經(jīng)過這樣一條曲折的小路,竟然會看到這樣一個像是被遺忘了的湖泊。這個糖的味道很奇怪,內(nèi)核是一個皺巴巴的話梅,有點(diǎn)甜又有點(diǎn)咸,回味里還有酸。偶爾有魚躍出水面,有鳥飛快地掠過,世界是金紅色的,他的眼里也有一個小小的光點(diǎn),還有……一個我。

那個吻就是這時候來的。我們已經(jīng)吃完了糖。那是一個滋味復(fù)雜的吻。

我沒有看他,依然看著水面,夕陽逐漸下沉了,天還沒有黑。他也沒有說什么,我自然不會愚蠢到去追問他“我們算什么關(guān)系”,都到了這個年紀(jì)了,一切煞有介事的儀式,刨根問底的定義,才是要把人尷尬死。它是什么都好,這個金紅色的、滋味復(fù)雜的吻,挺好。

那些日子我成日與他廝混在一起。有時我去他家,我倆坐地板上喝酒聊天,喝多了就留宿在他家。那一天沒有完成的事項(xiàng),我與他似乎是被什么推到了那里,往后退不太可能,往前走也走不了太多,不去做好像說不過去,于是也順理成章地在某一天完成了。這件事本身沒什么不好,林修棟也沒什么不好,但鏡中那個白色的影子,眼泛精光,倒是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為自己如此容易動心感到害怕。

或者令我害怕的不是我為何如此容易動心,而是在十七歲之后,在一次失敗的婚姻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某個危險的自我。我與前夫很少吵架,我太過反感兩個人漲紅了臉,曾經(jīng)親吻過的嘴唇里蹦出的全是最惡毒、最刻薄的字眼,甚至到了快要癲狂的關(guān)頭,變成和鼻涕眼淚一起飛濺的碎片——就像我的母親那樣。我的憤怒和恨意,被這樣的念頭按下,最后變成了我的“隨和”和“體面”。雖然這些隨和或是體面,也并未給我的婚姻一個好的結(jié)局,甚至離婚時我的不糾纏,也就是為了這點(diǎn)可憐的體面。這個自我,與我這些年來一直苦心讓自己成為的那一個人,是那么南轅北轍。她張牙舞爪,野性未馴,一點(diǎn)酒精就激活了她,可是林修棟,他還是笑笑,那么不當(dāng)一回事,這個危險的我,似乎在他這里,還是可愛的。

伴著酒,我們聊了很多。我和他講我的童年,我的戀愛,我和我母親如苦行僧般還債的日子。講我如何在一個個通宵里熬壞了身體,失去了一個孩子后就成了一片荒地。我有種感覺,他并非先入為主把我當(dāng)作一個女人,而是先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人。他總是靜靜地聽,不搶白,也不說教,只在關(guān)鍵的節(jié)點(diǎn)問幾個問題,讓這個對話繼續(xù)延伸下去,或是在我說完之后,有幾句不失精妙的總結(jié)。林修棟確實(shí)讓我覺得相處很舒服,很多男人總讓人覺得緊張,覺得羞恥,覺得無地自容,他更像是一個可以談天說地的朋友,而我一直甚少交友。

我沒有讓他來過我家,他也不提。有一次我問他,這個禪修館是怎么回事。林修棟說:“這事兒吧,心誠則靈,信者得救,這個老師以前是赤腳醫(yī)生,后來不知怎么就福至心靈了,能看透過去和未來?!蔽艺f:“我媽說是挺靈,她一進(jìn)門老師看一眼她的臉,就把她的問題說得八九不離十,還是那些她從來沒說過的事?!绷中迼澱f:“醫(yī)易不分家嘛,這東西挺玄,說白了人生一世,不過是苦海中沉浮,抓住一塊浮木,有了希望,日子就好過一點(diǎn)。再說打打坐練練氣功,對人也沒壞處?!蔽覇査骸澳悄阈艈幔俊彼穑骸安缓谜f,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得,人的一生,其實(shí)像是被什么東西操控著,你遇到誰,會發(fā)生什么,似乎是注定的。我們像是更高級文明的游戲,如果有的玩家技術(shù)拙劣一點(diǎn),那么可能我們就遭受的苦難多一點(diǎn),只是我不知道,人有沒有重啟的機(jī)會,我是說,也可能是以另一種生命或者介質(zhì)的形式。”

我問他:“那如果可以重啟人生,你想要做什么呢?”他說:“做個好人,然后,早一點(diǎn)遇到你;或者做個壞人,拋開一切,和你浪跡天涯?!蔽倚χ蛩?,什么油腔滑調(diào)的?!澳俏覀兙妥鰞芍粍游?,無拘無束,相互取暖?!彼f。

我的母親,永遠(yuǎn)散發(fā)著活力的姚女士,她的造訪永遠(yuǎn)是突然的,這也是我不愿讓林修棟到我家的一個原因。時隔多年,我依然會時常想起青春期的那些羞赧,那些被高聲朗讀的日記,讓我始終恥于對她談及我的感情生活。一進(jìn)門她就開始嘮叨,讓你去上課你逃課,好心換了個驢肝肺。她神秘兮兮地對著手機(jī)的指南針來回轉(zhuǎn),把一個水晶葫蘆念念有詞地放在東北角,說是招財(cái),辟邪,旺桃花。我讓她別亂花錢,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她說:“你快呸呸呸,真是缺乏恭敬之心,有福之人才能接受這能量,你這日子過不好,還是因?yàn)槟愕哪荏w太弱,等到你修行到高能的能體,就能接收高階的能量……”

我打斷她:“接受這能量還花錢?要是不花錢我還考慮修一修。”她說:“你這就太俗氣了,就因?yàn)槲覀冞€處于低能的能體,更需要一些外力的加持,我跟你說不通……”見她還要喋喋不休,我連忙說自己等會有事要出門,把老母親恭送出去,到樓門口白狗還在,她說:“這狗臟兮兮的,別有狂犬病,快趕走吧。”我沒好聲:“狗又沒招你,你別管那么寬。”她嘟囔著走了,我不用聽也知道,肯定有“不識好歹”。

但那一天我總是心神不安。天又陰了下來,一場雨遲遲不發(fā)。天色暗沉,風(fēng)搖晃著樹枝,我撥開黏在臉上的頭發(fā),搖著扇子。我不知道在焦躁什么,但總覺得一股氣頂在胸口,憋悶不已,想大叫,有種想破壞什么的沖動,房間里的桌椅,這時候卻像是黑沉沉的獸影,顯出猙獰來。

突然,一陣凄厲的狗叫聲傳來。接著有許多的腳步聲,喊著“往樓上跑了!”門口突然響起指甲劃過的尖銳聲響,我心一驚,手里的杯子掉到了地上。等到我反應(yīng)過來打開門,幾個穿制服的人已經(jīng)將狗用捕捉網(wǎng)抓住,見我開門,說有群眾反映這里有一條流浪狗,他們來抓捕。是白狗。嘴角已經(jīng)滲出血來,那雙悲哀的眼睛正盯著我,透出深深的絕望。

我說:“這狗是我的?!贝┲品恼f:“是你的?有狗證嗎?”我說:“還沒辦,現(xiàn)在辦來得及嗎?”穿制服的說:“那不行,群眾舉報說這是流浪狗,按規(guī)定我們得帶走?!?/p>

我追下樓,看著他們把狗塞進(jìn)車?yán)?,白狗的叫聲變得像嗚咽,我站在原地,耳朵里全是尖銳的爆鳴,腦子像要沸騰了,卻找不出一條通順的線條。風(fēng)還在吹,有沙粒撲進(jìn)我的眼睛。被烤得熱烘烘的地面上,出現(xiàn)了幾個硬幣大小的水漬,然后逐漸密集起來,連成片。潮熱的土腥氣升騰,臉上有水流下,下雨了。

林修棟找到我的時候,我沒有意識到,我正站在大雨里,衣服淋濕緊緊貼在身上,我卻渾然不覺。他把我拉到單元樓下,我聽到一個聲音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怎么回事。好多的語句堵在我的胸口,挨挨擠擠,伸長脖子,吐不出,咽不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又干又澀,狗,白狗,那狗有靈性的,它被抓走了。

他拽著我回家,他說天大的事,先換身干衣服再說。換了衣服,我坐在沙發(fā)上,皮膚逐漸干燥回暖,林修棟在給我擦頭發(fā)。我突然抓住了林修棟的手,說:“我知道那狗像誰了,那狗像我爸,是我媽打的電話,是我媽把它害了呀!”

我指著電視柜上方父親的遺像:“你看,就是這個眼神。我爸當(dāng)時走的時候,也是這個眼神?!绷中迼澋穆曇糇兞苏{(diào),說:“你他媽是不是瘋了。”我站起身:“不行,我要去救它,我現(xiàn)在就要去救它!”林修棟拉著我,我掙脫不了。我的腦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簌簌地掉落,我想起那天在醫(yī)院,他最后望向我的那個模樣。他陷在藍(lán)白條的病號服里,身體好像已經(jīng)先他而去了,雙眼深陷,看向我的時候,眼里有淚。病房里一片白,唯有他的眼睛,好像連接著另一個世界所有的黑。所有的,這些積攢的痛苦,被我咽下的夢囈,它們終于要掙脫了。我朝著他的手上咬了一口,他吃痛,松手,我跌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

就像那天的笑,我總覺得并非來自于我,這哭聲,也因其不受控制,讓我顫抖。

林修棟用熱毛巾給我擦了臉。我疲憊極了,拍拍沙發(fā),讓他坐到我的身邊:“讓你見笑了?!彼f:“哪兒的話,應(yīng)該的。”我問他:“這狗還能救回來嗎?”他說:“懸,我找人去打聽打聽,但你這樣子,我是真沒見過?!?/p>

我盯著那個黑色的相框?!拔野值阶詈蟮臅r候,他自己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又瘦又黃,肚子卻脹得老大,我媽要照顧他,他不讓;我要送他去醫(yī)院,他不去;我問他疼嗎,他一聲也不吭。他拒絕吃飯,也拒絕治療,似乎他在全力抵抗一份恩情,以及其背后埋伏的期望和虧欠。只有走的那一天,他突然流出了一行淚。我那時候在想,他一直這么堅(jiān)決地求死,那一刻可能后悔了吧。但我一直沒有去真正問問他,他那么孤獨(dú)……我知道,只有我,他曾經(jīng)愿意對我說真話,但我錯過了?!?/p>

我覺得冷,縮起來抱著自己的膝蓋?!八咭院?,我以為我不會太難過,畢竟他讓我們真的太苦太苦了。但那只狗……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像他。我沒能救他,如今連這狗,也救不了了?!?/p>

林修棟說:“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你記得2001年的爆炸案嗎?”我說:“記得,是情殺吧?一個男人,炸死了情婦的丈夫,還搭上了幾條無辜人命,我爸也去現(xiàn)場了?!绷中迼澱f:“是,但你知道他們的孩子嗎?”我搖搖頭:“沒聽說過?!彼f:“其實(shí),那一天兇手鄭海青買了雷管、炸藥,他知道被害人在怡園飯店有長包房,在那辦公,他提前布好了線路。在下定決心前,他帶兒子吃了一頓飯。他兒子覺得奇怪,因?yàn)楦赣H平素對他并不關(guān)心,他不知道這竟是訣別。飯桌上這個男人欲言又止,兒子卻急著吃完飯去同學(xué)家打游戲。后來就是那一天,他父親用兩根電線、4節(jié)一號電池,引爆了炸藥。也許他多和他父親說幾句,他父親會因?yàn)轭櫮钏?,這些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p>

我的心堵在了嗓子眼兒上,我開始害怕后面的故事。但我還是問:“那孩子呢?”林修棟說:“轉(zhuǎn)學(xué)了,去外地了,后來聽說他跟著姑姑生活,考上了大學(xué),執(zhí)意要上警校,他想當(dāng)警察。但后來沒上了,政審沒過?!?/p>

林修棟說:“我講這個故事,就是想告訴你,一切都是因果。我知道你不信這些,但有一些東西,已經(jīng)注定了,就不能再去假設(shè)了,只有一條路,往前走。就像重生一樣,新的骨血,新的細(xì)胞,舊的都一筆勾銷吧?!?/p>

“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那孩子是我的好朋友,那天就是來找我打游戲的,他的名字叫鄭小文?!?/p>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林修棟消失的。

在第十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后來的事情我很想忘記,所以我那一天喝了太多的酒。我希望酒精能把所有恥辱的記憶都洗刷掉,是的,恥辱。那一天跌跌撞撞的世界,像是耳邊穿過了呼嘯的風(fēng),整個人是風(fēng)中飄忽的旗。我想讓大腦被酒精占領(lǐng),讓這份麻痹成為徹底的失憶,就像我與林修棟的初識。然而還是失敗了。那一天的每一幕都刻在我心里了。

那一天我正在看《順流逆流》。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并不知道它的結(jié)局,林修棟的那番話,讓我想起了爆炸的那一天,我看了一半的碟片。電影的后半部分在無數(shù)打斗和追殺中漸入高潮,伍佰飾演的金牌殺手與對手狹路相逢,而他的妻子即將臨盆。電話響了,那端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南方口音。她說:“我是林修棟的老婆?!?/p>

我沉默了許久才說:“誰?打錯了吧?”(電影里手榴彈爆炸了,火光沖天。)我那一瞬間顯得很愚蠢,對方明顯知道我已經(jīng)聽懂了,我的演技拙劣到讓對方更加看低我。我已經(jīng)通曉了人世間的太多隱情了,我知道這個世界充滿了謊言和偽裝,我只是怎么也不能將我與這樣的傳聞中的主角,吻合在一起。那句話在我腦子里狼奔豕突,我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否認(rèn)和逃跑。

她說:“你不用裝了,我知道你。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了。他有老婆孩子你不知道嗎?他的手機(jī)里還有他女兒的照片,你沒有翻過他手機(jī)嗎?這一次我是看他的消費(fèi)記錄,有買給你的東西,我就知道又來了。他給你說的名字、學(xué)歷、家庭、工作,全是假的,你不用驚訝,因?yàn)槲乙彩沁@樣被他騙的。至于你,”她苦笑了一下,“是我發(fā)現(xiàn)的第四個了?!?/p>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金牌殺手的妻子舉起槍,將反派打出一身的血窟窿。)

“但我真不知道,這個人怎么就這么……說不好聽點(diǎn),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彼^續(xù)說道,“但我現(xiàn)在沒有工作,孩子也還小,我是真沒辦法了。你比我幸運(yùn),你還能抽身,我已經(jīng)搭進(jìn)去了。因?yàn)檫@個事情,我和他吵過無數(shù)次了,沒有用,再好說歹說,他好像就聽不進(jìn)去,我真的搞不懂他。”(金牌殺手獲得了三分鐘與家人相處的時間,世界終于安靜了,只有嬰兒的哭聲。)

那邊有一個女孩清脆的笑聲。女人說:“你聽見了吧,這是他女兒的聲音,我也不罵你,看來你也不知情,但情況就是這樣,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他那什么禪修班,跟你說實(shí)話吧,賣的那些什么開光法物,都是小商品市場批發(fā)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掙的就是這個錢。這一次他徹底栽了,我也是才拿到他的手機(jī),看到你給他發(fā)的信息,我覺得我得告訴你實(shí)情。喂,你還在聽嗎?”(妻子對殺手說:“你不要等三分鐘,早一秒走,我就多安心一秒?!保?/p>

我艱難地開口,我問她:“我就想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妻子抱著殺手,哭著問:“你本來叫什么名字?我們的孩子,取你的名字,可以嗎?”)

她說:“叫什么不都是個騙子嗎?他叫鄭小文?!?/p>

后來的事情,就是我母親告訴我的了。我因?yàn)榫凭卸具M(jìn)了醫(yī)院,醒來看到她在床邊看著我,我做好準(zhǔn)備,等著她新一輪的嘮叨——一把歲數(shù),不務(wù)正業(yè),抽煙酗酒,真是作死……但她竟然沒有向我開火。她的目光里有一種遙遠(yuǎn)的疼痛,就像那一年,她抱著我說,媽媽只剩下你了。這一次,我看到我的痛苦全都痛在了她的眸子里,她不忍再去揭露我的不堪,這痛苦讓我們有了一副相依為命的基本形態(tài)。我發(fā)現(xiàn)她忽然老了,忽然變得衰弱了。因?yàn)檫@份蒼老和衰弱,我們稀里糊涂地和解了——我不能去恨一個弱者。

那天林修棟講的故事,其實(shí)只講了一半,后來的故事是我從信里補(bǔ)全的。那封信壓在我家地墊下方,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偷偷隔著門真正地和我告別的。

鄭小文其實(shí)一直有一個恐懼,他的父親。那個男人看起來是那么不可一世,那么殘暴。他愛喝酒,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回來就打老婆,后來這個可憐的女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鄭小文恨透了他,他甚至暗暗希望如果有一天,他喝醉了,就那么在冬天的馬路上,仰面朝天一躺,睡過去就不要再醒來。他在十二三歲的時候?qū)W會了抽煙,逃課,打游戲,后來開始打架,他下手狠,甚至打出了點(diǎn)名氣。進(jìn)過好幾次派出所,和一個老警察成了老熟人,那警察有一雙憂傷的眼睛,他不記得他叫什么名字,只記得別人叫他老張。老張從來不罵他,每次都耐心地給他講道理,哪怕下一次,他又頭破血流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后來出事后,案子很快告破了,六天后,他的父親被蹲守在家門口的警察抓獲。父親與情人長相廝守的美夢沒有成真,最后留給兒子的也只有一個束手就擒的背影,頭發(fā)長成了一蓬亂草。爆炸之后那一年的酷暑驟然結(jié)束,開始成日地下雨。鄭小文騎著自行車,淚水和雨水讓他幾乎看不清路。他一路追到了公安局,被攔在門外。他的衣服濕透了,又冷又餓。最后是老張發(fā)現(xiàn)了他,給他披了一件外套,又給他泡了一碗方便面。他說孩子,大人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你得爭氣。重新開始,好好過你的生活,來得及。他記住了那雙眼睛,里面有一種父親的關(guān)切。他想如果這份父愛是真的該多好啊,有這樣一個父親,他一定會有一個正派、光明的未來。直到他發(fā)現(xiàn),那雙眼睛,出現(xiàn)在我家的墻上。

到這里,他寫:“張平,我終于明白自己對你的親切感從何而來,但也是那一瞬間我知道,我必須得離開了。你父親是一個好人。我一直想成為他這樣的人,但我沒有做到。我以為我可以重新開始,但我發(fā)現(xiàn),原來我一直在別人的身份下生活,如果我不是我自己,那么我又該如何證明我的存在呢?這一次,我要把我的名字找回來了?!?/p>

他還留了一個電話,是寵物醫(yī)院的。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救出了那只白狗。他說,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尾 聲

在去接狗的路上,我母親依然不能接受自己被騙?!霸趺磿@樣呢?小林挺好一個人啊?!彼鹗滞蠼o我看那一條手鏈,“我覺得那老師看得挺準(zhǔn)啊,你看這手鏈,我戴著確實(shí)覺得最近辦事順多了。”

我說:“信者得救,有了希望,就能重新來過,日子就好過些?!蔽覇査骸皨?,你說實(shí)話,是不是一直希望我替我哥把他的那一份活下去?但我還是讓你失望了。他如果活著,肯定不是我現(xiàn)在這樣?!?/p>

我母親愣了片刻,眼神里有被刺傷的震動。她說:“怎么可能?他是他,你是你,我當(dāng)然希望活著的人過得更好。我去禪修班,也是想給你積德啊,我就想讓你能過得順一點(diǎn)……你這些年我知道,真的不容易,你吃的這些苦,就是你哥也做不到?!?/p>

我沒有說話,只是握了握她的手。陽光很好,我戴著墨鏡,挺好,我可以借著這鏡片偷偷流淚,流我藏了這么多年的淚。

寵物醫(yī)院的前臺說,在這里簽字就可以了。我提筆寫下,“張平”,一筆一劃,酷似我父親的筆跡。我從來沒有這樣熱愛過這個符號,橫平豎直間,透出無盡的坦然——我想,我也將我的名字找回來了。

責(zé)任編輯: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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