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穿過黃河

勇猛掘進的盾構(gòu)機，帶著一滴水，

和無數(shù)滴水構(gòu)成的渠流，挑戰(zhàn)黃河天塹，

把貌似不可能，變?yōu)榫偷厣像R的可行。

太陽底下最不能缺的信心，開始了流通。

通向望梅止渴的北方。

通往，那些一滴水碎成幾瓣用的荒涼。

沒有誰能撫慰一滴水的靈魂。

禱辭未兌現(xiàn)之前，黃河就是最大的考驗。

此時，盾構(gòu)機的刀片可以卷刃，

迎難掘進的精神絕不容許退群。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君不見南來之水河下穿。有多難？千難萬難！

卻難不倒穿黃而行的雄心。

在黃河對岸，重見天日的隧洞終于出頭。

江河也不再是地圖上的神交。

兩條并行之軌，在此發(fā)出了會心的一笑。

黃河古河道下的施工，將日夜打通。

還有什么能夠阻擋這樣的神通。

一滴晶亮透明的水，遠不止

一條新渠的縮影，更是大國凌空的象征。

這南來之水瞬間化作神來之水

有鉆天入地之功附體，更有

逆風而行之力加持，縱有礙，也終無礙。

一滴水穿過黃河，也便穿過了我可愛的中國。

給獻出了家鄉(xiāng)的老鄉(xiāng)

一顆淚花落地，又是一顆，悄無聲息，

與腳下故土黏在一起，替代了你

今生罕見的一吻，順便

也收容了你忍住悲聲的離心。

從此以后，再也不能和家鄉(xiāng)同框了。

這祖居之地，很快就會變得模糊。

在沒頂?shù)乃讋澣肓硪粋€世界。

一群遷徙的鳥，并沒在天空中留下痕跡。

老人含著淚，在祖墳上磕了最后一個頭。

那頂跟了他大半輩子的草帽，

像舊時光順手扣在他頭上的遺物，

尚存陽光的余溫，和莊稼默默生長的厚道。

別了！回頭是因為再也沒有回頭路。

一座城也好，一個村也罷，

要親手為自己的故土，為即將被淹沒的

遷出地，掛上永訣的遺像。

別了！別哭！別讓數(shù)十萬人的淚水，

再加增庫區(qū)的水位。

最刻骨的記憶不能深潛。

盛大的水庫，也會拒絕收留你拆遷的往昔。

但你還是被一張照片供出。在紀念館

醒目的墻上，你別時的淚光一閃，

便觸動了我的共鳴。我久久凝視著，

思緒已趕赴暌違已久的家鄉(xiāng)。

如今，你的家鄉(xiāng)只剩些臨別時的圖片。

從那里出發(fā)的渠水，一路北上。

要知道，你離開故土時忍不住的淚滴，

早已化作我焦渴難耐時，至為珍貴的甘醴。

我每天都要喝的水

從未認真地想過

我每天都要喝的水：源自哪里，流經(jīng)何處，

水質(zhì)如何，要經(jīng)過多少流程和工序，

才能到達我所居之地，最終成為

我身體里的過客，不！是保鏢，清潔工，

是判官，營養(yǎng)師，更可能是：天使！

但它根本是水，像水一樣平凡和平靜。

像水一樣無所在，又無所不在。

我焦渴，它的存在感會愈發(fā)凸顯。

我未渴，它的閑置也會被無感或忽視。

我拿起紫砂壺，泡上點茶，細品其中滋味，

水就成了被暈染的透明的基座。

難道一壺茶水的水，和一杯酒背后的水，

會有不同的樣貌和地位？

當我站在陶岔渠首，或團城湖明渠邊，

看到那些浪花激蕩的水，明澈的水，

千里奔赴的水，穿山越河的水，

最后在我口中、腑臟和血管修成正果的水，

我懂，這就是我每天都要喝的水，

是我得以存續(xù)不可或缺的水，

它生生不息的樣子，仿佛不知疲憊，

卻又隱匿了無數(shù)人不眠的日夜。

當我看到這縱貫南北的水，翩若驚鴻，

游若巨龍，直奔京城而去，

我就想起我每天都要喝的水，

感動便如旗升起，眼眶也漸漸蓄滿了

淚水——這南來之水正宗的后裔，

在默默叩拜中，頭頂已住下了無數(shù)先賢。

與桃花水母交心

在丹江口水庫，目睹一大片碧水。

某個瞬間的發(fā)呆里，幾朵白云

已在水中垂下釣餌。

我更像是遠方趕來的咬鉤者。

被追認的滄浪之水，

清澈是正宗嫡傳的親緣。

水至清則無魚，未必沒有

桃花水母。它把下限定得太高，

一副寧缺毋濫的表情。卻又

忍不住，沖水庫里同樣清高的魚

瞄上幾眼，如質(zhì)疑某種定義。

畢竟，當你格外挑剔這個世界的時候，

世界也在忽視你的存在。

就像我慣于詩歌里一騎絕塵的孤傲，

但一轉(zhuǎn)身，又像沒事人一樣，

和三五好友推杯換盞地醉成一席。

渠首隨想

水龍頭終于打開了。是北上之水的，

而非千里之外的京城居所。

從這個引水閘出動，

漫長的旅程讓一渠碧水，

足以飽覽北中國的各色光景。

在陶岔渠首，我驚異于這開閘之水

奔放如沖出馬廄的千里馬，

好像一起步，就沒想過要停下來。

停不下來的渠首之水，

若從現(xiàn)實價值里拆遷出來，

可直接搬入到美學意義中去。

清澈碧透，并非隨處變現(xiàn)的褒詞，

西沙七連嶼的海水，怎么看，

都像是它的遠親。

我從渠首，沿干渠一路北上。

這些即將成為北漂的南來之水，

終歸與我同一個屬性了。

每次要取水，擰開水龍頭的一瞬間，

我都感到，這是千里之遙的渠首，

隔著山山水水，故交似的跟我打起了招呼。

作家簡介：陳勇，詩人，編劇。珞珈詩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