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下稱名山者無逾岳,而稱名江者無逾漢。
——明·王世貞
吞云吐霧,自莽莽昆侖,終南之太白,挾萬里長風(fēng)滔滔而下;一路攬南北靈秀于懷,神性,靈性,更兼恩育蒼生之母性。
遂有漢中盆地、秦巴河谷、江漢魚米之鄉(xiāng)……
我們的漢水啊,我們的圣河!
維天有漢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長江之“江”、黃河之“河”的讀音及構(gòu)字成因曾這樣解釋,古人聆聽長江發(fā)出的聲音是“工、工、工”聲,依其聲而名其“工”,又加以表形的三點水,于是就有了形聲組合而成的“江”字,長江之“江”字由此而來;聽黃河發(fā)出“可、可、可”之音,依其聲而名其“可”,又加以表形的三點水,于是就有了形聲組合而成的“河”字,黃河之“河”字由此而來。那么,對漢江有什么說法嗎?有。他說,漢者“漾”也,“漾”謂其水勢之小,剛形成的樣子。“漢(漢)”從水,難(難)省聲,以三點水為形,省去難(難)右邊“隹”為聲符,形聲組合而成。只是他沒說,“漢(漢)”右邊那個聲符是純粹記音,還是漢江的水聲?對于“漢”的字義僅那樣解釋,許慎似乎覺得還不夠,遂又引漢代蕭何說法,漢乃天漢,天漢者天上銀河也!這就是說漢江之“漢”,不只是表示地面上水勢小那點意義,還有表示天上浩渺而燦爛的銀河之意。哦,“漢”不止眼前地面,還有天上。
蕭何,一個玩政治的人,怎么扯起了一條河?原來,當年的劉邦被項羽封為漢中王,心里異常不痛快,蕭何用這話寬慰他。這樣寬慰,心智不低的劉邦聽懂了,“天漢”莫不與天下有關(guān)?于是乎,心領(lǐng)神會而去漢中就職。
蕭何是隨口把地“漢”扯到天上銀河的嗎?不,有據(jù),《小雅·大東》不就說“維天有漢,鑒亦有光”?是的,“天漢”之說先秦已有,許慎當然認同而用來為“漢”作注了!
也是,漢水酷似天漢。一水璨璨晶晶,垂天而落。夏日夤夜里仰望蒼茫星空,自東北向南橫跨太宇的那條盈盈的銀河星帶,和眼前的漢江形成優(yōu)雅的對應(yīng)重合。維天有漢,維地有漢。站在這片澄碧的河畔,俯仰乾坤,安能不心懷天下?
許慎還不經(jīng)意提到漢水一個別名:沔水。
“沔”的基本義和“漾”一樣,也是指河流剛成形的狀態(tài),但它還有一義,就是乳的含義,“沔”通“嬭”,嬭即奶的繁體字。
這不就是說“漢江”還有母乳之江的內(nèi)涵?
天漢,天乳,這不正吻合了西方神話里把銀河視為乳漿的說法?
希臘諸神里,天后赫拉像人間生兒養(yǎng)女的女人一樣,也奶孩子。一天,赫拉正給孩子喂奶,一男子過來,專注地盯著她豐滿的乳房,忘記了挪步。她被盯得不好意思,害羞且慌亂了。乳頭不小心從孩子嘴里滑出,唰——飽滿的乳汁越過孩子臉龐,射向無際的太空。立馬一條白色的乳帶浩浩蕩蕩在宇宙鋪開,寂寂的夜空瞬間有了波光粼粼的河流,銀河油然而生。母乳的神話彰顯太宇,縈回于我們的頭頂。這是奧林匹斯山神話體系關(guān)于銀河的想象,美麗、動人,充滿故事性。這一比喻讓我們同頻共振,讓我們稱漢江“天漢”、乳江,其母親河的本質(zhì)意義有了更為內(nèi)在的說服力。
天生地育
一系列研究發(fā)現(xiàn)表明,漢江的深刻內(nèi)涵一如人們豐富的猜想,她確是人類當之無愧的母親河,哺育了蒼生,撫育了人之初。
悠久的地質(zhì)年代告訴我們,漢江肇始于震旦紀,7億歲高齡了。
當初它由北向南,飛流直下,與地球的經(jīng)線平行。
此乃大地母親給她的第一次塑型,創(chuàng)世紀的。
地質(zhì)研究進一步證實,1.8億年前,印度洋板塊開始向歐亞板塊漂移,又在過去的4500萬年的慢悠悠移動中與歐亞板塊接近、接近,接近得以至于碰撞,碰撞得喜馬拉雅山從海底聳入云霄,遂將我們西邊陸地高高抬起。西高而東低,形成一個大斜坡。“地不滿東南,水潦塵埃歸焉。”由此,漢水早年的南北走向被折斷,被一分為二,一支向西,一支向東。向西的古稱西漢江,也就是現(xiàn)今的嘉陵江,成了長江上游支流;向東的則是我們這漢江,自秦嶺的嶓冢山始,自西而東,千里奔流,目的地也還是長江,成為長江中游支流。
此乃大地母親給她的第二次塑型,乾坤再造。
之后的歲月,她哺育又送走了秦嶺古海沿岸龐大而興隆的恐龍家族,又在新生代第三紀孕育了“鄖縣人”系列——古人類專家在漢江岸邊的鄖縣(今十堰市鄖陽區(qū))、鄖西先后發(fā)掘出100萬年前的“鄖縣人”、80萬年前的鄖縣“梅鋪人”、50萬年前的鄖西“白龍洞人”、10萬年前的鄖西“黃龍洞人”化石……這些漢江兒女們,人類黎明時刻的嬌兒,他們在半徑不足百里的漢江河畔先后出世,一個接一個地出世。暢飲漢江奶酪,盡享滿庭果子。以萬年為單位的造化,造化得機靈,造化得聰慧,造化得腦子大幅度好使。隨即,揮揮手,人猿揖別,來了一個歷史性華麗轉(zhuǎn)身。
可謂久久為功。能人、直立人、智人,路漫漫,一步一個腳印。
篤定漢江!
人類百萬年不離不棄、生生不息的非神話伊甸園,我們的地球家園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第二個這樣的呢!
江淮河漢
洪水滔天后,漢江再塑造有了她兒女的參與。
大禹便是漢江偉大的兒子。
“導(dǎo)嶓冢,至于荊山?!薄渡袝び碡暋穼Υ笥硎杩h江做了真實記載。他疏浚漢江的不朽工程從其源頭嶓冢山開始,由源及流,一直到下游荊山。
《尚書·禹貢》同時還記載了大禹治理后的漢水模樣。啥模樣?
比方“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起初水勢很小,流向東邊才大起來,如天漢銀河一般?!把薄皾h”傳神地記錄了漢水初始形態(tài),其名也自然而來。
比方“又東,為滄浪之水”。再向東流去,便更為清澈,滄滄一碧。這樣的漢水該是毫無疑問地宜生,她的水之湄,毫無疑問地宜居!
故而,《夏書·禹貢》便說道:“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焙又卫硗桩斄?,無憂也無患了,人們便走下山丘,居住到河岸平地,種桑養(yǎng)蠶,自在過日子。
通透,暢達,詩意。挑起長江、黃河,架起了南來北往之橋。
漢江有史以來被施加了人類行動力和文化靈魂的一次更生。
從此名列江、淮、河、漢,華夏之水魂!
漢江第三次塑型,史詩性的。
大漢紀元
一個歷史機緣,漢成為一族群、一朝代、一文化、一版圖的商標,所指且能指,達到無與倫比的指代意義。
公元前206年,從漢中走出的漢王,成為秦始皇之后第二個一統(tǒng)天下的皇帝。
由漢王而漢朝,天地頓然大了幾百幾千號。他沒有鄙視而是十分珍視那個一度讓他屈辱的“漢王”稱謂以及漢中那山水,特立朝為漢,立此存照。
三皇五帝而來的人們,由華人而又有了“漢人”稱謂。這稱謂一旦用于天下,便一拍即合。合時宜,合春秋,合血脈,妥妥地接受。自此華夏兒女頭頂“華人”“漢人”這兩個響當當?shù)拿栕咛煜隆?/p>
泣鬼神的文字當然就叫了漢字,無論甲骨、石鼓、鐘鼎、大篆、小篆……
盤古而來的語言當然叫漢語,無論南腔與北調(diào),無論方言與雅言……
被“漢”的還有漢族、漢人、漢俗、漢制、漢綱、漢典、漢人情懷……
一“漢”而所有,“漢”到了骨子里、細胞里、星月間……
它既成就了我們的軟實力,亦成就了我們無比的硬實力!
劉邦在漢江上游走上指點江山的舞臺,開啟了一個民族的不朽紀元;他的九世孫劉秀在漢江的下游橫空出世,續(xù)寫了大漢的恢宏樂章。
漢江上下,漢王朝英雄傳說富庶了人們茶余飯后:漢中古漢臺劉邦的流風(fēng)遺韻、九里山前活埋母的韓信傳說、良相張良房縣隱居的故事、孟達鎮(zhèn)守上庸的足跡、諸葛亮耕耘隆中的佳話、趙子龍七進七出長坂坡的英雄史詩……
漢江陶冶的王朝,大漢成就的史話,天漢舞臺上的創(chuàng)世紀!
一條河,一個朝代,一個民族,一種不朽的文化,一種精神的永恒。
此乃漢江的第四次塑型,神魂的。
詩意畫境
漢江是畫面的、詩意的——
“溶溶漾漾白鷗飛,綠凈春深好染衣?!痹娙硕拍翆h江一見鐘情,溶溶漾漾的水面是畫面的,翩然綠水上的白鷗是畫面的,碧綠得深不見底的春色是畫面的,以至于被春色沾染的一襲春衫,亦是畫面的。這江岸,你是只有賞望的份兒,沒有邁動腳步的份兒了。杜甫當年眼中那長江彼岸的翠柳,翠柳中的黃鸝及黃鸝的鳴聲、碧空中的白鷺及白鷺的高翔之景,何時都轉(zhuǎn)世漢江了?
水上經(jīng)濟時代,欸乃槳聲是漢江人最為開懷的勞動旋律;千帆遠去,是千家萬戶踏上征途搞活生活的難忘背影;嘎嘎的魚鷹是河畔人向天所雇的誠實勞工;江岸漁夫激流石灘前,揮著挖漁網(wǎng)兜,半天勞而無功,眨眼間一條圓滾滾的肥碩大鯉魚上手,彌補了此前無數(shù)次光陰虧空……
這里是纖夫路,這里是天下之府庫。
太白山深處熊貓憨態(tài)可掬,洋縣朱鹮俏如新娘,神農(nóng)架珙桐鴿子花翩翩欲飛,滄浪山大鯢兒聲幽咽……
一種被愛的恬然,對漢江娘親般依戀。
何物不似?
順著一蓬又一蓬葛花走到賽武當深處,會看到一個瞠目的奇景——那些不依不饒的葛條,它們初始也就柳條般粗細,也不知道多少個春秋了,與真武神一起修煉,修煉得由攀附大樹到并立大樹,成為一個個碗口般粗壯的獨立存在。葛藤成精了,它們已然在向你演繹一個天方夜譚的不“曲”傳奇。旁邊并行的、交互的、連理的、四世同堂的千年古木,各自恩愛,擎天戴日,生生地把四季過成了一季,連春秋都忽略了。還有那堵河沿岸的青山,自河底倒影到碧霄橫空,一律地綠透碧透。適逢驚蟄一聲起,無邊的金銀花次第綻放,花色彌漫了長空,花香膩斃了群鳥的長音。人也是不敢呼吸,一呼一吸間,濃得化不開的香氣早已膩得你閉氣。天麻在穹隆的綠藤蔓草下悄然吐著紅信子,轉(zhuǎn)眼間它隱身于草叢,唯恐路人獲知,神出鬼沒,人們根本尋不著它的蹤影。李時珍早年在漢南山谷里發(fā)現(xiàn)它時,稱它“鬼督郵”,稱與圣物交集了,“無風(fēng)自動,神不知其所至”。還是20世紀70年代研究天麻的漢江兒子張國榮比這“鬼督郵”還精,他潛伏于深山密林,與這神物日夜接觸,摸透了它鬼精的神性,將它從蒼山深處帶到園圃里,看它腳步,看它如何神出鬼沒,一年一年地培育,遂而養(yǎng)家了,遂而它家生了,從此這靈物乖乖,不再飄忽,不再無蹤,成為農(nóng)家物了。
漢江福澤!筆者曾作《感恩漢江》以頌:
怎么感恩您也不過分啊,我的漢江。
您是只付出而不索取的純粹納稅者,您是不斷乳養(yǎng)兒女卻不圖報孝的慈母。春秋代序,歲月無疆,您的付出一如既往。
當我們行走在房前屋后的花香綠蔭,望不盡青山綠水田園春風(fēng),早早晚晚富裕地擁有那一江玉液、一河甘醇,一點也不愁水干水枯、水苦水澀時,我們便身在福中而知福。知道是您的無量恩德,無量賜予,才有了這曠世的福分。
世人稱您是東方圣河,這是對的。從西北回來,從華北回來,從荒漠、戈壁、黃土高原回來,看到那里童山焦土,水澀如藥,熾熱的沙土熊熊烤人,一根青草百里難尋,就感到您的深情哺育是多么深情。有您的縈繞,吃喝無憂,祖祖輩輩。
博大的海域流金淌銀,原來全是上天的淚水和汗水。掬一捧心醉的蔚藍,苦咸苦咸,真不敢相信多么可愛的水景原來如此讓人難堪,那萬里海濤何以換得您一寸清流?
一滴一滴蒸發(fā),救命水從人們嘴邊溢出;而我的漢江,您背負蒼茫秦嶺,逡巡于富饒巴山,穿行于四季分明生機中,安安靜靜修行,始終是與生俱來的清純和豐沛,與您仙風(fēng)道骨的兒女們共存。
注定了母親的命運,滋養(yǎng)了這方,又分身北方,就因您“乳江”?。?/p>
北上北上
第五次塑型,是天賦使命的,又有了“南水”的稱謂!
分身有術(shù),自丹江口,一厝向北,一厝向東南。
這一變身便使?jié)h江成為一個巨大的“人”字,當然更是一個至高無上的“仁”字。
這是個壯闊夢啊,是這條乳江的一個創(chuàng)世使命。
毛澤東主席的“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借一點來是可以的”偉大構(gòu)想,遂有了漢江再一次偉大出發(fā)。1958年,我們年輕的新中國開始在丹江口匯入處的漢江開始偉大的工程。歷經(jīng)漫長56年卓絕奮斗,移民46.9萬人,讓出耕地1900平方千米,關(guān)閉或轉(zhuǎn)產(chǎn)企業(yè)560家,建成了北上1000多千米、跨渠橋梁1258座的世紀工程。2014年12月12日,從這一歷史性一天起,嘩嘩的“玉液瓊漿”、優(yōu)質(zhì)漢江水出現(xiàn)在京津冀豫億萬人的鍋里、牙缸里、咖啡杯里……他們暢飲到了傳說中的醴泉,吸吮到了來自億萬年前的乳汁,分享到了7億萬年潺湲至今的天澤。
南方北方從此在一碗水里同懷同念!
春秋時期的人們曾把南方的余杭和北方的涿郡水路溝通,沉沉一線穿南北,裝著稻米的烏篷船,搖著搖著就搖到了燕趙的飯碗;而今再寫史詩,漢水鉆地穿山,過黃河,進燕趙,以絕對的清澈和甘醇走進北方的如饑似渴。
《禹貢》應(yīng)該增補新的內(nèi)容才是呢。
清風(fēng)徐徐,浪花歷歷。漢水的偉男子武當,看護著風(fēng)生,看護著水起,看護著太一生水的這片亙古天地。龜蛇盤桓的玄武神,志在漢水,以太極的至柔至剛,向天呼風(fēng),向地喚雨,為源頭水的豐沛傾情出力。
“楚山橫地出,漢水接天回。”無論“楚山”還是“秦山”,還有您的秦巴兒女,志在一根草、一寸綠、一腔敬畏,志在您的接天聲威,志在您的永續(xù)。
不朽的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