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福從別人手里買下了西長安街一個小門面。他往山東老家寫了一封長信——當(dāng)然是請別人代寫的,就一件事,拜托大哥給他找個姑娘,會攤煎餅就行,模樣和家境不挑,大腳最好。最后這句是在整封信寫完后,他琢磨來琢磨去又讓寫信人打個挑加上的。他在東北混了二十來年,如今下定決心安家,盡量讓自己稱心如意吧。
信上他安排得相當(dāng)周全,說隨后會給大哥寄些錢,這些錢分三份,一份給大哥,我從十六歲闖關(guān)東到現(xiàn)在三十八歲,沒有回過老家,家中爹娘全靠大哥養(yǎng)老送終,每每想到這一層就愧疚難當(dāng)??晌疫@么多年風(fēng)餐露宿、漂泊不定,也沒攢下多少錢,只能略表心意。第二份用作說媒,過禮。第三份呢,請大哥好好打聽,看看那些準(zhǔn)備闖關(guān)東的或者從東北回老家探親訪友正要回來的人,在他們當(dāng)中找個可靠的,把姑娘帶到牡丹江。老楊福也尋思到了這件事的難度,補充說,如果找不到合適的人,就寫信告訴我,我回去接。
信發(fā)出去了,錢也寄走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等。老楊福吃住在自己的小門面里,白天出去干點零活,趁機找老鄉(xiāng),沒什么事兒也去找他們,混個臉熟。他之所以買下這個二手小門面,就是因為看到牡丹江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山東人,火車站的扳道工、裝卸工是山東人,長安街上外國人開的木材公司、糧棧里的工人是山東人,商鋪伙計也是山東人居多,街上拉車的、叫賣的都操一口不齊整的山東口音。他琢磨著給他們吃便宜又扛餓的山東大煎餅,保準(zhǔn)沒錯,寫信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決定開個山東煎餅鋪了。
半年之后,一個十七歲的山東大小伙子找到了他,手里舉著一封信。老楊福接過來一看,是自己求人寫的那封家書,一瞧小伙子的臉,和記憶中的大哥一模一樣。兩個人蹲在墻根下一對茬兒,原來小伙子是大哥的大孫子大乖。
天哪!說好的大姑娘變成了小伙子!
老楊福沒氣惱,尋思也行,自己馬上四十歲,土埋半截身子的人了,就算當(dāng)一輩子跑腿也沒啥大不了的,東北這旮旯到處都是他這樣的,不稀奇。讓侄孫子給自己養(yǎng)老,沒毛病。
大乖來東北之前苦練了幾日攤煎餅手藝,煎餅耙子都帶來了。老楊福一看這套家什兒,又看了看一米八大個頭下長著的一雙大腳,笑了,來了句,你爺爺也算地道,除了你不是女的,別的都對上了。
轉(zhuǎn)眼爺孫倆的煎餅鋪就開張了。前店后坊,跟別的小買賣家沒有兩樣,生意興隆和順也和這條街上別的店鋪類似。只有一樣,大乖的婚姻不太平順,費了一點周折。這事兒要怪就怪大乖,他先和賣開水的大老張家的大花偷偷摸摸好上了,后來聽別人說大花名聲不好,他耳朵根子一軟又想開溜。大老張拎了一根爐鉤子找上門來,老楊福才知道其中奧妙。老楊福揪住大乖的脖領(lǐng)子就問了一句話,是不是真的好上了?大乖無奈地點了點頭。老楊福一只手沒有撒開,另一只手掄起來,“啪啪”給了大乖兩個大耳刮子,又提起右腿使勁踹了他一腳,告訴他,你答不答應(yīng)都得娶。
大花一進(jìn)門,老楊福就基本上不干活了,小小的作坊小兩口正合適。本來就是夫妻檔的小鋪子嘛。小兩口身強力壯,不幾年就養(yǎng)下四個孩子,老楊福幫著帶帶孩子。有時候想喝口小酒了,老楊福就帶上四個重孫子呼啦啦直奔小飯館,大造一頓,桌面上杯盤狼藉,老楊??粗鴿M心歡喜,心說,過日子過的就是這個勁兒。他心滿意足。
不承想,平常人過平常的日子也不容易,雖然心中沒有奢望,知足,可就是不能常樂,做不到,沒有辦法的事。為什么這么說呢?五十歲出頭的老楊福病了,頭一天還沒啥事兒,第二天就起不來了。起先大花、大乖以為人吃五谷雜糧哪能不生病,躺幾天就好了,結(jié)果請了郎中來開了藥,還是不見好,而且越發(fā)不好了。人不清醒,口齒卻越來越清楚。突然有一天,老楊福大喊了一聲,我有罪呀!大乖兩口子在隔壁兌玉米漿,聽到了嚇一哆嗦,卻沒多想。大花放下活計,進(jìn)屋給爺爺喂了一口水,翻了身,掖了掖被子。從那以后,老楊福只會說這一句話了,不定什么時候,昏昏沉沉中突然高喊一聲,我有罪呀!那一聲真是撕心裂肺,聽得人心驚肉跳。
一天晚上,大花問大乖,爺爺以前都干過啥?大乖說,他不愿意說以前的事兒,我問過多少回了,他說闖關(guān)東之后看過青、扛過大個兒、當(dāng)過炮手、干過保鏢。大花說,這也不是掙錢的營生呀,他的煎餅鋪子怎么買到手的?哪來的錢?大乖說,有一次我也問了,他說他挖過棒槌,賺了點錢。大花聽了,沉思了一會兒,說,我聽人說挖棒槌的人不容易,啥事兒都有可能發(fā)生。一個人進(jìn)山,沒有照應(yīng),整不好人參沒找到,人先沒了。幾個人一起吧,沒挖到的時候苦巴巴地找,找到了又苦巴巴地爭,真刀真槍地干,不是狠茬兒也賺不到啥錢。大乖翻了個身,沒接茬兒。
第二天,大花早早起來,梳洗完了也沒干活,去廟上了。回來之后,她直接到老楊福的床前,握著老楊福的一只胳膊,頭伏在老楊福的耳邊,輕聲說,爺爺,您安心吧,我去北山廟上給您燒了香,跪在老佛爺?shù)哪_下叨咕了。安心吧,老佛爺不怪罪您了。老楊福聽了往外吐氣,這口氣好長,好長,然后他一點兒生息也沒有了。
選自《故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