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農(nóng)歷七月十九，午時，尋找大海的孩子。

日上中天，影子退回身體，望海寨的這片沙灘潛伏六個小時之后，也從海里退回陸地，忙不迭地敞開濕淋淋的心扉。

時間陡然緊急起來。近千米寬的灘涂上，數(shù)億洞穴里珍藏的寶貝——花蛤、白蜆、蟶子、泥溜、螃蟹，大白于天下，催促著趕海人的腳步再快一點兒。

其實，趕海人更急迫。他們早早就把自己武裝成套子里的人，頭巾、帽子、墨鏡、口罩、防曬衣、靴子，按照渤海潮汐表的精準時間，“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從城里沖出來，像另一股潮水瞬間漲滿整片海灘。

趕海人姿勢統(tǒng)一。他們貓著腰，腳步慎重，生怕踏錯一寸就放過誰的去路。他們左手垂在膝前，微微收攏；右手上的小鏟子，對焦成雷達，從一個洞穴掃描到另一個洞穴，專注的樣子像極了一只只伏擊獵物的豹，蓄勢待發(fā)。

“小豹子們”跟在身后。他們赤著腳，沙粒摩挲腳心，微微的癢，從腳心傳到心里。他們有使不完的勁兒，完全忘記了叮囑，早早就從口罩、帽子、外套里鉆出來，任憑陽光裹緊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還沒有經(jīng)歷過海浪（生活）的淘洗，少年不識海水苦，他們打鬧、追逐、與海浪一起奔向大海。紅的、綠的、粉的、藍的，塑料桶盛開在他們身后，流浪成一朵朵浮云。

而他們不知道，再嫻靜綿柔的沙灘都曾擁有一身傲骨。時間用沉默敲擊萬物。十八億年前，天地荒蕪，人類還不知何處為家，山和海就在此相逢。它們激烈地討論著這片天地的命運，用火焰、巖漿、暴雨、颶風交相磨礪；它們?nèi)淌軇⊥崔Z鳴，度過漫長暗夜，在雷霆中重塑真身，在閃電里鍛造靈魂，崩解、消融、冷凝、奔騰，直到身體和內(nèi)心都柔軟下來、安靜下來。

余下這一片沙灘，在無盡光陰中咀嚼著由詭異和奇景造就的新天地，以此證明著地球演化和漫長歷史的存在。

或許，也曾有涉水而來的勇士，和我們一樣見識過這片奇觀。二十六萬年前，距此百里之外的金牛山燃起灶火時，是否有魚鮮的香氣飄散？沿著大清河的碧水清波，他們是否也曾順流而來，追逐浪花？后來的時光里，他們又去了哪里？只余下一座金牛山，孤獨地眺望著大海的方向。

沙灘上，一層又一層，埋藏了來來往往的腳步，隨著潮水流進海的心里。

海邊出生的人，天生就會趕海?！昂Ｍ肆耍s海了，海灘攤開了小飯碗，拿個窩頭拌大蔥，打碗蠣子吃個鮮”。這是一代代寨子里響起的歌謠。后來，寨子里成立漁業(yè)生產(chǎn)隊，趕海成為隊里拿工分的勞動任務。那時候，人們相信，每次海水退去，大海都會留給人們想要的一切，好像大海永遠不會拒絕。再后來，趕海人遲鈍地發(fā)現(xiàn)，他們用錯了方法，機械越強大，海灘上留下的洞穴越絕望，像隱身于海水里的膠遼古陸，再也無法浮出海面。

說到趕海，老宋有許多話想說。他祖上三代沒離開過寨子，連呼吸里都浸滿了海的氣息。站在月光里，他說起之前的故事。月光像海水一樣清亮，反射的光像魚鱗，一片片粘到他的身上，把他變成一條海里的魚，要游回到過去的時光中。

“我們都沒趕上黃花魚汛的好年景。那時候，上千只漁船，都擁在西河口，等著擠進蓋州城。”

歷史上，望海寨歸屬蓋州管轄。從這里向北，沿大清河入?？谏纤荻锞褪巧w州城。城雖小，在漢武帝時設為平郭縣，城內(nèi)又置“鹽官”“鐵官”，管理著東北地區(qū)鹽、鐵的生產(chǎn)和銷售，使得小城一躍成為遼東重鎮(zhèn)。得益“漁、鹽”之利，小城雖然在歲月中時儉時豐，卻從未在歷史中缺席。明朝，因倭寇襲擾，小城更成為海防重地，設置烽火臺、駐扎兵營；直到清代中葉后期，開通海上貿(mào)易，小城據(jù)渤海咽喉，一躍成為東北“財貨通衢”“名聞八閩，聲達三江”的漁商口岸。

小城在歷史中時隱時現(xiàn)，望海寨也隨之潮起潮落。“不管怎樣，總要向前走。”老宋說，“趕上新時代，我們都是幸福的?！?/p>

如今整片海灘擁有了新名字——龜石灘風景區(qū)，不時在圖片和視頻里伸著懶腰，空氣中滑過一聲聲笑語，趕走人們內(nèi)心的焦慮、迷茫、貪心、無知、怨氣、悲傷。這一次，趕海人明白，蜆子、泥溜、花蛤、蟶子，和人類一樣，都是大海的孩子。

2

農(nóng)歷七月十九，申時，回歸味蕾里的故鄉(xiāng)。

夕陽慢慢墜入大海，余暉與望海寨上空飄浮的縷縷鮮香重疊，氳氤了漁村。

暮色四合，正是灶上最繁忙的時刻。廚房協(xié)奏曲叮叮當當響起來，黃花魚、鲅魚、生蠔、踏板魚、石斑魚、海螺、蜆子、泥溜、小海蝦齊聚，家燉、醬炒、清蒸、鹵制，百般招式，各顯神通，不管是寨子里的人，還是外鄉(xiāng)人，流連在望海寨的滋味里，久久不散。

在望海寨人的美食譜系里，魯菜、遼菜是主角，兼容滿族菜系口味。這種口味要從清順治八年算起，大批移民從山東、河北涌向山海關(guān)外，他們走到哪一處就落在哪一處。他們中的一群選擇了望海寨。他們相信，海水會傳遞故鄉(xiāng)的音訊和味道。帶著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和新生活的向往，他們就地取材，尋找故鄉(xiāng)食物的替代品融合嘗試，燒制出一碗又一碗鄉(xiāng)愁，潤化出新的家鄉(xiāng)的滋味。

像蒲公英一樣的人，最擅長隨遇而安。在望海寨里，小海鮮最有鮮味。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要保持“小鮮”的原始美味，需急火、快燉、輕調(diào)佐料，天然滋味，無為而治。這是望海寨人最擅長的烹飪方式。

一鹵天下鮮。鹵貨，即是生腌，把貝殼類海鮮用鹽水嗆味后食用。這是遼東灣地域的特色吃食，外鄉(xiāng)人一般不太能接受。而在望海寨，一切皆可鹵。海飛蟹、赤甲紅、蝦爬子、小海螺、泥溜、玻璃牛、海蝦，經(jīng)過鹽水鹵化后，皆是美味。

制作鹵貨，挑選食材是關(guān)鍵。鹵貨的食材必須鮮活，這需要極好的眼力，老宋是行家里手，一看二摸三聞，新鮮度、軟硬、肥瘦、公母，他打眼一瞅就知道食材的好壞。

熬鹵是第二道個關(guān)鍵。大料、辣椒、姜、香菜、蒜、鹵蝦油、白酒等，其中，鹵蝦油和白酒，一增味二殺菌，最為重要。將這些配料按照比例放入鍋中，煮沸，放涼。

然后把洗凈的海鮮放入容器，搪瓷盆、玻璃瓶都可以，把調(diào)好的鹽鹵倒入，靜靜等待一夜之后，讓鹵水味道和鹽分充分“嗆”進食材之中，這樣的鹵貨，外殼硬實，鮮肉輕嘬入口，鮮咸濃香爽口，放在冰箱里，隨拿隨吃，是望海寨待客的常駐嘉賓。

而每家不一樣的投放比例和調(diào)料搭配，往往營造出不同的味感，吃一口鹵蝦爬子，懂行的人就能分辨出是宋家，還是張家、李家的。

近年來，海蜇成為渤海的特色水產(chǎn)品，望海寨人又與時俱進創(chuàng)新出獨特的海蜇宴。這是集海蜇腦、脖、皮、衣、邊角，搭配不同食材輔料，做成的一桌海蜇宴，只在望海寨才吃得到。因為做海蜇宴最要緊處在于對時間的把控。海蜇離水易化，必須在五分鐘之內(nèi)完成烹飪。這是一份與時間賽跑的美食。對此，老宋有自己的看法：“海蜇除去腌制，涼拌最好?！?/p>

食物總會在特定時間里，令人想到故鄉(xiāng)。在望海寨，每當漁船披著星光起航，也帶走了寨子的夢。一茬茬人老去，一茬茬人長大，一茬茬人離開故鄉(xiāng)，一茬茬人回歸故園。潮來潮往中，魚香飯香在這里凝結(jié)成望海寨的味道，小海鮮，地瓜飯，同一種味道，成為暗暗流動的血脈，讓素昧平生的人，也能因為擁有同一種口味而成為家人，相親相愛圍坐在一起，合奏出更響亮的營川之聲。

3

農(nóng)歷七月十九，戌時，再遠的船終會歸來。

船是望海寨的腳。腳走到哪里，寨子就在哪里。到了捕撈季，船和船上的人就變成潮水，漲潮后回來，退潮前出發(fā)。

吃過晚飯，再次檢查一遍設備安全情況，老宋的船就要出發(fā)了。接下來的這一個多月，是海蜇捕撈季。老宋他們每天要出海兩趟，一趟要八九個小時，船上沒有朝九晚五，只有潮漲潮落，按著大海的節(jié)奏完成晝夜交替、睡覺、吃飯、勞作，直到捕撈季結(jié)束。

這是決定他們一年收成的重要航程。因為再過兩個多月，冬季降臨，他們的船將凝固在冰上，冰雕一樣矗立在海上。

老宋祖輩就以出海捕撈為生。現(xiàn)在，他繼續(xù)在海里討生活。每年除去冬季結(jié)冰期和春夏休漁期，他大概要在海上飄蕩五個月左右。

如果從十七歲算起，老宋在船上已經(jīng)超過四十年。這次出海后，他就打算停下來了?？墒?，時光仿佛把他訓練成一種鳥，不停地穿梭在陸地與海洋之間。有時，聞到風里飄來的海的氣息，在陸地上的他就會鬧心、焦慮、幻聽，總感覺世界都是搖晃的，他的身體里已經(jīng)有了海洋屬性。

寨子里的漁船，作業(yè)區(qū)域一般都劃定在遼東灣。出海時，老宋他們都會使用北斗導航，還有手機定位，這已經(jīng)比祖輩們安全很多?？杉幢闳绱?，老宋眼里的大海還是善變的：慍怒、歡喜、恐怖、溫柔……還有平靜下的幽深，風暴里的安寧，以及每一個浪拍過來的力道，和每一處漩渦下暗藏的寶藏，他都大體懂得其中的暗示。

這種默契，來自于老宋爺爺親傳身授。爺爺信天、信海、信命。爺爺一直說，他們都是討海人。討，是請求給予，是希望得到恩賜。所以，對待大海，永遠要心懷誠心敬意，更要知道適可而止。

爺爺尊奉大海是“所有人的衣食父母”。每次出海前，爺爺都要站在沙灘上，看看天色，聞聞空氣，“凡事都不能硬來，順應大海才有收獲”“小心駛得萬年船”。大海養(yǎng)育了多少人，沒人能說得清；大海收納了多少人，也沒人能說得清。

這次出海，老宋尋找的是海蜇，為了不讓漁船空手而歸，幾天來，老宋的目光雷達般掃描著海面。此刻的他，還有爺爺和他一起并肩站在船頭，不放過海水一絲地變化。

下網(wǎng)啦！

漁網(wǎng)隨著老宋的高喊跟著鐵錨躍入海里，老宋的目光也跟著鐵錨一起下沉，他在心里默默計算著速度，憑借多年的經(jīng)驗確定拋錨的時機。日落時分下網(wǎng)，到網(wǎng)具全部下海需要近一個小時。安全下好網(wǎng)，老宋才想起晚飯還沒有吃，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計”。

可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收網(wǎng)。這也要掐好時機，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海底的水流將海蜇聚到了漁網(wǎng)上，如果不及時收網(wǎng)，等水流改變方向，原先聚集的海蜇將被沖散，捕撈就會變成“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和人生的某種收獲一樣，需要經(jīng)驗，也需要運氣。

海蜇終于上船了。沉甸甸的網(wǎng)，裝著老宋沉甸甸的喜悅。

之后的一個月時間，他們都要在這個流程里循環(huán)。出海等待，下網(wǎng)收網(wǎng)，靠岸卸貨，短暫休息，繼續(xù)出發(fā)。

沙灘上，人們欣賞著藍天白云，碧海漁船，品嘗著美食，還有詩和遠方的大海。而船上的人，他們的祈盼只是風調(diào)雨順，魚蟹滿艙。每次開海節(jié)，船家們都去龍王廟祈求平安。望海寨里，以船為生的人家，屋頂上都高高豎起了紅旗，一面面紅旗在空中飛揚。

4

農(nóng)歷七月二十，辰時，繼續(xù)山與海的傳奇。

從海上回到岸上。這一次，老宋的兒子成為新浪潮里的弄潮兒。

比起老宋，小宋的腦子活、膽子大，在望海寨海鮮市場建設之初，他就說服老宋開了一家漁家樂飯店。搶占先機，誠信經(jīng)營，還有自家漁船打撈的小海鮮。他家的小海鮮經(jīng)濟實惠，成為遠近聞名的口碑店，這也讓他們嘗到了新生活的幸福滋味。

小宋說：“從五一到十一，甚至到了十一月，還有來海邊玩的人?，F(xiàn)在的人，都活通透了。旅游休閑放松，多數(shù)都是一家一家的?！?/p>

老宋說：“北海禪寺的鐘聲，今年特別洪亮?？催@勢頭一切能更好?！?/p>

老宋離開寨子搬到漁村新區(qū)。他舍不得海上的日子，把老漁船一起搬到樓下的花壇里?；液谏拇澹唏g著日月星辰，露出船艙里鳳仙花紅燦燦的臉。不出海的日子，他就坐在船沿上，看著花草慢慢長滿船艙，想象著漁貨滿艙的美好。

老宋早就成為海陸兩棲哲學家。他的名言很多，“網(wǎng)打著打著，最后都是空著的”“人活著就像縫補漁網(wǎng)，有了漏洞就補好，補不好的地方也不要強求”“空了也沒關(guān)系，到那時候，花草樹木會填上來”。他的話，像從海水里撈上來的，沉甸甸的，每到句尾還要再沉一下，像拋下的錨，定在原地，讓人覺得踏實。

如今，老宋停留在了陸地之上。他聽到更多新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隨處可見拔節(jié)瘋長的轟鳴，天南海北的口音，和每天都會出現(xiàn)的火花飛濺，汽笛長鳴。望海寨里，一切都在蓄勢，一切皆有可能。

從這里向北，遼寧團山國家海洋公園隔水相望，銀色沙灘溫柔繾綣鋪展在腳底，熨帖著南來北往的羈痕。

龍宮一條街上，花崗巖海象、烏龜、城堡，橫臥在海岸，等待遠方而來的腳步。走累了，就坐在它們身上，看夕陽墜海，等明月東升。

水上樂園里，浪花一浪高過一浪，笑聲沖向天空，直接把夜色擊退。古船廊道里，老漁船摞下漁網(wǎng)，卸下鐵錨，任由歲月擱淺，潮汐斑駁。在它們身邊，堿蓬沿著海灘一路燃燒，釀造出一片火紅的生命邑澤，無涯無際。

從這里向南，光輝漁港的碼頭，船來帆往，一聲“開海嘍……”，劃開沉封千余年的碼頭舊夢。

金代翰林學士趙秉文在游覽蓋州城后，曾作《連云島望?！?，“壯觀天東第一游，曉披絕島寄冥搜。煙中熊岳隨潮沒，天際遼江入海流。地絕四維那辨樹，風來萬里忽通舟。我從析木西南境，回望中原四百州”。那時的他，是否想到千年之后，有這么多人和他一樣站在這里，遠眺同一個方向？或是漫步在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

想到詩人于堅的詩《只有大海蒼茫如幕》：春天中/我們在渤海上/說著詩/往事和其中的含意/云向北去/船往南開/有一條出現(xiàn)于落日的左側(cè)/誰指了一下/轉(zhuǎn)身去看時/只有大海滿面黃昏/蒼茫如幕。

此時，一隊漁船從望海寨珍珠港駛出，駛向更加蔚藍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