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陰郭氏是當?shù)氐拿T望族。郭氏家族的祖先可以上溯至唐代大將郭子儀的六世孫,南唐廣國公郭暉。郭暉出生于京兆萬年(今陜西),后遷往吉州(今江西吉安),于吉州繁衍生息,漸成大族。吉州郭氏家族的一支遷居于贛州信豐,并于元末南遷至廣東南雄州保昌縣。明萬歷年間,該支中有一個叫郭姚山的人,又向北遷徙,遷至湖南湘陰縣城。郭姚山四傳至郭應魁,郭應魁生郭遇賢、郭遇杰等人,郭遇賢、郭遇杰分居于湘陰城南、湘陰城西,因而稱為城南郭氏和城西郭氏。郭慶藩即出自城西郭氏,郭遇杰為其天祖。郭遇杰的兒子郭熊為郭慶藩的高祖,郭熊家業(yè)雄厚,郭慶藩的伯父郭嵩燾稱郭熊“富甲一邑,亦樂施與。沉厚敏捷,才氣沛然有余”,“家巨富,歲常施貸于人……不刻期,不責息”(陳瑩《郭嵩燾詩文研究》)。郭熊慈善開明的作風使他在政治和道義上皆獲得了聲譽,且在經(jīng)濟上也積累了雄厚的家業(yè)。郭慶藩的伯父郭嵩燾、父親郭昆燾、叔父郭侖燾人稱“湘陰三郭”,三人皆重文章與器識,才學深厚。三人中郭嵩燾名氣卓著,為晚清大員,其交游廣泛,使湘陰郭氏門族進一步興旺發(fā)展。
郭慶藩(1844—1896),原名立塤,字孟純,號子瀞、岵瞻,室名為“十二梅花書屋”。其為湖南湘陰人,晚清著名的學者及官員。郭慶藩是郭昆燾的長子、清代大儒郭嵩燾的世侄,自幼穎而好學,博覽群書,秉承庭訓,后繼承郭嵩燾所創(chuàng)立的養(yǎng)知學派。其詩作別具一格,極具特色,在清末文壇占有一席之地。郭慶藩精通訓詁學,深受乾嘉學派影響,于訓詁考證之學頗具建樹,著有《莊子集釋》十卷、《莊子注釋》一卷、《讀莊子札記內外篇》不分卷、《說文經(jīng)字正誼》四卷、《說文經(jīng)字考辨證》四卷等。與此同時,郭慶藩嗜好作詩,著有《十二梅花書屋詩》六卷、《讀書秋樹根圖題詠》不分卷、《廣陵酬唱集》一卷等。
一、《十二梅花書屋詩》的思想內容
郭慶藩博覽群書,因而《十二梅花書屋詩》的內容呈現(xiàn)為多樣化的特點,其中所涉及的題材廣泛,甚至部分詩歌題材間相互交綜者較多,因而此類詩難以粗略地區(qū)分類別。此部分筆者主要研究郭慶藩詩作中具有代表性的題材,具體研究內容如下。
(一)表現(xiàn)仕隱矛盾
我國古代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始,儒學始終占據(jù)正統(tǒng)地位,儒學思想成為中華價值系統(tǒng)重要的組成部分。士人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儒家注重“孝”“悌”“忠”“恕”之道以及人格的自我完善等,鼓勵積極入仕,因而入仕經(jīng)世成為古代文人的主要價值取向,實踐主體的主觀能動性是目標實現(xiàn)的必要條件,但亦需要外部客觀條件的助推,仕途不順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因而感傷懷才不遇成為古代士人普遍的文化心理。魏晉南北朝以來,佛教傳入,道教興起,諸多失意的遷客文人常以此為精神寄托。郭慶藩出生于書香世家,自幼勤奮好學、博覽群書,儒家的忠君愛國、建功立業(yè)思想成為其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重要目標。同時,他又深諳道家思想,樸素自然的人生狀態(tài)是他向往的人生歸宿。他像李白一樣渴望功成身退,但當時的清政府腐敗無能,他建功立業(yè)、結束內憂外患的時局的理想終究無法實現(xiàn),雖然他向往隱居生活,甚至屢次想要隱居,但是厚德載物的浩瀚胸懷使他心系百姓與國家安危,建樹功業(yè)成為他生命中不可跨越的一步,以上兩種因素的作用使他深陷入仕與隱居的矛盾之中,最后于江蘇任所去世。郭慶藩終身渴望歸隱,卻終未得償所愿。其詩《雜感四首》其二表現(xiàn)了仕與隱的矛盾:
世味年來百態(tài)生,腐儒捫舌欲無聲。
十年傲??崭文懀腴角贂娦郧?。
何處繁聲鳴瓦缶,曷來嘈響厭琶箏。
清泉白石平生意,歸去深山對短檠。
經(jīng)年后,郭慶藩被舉薦為通判,但通判一職也并未使其懷才不遇的憂愁舒緩。在他看來,這一職務不過是忍饑而被迫謀食的屈節(jié)行為,在這里他并不能實現(xiàn)他的濟世理想。世態(tài)炎涼,同僚們的裝聾作啞和排擠,使他兀兀窮年,攘除夷狄的抱負只能徒余于內心,因而使郭慶藩心生歸隱之念。該詩表現(xiàn)的歸隱之意看似甚篤,實則他仍是在不斷地自我規(guī)勸。他在該組詩《雜感四首》其四的結尾寫了“一笑升沉莫相問,拂衣準辦釣魚竿”這樣的詩句,他借姜太公釣魚的典故表現(xiàn)出被統(tǒng)治者重視的渴望,即入仕之心。
(二)觀照社會現(xiàn)實
郭慶藩深受湘人王夫之“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影響,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尤關注現(xiàn)實社會與百姓生活,創(chuàng)作多首相關題材的詩歌,有《湘中竹枝詞》《奉次筠仙伯父粵東述懷留別原韻》《送劉璞堂倬云觀察之陜西》《晚步惠子嶺》《曉行》《出郭》等,反映了對帝國主義侵華的批判,對百姓生活的同情等。
在以上諸詩中,《湘中竹枝詞》較為特殊,《竹枝詞》本為巴、渝一帶民歌,后唐代劉禹錫作《竹枝詞》組詩二首,使其更為聞名,郭慶藩學劉禹錫作組詩八首,題名《湘中竹枝詞》,為多言風月俗事的民歌證名,郭慶藩于序中言:“竹枝雜出委巷之音,風詩之流也……其猶不失風人窈窕之義乎?!保ā肚宕娢募瘏R編》)詩中多言湖南當?shù)氐娘L土人情,選取湖湘城外小兒女爭唱竹枝歌、洞庭湖邊一對夫妻打魚、百姓家家擂鼓采荷等生活鏡頭,表現(xiàn)當?shù)氐莫毺孛耧L以及百姓的安居樂業(yè),“湖湘城外女兒樂,雙雙爭唱竹枝歌”“朗自打漁儂把舵,朝朝波浪總安然”(《清代詩文集匯編》)等句,極具畫面感與向上生長的生命力?!断嬷兄裰υ~》中的八首詩學習了樂府民歌善于鋪排陳述的為詩特點,以敘述為主,輔以抒情,每首詩皆為短短四句,篇幅雖小,但內容豐富多樣,發(fā)人深思。組詩中也不乏對民生疾苦的真實寫照,如其七:
君家種茶湘水曲,儂家種桑湘水頭。
替君采茶桑漸老,踟躕網(wǎng)比桑葉稠。
詩中借女子口吻,表現(xiàn)出對農事與生計的擔憂。“君家”“儂家”中的“家”并非實詞,而是襯字,該詩采用互文手法,敘述女子同男子種茶于湘水曲,種桑于湘水頭,但是到了收獲季節(jié),女子卻不得不同男子去采茶,但也因此無心顧及采桑之事,因而女子看見蠶絲逐漸稠密卻無桑葉供應給蠶生存而內心焦灼。詩中女子和男子為何只去采茶,而不是將一定的時間用來采茶,一定的時期用來采桑?因為茶稅是清政府稅收的一部分,沉重的稅賦使得百姓的生活負擔不斷加重,因而出現(xiàn)詩中為交賦稅而無心采桑的局面;但桑又是湘中農民的生活來源,養(yǎng)蠶繅絲,織成布匹才能進行貿易換取維持生計的銀兩。詩中直接表現(xiàn)出對百姓不幸遭遇的同情。
(三)書寫病中感觸
疾病是極具個人化的一種生命體驗,它常使人陷入痛苦、孤獨、絕望等困境下,宋代文人尤甚,而作為既是文臣又為武將的郭慶藩與之迥異,雖然他被疾病纏身多年,甚至1882年他身染重疾,自此以后還鄉(xiāng)修養(yǎng)十年,但他在面臨疫疾之時常表現(xiàn)為一種自強不息的剛性風骨,其詩中的疾病書寫多體現(xiàn)為“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妒坊〞菰姟分?,關于疾病書寫的詩歌有《春興》、《偕同人游仙人峰》、《同許星垞太守晚眺即疊其見贈之作二首》其二、《病愈放歌》、《漢陽旅舍聞劍甫七弟之喪》、《乙酉四月服闋趙官述懷留別四首》其二等。且看《春興》一詩:
平池春盡碧泱泱,映水幽蘭自在香。
三月鶯花成樂土,六朝芳草剩斜陽。
年時多病名心減,夜半懷人更漏長。
調話獨饒清味在,不應身世感蒼茫。
郭慶藩在該詩中雖表露出因多病而使功名之心衰減,夜半時候因為懷念遠人而感到更漏聲更加綿長的苦澀,但下一聯(lián)卻作“調話獨饒清味在,不應身世感蒼?!边@樣的詩句,“調話”郭慶藩自訓為“說書也”;“清味”即為清淡的菜肴,古人飲食主清淡,尤重自我節(jié)制?!饵S帝內經(jīng)》中提到“五谷為養(yǎng),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這一理論,真正有利于人養(yǎng)生的是五谷,其余的僅有補益的作用,因此也能使營養(yǎng)均衡。孔子也曾在《論語》中說“食無求飽”,郭慶藩認為尚有“調話”與“清味”在,雖不如當年李璟登樓賦詩時賓朋、美酒、清味俱在,但是尚有排解苦悶與憂愁的方式,因而不應因遭遇的不幸而生身世之感,自我哀憐,應著眼于所擁有的事物,向陽而生。
二、《十二梅花書屋詩》的藝術成就分析
郭慶藩極具社會責任感,為詩善評議史實、時事等,使其詩的特點呈現(xiàn)為“變風變雅”的為詩主張,又因其精通訓詁之學,其詩又呈現(xiàn)為以典入詩的創(chuàng)作方式、多樣化的詩歌體裁的藝術特點,具體體現(xiàn)如下。
(一)“變風變雅”的為詩主張
樸學在清乾嘉時期達到極盛后,其流弊日顯,逐漸呈現(xiàn)出枯槁之象,但是伴隨著清政府自我革新需要的出現(xiàn),乾嘉樸學在晚清又呈現(xiàn)出復熾的思潮,此期的經(jīng)學以“尚用”為主要特征。此期的理學也與經(jīng)世思想相交融,時人闡發(fā)義理的終極目的在于經(jīng)世致用。在晚清湖湘籍官員中,以經(jīng)世致用為主張的人占據(jù)相當大的比例,以曾國藩、胡林翼、郭嵩燾等人為代表,他們以程朱理學為宗,尤重現(xiàn)實功用,具有以國家興衰為己任的強烈社會責任感。
郭嵩燾繼承了湖湘文士經(jīng)世致用的品格,郭慶藩自幼秉承湘陰郭氏家族庭訓,后傳承其伯父郭嵩燾的家學。郭慶藩的治學方法頗受郭嵩燾教益,嗜好訓詁考據(jù)之學,為詩多評議時事與史實,秉承文以載道、經(jīng)世致用的治學思想,其價值取向正如其詩所言,“人生貴實用,虛聲復何為?”(《清代詩文集匯編》)表現(xiàn)為一種反虛尚實的精神。郭慶藩的詩作多反映因戰(zhàn)爭頻發(fā)與戰(zhàn)爭為百姓生活帶來的苦難,雖有如同《湘中竹枝詞》這一類多反映湖湘地區(qū)風土人情的“正風正雅”之作,更多的是“變風變雅”的詩作。例如,《出郭》一詩中,該詩共四聯(lián)八句,前六句的筆墨著重于寫城外的景色,最后兩句以“兵戈滿吳楚,惆悵倚松吟”作結,反映此期戰(zhàn)事,同時表達詩人因戰(zhàn)事而生的焦慮感受,以及“倚松吟”此類以吟詩、吟嘯等方式排遣焦慮的辦法。再如,《奉次筠仙伯父粵東述懷留別原韻四首》其二中的“建旄交廣思陶侃,煨芋衡山老鄴侯”,表明郭慶藩的理想是建功立業(yè),而后功成身退;下一聯(lián)“猶有民情忘不得,離筵眷眷到行郵”,既回答了郭慶藩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原因,又回答了郭慶藩一直欽羨陶淵明、謝靈運等人樂山好水的生活卻遲遲不肯歸隱的問題,因為民情難忘是湖湘文人的社會責任感與使命,這促使他一生執(zhí)著于功成身退,一生心系百姓安危,渴望攘外安內。
(二)以典入詩的創(chuàng)作方式
郭慶藩的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雅俗共賞的藝術風格,他善于向漢樂府等民歌學習,語言通俗淺近。同時,他出身于書香門第,好訓詁考據(jù)之學,他的家世背景及學者身份使其詩歌中雅正一類占據(jù)比例相對較大,此類詩歌重視煉字煉句,詞語選取上多艱澀之語,多用類似于“輪囷”“浮漚”“漭瀁”等偏向于雅正的語言,其十分突出的特征為郭慶藩以才學為詩,長于用典。例如,《詠史八首》其七中,“翱翔天地間,霜氣橫高秋”兩句,境界擴大,有《莊子·逍遙游》的遼闊之感,同時“遨游”“天地間”等為《莊子》中常用的語言,表現(xiàn)出郭慶藩內心仕與隱的矛盾。又如,《山居》中的“沉醉酒徒余蔣濟,支離病骨愧相如。時危畢竟宜高臥,未擬昌黎數(shù)上書”,連用與蔣濟、藺相如、謝安、韓愈相關的四個典故,表現(xiàn)其受病痛折磨的痛苦、功業(yè)未就的嗟嘆、行藏用舍的智慧、未能為國效力的愧疚等多樣的情感。
(三)多樣化的詩歌體裁
郭慶藩在作詩方面極富才能,他兼長于諸多體裁樣式,如五言、六言、七言、雜言體、絕句、律詩。另外,他既擅長于作古體詩與近體詩的同時,又作有多首民歌,如《秋日晚游》為五言律詩,《山居即景六言》為六言絕句,《有所思》為雜言體民歌。他所作的諸首詩歌既有對閑適生活的享受,又有對百姓生活的同情;既有對山水古寺的描寫,又有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等多種情感?;谝陨希梢娖洳艑W之深篤。
郭慶藩親身經(jīng)歷了清政府走向沒落與衰敗,其詩中充滿了對生命的多層次感知,既有觀照民生疾苦與國家興亡的浩瀚視野,又有對自身生命體驗的個人化抒寫。同時,郭慶藩具有學者、詩人、官員等多重身份,人生經(jīng)歷豐富,且博覽群書,善于向前人學習,博采眾家之長,其詩作反映的內容深刻而豐富,具有極大的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