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生活審美實踐活動不僅代表了中國士人的審美縮影,也是研究中國古代美學的重要資源。本文試從蘇軾的生活審美實踐入手,立足于宋代廣闊的社會背景與蘇軾個人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窺探其中蘊含的生活美學思想,同時在此基礎上反思當代審美癥候,觀照當今審美實踐,為中國美學理論的自我建構提供參考。
近幾年來,生活美學研究在美學界逐漸升溫,引發(fā)了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和探討。生活美學理論的存在形態(tài)是多樣的,國內不同學者對“生活美學”的理解也存在多元化,它們不是西方理論的簡單移植,而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美學實踐與當代社會文化轉型現(xiàn)實作出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理論闡釋。本文對“生活美學”的界定基于生活審美活動經(jīng)驗,其特質類似李澤厚先生在《美學四講》談到的歷史美學。一方面,我們并不否認西方世界首次明確提出“生活美學”這一概念的事實,但同樣我們也必須看到,在中國化語境下,中國生活美學實踐經(jīng)驗與傳統(tǒng)美學精神為其提供的豐富資源。其中,蘇軾作為我國北宋時期杰出的文學家、思想家、封建士人的典型代表,其美學思想與審美活動經(jīng)驗是研究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典范。蘇軾將自我生活審美化,是中華生活審美實踐的集大成者,其生活實踐對現(xiàn)代化社會的生活審美實踐和當代美學建構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一、蘇軾生活美學的實踐表達
宋代是中國生活審美實踐最重要的發(fā)展時期之一。這一時期,社會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政治環(huán)境趨于穩(wěn)定,為宋代市民的生活審美實踐提供了現(xiàn)實可能性。作為有一定經(jīng)濟基礎,追求雅化生活的士人階層,更是將日常之物納入審美活動的范疇,審美趣味與日常生活在此形成了有效互動。
蘇軾作為宋代文士的典范,在受到宋代社會審美平民化、生活化的影響后,審美活動較之此前的魏晉文人雅士表現(xiàn)出“擴容”與“下移”的趨勢,即活動更加多元。他不僅僅局限于詩詞書畫與吟誦游玩,而且更廣泛地實踐于日常世俗活動,將情趣與審美態(tài)度注入其中,其對美食的詳細記載便印證了這一點,如其詩文“芽姜紫醋炙銀魚,雪碗擎來二尺余”,《鳊魚》《豆粥》《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等更是直接以食為名。同時,由于自身經(jīng)歷與思想觀念的個體差異,蘇軾的美學觀念與宋代理學家建構的以理抑情的道德烏托邦理想相背離,他從人的鮮活現(xiàn)實情感和生活本體出發(fā),打破人情與天理的二元對立,在現(xiàn)實理性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人情的滿足。相比于白居易怨憤難抑的遷謫意識和陶淵明的執(zhí)著避世思想,蘇軾則顯示出更為灑脫的生活態(tài)度,這從他在黃州所作的《與王定國》《答吳子野》《南鄉(xiāng)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與李公擇》《赤壁賦》等多部作品中便得以窺。即使被貶黃州,蘇軾也仍舊能發(fā)掘生活的諸多樂趣,自我沉醉于日常審美活動之中。在“黃州好豬肉,價錢賤如土”(《豬肉頌》)的境遇下,他仍能困中求美,大膽嘗試,獨創(chuàng)“東坡肉”這道名菜。為此,他還專門寫了一首《豬肉頌》交代其具體做法。他享受生活審美帶來的快樂,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在其思想深處,傳達出的是立足于現(xiàn)實生活的審美觀念。無論順境還是逆境,東坡都善于尋找美食、制作美食、品味美食,并通過詩詞記載飲食文化。透過文字記載,我們能感受到他的生活充滿著豐富多彩的審美情趣,而其深層內核是一種自得其樂、苦中作樂的士大夫品格。蘇軾在生活實踐中體現(xiàn)出的讓所有事物回歸寧靜、美好的生活美學觀和寵辱不驚、豁達樂觀、順遂自我的處世態(tài)度正是其人生哲學的具體詮釋。
蘇軾生活美學觀的基礎是其“情本”哲學思想,相較于理學家最終發(fā)展出“存天理,滅人欲”之極端的觀點,蘇軾不從高高在上的天理去俯視人情,而是從人情出發(fā)去尋找禮之所以存在的依據(jù),將性與情拉回到普通的人之自然本性,并進而將之作為人性之本體。在筆者看來,蘇軾對情的強調,即是對個體本性與自由的強調。同時,其哲學思想的建構則立本于儒家,參之于道禪,對前人生活審美思想多有繼承與開拓。他提出的“寓意于物”“超然物外”“性命自得”等美學思想,既是對傳統(tǒng)儒家“樂道”精神的繼承與“玩人喪德,玩物喪志”觀念的沿襲,又融合了老莊的超越論,吸收了禪宗般若空觀思想。飲茶是中國文人雅士日常休閑之樂,一代文人蘇軾也不例外。蘇軾品茶,品的不僅僅是茶,也將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與審美追求寄托其中,形成了以“清”為美的審美觀念。一句“建溪所產(chǎn)雖不同,一一天與君子性”(《和錢安道寄惠建茶》)便將品茗這一生活審美實踐與君子高雅端莊的理想品格相照應。而在“嘗茶看畫亦不惡,問法求詩了無礙”(《龜山辯才師》)中,詩人則接受了禪宗般若空觀的啟示,領悟到人生猶如幻夢、剎那即逝的真諦。在品茗時他參禪冥想,將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與審美追求寄托其中,達到“盡染我色”“以茶悟我”的境界。他將佛學的隨緣自適、儒家的雅正品格與道家的自然無為相融合,消解了入仕與隱退之間的矛盾,在生活審美活動中實現(xiàn)對個體生命意義的探尋。
由此可見,蘇軾對物的審美觀照不是外在表層的物質性的滿足,也不是傳統(tǒng)隱居之士書寫的厭世、避世之思,而是一種樂世精神,是在審美活動中實現(xiàn)對個體生命意義的探尋。正因如此,蘇軾既能在物欲環(huán)境中追尋詩意的生活,又能避免陷入“存天理,滅人欲”的極端性理之學。他對日常生活保持有一種高度的自覺,主動感受和體驗生活,在“超脫”與“現(xiàn)實”的相互融合中實現(xiàn)生存狀態(tài)的和諧,樹立了士人生活審美的理想狀態(tài),在“世俗”與“雅正”之間找到了巧妙的平衡點。蘇軾的生活美學觀并非膚淺的享樂主義,而是將自己“存在者”與“生存者”的身份完美融合,在“肉性”與“靈性”的臨界點之間達到了一種超然的境界。
二、蘇軾生活美學的當代價值
隨著當代藝術的發(fā)展,以及商品經(jīng)濟與藝術的不斷融合,藝術創(chuàng)作開始走下神壇,審美實踐下移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一方面,審美的日常生活化重新喚醒我們對“日常生活”的關注;但另一方面,由于過度消費帶來的審美功能的異化、審美主體地位的下降以及審美價值的缺失問題也日趨嚴重。審美活動逐漸成為一種符號消費。這正如鮑德里亞所認為的日常生活審美化無非是生活審美對象的符號化,審美為商品冠上了“感性”色彩,讓商品的交換價值倍增。因此,在消費時代的背景下,我們有必要回溯歷史,在中國語境下探索最本真的生活美學形態(tài),為當前生活審美實踐提供參考。
美學作為一門人文學科,其核心價值是以人為本。正如薛富興在《生活美學—一種立足于大眾文化立場的現(xiàn)實主義思考》中所言:“美學當以當代大眾現(xiàn)實生活為起點、為歸宿,讓審美活動真正成為他們的人生之趣、人生之藝、人生之情、人生之福,才算是實現(xiàn)了自身的人文價值,此之謂生活美學。”蘇軾作為北宋士人的典型代表,其在日常生活中體驗幸福,充分肯定和享受現(xiàn)實人生,其人生體驗蘊含著豐富的審美價值內涵,是當今生活實踐的典范,為我們在審美實踐層面上反思當代日常生活中審美主體性喪失和精神內涵弱化的問題提供了重要的文化資源。其思想既包含儒家以仁為本價值的追尋,也重視現(xiàn)實生活的享受,實現(xiàn)了世俗與雅正的共存。他善于體驗生活中的美,既將自己融入世俗的瑣碎生活中,在世俗活動中感受生活的美好,又在精神的高地上徜徉,從而形成了一種全新融通的人生態(tài)度和審美范式。蘇軾這種世俗化、入世化的逍遙閑適理念源于古代中國,其深刻的人生思考和休閑情感是中國人獨有的精神智慧,也是親近和尊重生活的永恒價值學說和幸福之學,在當今仍具有普適性的意義。因此,在消費文化盛行的當代語境下,從審美視角反觀蘇軾日常生活,實現(xiàn)其審美實踐與當代生活實踐的有效互動,對我們反思日常性的價值立場和價值觀念,深刻理解當代形形色色的審美文化癥候具有深刻指導意義,還可以幫助我們在物欲滿足與精神自由中尋求平衡,于日常生活中捕捉審美的瞬時體驗,進而在動物性與審美性中實現(xiàn)和諧統(tǒng)一,最終實現(xiàn)人性的完滿和人的全面發(fā)展。
此外,在美學理論構建方面,蘇軾的生活實踐也具有重要價值。生活美學并非一個全然純粹的西方概念,除了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威等國外學者早有高論,中國作為東方生活美學的典型代表,在生活美學理論、生活美學實踐等方面有著深厚的歷史底蘊,相較于西方生活美學理論較為完備的發(fā)展來說,東方生活美學的理論仍在建構中,美學與生活的結合是當今美學研究領域的主流發(fā)展趨勢,理論體系應圍繞著日常生活審美活動而展開。因此,就中國美學的自我建構與現(xiàn)代化轉型而言,如何將中國話語與中國經(jīng)驗介入到當代美學理論與審美實踐的價值建構之中,已然成為當代中國學界需要思考的關鍵問題。正如劉悅笛在《生活之美》中所言:“我們的‘美學傳統(tǒng)’就是生活的,我們的‘生活傳統(tǒng)’也是審美的。我們當代的‘生活美學’建構也需以中國古典美學為根基,形成一種古與今的‘視界融合’。”因此,在這一大背景下,從蘇軾的生活審美實踐中出發(fā),可以為中國美學理論體系與話語體系的建構提供例證,激活當代文論,并由此及彼,舉一反三,呼喚更多學者立足中國語境,進一步深入挖掘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拓展中國古代美學的研究領域,完善中國生活美學理論。
宋代開放包容的社會風氣,繁榮的社會經(jīng)濟,文士之間交往切磋的濃厚文化氛圍,為蘇軾思想觀念的發(fā)展和審美活動的發(fā)生提供了現(xiàn)實可能性。作為文人士大夫典范代表的蘇軾,“三起三落”的人生經(jīng)歷和對現(xiàn)實歷史的獨特感受,促使他將儒釋道的文化精髓融為一體,使得他既能在得道的順境之中上下求索享受生活之美,亦能在失意的窘境之下保持自我,品嘗珍饈、品茗飲酒,探尋生命的自然之味,從而達到一種順遂自我、以清為美、樂觀曠達、超脫圓融的理想境界。蘇軾的審美實踐不僅僅是特定歷史背景下個人生活審美觀念的表達,更是中國士人審美活動的縮影,無論是其詩詞中記載的有關生活的審美風韻,還是流傳至今的各類鮮活實物,都是中國豐富的生活美學資源。
基于生活美學視角對蘇軾進行創(chuàng)新研究,可以讓我們走出以往圍繞文學視角詮釋蘇軾的固化思維,窺見一個更加鮮活立體的蘇軾。同時,在價值論目標與倫理關懷的當代社會背景下,其獨特的生活審美實踐與生活美學觀念,對于深刻理解當代審美泛化的實質,把握生活審美的內在實質,促進當代生活美學實踐的健康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此外,在理論層面,生活美學是美學學科針對“生活”問題的理解與闡釋,其認為審美活動發(fā)生于生活之中,內在于生活之流。該視角有益于將高度理論化的美學與日常生活緊密聯(lián)系,實現(xiàn)對碎片化的日常生活審美活動的整合,使美學走向大眾,直面現(xiàn)實,而誕生于西方理論背景之下的生活美學,在中國的本土語境之下有著更加廣闊的闡釋空間。對蘇軾生活美學的研究既延續(xù)了中國美學的自身文脈,又能更好地與西方生活美學理論交流溝通,從而在歷時的縱向與共時的平面之間建構出一套本土化的東方生活美學體系。
本文系2023年度四川師范大學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項目“文化‘街’力—眉山三蘇街區(qū)文明創(chuàng)新發(fā)展戰(zhàn)略研究”(項目編號:S202310636066)的結題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