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挑水的時候,看到十米開外劃來一只小船。船上站著一個漁夫,他手里的長竹竿伸進水里,船慢悠悠地向河道中央駛?cè)ァN也坏貌患涌煲ㄋ乃俣?,我得趕緊把水挑回家,然后跑去告訴阿冬,又有漁夫準備藥蝦了。
一推開阿冬的家門,我就急促地表達著有人準備藥蝦的事兒。她沖進廚房,兩只手提著兩個水桶,示意我快走。
我們沿著河邊的小坡飛快地跑著,桶梁和水發(fā)出“咣啷咣啷”的響聲。此時的漁夫在解開水泥袋口,我和阿冬相視一笑,來得正是時候。
“你說,他能讓我們白撿蝦嗎?”阿冬坐在岸邊,把腳放入水里,十只腳趾頭一上一下地抓緊著。我出神地望著漁夫,黃褐色的草帽下,冷酷的臉毫無波瀾。我對阿冬說:“你問問他,如果他讓我們撿,我們就撿些小蝦,把大的還給他。如果他不讓我們撿,我們就看看。”
阿冬瞪大雙眼,嘴里嘟囔著:“又是我問,每次都是我?!蔽艺UQ?,向阿冬努了努嘴。眼看著漁船離我們越來越近,我急忙干咳了兩聲,示意阿冬趕緊問。沒法子的阿冬只好從礁石上下來,走進沒膝的水面,朝漁夫喊:“阿公,我們能不能撿你的蝦?”漁夫停下手里的動作,只看了我們一眼,又繼續(xù)搗鼓他船上的東西。
我不甘心地催阿冬繼續(xù)問。這次阿冬壯起了膽,她抬起雙手舉過頭頂交叉著晃了晃,繼續(xù)說道:“阿公,等下你放藥后,我們想撿點兒蝦回去吃,可以嗎?”
“我們就撿水草里和河邊的,浮在水上的蝦,我們不要,行不行嘛?”我大聲地懇求道。
漁夫提起那個紅桶,左右晃了晃,然后從一個黑色的布袋里拿出了一個白色的紙盒,這里面裝著能暈蝦的特效藥。他熟練地配著藥,攪拌著水桶里的黑沙,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話:“不能大喊大叫,萬一招來你們村里人,我今天就白做工了。還有,不能要大蝦,撿完了,給我看看?!蔽覀円活D欣喜,連連點頭。
藥蝦,是附近原住民撈蝦的一種方式。這種藥有個很霸氣的名字叫“ 特殺死”,它們裝在透明的玻璃瓶內(nèi),輕輕一掰,就能折斷瓶口,接著按照一定比例混入清水和細沙,待完全攪拌均勻后,沿著河岸的水草或者水面撒去,不出半個小時,河里的蝦就會被藥暈,任憑人們輕松撿起。
這種藥只會短暫地讓蝦失去意識,把藥暈的蝦放進清水里,用不了多久它們就能恢復(fù)活力。我以前問過我爸,吃這種蝦會不會死人,我爸說,這種蝦拿回家用清水洗幾遍就好,然后再配上一些韭菜爆炒,可香可香了。
從七百弄搬遷到龍泉分場的第二年,我們屯長就挨家挨戶地告誡:看到當?shù)厝嗽谒幬r,不能直接上手去撿,得問問人家給不給,我們剛從山弄里移民到這兒,不僅分了人家的土地和荒山,還去別人村里打工養(yǎng)家,可千萬不能貪這種小便宜而引起紛爭。屯長還說,誰要是壞了規(guī)矩,激化了矛盾,就把他一家老小重新趕回山里。我們好不容易才從深山大弄里搬出來,看到了河流、稻田以及大馬路,都不愿意再回去。這份共識約束著我們的欲望。所以當?shù)厝嗽诓遏~和撈蝦的時候,我們都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不敢說話,更不敢去碰他們的漁網(wǎng)。
我們屯被安置在了王秀河上游的幾個土丘間,經(jīng)過開墾,土丘上種了很多龍眼樹,我們以果農(nóng)的身份在這里落了戶。王秀河是紅水河的一條分支,它流經(jīng)之地都是肥沃的農(nóng)田,當?shù)厝顺死盟喔?,還時常在這條河里捕魚撈蝦。剛剛定居于此的我們,也依靠這條河里的水草和河邊的樹叢,溫暖和滋養(yǎng)我們的新家。
我們和當?shù)厝顺3T谶@條河邊相遇。農(nóng)忙時,他們用粗厚的麻繩系上大木桶,從河里引水灌溉農(nóng)田,無數(shù)個清晨和黃昏,他們劃上自家的漁船,在河岸上進進出出。一開始,我們只是羨慕,羨慕他們擁有數(shù)不盡的黃稻穗和吃不完的魚蝦,語言不通暫時阻斷了我們的交流。后來,不知道在誰的引薦下,我們得以到村里去幫忙搶收水稻,當?shù)厝私o我們送來了大米和花生,我們終于不用再羨慕他們村里的飯香了。
荒山上的龍眼樹,很快用漫山的乳白色向我們傳遞著新生活的到來。我們把剛收獲的龍眼挨家挨戶地送到村里,讓當?shù)厝撕臀覀円黄鹌穱L這份甜蜜。從此以后,我們這些移民和當?shù)厝嗽谶@條河流兩岸相遇,再也沒有了初來乍到的那份拘謹,我們才敢在他們捕魚藥蝦的時候,明目張膽地觀望和索要。
此時的漁夫已經(jīng)配好藥,開始往河里撒泥沙。他一手抱著那個紅色的水桶,一手抓起細沙往河面和河沿撒去,細沙入水的瞬間,就像一場短時陣雨,激起點點漣漪又快速恢復(fù)平靜。他的船走得很慢,我們的脖子伸得老長,看到魚兒吐出的水泡,我不斷地祈求待會兒能藥暈幾條魚,然后我恰好能撿到。
他的船從上游漂向下游,大概撒了一公里遠的距離,船只就往回折返了。我們早已經(jīng)準備好水桶,就等著蝦癱軟無力地睡在河岸邊或者水草上。
阿冬的雙腳早已經(jīng)踩進水里,我則提著水桶站在平時洗衣服的巨石旁,船緩緩地向我們靠來,船底的水紋刻在河面上,就著沿岸的樹影,像幅斑駁的水墨畫,但我無心欣賞,我只在意水里的蝦,什么時候能浮上來。他手里的動作也越來越快,落入水中的長竹竿把船推向了上游,我和阿冬伸長脖子,死死地盯著水面,漁夫經(jīng)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冷不丁地問起來:“女娃,會水嗎?”我們倆搖搖頭,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盯著細沙落水的位置。
“不會游泳,就老老實實地在岸邊撿,不許踩進深水里,聽到?jīng)]?”我們倆笑了,像上了發(fā)條似的不住點頭。
他的漁船漂向了幾十米開外,我拉起阿冬的手,指了指機房。會意的阿冬從水里走出,提起水桶,光著腳踩進松軟黝黑的爛泥里,我們打算從上游的機房往下尋蝦。
“有蝦了!”阿冬的叫喊聲劃破清晨的細霧,我急忙伸出食指抵住唇間,向她比畫出“噓”的指令。她又笑著擠眉,指了指水面的蝦。我彎著腰,雙腳踩進清涼的河水,一只手扒拉著水草,果然,筷子般大小的兩只河蝦浮在水上,正緩緩地朝我手里漂來。
我激動地把水桶口對準它們,那兩只河蝦順著水流,毫不遲疑地進了我的水桶。隨著蝦越來越多,水面上不時地跳躍著幾個圓暈,我朝下游的漁夫叫起來:“阿公,你快來,水面上有好多蝦,你快拿你的抄網(wǎng)撈呀!”
漁夫沒給我任何回應(yīng),他仍是慢悠悠地撐著船劃過河面。我小小的身影倒映在水里,壓不住的一臉的笑意從水面轉(zhuǎn)移到了水桶里。陸續(xù)有些來挑水的人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在撿蝦,干脆放下扁擔,站在河邊看了起來。
漁夫一手拿起抄網(wǎng),插入水草深處,隨著船的移動,抄網(wǎng)在水草叢里漫步,那些漂浮的蝦很快被撈進網(wǎng)里,漁夫的紅桶里已經(jīng)覆蓋了密密麻麻的蝦群。
他的漁船行至我身邊時,指了指下游的小島說:“喏,那里的水比較深,也沒有水草,就不要過去了。暈了的蝦一般都會被水沖到岸邊,你們踩進淤泥的時候,當心點兒,泥里有很多爛刺?!?/p>
我站起身,微微張著嘴,無法組織感激的話,只能把所有的懂事裝進眼里,然后深深地望著他。
他繼續(xù)劃著船,手中的抄網(wǎng)精準地鎖定漂浮的蝦,我的視線也被河面拉到了幾丈外。在這之前,我從不敢奢望這條河除了饋贈泉水,還能讓我體驗到這樣的富足。那個站在漁船上的漁夫,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這條河屬于我,屬于我們移民。
我忍不住低頭看了看我的水桶,這十幾分鐘下來,我已經(jīng)撿了小半桶蝦,它們一個睡在一個的身上,有的已經(jīng)昏死,有的還在掙扎,有的還在蓄力逃脫。這不免讓我想起,我們剛剛搬來時,姊妹五人擠在不足一米五寬的木板床上,入夜時,睡著的兩個姐姐幾乎把我擠進墻里,我的半個身子只壓在床梁上,那時的我,睜著眼,望著黑夜,靜靜地聽時間的腳步,我知道,熬一熬,天就會亮,等她們都起床了,我就可以在床上自由地伸直四肢。桶里的蝦越來越多,興奮驅(qū)趕著我們的疲憊,我抬頭看了看阿冬,她亦是滿心歡喜。
看熱鬧的人很快散去,他們挑著水,沿著山路往上爬,裝滿水的兩個大桶一前一后地慢慢消失在土坡上。而我的目光,總?cè)滩蛔∽分鹉侵恍〈叶嘞牒退f說話,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們從上游撿到了下游,河的一面已經(jīng)搜索完畢,兩個水桶里已經(jīng)盛了不少蝦。漁夫把船開到我們的跟前,示意我和阿冬上船,他要把我們帶到河對岸的水草叢處去撿蝦。
他的船很小,我和阿冬一動也不敢動,阿冬的手緊緊地抓著船身,努力地保持平衡,我的雙手環(huán)抱著那個裝著河蝦的水桶,船行過水面,沒有顛簸搖晃,我的內(nèi)心被平靜填滿。
我們在他的攙扶下,慢慢地下了船,我終于近距離看清了他的臉。紫紅色的面龐上透著一股堅毅,他的胡茬兒已經(jīng)白了,從帽檐里竄出的幾根白發(fā)比淺水灘上的蘆葦還白,深深凹陷的雙眼既小又深邃,這張被風霜和烈日摧殘的臉讓我心生內(nèi)疚。
當?shù)厝嗽谖已壑械膼芤夂鸵髮?,并不是因為他們占?jù)了多么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而是代代相承的辛勞,幫助他們的糧倉爆滿,魚蝦入舟。
這種撈蝦的土辦法也不知道是誰發(fā)明的,藥效只能持續(xù)半個多小時,水的流動也加速了藥效的消失,有的蝦就能幸免于難。我在幾塊巖石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只如拇指頭一樣大的蝦,但它張著大腳比畫著,額頭的劍刺看著有些嚇人。我從泥土里撿起一根木條朝它捅去,大蝦“噌”的一下朝巖石縫鉆去,我只好遺憾地把木條拋進水里,在泥岸邊尋找著那些已經(jīng)毫無抵抗能力的小蝦。
河水還在無聲地流著,搖曳的水草在我們的腳下委屈地彎著腰,我被一群小羅非吸引,出神地盯著它們擺動的魚頭和魚尾。這條河,為沿河而居的人們帶來了多少福利??!
天已大亮,河面上的薄霧也散去,眼前只剩一河清水以及裸露出水面的幾塊石頭。
我們不再輕易地發(fā)現(xiàn)浮在水面上的蝦,河里的小魚兒也就開始貼著河邊的巖石游動,這也宣告著,我們的撿蝦該結(jié)束了。我們坐在干涸的泥塊上,分享著自己的成果。阿冬把手伸進桶里抓了又抓,全然不懼蝦頭的尖刺,她一臉滿足地說:“今天我要多吃一碗飯?!?/p>
我看著還在下游忙碌的漁夫,他正在收網(wǎng)。這漁網(wǎng)大概是昨天就放好了,只見他提著竹竿,勾起漁網(wǎng)的一頭,然后抓起漁網(wǎng),慢慢往船里拉,我倒是沒發(fā)現(xiàn)漁網(wǎng)上掛著什么魚,水桶里歡跳的蝦很快把我的目光吸引住了。
在等漁夫把我們送回河對岸的空隙,我問阿冬:“我們今天撿了這么多蝦,全拿回去,也不好吧?這蝦畢竟是他放的藥?!卑⒍舫隽艘豢陂L氣,沒說什么,她的目光落在了水桶里,桶里裝著喜悅,也裝著失落。
漁夫收好漁網(wǎng)后,就把我們送回了河對岸。他指著我們的水桶問:“今天撿了多少?”我激動地分享著自己的戰(zhàn)果,懊惱著徒手的不便。我看了看那條小漁船,他船上的水桶里,足足有大半桶蝦,還有幾條翻著白肚皮的魚。
阿冬則把自己的水桶傾斜了半個身子,朝漁夫解釋:“我沒有網(wǎng),只撿了這些。大的蝦很少,你能全給我嗎?”
漁夫向我們的水桶瞥了幾眼,然后收拾著船上凌亂的物件。我和阿冬緊張地等著他發(fā)話,如果他不愿意給我們帶回家,我也不會怨恨,至少,他讓剛從石山走來的我,體會到了河水帶來的驚喜。他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然后讓我們把水桶遞過去給他,我沒有任何猶豫,向阿冬使了眼色,他好像看出了什么,但沒說話。
我們的兩個水桶立在了他的船里,他不緊不慢地從自己的水桶里,挑了幾條草魚和羅非,丟進了我們的水桶。然后拋下一句:“移民的娃娃還挺能干,都帶回去吃吧?!?/p>
我們接過各自的水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的漁船漸漸遠去,我們倆對視一眼,又看看桶里的那幾條魚,直呼今天太走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