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倪瓚是元四家之一，他的山水畫經(jīng)常透露出一種蕭遠、疏淡的氣息，古木孤亭，一水兩岸，寥寥幾筆，卻足以讓觀者感知其畫中的空靈、寂靜?？v觀至正十二年后倪瓚的山水畫作品，“空亭”的形象頻頻出現(xiàn)，空亭常繪于畫中近景的坡岸上，亭周常有兩三株小樹和幾叢幽竹相伴，空疏寂靜之意盡顯無遺。以探究“空亭”背后蘊藏的圖像精神為目的，詳細論述“空亭”在倪瓚山水畫中呈現(xiàn)的圖像特征，以及倪瓚在“空亭”中潛藏的精神內(nèi)涵。

[關 鍵 詞]空亭；圖像；意象；精神

[中圖分類號]J21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7556（2024）17-0052-03

文獻著錄格式：李景.倪瓚山水畫中“空亭”的圖像精神[J].天工，2024（17）：52-54.

“亭”，《釋名》曰：“亭，停也，人所停集也?！币蚱溆纳钛胖碌囊馓N在山水畫的造景中多被作為點景之物進行描繪。元代的畫家們不僅將“亭”作為山水畫中重要的意象符號進行描繪，還將更深層次的意蘊融入“亭”中。惲壽平在《南田畫跋》中論：“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種靈氣?！雹偎J為元代山水畫家在其作品中，多喜用具有隱逸色彩的幽亭秀木來表現(xiàn)他們胸中的逸氣。由此可見，在元代，亭子對于畫面不再單純地充當裝飾作用的點景式建筑，而是畫家思想情感的載體。

一、“空亭”的簡述

“空亭”是藝術史學家對于倪瓚山水畫中亭子圖像的統(tǒng)稱，因其圖式常呈現(xiàn)為空無一物的孤亭而得名。在倪瓚的畫作中，體積小、有亭頂、四周無墻壁的亭子形象是空亭的基本形式。倪瓚山水畫中亭的創(chuàng)作形象貫穿其從中年到晚年的半生時光，亭最早出現(xiàn)在倪瓚的畫作《東岡草堂圖》中，后在其山水畫中頻頻出現(xiàn)，直至其暮年時的作品《容膝齋圖》中都留有空亭的意象，歷經(jīng) 36 年。其畫中亭的造型也從師古宋人的精致到寥寥幾筆的簡約，因此亭之于倪瓚山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東岡草堂圖》畫于1338年，是倪瓚早期帶有亭式點景建筑的山水畫作，不同于后期程式化的空亭，畫中的草亭下有主仆二人，主人席地而坐，于亭中賞景，仆人立于其身側(cè)，其畫意構圖師法于董巨，亭的畫面設置也只是師古人之構圖法，用作點景，頗具寫實之意味。

直到1354年，亭才逐漸以“無人之意境”出現(xiàn)于倪瓚的畫中，如《江岸望山圖》（見圖1），其構圖仍為“一河兩岸”的平遠式構圖，空亭隱立在近處的江岸邊，位置顯眼卻著墨不多，造型低矮扁平，略顯潦草，精致不再。亭周也只有幾株枯松為伴，中景溪澗環(huán)繞，暮靄沉沉中遠景的山脈巍峨聳立，景中因無人跡而顯得分外蕭索、凄清。又如《松林亭子圖》（見圖2）中，“一河兩岸”的構圖是經(jīng)典的云林范式，近景的坡石處有兩三株枯木，幽遠寂寥的江岸邊有一座空亭，亭的樣式為設有石基階梯的圍欄式草亭，刻畫較為精細。遠處山脈延綿，畫家寥寥幾筆，卻將寂靜空靈之意氣刻畫得淋漓盡致。

江景無限，匯聚一亭?？胀な悄攮懮剿嬛歇氂械某淌交嬖?，由亭至空亭的圖象轉(zhuǎn)變過程，也標志著倪瓚山水畫意的逐漸“純化”。倪瓚山水畫中亭的空間雖小，但是卻有無限的情感精神蘊含其中?？胀ひ夤P寥寥，卻是倪瓚對生活追求的最好憑證。倪瓚山水畫師古于宋法，但在精神內(nèi)涵上卻與宋畫毫無二致。宋人山水重寫實，是畫者游樂于山水間的真實寫照，其中關于亭的描繪更是只突出其功能性和外觀的繁復表達。倪瓚的亭，似亭又似屋，亭下空無人至，卻吐納天地之息，是倪瓚內(nèi)在生命氣象的圖式化符號。正如他畫中的題跋：“躡將沙際屐，坐久水邊亭。俯仰已如夢，漂搖同泛萍?！雹僭谇楦械淖饔孟履攮懪c空亭相連接，空亭承載了倪瓚的思想精神，并在畫面中加以呈現(xiàn)。

二、“空亭”承載的思想精神

（一）借亭抒情 渴望安定

筆墨并非是單純的視覺展現(xiàn)，而是畫家心性的展現(xiàn)，抑或是無邊的幻象，是與畫家本人所處的真實境遇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圖式表現(xiàn)。倪瓚為何要將空亭這一圖像符號在畫面中重復展現(xiàn)，首先可以排除他對空亭景色的過分癡迷，因為從其淡然的個性來看，他對山水始終保持著疏離的態(tài)度，這也鑄就了他山水畫作中的空疏錯落之美。因此，空亭并非只是視覺化的實景表達，而是畫家本人結合自身境遇折射出的內(nèi)心圖景。

“亭”通“?！?，是供行人暫時休息的場所，常置于山腳或路邊，構造簡潔，只有屋頂，不設墻壁。結合倪瓚的人生經(jīng)歷來看，晚年四處漂泊的倪瓚，對于“?！钡脑⒁庥懈羁痰睦斫狻?/p>

倪瓚早年家境優(yōu)渥，青年時期的他悠然自得地暢游于詩書畫意之境，但天不作美，兄長的驟然離世使他幽靜閑適的生活難以為繼，官府苛刻的賦稅使倪瓚原本富裕的家境逐漸拮據(jù)。至正十三年（1353年）后，社會動蕩不安，倪瓚開始了四處漂泊、無依無靠的日子，他唯一的小兒子因與其關系疏遠而未留在他身邊盡孝。從家境殷實到漂泊度日，晚年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倪瓚，將自己的浮游生活融于畫中，如《松林亭子圖》畫面中近景有幾株枯樹佇立于石坡之上，樹下有一個欄桿和石階圍繞的空亭，亭前有亂石堆積，畫面中景是一望無際的浩瀚江水，遠景是重巒疊嶂的山峰和奇石。結合題詩“亭子長松下，幽人日暮歸，清晨重來此，沐發(fā)向陽晞”，可知此畫此詩是倪瓚晚年生活的真實寫照。倪瓚晚年畫作題跋中也蘊含著倪瓚想要結束漂泊，渴望安定的個人情感。他在《孤亭秋色》上題跋：“七月一日風雨急，桐里湖邊吟夕涼，蕉葉滴愁籠翡翠，荷花迷睡鎖鴛鴦，卻疑身在瀟湘渚，且著舟停云錦鄉(xiāng)，笑我雖非徐孺子，陳蕃下榻更銜觴?！雹谶@夢寐以求的“云錦鄉(xiāng)”不僅僅是他現(xiàn)實中的家鄉(xiāng)，更是能夠讓他結束漂泊生活的安居之所。

通過觀察倪瓚晚期的詩畫，筆者發(fā)現(xiàn)他常以居所來命名亭子，如《紫芝山房圖》中就有簡單的一座亭子，而《松亭山色圖》《安處齋圖》中雖以亭命名，但圖像形式卻是房屋的樣式。天地悠悠，宇宙浩瀚，江邊寂寥處有一空亭，無所依憑，似是畫家本人的命運，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栋蔡廄S圖》有題畫詩句：“幽居不作紅塵客，遮沒寒江卷浪花?！蹦攮懺谠娭杏幸鈱ⅰ巴ぁ钡母拍钅：秊椤熬印?，也再次印證了他渴望安定的心情。他將心中對安定的渴望以及思鄉(xiāng)之情轉(zhuǎn)化為具象的符號語言“空亭”，再借由空亭承載自己的萬千情緒。

（二）以亭自比 追求自我

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以畫中蘊含的哲學思想為價值體現(xiàn)，陳師曾先生曾說：“知畫之為物，是性靈者也，思想者也，活動者也?！雹僖虼宋娜水嬎鶑娬{(diào)的并非是畫與物的相似，而是畫意，即畫家思想的表達。

元朝嚴苛的政策使民族之間的矛盾激化，百姓因不堪忍受壓迫，在元朝后期，多個地區(qū)出現(xiàn)農(nóng)民起義，加劇了社會動蕩。加之元政府廢除科舉制度，使許多有識之士只能寄情山水，以釋道為思想之師，隱匿于世外。時代的微塵落在個人頭上即是一座大山，當命運的刀斧無情地劈向所有人時，能轉(zhuǎn)變的也只有個人的思想。元的苛政以及日漸式微的家族，使沉浮于俗世中的倪瓚，以禪宗之學為解脫之法門，倪瓚恰如其分地利用了自己離群索居的處境，并賦予其思想的自由。其畫中亭下的無人之境正是出離塵世的象征，流動的時間在亭中永恒，在寂靜中還原了生命的本真。

倪瓚晚年的畫作受禪宗影響甚深，倪瓚的思想逐漸趨向于禪宗思想中的“空寂”，畫中筆墨也是愈發(fā)凝練，寥寥幾筆便刻畫出一個空亭的形象。亭子的構造簡單，一個屋頂，四根柱子，與外界自然沒有任何阻隔，在亭下可以與自然萬物進行充分的交流、融合?！翱展始{萬境”，因此亭子本身的意義也符合禪宗的“空寂”之意境。

禪宗的最高境界是認識自我，即主張自性論。這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題精神是相互交融的，藝術創(chuàng)作歸根結底是藝術家對自己心靈的再現(xiàn)。在禪宗自性論的影響下，倪瓚作畫強調(diào)對心性的修煉。他的這種重視心靈的做法，也符合藝術創(chuàng)作的追求。因此空亭代表著自我的思考，是倪瓚內(nèi)在精神的具象表達，是其恢復自我生存意志的窗口。它超越了時間形態(tài)，是倪瓚生命沉淀之感的外化，包含倪瓚的生命本真和對人生的領悟與智慧，是其內(nèi)心的獨白。

倪瓚63歲時創(chuàng)作的《江岸望山圖》，圖中近景坡石上有幾株枯樹，在枯樹的后面有一座空亭，亭旁是浩瀚的河水，遠處孤峰聳立，這種隔江山色給人無限的遐想，雖然亭內(nèi)無人，可是從題名中可以得到亭內(nèi)是有人的，由此也可以推測出“空亭”已經(jīng)成為畫家主體生命的化身。畫家以亭自比，孤亭在空疏的山水間無所依憑，就如同倪瓚漂泊無依的真實境遇。畫中孤亭與曠遠山水相比如米點般大小，卻廣納乾坤之景，正如倪瓚在宇宙天地間雖是渺小的存在，卻依舊保留困境中自處超然的精神。因此在倪瓚晚年的畫作中空亭的位置也愈發(fā)靠近畫面的中心，如倪瓚72歲時所作的《容膝齋圖》（見圖3），題名取自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雹谀攮懡栌锰展脑?，來明其出世之志。《容膝齋圖》具有倪瓚代表性的折帶皴風格，畫面構圖為“一河兩岸”，畫面前景的坡石上有五株雜樹，樹后平坦的岸邊有一座低矮的亭子，倪瓚用淡墨勾勒亭頂。畫面中景為空白湖水，整個畫面沒有人物的出現(xiàn)，盡顯一派蕭條空寂之情，但每處都有其象征意義，畫面中的空亭位于畫面中心，是畫家本人的自比，是他內(nèi)心豁達超脫的精神載體，他借這座小亭為自己內(nèi)心在寂靜的山水間尋得一處歸宿。亭與倪瓚之心神相通，倪瓚的心神與畫中之景相合，看似是一座孤亭佇立于千山萬水間，其實是畫家內(nèi)在精神與宇宙的對話。他將自我精神寄托于亭中，確立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也將憂愁孤寂消解在亭中。寥寥幾筆繪出的空亭，其造型雖簡約，但其蘊含的意味卻十分豐富，空亭的“空”，是“不以物喜”的“空明”；空亭的“無”，是“不以己悲”的“頓悟”。此時的空亭成為倪瓚山水由情感寄托升華為個人哲思的標志。

三、結束語

空亭是倪瓚山水畫的自我展現(xiàn)與超越，從常規(guī)范式之形態(tài)到被畫家賦予展現(xiàn)自我的內(nèi)在意味，直至最后自我超越式的升華。空亭這一意象化的圖式符號作為倪瓚晚年乃至生命晚期畫作的標志性存在，其空無一人的呈現(xiàn)方式，是畫家超然物外之精神的選擇，人既不在亭中又遠離畫面，遺世而獨立。從畫面布局來看，空亭的設置讓原本一江兩岸的山水風光流動著一股靈動氣韻，起到了調(diào)節(jié)畫面與解構空間的作用。同時，不同時期的空亭在畫面造型中有著不同的特點，其外觀結構隨著歲月沉淀而愈發(fā)簡練，甚至在倪瓚晚期的山水作品中，空亭的形象雖然簡化為寥寥幾筆，卻在構圖中逐漸占據(jù)畫面中心的位置?？胀ぜ仁悄攮懺谄礋o依時，渴望安定、思念家鄉(xiāng)的精神載體，同時也是倪瓚“以亭自比”借由空亭的形象展現(xiàn)心靈，追求自我，使其精神暢游于畫中的哲學標志。

空亭雖為萬里山河中的一點，卻匯聚了宇宙間的無限景色。倪瓚之畫是對繪畫本身的超越，是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流動的時間在空亭中永恒，倪瓚的山水不是對眼中景物的客觀描繪，是心中獨白的外在展現(xiàn)，是其厚重的人生經(jīng)歷和智慧的沉淀，是追求自我的同時，不受困于眼、耳、鼻、舌、身意的個人感受，達到超然物外、心凈空明之生命覺悟。

（編輯：李建軍）

注 釋：① 惲壽平：《南田畫跋》，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

注 釋：① 容庚：《倪瓚畫之著錄及其偽作》，《嶺南學報》1948年第2期，第107頁。

② 容庚：《倪瓚畫之著錄及其偽作》，《嶺南學報》1948年第2期，第 67頁。

注 釋：① 姚漁湘：《中國畫討論集》，立達書局，1932。

② 倪瓚：《無錫文庫 第四輯 清閟閣全集》，鳳凰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