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豫西南這座小城雨季到來的時候,我總愛靜坐窗前,看雨、聽雨,也聽曾沛慈深情演唱的《雨季》,不覺間會眼眶濕潤。這雨季啊,是故事,也是心事……
細雨湍北
七月總是不平靜的,因為雨季的再次到來,湍河上游匯積的洪水呼嘯奔騰著,一浪高過一浪,俯沖下來。
漫步在湍河河堤的我,眼見著河水即將漫上那座我回鄉(xiāng)的橋,泥沙攜帶著各色雜草,趁勢而來,順流而下,不可抵擋。
雨一直下,已半月有余,過多的雨水使得這座明媚的小城變得濕漉漉的,之前的暑熱悄漸褪去。
而我的情緒也像這雨季,難以自控,我開始熱切地想要回湍北,我的故土。
1
一個小雨的清晨,我打通父親的電話時,他和母親正在村北那六畝薄田里忙活,說是去年新栽的梨樹今夏已掛了不少果實,而各色雜草過于囂張,幾乎要遮掩了所有進出的路徑,落過雨的土壤比較濕潤松軟,雜草易于薅鋤,所以得趕緊些。
我說去田地里幫忙,他們卻說快要完工了,不必要再弄一身泥,叫我到村口轉轉,他們很快就回來了。父親和母親總是這樣,即使我有閑,他們從不會輕易吐口叫我回來干活。
我上著學時,他們的理由是怕影響我學習。后來參加工作了,又說怕耽誤我工作。當前我放假了,他們又說讓我放松放松。我能說些什么呢,他們越是關愛于我,我越是覺得心里有愧。
清楚地記得,兩年前春季的一天,和女兒回家看望父母,在村口碰見我家西院的二嬸,她拽著我數落著:你媽腦梗,倒下都快起不來了!你是不是還不知道?快回去看看吧!都輸液好幾天了,我陪她去的村診所!你媽不讓給你說!”
我一聽,不由得緊張起來,確實是近段忙著引領學生們的復習備考,快半個月沒有見到父親和母親了,“嬸子,我知道了,謝謝您!”等我見到母親,她才吃過藥,臉色還有些潮紅。本想說兩句她有病也不吭聲的事實,突然間忍住了,我真不該埋怨她啊,我懂她。母親艱難地跟我笑著,我也裝作無事地沖她笑著。
從讀書,參加工作到結婚成家,我按部就班地過活,父親和母親是全心全意地供養(yǎng)我,可我又能給予他們什么呢,不過是閑暇時回來看看而已,甚至也說不出什么暖心的話。我是個不善于用言辭表達愛的人。
雖只是看看,但他們就心滿意足、心花怒放,燒最可口的飯菜,溫最美味的酒水,臨走還要大包小包地往車上塞,直到塞不下……
2
父親母親前年搬入了新居,位于湍北新區(qū),我們老村的東面,臨著寬敞的大馬路。
趁父親母親沒有回來,我?guī)е秲喝チ宋覀兊睦衔荩衔莺托戮酉喔舨⒉贿h,因為村子整體搬遷,老屋被推土機推倒,只剩下斷壁殘垣。
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老去的故事,有著光陰的味道。石榴樹還在,葉片依然翠綠無比,火紅的果實稀稀落落著。青石板還在,它沉默無語。
露天的空隙里,母親不忘種上些青菜,青椒茄子,萵苣莧菜,絲瓜秧苦瓜秧爬上墻頭,細長的絲瓜和苦瓜告訴我一個季節(jié)的寂寞。
入了秋,修路一旦開工,它們都將要隨之消失,再也留不住。
侄兒在斷壁殘垣間發(fā)現一個玩具小木馬,興奮地叫起來。我?guī)退粮蓛裟抉R周身的泥土,上面刻著小妹的小名,是的,就是小妹的那匹“馬”。
小妹是馬年所生,小時候特別愛馬,她四歲那年,有一回,突發(fā)奇想非鬧著父親給她買一匹馬來,父親罵也不是,嚷也不是,最后想了一個辦法,花了一整天的工夫,用木頭疙瘩硬是雕刻了一匹馬出來,小妹這才安生!
父親本不是木匠,可是他善于學習,為了那匹木馬,父親專門去鄰村的老木匠明林叔那里討教了倆小時,還送去了他保存了許久舍不得喝的純糧酒。
后來聽人說,父親和明林叔當晚不僅喝光了他帶去的酒,還喝光了明林叔收藏的一瓶酒。我和母親在家里一直等著父親,他回到家里時,是唱著小曲的,美得很呢!
這木馬是父親此生唯一的手工杰作,母親稀罕它,便裹了白棉布收起來,搬家時怎么落下的,是我所不知道的。而今,年近四十的妹妹要是看到,會有怎么樣的感想?
時光總是飛逝,多少往事都已忘卻,但有些情愫,卻歷久彌新,彌真。
3
母親從田里回來,領我去了村西小河嘴的一處荒地,這里曾經是一片楊樹林,酷夏時節(jié)是鄉(xiāng)親們乘涼的好地方。多年前,民子叔和他那上了大學的兒子在暑熱天會擺上十幾個方桌和幾十條木凳,架起大鍋臺燒水。前一年冬季儲存下的木柴,水井壓一壓就出來的清水,一大鍋一大鍋的水燒著。來喝茶聊天的人一波又一波,五分錢一大碗,一角錢一大晌,一個夏天快要過去,民子叔兒子的學費也有了著落?,F在想來,大家不是非要去喝民子叔的茶不可,是大家樂意?。?/p>
而今,楊樹林里楊樹已經不多了,民子叔跟著兒子遠去了南京,除非過年過節(jié),難得回來一趟,但是聽人說民子叔和他兒子時常會寄些外面的新鮮物什給大家品嘗或玩耍。
楊樹林的邊上,臨著小河嘴向北的礓石河,有十幾米高的翠竹,雨水集中滴下,翠竹長勢迅猛,鳥兒雀兒也常來玩耍,一方靜寂之地,城市之外方寸之間,賞心悅目。
母親對我說,這里有你想不到的奇跡。我想不到是什么。母親要我在翠竹跟前,蹲下身來。沖天翠竹的根部周圍,簇簇細嫩的芽尖破土而出,奮力地生長著。這不是竹筍嗎,我覺得驚喜。母親點點頭,是竹筍,不是雨水特別充足,不會有這么多!
母親握著竹筍的根部,小心而用力地把它拔出來,裝進帶來的塑料袋。母親是大山深處走出來的女子,她打小就懂如何識別新筍,新筍又如何吃著更鮮美。母親說,每個雨季她都會來到這里,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到新鮮的筍。
采有三五斤,帶回新居,母親教我剝竹筍,剝去外面的葉片,留下里面的又嫩又肥的部分,然后放開水鍋里淖過,再擱風中晾干,保鮮膜裹起來,放冰箱里儲藏,隨吃隨取。清炒竹筍,竹筍炒臘肉是母親的絕活兒。
早年跟隨母親,雨中在村北坡地里撿地衣,在村中池塘逮魚蝦,在村東果園捉知了……母親的小廚房里,不只有市場上買來的俗物,更有她從鄉(xiāng)野間采回來的美味佳肴。
光景不好的時候,母親的用心使我們不至于忍饑挨餓;光景好的時候吧,又能使我們在平凡的日子里得到一份意外的歡喜。
4
午飯后,小睡一會兒。起來后,我決定去我的村小看看。這不只是我的村小,也是父親的,大伯的,還是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的。
村小學,雖小,卻一應俱全,教室,辦公室,閱覽室,小操場。這個不足2000人的小村莊,近代以來曾經走出過20個博士,23個碩士,90多個大學生,是遠近聞名的博士村,許久以來它使我們引以為榮。
村小學,進入大門是一條整潔的青磚小路,碗口粗的兩排刺柏森然而立,盆栽的金橘沿路秩序井然。
記憶最深的是,我的老校長丁趙林,臨退休時,不甘于村小的現狀,抓教學的同時,他向上爭取部分經費,還貼補自己的工資收入來改善村小的環(huán)境。翻修加固院墻,整修教室門窗,修葺花池,栽種下不少花木。課間休息時間,他蹲在花池旁追肥除草,兩年以后,村小一改往昔的蒼白容顏,儼然成了一個美麗的小花園。
一代又一代走出村小學的我們,沒敢忘記這位老校長。師院畢業(yè)回來后,我和兒時的老同學一起拜訪過他多次,退休以后的他,在自家院落里種花養(yǎng)草,練習書法,畫花畫鳥,有時也會靜坐在湍河邊兒,釣釣魚,看看河,自得其樂。
雨中的村小學出奇的安靜,雨聲之外還是雨聲,它大概認識此時此刻的我,就不停地向我訴說著什么?
5
晚飯過后,雨住了,新居對門的花嬸約我到樓下跳廣場舞,我欣欣然。
夜色里,小區(qū)的燈光分外妖嬈,音樂響起來,舞步動起來,姊妹們嗨起來,母親也下樓來,踩著節(jié)拍,手舞足蹈著……
這歡樂的隊伍,越來越壯大,00后,90后,80后,70后來了,60后也來了……
難以想象,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竟是這般活力無限,光芒四射,滿天的星光也都悄然黯淡……
原以為逝去是無奈的,傷感的,可怕的,疼痛的,不想還是以另一種方式補償,我們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熱熱鬧鬧地,迎接新的開始。
6
翌日,雨依然細細。
母親叫我陪她湍南購物,她很平靜,顯然她早已適應現在的生活。
車過湍河大橋時,水位還沒有回落,遠遠望見水面已上升至親水臺,新修的穰城路跨湍河大橋的浮橋,以及許多隨雨水而來的花花草草都漂浮在河面上。
我拍下這景觀,發(fā)了朋友圈,警示身邊的朋友,有朋友卻說,她看到了美。是啊,雨季的到來,卻是莊子秋水一般洶涌澎湃。消極和積極,悲觀和樂觀,是完全不同的兩面。
老村老了,新村也會變老,老村的魂魄住進我們的心底,我們想來誰都不會再落寞。
一切都在變,但我們的記憶,會過濾一切的。
雨一直下
雨一直下。我是前天就來了宛城的。剛參加完堂弟的婚禮,還沉浸在那種美好的氣氛里,愉悅著。想起他小時候惱人的種種來,可笑又可愛,而今卻要為人夫了。時間真是殘酷,轉眼間我已過了不惑之年了。可是,人有情啊。
雨是從昨天凌晨兩三點鐘開始下起來的,我在師院附近的弟弟家里住。朋友說穰城前天晚上已經在下,更早的雨進入八月以來就沒有停歇,時斷時續(xù),淅淅瀝瀝。
昨天上午文友寫了個短篇《秋雨引》,小文里她正臨窗讀書品茶,賣菜的商販在窗外吆喝聲聲,花傘下的小學生正要散學,地頭抽煙的老農似乎又在嘆息……一幀幀畫面電影般呈現,忽而云煙逝去。生命中能夠遇見她,我是有福的。我想。
“這秋雨啊”,讀到最后,她的慨嘆就也成了我對這場綿綿不絕的秋雨的真實感觸了。我啞然失笑,覺著自己有被套進去的感覺:這“秋雨引”吟得美妙。
秋雨落著。秋雨滴答。
昨晨七點半,我們從宛城一路前往新鄉(xiāng),路過鷹城,停車休息,雨阻擋了我的視線,這城有些朦朧。我曾在青春年少時因為愛情來過這座城,我低語:風吹過。友回應:吹走了往日,吹不走記憶。是啊,有份美好存在心底,也是微光,它也曾照亮過我。
也曾在一個雨天寫過一首詩《有雨的日子》,第一句是:有雨的日子,是適合來懷念的。因了雨,視野所及皆是濕漉漉的,一顆心也是濕漉漉的。也許,一切景語皆情語。
就像某個夏日的黃昏,因了情緒不怎么碰酒的人非要去酒館淺飲小酌,或是舉杯痛飲,醉的不是酒,而是自己。濕漉漉的也肯定不是雨水,而是看雨的人。
雨下著。我在車里。弟弟辛苦地開,一開就是六七個小時。而女兒躺在我的懷里。一張大的毛線毯子圍著我們,有種居家的感覺,很溫馨。
那種情勢下,我甚至于換掉了我的微信的頭像和背景圖,換上了女兒的美照和我的母親河——湍河。她們是我這一生最最牽掛的。常常牽著女兒的手,河邊兒閑聊散步,也拍拍風景。雨天的湍河常有江南水鄉(xiāng)的靜美,雖此時看不見,卻早已定格在我的心里。
在新鄉(xiāng)辦完事情,雨還在下。返程的路上,天漸漸地黑下來。
車過黃河大橋,在高速上沒法停。我是想看看黃河來著,也因了雨看不清晰,河面好像是很寬,向遠方靜靜地流淌而去。弟弟不說話,女兒想著她的心事,我也一樣。
老公忽然隔空打來電話叫我們小心行駛,注意安全。我回復他說,知道的。文友也說了晚上的聚會,我說時間關系去不了,想要見的人早晚總是會見的。雨里,說著這些話,是孤獨中細碎的小溫暖。
是夜,我們回不了穰城,準備夜宿方城的柳河鎮(zhèn)我弟媳的娘家了,這又是我第二次來到柳河。柳河,于我也是種暖,五月份那次來柳河已經讓我和它有了情分。
車窗外,雨還在下。手機的微光里我輕輕點開《簡書》,記下這一路的風,一路的雨,一路的念,一路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