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在豫西南伏牛山南麓，名字叫南召，因周代召公南巡涉足于此而得名。那里崇山峻嶺，千山萬壑，山清水秀，植物繁茂。山里除了數(shù)不清的果木、野獸和各類中草藥外，還有“召地三寶”——山果、柞蠶、黃背草！

一

山里果，山里紅，

圓圓的小果，紅紅的情。

紅光的臉面，紅紅的夢。

面香酸甜，山里娃兒最鐘情……

山果，我們叫“山里果”“茉河梨”“山里紅”，書本上說它叫山楂。但，俺們的“山里果”，與書本上說的山楂不同。

俺們的“山里果”不是樹型是墩狀，一墩生發(fā)許多一米左右的枝條，且旁逸斜出?；液稚闹l上有保護自己的短刺，一墩就是一個小刺簍。在山林中打柴、割草，手腳常被它的短刺扎破，很疼很疼的。

每年三四月份，溫暖的春風一股子一股子，吹進大山里的坡坡嶺嶺、溝溝岔岔。這時候，山里果和山中的萬千草木一樣，在春雨、山霧的滋潤下，一點點緩過勁兒來。緩過勁兒來的山里紅，先是把生命的給養(yǎng)，從根部分幾路輸送到每根枝條。

一直支棱在風雪中，光禿禿的枯枝吃點兒、喝點兒，慢慢地拱出一些小芽苞。不幾日的工夫，一個個小芽苞，在不經(jīng)意間散開了。又過了幾日，就成了稀稀疏疏的小葉片。那葉片三角卵形，暗綠色有光澤，邊緣還有不規(guī)整的小齒齒兒，頂端常裂為三片，好似一把破了的芭蕉小扇。

到了五月份，柔潤的枝條上，伸出一些青色的花梗，梗上舉著一簇花苞。花瓣抱成一團，外面裹著五片綠萼。不幾天，白色的花苞綻放開來，一簇簇很白。青黃色的花蕊，噴射出一二十根柱頭褐色、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花蕊。每朵花裂成五片，素凈得像鄉(xiāng)村的少女，文靜而矜持，火辣而內斂。

碎花萎謝之后，花柄上冒出一攢櫻桃般的小青豆豆。到了六七月，果實便成型了。其上有一凹下去的小坑，是為果臍。臍口殘存宿萼，五片向外反折，像五角星，窩內有耳毛般的短毛。

七八月間那小果圓圓的，算盤珠子般大小。個頭比干硬的野山楂大些，較做冰糖葫蘆的樹山楂小點兒，簡直就是顆袖珍的小蘋果。它們由青到白，由白到黃、到紅，黃的黃澄澄，紅的紅彤彤。果子外皮光亮，沒有一般山楂的干硬。味道由青澀到脆甜，由脆甜到面香，比澀酸的野山楂清甜點兒，較寡淡的樹山楂面香些，有十足的蘋果味。

每到這時節(jié)，我們便三五成群，或單槍匹馬走上前去，專揀色紅（黃）、個大的采摘。尋到一棵，邊摘邊吃。肚子填飽了、衣袋裝滿了，趕回家中往母親的針線筐里一掏，拿針線一個挨一個穿成串兒。大串掛到脖子里當佛珠，做項鏈，小串帶到手腕上當鐲，做手串，既好看又能吃。晾干了放起來，煮茶熬水消化開胃，去食氣（積滯）……

這好看、好吃，又治病的山里果，真是第一大寶貝！

二

柞蠶，一種吐絲昆蟲。因喜食柞樹（橡樹的一種，又稱櫟樹）葉得名。相對于在室內用桑葉養(yǎng)殖的家蠶（桑蠶），柞蠶也叫山蠶、野蠶。它是在山坡上吃柞葉（櫟葉）為主，兼吃槲葉的，蠶繭比成人的大拇指還粗。

驚蟄蛾，春分蠶。每年春節(jié)前后，鄉(xiāng)親們總會把經(jīng)篩選、保鮮的繭種，一個個用針線竄了皮兒，成串成串地垂掛于地下或墻壁有過火通道的專門培育蠶籽的屋內（我們叫作蛾房）。依據(jù)節(jié)氣的遠近、天氣的冷暖、櫟樹的發(fā)芽等情況用火控溫，到“驚蟄”前后剛好見蛾兒（繭內的蠶蛹化蝶）。

蠶蛾經(jīng)過幾日的“配對成婚”，便有諸多小米般、鮮白的蠶籽呈現(xiàn)了。有了蠶籽還不能馬上讓它變蠶，還要將蠶籽淘洗干凈，晾干、殺菌、消毒。然后才依據(jù)時令，用火左右出蠶的時間，至春分剛好蠶蟲出殼。

見蠶后，將柔嫩的櫟葉碎枝（不是讓其吃，是讓它攀枝）搭在蠶籽盒內。一個個黑芝麻般紅頭、黑身，滿身白毛的蠶寶寶便攀枝而上了。用筷子般光滑的竹簽，輕輕地夾了爬滿蠶蟲的碎枝出屋。將其搭在小河、小塘邊，成束、成捆的、已經(jīng)生發(fā)有嫩芽的櫟樹枝條上適應一兩天。

而后，把它們移到山坡上，放在稻草早已綁扎在一起（便于小蠶串枝不至于落地）的櫟樹墩上?？蓯鄣男Q寶寶們，便順枝攀爬而上找吃的去了。

蠶兒已上坡，愛吃蟲子的布谷鳥就有了偷吃的機會。布谷鳥要偷吃，蠶倌（養(yǎng)蠶人）就轟趕。于是，布谷鳥開始吵鬧：“不足，不足，蠶倌可惡！”

“子規(guī)啼徹四更時，起視蠶稠怕葉稀”“寧叫蠶老葉不盡，莫叫葉盡老了蠶。”上坡三五日后，黑茸茸的蠶寶寶便由針尖般長至寸余，粗如小孩的手指。經(jīng)過一兩日后，先前黑茸茸的蠶寶寶們，已紛紛褪去黑衣，換上了鑲了金星的大黃袍。

這時候，它們“蠶食”起樹葉開始加快，一只柞蠶一天一夜能吃凈好幾片櫟葉。多只柞蠶把一棵樹葉吃光了，就要趕快餃蠶（將其連枝剪挪到另一片櫟樹坡），讓它在新的嫩芽坡地，再美美地吃上五七日。

每五七日剪挪一次，剪挪一次它要休眠一次、蛻皮一次。拇指樣粗、食指樣長、黃騰騰、金燦燦的蠶，便開始依托枝葉“作繭自縛了”。

“蠶是個金貴的東西，吃的是樹葉吐的卻是絲線！”蠶農(nóng)無不驕傲地說。有人傻問：“那是怎樣飼養(yǎng)它的呢？”

“咋飼養(yǎng)？它不會叫，不會咬，不會跑，只會慢慢地蠕動，什么鳥、什么蟲都能欺它。刮風日曬我們擋不住，有雨沒雨我們盼不得，一切全仗天！”

話雖如此，但蠶農(nóng)在驅趕蠶寶時，用的是輕盈的羽毛；幼蠶爬茅前有擋光布、遮陽傘，放養(yǎng)的樹選的是最嫩的。最嫩的還要綁扎在一起，并特意除去棵上的枯枝、棵下的殘葉雜草，使落地的小蠶容易返回。為了它們趕茬吃飯，蠶農(nóng)們會把蠶坡上的櫟茅，依次分批砍伐，使其有趕時的嫩葉好飯。這坡“好飯”吃凈了，還要把它們及時挪到下個飯場去。剪挪時，為了不讓它們受到擠壓、傷害，裝運時不用籮頭、不用籃子，而是用碾盤樣的平底大“頂筐”，把它們頂?shù)筋^上松松散散，舒舒服服地送到新飯場……

“春蠶到死絲方盡?！毙Q兒作繭自縛全靠自己吐絲，絲盡繭成。做成的繭蛋兒周身絲殼封閉，拇指般大小，橢圓黃白，硬硬實實。曬干了輕輕一捏，“啪啪”作響。自此，蠶兒完成了它一生，由籽到蟲、由蟲到蛹、由蛹到蛾的三次蛻變與涅槃。

麥熟一晌，蠶老一時。到了農(nóng)歷五月初，盛夏降臨，蠶農(nóng)們便開始突擊拽繭（收繭下坡）。卻看蠶農(nóng)愁何在，肩擔蠶繭喜欲狂：“就這月有時間，如果天公作美，一斤蠶籽能拽一萬多繭（四百斤到六百斤）呢！”

養(yǎng)蠶是為了抽取繭絲，繭絲是蠶蟲長成后，“作繭自縛”時所分泌絲液凝固而成的連續(xù)長纖維，也稱天然絲。山繭絲雖沒有家繭絲細柔，但粗硬結實?？壗z時，把蠶繭在熱水鍋中煮一煮，將幾個蠶繭的繭絲抽出，借絲膠粘合成長長的細絲線繞起來即可。

蠶絲是自然界中最輕、最柔、最細、最結實的天然纖維，它不結餅、不縮攏，均勻柔和。其絲輕細綿長，柔軟光滑，經(jīng)久耐用，是織制各種綢緞的上等絲線?？椘窚囟辉?，吸汗透氣，光亮柔滑，是我國重要的文明產(chǎn)物之一。

甲骨文中有絲字及絲旁之字甚多，黃帝之妃嫘祖始教民育蠶。絲綢在漢時大量輸出西域，并形成著名的“絲綢之路”。南召散養(yǎng)柞蠶，歷史悠久。明嘉靖年間“婦孺會絡經(jīng)，滿城梭子聲”“山絲產(chǎn)額甲于各縣”。清代南召蠶業(yè)進一步興旺發(fā)達，民眾以“養(yǎng)蠶為業(yè)，植柞為本”。光緒年間，上?！熬贸山z行”在南召設立分店，南召絲綢遠銷歐美和俄國。20世紀全縣的柞蠶養(yǎng)殖量，一直占河南省的一半以上，被譽為“召半省”。

三

黃背草，是我們山里生長的一種野草。

這黃背草似蘆如葦，但它生長在山坡上。不用種植，無需栽培，更不需要管理。它們在向陽的山坡上連片生長，放眼望去如麥如稻。

它們簇生簇長，一個草疙瘩發(fā)出十來株。葉鞘緊裹草莛，葉片細長有點兒糙手。草莛直挺有節(jié)，如牙簽般粗，圓形實心，光滑堅實，一株能長半人高。

黃背草和黃瓜一樣，黃是它們成熟后才變黃的。它們春季發(fā)芽，春夏如同稻、麥一樣，通身一直青翠，頂梢也生出一串串麥穗般的小穗穗。到了秋冬時節(jié)，它們才由綠變黃。不僅背黃，葉片、株桿也變得土黃土黃的，并在小穗穗里伸出一團團亂絲般的芒針。

那芒針小蝌蚪樣，長長的尾巴曲里拐彎，有小半拃長，不僅黑、細、硬，刺尖長矛般還有一圈毛發(fā)樣倒生短毛。這芒針就是它們的種子，山里人都形象地叫它矛（毛）錐。

矛錐脫離母體后，拖著長尾巴刺入人畜衣服或毛發(fā)，帶至遠方落地，螺絲樣旋轉入土生根發(fā)芽，一代復生。不過，這黃背草是多年生植物，秋冬被人們割韭菜般盡數(shù)割去，留下個草疙瘩，來年照舊“春風吹又生”。

為什么說，這黃背草是給人們生活提供巨大幫助的特產(chǎn)寶貝呢？繕房屋！幾千年來，中國人除了少數(shù)住瓦房、窯洞外，大多數(shù)人一直住著土墻草屋。而土墻草屋房頂?shù)牟萦侄嗍敲┎?，也或稻草、麥秸之類。但茅草、稻草、麥秸等，又易吸水、腐朽快，所蓋房屋使用期限就短，少則三五載，多則十數(shù)八年。而我們用黃背草苫頂?shù)姆课?，?jīng)久耐用。

過去每年秋冬，農(nóng)閑的人們，去附近的山上，割回成捆、成車的黃背草，在房場跟前垛上幾垛。待房墻、房梁、檁、椽、笆箔等齊備、搭好了，把草垛扒開，一捆捆沁濕，散開來拔除根部短枯碎葉，留下根部凈光的草桿兒。松散地抱著在硬地或石板、木板上，把根部蹾齊，再捆成捆撂到房頂上。

房頂苫房人散開草捆，根部朝下，依照房坡鋪開，厚厚地一行壓一行，用一邊釘了梳齒樣鐵釘?shù)目槹逍迸凝R整、再用竹竿綁扎或泥巴鎮(zhèn)壓好。直到屋脊一房坡外露的，全是不吸水、不易腐的光滑草桿兒，整齊好看，冬暖夏涼，經(jīng)久耐用。

《詩經(jīng)·白華》云：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這首詩的大意是：開白花的菅草呀，白茅把它捆成束。這個人遠離去，使我空房守孤獨。天上朵朵白云飄，甘露普降惠菅茅。怨我命運太艱難，這人無德又無道……

詩中的菅草就是黃背草的書名，成語“草菅人命”中的“菅”說的也是它。不過，俺們父老鄉(xiāng)親一直都叫它黃背草，形象又簡單！舊時，街鎮(zhèn)的柴草市總有大車小車的黃背草售賣，是民眾的搶手貨、大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