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說起來,遇見櫻子是他命里注定的。
是去年春天的事了。山奶奶過八十大壽,他回了深山的老家。爹娘病亡得早,山奶奶把他當親孫子養(yǎng),不沾親不帶故,全仗了老人的善良。山奶奶一輩子生了五個女兒,提好大勁也沒生出個帶把的。女兒們喝著月牙潭的水呼啦啦長大了,山雀一樣飛進了她們的另一個窩,和她一樣養(yǎng)兒育女,漫不經(jīng)心地熬著日子。男人呢?得了肝病,像一匹被日月吸干了的瘦騾子,四蹄一蹬,躺進山坡里,就也變成了山坡。山奶奶孤單,搬個馬扎,坐在院門口看螞蟻,看各樣的鳥,看滿野的紫云英,也看鄰家這個拖著鼻涕茫然四顧的小男孩。山奶奶朝他笑,他要么低著頭玩泥巴,要么也朝山奶奶笑。后來,山奶奶就蹣跚著來到他家頹敗的破平房里,對他說,林娃,跟奶奶走吧。他看著山奶奶,又看著墻角的一只蜘蛛,也不說話,像條瘦瘦的影子,拖在山奶奶的身后。在稀薄的黃昏里,山奶奶用兩海碗紅薯玉米粥填平了他的饑餓。他看著山奶奶臉上層層疊疊的幸福,怯怯地叫了聲:奶奶。
四月的山野,草已經(jīng)綠瘋了,日里夜里可勁地長,似乎它們的一生就是為了那點兒綠,為了在一場大霜到來之前努力長高一寸。山花紅的紅,白的白,黃的黃,紫的紫,粉的粉……在風里搖呀擺的,有人也這樣,沒人還這樣,兀自美麗,也兀自芬芳。忙活了帶各樣翅膀的,飛飛落落,聞著香,吮著蜜,醉在花叢里,也放歌云天上。一聲亮啼,便叫醒了一道道嶺、一條條谷,整個大山都活泛起來了。
他頗有了些驚喜,這才后悔,應該多回來看看的。大學畢業(yè)后,他就來到文化部門搞創(chuàng)作,先是寫小說、散文,那是他的愛好;后來寫地方戲,這是他的工作。寫久了,小說、散文便丟下了,圈子里抬舉,稱他是劇作家。他自己倒有自知之明,什么劇作家呀,這么多年也沒寫出大名堂,不過排了幾出戲,混了個臉熟。他也不喜歡交際,一天到晚待在不足五十平的舊房里,看看書,寫寫劇本,作品大半壓了箱底。一個人在封閉的環(huán)境里處久了,就過“獨”了,哪兒也不愛去,也不想改變什么,更不喜歡湊熱鬧,把心摁在清靜里,連個小浪花都沒有,日子疊著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
山奶奶的壽席置辦得很熱鬧,女兒、女婿、外孫子、外孫女、重外孫、重外孫女都來了。八仙桌擺了滿滿一院子,桌上的黑漆經(jīng)了年月,斑駁著。山奶奶的臉也斑駁著。他瞧見山奶奶的時候眼里就含淚了,人怎就不能像樹一樣,綠過一季,喘喘氣,再綠下一季。或者,像那漫山的紫云英,一年年總那么水靈著,好看著,大姑娘一樣。山奶奶老了,真的老了,像村北頭的老榆樹,臉給風雨蝕黑了,腰給歲月壓彎了,葉給雀子叼走了,還被蟲蛀著,枯癟癟的,有了病態(tài)。他心里埋怨自己,經(jīng)年埋在家,連老人都不來多看幾次,真是個沒良心的。
可山奶奶親他,山奶奶的女兒們也親他。林娃,多吃些,山奶奶說。山奶奶還像小時候那樣看著他,一道道壑里,淌著慈愛和幸福。日子還好吧?又寫了新戲沒?大前年劇團來演戲,是我林娃編的呢,我林娃可真是大出息了。山奶奶渾濁的眼神里,就滿是驕傲了。他也沒多少話,拉著山奶奶的手,榆樹皮似的,摩挲著,淚就下來了。
林娃,往后可別給我打錢了。山奶奶說,一個人在城里多不容易,要吃要喝的,可不能苦了自個兒。
他努力笑了笑,我挺好,奶奶。
山奶奶的女兒們聽到了,就給他敬酒,春林,想當年我媽可真偏心,親閨女都不待見,省下一粒谷也要供你讀書,這不,成氣候了。我媽也是前世積德,養(yǎng)了你這個孝順娃,有福哩。他有點兒不好意思,臉也紅了。接過酒,沾沾嘴唇,就算喝過了。還是這么靦腆,山奶奶的女兒們說,你瞧瞧那些憨貨,個個酒罐子,錢沒掙幾個,馬尿倒是喝不夠。又俯了他的耳,粗濁的口氣濕熱著,說,這么些年了,給我媽打的錢也不老少吧?他搖搖頭,沒回話。女兒們便又向山奶奶說,媽,錢可得省著點花,你外孫子、外孫女們還沒成家呢,重外孫、重外孫女們也都是花錢妖精,哪像我們姐妹,就是吃山草長大的哩。山奶奶笑,不說話。女兒們又回過頭看他,眼里留著話,讓他看的。山奶奶說,去吧去吧,都去照看你們男人去,瞧瞧,都鬼絆腿了。眾女兒這才罵著自己的男人,去了。
一條小黃狗溜進來,在腿和桌子下鉆,尋著了骨頭便有滋有味地啃。哪兒來的野狗!酒醉的人罵著,就拿腳踹這饞嘴的家伙。小黃狗耍賴皮,一張桌子接一張桌子鉆,打游擊似的。鉆到他腿下,就臥在那里不動了,還翹著腦袋,拿烏溜溜的眼睛看他。他把桌上的骨頭搓了,放在它腦袋下。小黃狗感激地搖著尾巴,嘴里嚼出“咔咔”的響聲。他看著小黃狗吃,就像當年山奶奶看著他捧著老海碗,“呼呼”地喝粥,“唏溜唏溜”地吃面條。心底下,莫名就涌起了一股軟軟的溫存。
林娃。山奶奶小聲喚他。他把頭貼過去,幾乎碰到了山奶奶的臉。山奶奶的聲音像溜過房檐的風,斷不會被別人聽了去。還是一個人呀?
他點點頭。
再找個吧,也別挑,踏實跟你過日子就成。山奶奶的眼紅了,你這樣,奶奶咋放心呢。
他動了動嘴唇,還是沉默了。
山奶奶把嘴貼在他耳朵上,你給我打的錢我都存著呢,可別讓那幾個沒心肝的閨女知道,將來給你辦事用,抓點兒緊,知道嗎?
他看定了山奶奶,想說話,卻被山奶奶堵了,吃呀,這么多東西不吃就糟踐了,看你瘦的!山奶奶大聲說。他的淚又下來了。
壽席一直吃到日頭偏西,女兒們你一兜我一袋,提著剩下的飯菜和殘酒,各自扶著自己的男人,身后跟著一群小尾巴,搖搖晃晃上了山路,如黃昏的鳥雀,嘰嘰喳喳說著酒話,回到各自的巢里去。他也該返程了,把來時備下的500元錢塞進山奶奶手里,說,您就別為我操心了,吃啥喝啥,可別舍不得!山奶奶說,好林娃,奶奶有福喲。
出門時,卻碰上了一個黃瘦瘦的丫頭,只那眼神,清亮亮的,汪汪漾漾像極了山谷里的月牙潭。不知這丫頭是何時來的,躲在院門旁的石墻下,舊衣褲松松垮垮吊著,大約是大人穿舊的,兩只布鞋也咧了嘴,露著白白的腳趾。山奶奶說,櫻子,站這兒干啥?櫻子咬著手,細聲細氣說,找我的小黃。話剛落音,那條吃飽喝足的小黃狗就跑出來了,圍著她的腳脖撒歡。山奶奶說,吃飯了嗎?櫻子搖搖頭,咬著嘴唇。山奶奶就嘆一聲,跟奶奶進來吧。
鍋里還有肉,筐子里還有新蒸的饅頭,這是山奶奶為自己留的。櫻子吃得小心翼翼,眼睛看著肉,卻不敢下筷。山奶奶把一塊五花肉夾進她碗里,吃吧,別不好意思。櫻子這才像蠶一樣,咬一點兒,嚼著;再咬一點兒,嚼著。山奶奶搖搖頭,又嘆了一聲。
他就問山奶奶,這是誰家丫頭?山奶奶悲戚了嗓音,村西老孫家的,外來戶,在村里也沒個依靠。兩口子就這一個閨女,鄉(xiāng)下稱作“絕戶頭”,人前人后覺得沒臉面,就把怨氣撒到這閨女頭上,罵呀打的。這還不說,櫻子又得了一種愁人的病,先天的,干不得重活。老孫兩口子常說,這是討債鬼轉(zhuǎn)世啊。還不只是討債,還是個討命鬼。去年老孫拉著架子車出門,婆娘坐車上,不知怎么就墜了崖,找到時,頭都摔碎了。打那兒起,這閨女就是個孤兒了。
他聽得心痛,也許是職業(yè)所致,不幸總能把他帶入別人的命運里,就像戲里的那些人物,附了體似的,分不出個你我,蒙冤了、遭難了、執(zhí)手遠別了、家破人亡了,硬是讓他肝腸寸斷。他看著櫻子,像是自言自語,這丫頭以后咋辦呀?山奶奶說,還能咋辦呀,看她的命唄。山奶奶不是不想收留她,可她真的老了,沒那個力氣了。再說,這丫頭命硬,不吉祥,她也不敢收,女兒們更不會同意她把這個小災星弄進家。若此時她們在,定會把她趕走的。
他沉吟了許久,等著櫻子吃完,突然說,跟叔叔走吧。
櫻子似乎沒聽懂,山奶奶也似乎沒聽懂,林娃,你說啥?他定了神,說,我想把櫻子帶回去。山奶奶拄著拐棍,這可不行,你要有個閃失,奶奶咋活呀?他笑著說,奶奶,你忘了,我也命硬。山奶奶啞默了。他又問櫻子,愿意跟叔叔走嗎?櫻子咬著衣襟,不答。山奶奶說,林娃,還是算了吧。他思忖一下,這孩子是怯生呢,再說,他一個大男人,確有諸多不便。若是把山奶奶也接去,櫻子該不會再有顧慮了吧?這樣一想,便懇求山奶奶,奶奶,你和我一起走吧,一家人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山奶奶說,窮家難舍呀,林娃,我這老胳膊老腿,哪兒也不想去了。他便拉著山奶奶的胳膊,奶奶,就算為了櫻子,你就去城里住些日子吧,我……也想有個閨女。山奶奶心軟了,不,是心疼,林娃心里苦,她知道。林娃既有了這個念頭,她是攔不住的,硬攔,她也不落忍。山奶奶拉過櫻子,說,愿意跟奶奶走嗎?櫻子沒猶豫,使勁點點頭。山奶奶嘆一聲,往后好好孝順你叔,這丫頭,命里還有我家林娃這個貴人哩。
櫻子終于明白了,她有親人了,還是個城里人,她要跟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親人進城了。以后,她就有飯吃了,有衣服穿了。她依然羞怯,可她大著膽子拉住了他的衣襟,好像一松手,他就會被山風刮走了。他眼里滿是疼憐,就好像看著兒時的自己,被山奶奶的手拉著,走一步,心里就暖一點兒。他把櫻子的小手攥在掌心,那只小手有點兒發(fā)抖,還涼涼的。他說,奶奶,櫻子,咱們回家。
櫻子看著地上的小黃狗,又看著他的臉,那眼神里好像有潭水涌動的聲音。半晌,櫻子鼓了好大勇氣,說,我可以帶上小黃嗎?
他點點頭,沒有猶豫。他知道在這小丫頭孤寂的日子里,這條小黃狗就是她的朋友,她相依為命的親人。她怎么可以丟下它呢?
2
柯金海打來電話,語氣躁躁的,似乎有一團火拼命壓著,遇到麻煩了老兄,咱得馬上見一面。他心里沉了下,問怎么回事??陆鸷Uf,電話里說不清,我在電視臺等你。櫻子從陽臺上跑過來,爸爸,你去哪兒?他的眼神便溫軟了,有點兒事,去見個人。櫻子便過來抱他,在他懷里撒嬌,我在家等你,不許不回來。他在櫻子背上拍了拍,好的,等著爸爸。
是從什么時候改口的呢?他已記不清了。那天帶櫻子回來,已經(jīng)暮云四合了。七樓,頂層。兩間房,沒有客廳,只有一條過道。山奶奶拍著腿,喘著,爬這么高的樓,把她累著了。櫻子站在過道里,大氣也不敢喘。倒是小黃不怯生,臥室、書房、衛(wèi)生間、廚房,角角落落跑了個遍。他說,奶奶,我去鋪床,您先歇著。就給床上換了新褥新被,那還是結(jié)婚時多下的,一直壓在柜子里,舍不得用。原來的鋪蓋,他抱進了狹窄的書房,那里本就有張折疊床,自己睡。櫻子不敢上那張大床,對她來說,這張床真的太大了,也太奢華了。打來到這個世上,床就是兩摞石頭上的一塊木板,冬天鋪些干草,里面寄養(yǎng)著跳蚤和虱子;夏天鋪張葦席,硬硬得像躺在山石上。山奶奶說,林娃,這床你睡,我一個山里老婆子,有個躺的地方就行。他笑笑,奶奶,我要寫劇本,要熬夜,還抽煙,睡書房正好。山奶奶不再推辭,喃喃著,奶奶享林娃的福了,便舒服地躺下了。櫻子還待著,他摸摸她的后腦勺,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了,隨便些。來,抱著小黃,洗個熱水澡。
沐浴后的櫻子,干干凈凈的,臉上有了紅暈,頭發(fā)也順滑了,眼神閃呀閃的,是個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小黃洗過澡,抖著水淋淋的黃毛,也漂亮多了。他說,你們睡吧,叔叔出個門。
對門住著老羅一家。老羅是警察,臉黑黑的,幾乎沒笑過,樣子有點嚇人。若把他的相片貼門上,能當門神用。老羅愛人和他一個系統(tǒng),以前在劇團唱戲,后來去了群藝館。他敲敲門,老羅恰好在家。老羅有點意外,把他讓進屋,說,大作家咋想起來我這兒串門了?他說,有點兒事,想請教你。老羅自顧自點了一支煙,說來聽聽。他就把櫻子的事情講了,末了說,我想收養(yǎng)她,看看都需要辦啥手續(xù)?老羅擰緊眉頭,表情嚴肅,一句話把他堵了回去,這事你就別想了。他心里一沉,為啥?老羅在手機上扒拉了一會兒,遞給他,自己看。他終于明白了,按照《收養(yǎng)法》第九條規(guī)定:無配偶的男性收養(yǎng)女性的,收養(yǎng)人與被收養(yǎng)人的年齡應當相差四十周歲以上。單就這一點,他便不符合收養(yǎng)條件。呆了會兒,他說,老羅,你能收養(yǎng)這孩子嗎?老羅擺擺手,我一天到晚不著家,哪有時間?見他憂戚著一張臉,老羅嘆口氣說,送福利院吧。
出了老羅的門,他沒回家,而是腳步沉沉地下樓。不到晚上八點,服裝店還開著。他估摸著尺寸,給山奶奶買了身衣褲,又給櫻子買了幾件款式好看的衣服,還有兩雙新鞋,也不貴?;氐郊視r,地板也凈了,桌面也光了,那個大罐頭瓶里冒尖的煙蒂也不見了。櫻子坐在小凳子上,額頭上滲了層細汗,輕輕地喘著。
他心里猛地一熱,臉色卻難看,說,誰讓你打掃衛(wèi)生了?
櫻子不敢說話。
他蹲下來,拉著櫻子的手,叔叔邋遢,不講究,聽我的,以后不許干了,知道嗎?
櫻子點點頭。
試試,喜不喜歡?
櫻子抱了衣服,到底是個孩子,掩飾不住歡喜,笑了。也不說聲謝謝,轉(zhuǎn)身跑進了臥室,小黃尾隨著鉆進了門縫。然后,門就關(guān)上了。他也笑了。關(guān)了書房的門,坐在書桌前,心中忽地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要是真有這么個女兒,廝守著,依偎著,該多好啊。
鄉(xiāng)下丫頭,沒有敲門的意識,在他冥想的時候,門就“咚”的一聲被撞開了。他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就愣住了。櫻子一身新衣,微低著頭站在門口。小黃直著腿,前爪撓著她的膝蓋,嘴里“哈哈”的,興奮得不得了。多好看的閨女,一下子洋氣了。他站起來,雙手放在櫻子肩上,說,好看,小櫻子漂亮呢。
櫻子吐吐舌頭,眼神潤潤的。他沉默一會兒,鼓了鼓勇氣,說,櫻子,叔叔想和你商量件事。櫻子靜靜地看著他。去福利院好不好?櫻子或許不清楚福利院是什么地方,但她身子驀地抖了一下,淚便滾落了,咬著唇不說話。他的心也抖了一下,忙說,叔叔跟你開玩笑呢。其實,把櫻子送進福利院,他也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櫻子抹把淚,又跑回屋了。月亮很大,穿過窗外枝葉的間隙,正好可以看到。他默坐了很久,聽著隔壁的動靜。這一夜,大約是小丫頭睡得最不踏實卻又最香甜的一個晚上了。書房里似乎還留著櫻子的氣息,氤氳著他,絲絲縷縷潛入了他的靈魂。跟一個夢似的,他就有女兒了。盡管他知道,他沒有領(lǐng)養(yǎng)的資格,櫻子也不可能隨他的姓,上他的戶口。他和櫻子,只能是非法收養(yǎng)的關(guān)系。但他沒有別的辦法,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孩子自生自滅。就這樣吧,不管別人怎么說,潛意識中他已經(jīng)把櫻子當成自己的女兒了。這個岑寂的空間里,從此就有了熱熱的氣息,有了漣漪,有了牽掛。他想,等櫻子適應一段時間,就給她找個學校念書吧,還要帶她去醫(yī)院,看她到底是什么病,有沒有治愈的希望。如果有,哪怕只是微茫的一束光,他也要讓這束光照進她的生命里,治好她,讓她像只山雀子,自由地飛到山頂,看云,看一望無際的坡田,看她想看的一切。這么想著,他就欣慰地笑了。
這樣過了一周,櫻子已經(jīng)習慣多了,跟他也親昵起來了。羞怯感一點點少去,山里丫頭的矜持還在,那是骨子里帶的。他也不大出門,無事就和山奶奶閑嘮,櫻子在一旁逗著小黃。山奶奶說,櫻子,你夜里睡覺不老實,老蹬被子。櫻子不好意思地歪著頭,奶奶,我改。山奶奶又說,你還磨牙,說夢話。櫻子臊著臉,仍說,奶奶,我改。山奶奶刮她的鼻子,到了你叔這兒,得有個女孩子樣。他笑了,沒事的,奶奶你別嚇著櫻子了。山奶奶也笑了。他在心里感嘆,這才像個家啊。買菜時,有意帶櫻子一起去,熟悉下城里的環(huán)境??蓹炎涌s著身,就是不動,也不吱聲。他便不再強求,慢慢來吧。他平日以素食為主,現(xiàn)在卻多了雞魚肉類,這些葷菜,自是為山奶奶和櫻子滋補的。菜買回來,櫻子搶著洗呀切的,攔不住她。山奶奶說,林娃,隨她,不用慣著。他生怕累著了櫻子,也只許她打打下手,大廚自然還是由他擔任,油煙四起,手忙腳亂,他的手藝也是不敢恭維。也難怪,過去的日子里,草草對付兩口,只不過糊弄下肚子,這烹飪技藝,于他的確太生疏了。
然而櫻子說,好吃。也許她真覺得好吃,看她貪食的樣子,他便覺得幸福,心下還鼓勵自己,下次要做得更好些。小黃自然是不會受委屈的,雞骨、豬骨、羊骨、魚骨……總有它吃不完的美味,也再不用擔心惹了哪只腳踹它。吃飽了,還躥到他的大腿上,享受他從頭到尾的撫摸,漸而迷離了眼,軟軟地伏下來,卷著尾巴打盹。這樣的時候,他的心便在一種無邊的寧靜中融化了。
然而半個月后,山奶奶說什么也要回去了。他盡力挽留,可山奶奶說,她當真享不了這個福,在山里待慣了,雞、鴨、牛、羊、山雀子都是她的伴。再說,家里的老宅院沒人照看,她不放心。他知道,他留不住山奶奶。櫻子呢?會和山奶奶一起走嗎?
櫻子,跟奶奶回去吧。山奶奶扯著櫻子的手。
然而櫻子掙脫了,躲在他身后,再不露頭。
這小冤家,和你前世有緣呢。山奶奶嘆息一聲。
他心里有股熱熱的液流漫上來,對山奶奶說,就讓櫻子留下吧。
屋子里只剩下他們這對特殊的“父女”,即便靜默著,相對的眼神里也有溫情,有幸福,有笑意。不過,櫻子心里是藏著疑問的,可她不敢開口,也不敢讓他看出什么。眼前這位陌生的親人,像是天上掉下來的,慢慢就熟了,近了,走到心里去了。她好羨慕小黃,被他摟在懷里,吃飽就睡,心里一定美死了。她也想坐在他腿上,頭貼著他的胸膛,暖暖地做一個夢。這個夢她做了好多年,可每次都是被爹娘的咒罵和巴掌驚醒的。爹娘死了,她沒哭,也感覺不到傷心,就像一場北風寒徹了她的肌骨,掠過山梁走遠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死就死吧,無非是睡在土里面,無所謂的。可現(xiàn)在,她不想死了,她想和這個會編戲文的親人一起,好好活著。
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櫻子的心事。那眼神,分明有個問號在里面像魚一樣游呢。有話就說嘛,他笑著看她。櫻子扯扯嘴角,沒音。她困惑,可她更害怕。若這家里突然出現(xiàn)個嬸嬸,又突然出現(xiàn)個姐姐或弟弟,她該怎么辦呢?
還跟我生分呢?他把她拉到身邊,一只手把她摟起來了。櫻子就感到溫暖,暖到肌膚里,暖到心窩里。抬起眼,磕磕巴巴問,嬸……嬸嬸呢?
他給噎住了,啞口無言,呆了一張臉,把櫻子嚇到了。他不知該怎樣向櫻子解釋,那是他心中的結(jié),是他羞于啟齒的往事。妻子與他離婚五年了,起初,是因為不孕。妻子喜歡孩子,他也喜歡,一家三口在一起,把孩子抱在膝上,聽他哭,聽他笑,暖融融的,多好。去醫(yī)院檢查,是他的問題。這已經(jīng)夠?qū)擂蔚牧?。調(diào)理吧,大碗大碗地喝著中藥??擅看涡蟹?,他都有一種巨大的羞恥感。妻子越埋怨,那種羞恥感就越發(fā)強烈……離婚,是他提出的。自此,那個三口之家的幻象,便徹底破滅了。對于女人,他的心也徹底死了。
那兩汪月牙潭里,涌著倉皇的碎波。櫻子很后悔,她一定是不該問,她說錯話了。他會不會朝她發(fā)火呢?會不會不要她,讓她和小黃一起重新回到山窩里去?她不想走,真的不想走。她像犯了罪那樣低著頭,細小的身子瑟瑟著,把不安和恐懼傳遞到他的手里。他把她摟得更緊些,終于說話了,你沒有嬸嬸,永遠不會有,這個家里只有我們倆,知道了嗎?
櫻子使勁點著頭,像得了上天的恩賜似的,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沒有嬸嬸,真好。永遠沒有,那就太好了。這個親人是她的,誰也別想奪了去。隨后的幾天里,她真的像個山雀子一樣,蹦呀跳的,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在一個午夜,他正伏案創(chuàng)作的時候,櫻子突然闖進來,對他叫了聲:爸爸!
他全身陡然一顫,抬頭看著櫻子,似乎沒聽清。但櫻子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跑掉了?!鞍职帧?,這兩個字是他平生第一次聽到。不,過去,他在夢里聽到過,在戲里聽到過,在許多次出神的時候也聽到過??傻人堰^神時,那個聲音便消失了。他在書房徘徊,耳膜一遍遍搜集著聲音的余波。他推開窗子,對著天上的月亮說,你聽到了嗎?月亮的光暈溫軟地照著他,像是默認。他又對著遠處的山奶奶說,奶奶,你聽到了嗎?
他好像聽到山奶奶說,聽到了,林娃,櫻子叫你爸爸呢。
3
柯金海是個少白頭,體胖,肚子像山里人家的面甕,圓滾滾挺著。三十四五歲,是少年老成的那種類型。大辦公室隔了道屏風,外面是文藝部一格一格的員工桌,里面是柯金海的“主任辦公室”,除了辦公用品,還有一張床,白床單經(jīng)年不洗,已成了深灰色,床頭攤著一床綠色行軍被,柯金海忙的時候就住在這里。這個大腹便便的電視臺導演,據(jù)說有不少花邊新聞,所以和妻子的關(guān)系若即若離,那個家,回不回都是一樣的。
自然,他對這些并無興趣。
到底怎么回事?他坐在柯金海對面,問。
柯金海抽了一大口煙,狠狠地噴出來。換作往常,那會是一串漂亮的煙圈,一環(huán)環(huán)套著。焦福才這個王八蛋!他罵了一聲,肚子像個風箱一樣,一鼓一癟起伏著。
焦福才是柯金海的副手,名氣很大,只不過這名氣并非青史流芳那種,而是頂風臭十里,臭名昭著。過去沒少打著電視臺的幌子,騙吃騙喝騙財,也沒少騙做著明星夢的小姑娘。他討厭這個人,在僅有的一次合作里,他們也是不愉快的。那已是許久前的事了,市里搞一個大型招商活動,焦福才奉命拍一部專題片。電視臺筆桿子不硬,焦福才就托了熟人,聯(lián)系到他,哈著腰,一臉菊花瓣似的媚笑,一口一個“老師”,還許諾事后支付勞務費五千元,到底讓他架不住了??善优暮煤?,勞務費卻成了空頭支票,焦福才再不提這檔子事了。他知道,這筆錢怕已被焦福才揮霍到花天酒地里去了。依他的性格,自然也不會撕破臉,追著焦福才要這筆狗肉賬。自那以后,兩個人也就沒來往了,不過,焦福才的無賴形象,是烙在他的心里了。
資金出問題了嗎?憑直覺,他立即想到了這一點。
柯金海咬著牙,嘆一聲,打水漂了。
他覺得自己的心陡然墜落下去,在谷底砸出沉悶的回聲。既然資金打了水漂,那么他去年數(shù)月的筆耕就也打了水漂,那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的笑和淚,都沒有意義了。他不能不哀傷,不能不憤怒。他站起來,抽著煙,焦躁地踱了一會兒,對著柯金海的臉,硬硬地說,當初你就不該用這個騙子!
柯金海把頭垂下去,說,怪我。又抬起頭看著他,對不起了,老兄。
這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解決的事,可又能怎樣呢?要怪,還是得怪自己。明知焦福才要摻和,他為什么不堅決拒絕呢?去年春天,也就是櫻子到來的前夕,他正創(chuàng)作一部古裝戲的時候,柯金海登門了。他要拍一部戲曲電影。他說得信誓旦旦,要走院線在全國放映,要拿最權(quán)威的大獎,要走出這個屁股大點的小城,成為全國的名導。還說,老兄,這部電影打響后,你就是名編了。
錢呢?他問。
這個你放心,柯金海的眼睛里燃著兩團火,焦福才都談妥了。
聽到焦福才的名字,他猶豫了。可柯金海拍了胸脯,說老焦雖然人品次點,但能力是有的。這事他來把控,焦福才想離譜都沒門。你就不想觸觸電,玩一把大的?
他心動了。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有野心的,他并不完全甘于沉寂。是“電影”這兩個字把他的野心喚醒了。再說,柯金海是靠得住的,過去春晚多次合作,都很圓滿。他也想到了山奶奶,如果讓山奶奶看自己創(chuàng)作的電影,她老人家該高興成什么樣子?那是想都不必想的,山奶奶會把全村的人叫來,站在高崗上,大聲說,都來看吧,我林娃編的電影,我林娃呢!
他答應了。素材是現(xiàn)成的。采了兩次風,他便終止了手頭正在創(chuàng)作的劇本,潛心創(chuàng)作那部電影了。初稿很順利,半個月就完成了。此后是一次次討論,一遍遍修改。那段日子,書桌上總會落下幾根頭發(fā),它們是這部電影的祭品。他自然也關(guān)注其他方面的進展,比如資金,究竟落實到了哪種程度。他知道,拍一部高質(zhì)量的電影,成本是很高的??陆鸷Uf,老兄就放一百個心吧,別說金融部門投資是板上釘釘?shù)氖?,僅那個縣,就承諾拿二百萬,替他們做宣傳,他們巴不得呢。他放心了,真的放心了。他常常在深夜打開窗子,看著天上的星星,星星們都像在笑呢。夜空那么深邃、遼闊,扯一張銀幕在上面,給星星看,給月亮看,給山奶奶看,山奶奶的笑聲就在夜空回蕩,把月亮都笑彎了……
劇本報到電影局,順利通過了。接下來物色演員,聯(lián)系各個門類的主創(chuàng)人員。他就坐在家,什么也不寫,逗小黃玩,和櫻子說話。櫻子說,爸爸,我啥時候能看到你的電影?他說,快了,快了。櫻子說,是在電影院里看嗎?他說,對呀,在最大的電影院。想了想又說,不光在電影院,還去山里演,和山奶奶一起看,好不好?櫻子說,好啊好啊,我扶著奶奶看。她要是聽不清,我就給她做翻譯。
然而,就像一陣風,在猛烈的呼嘯之后突然靜下來了。他問柯金海,怎么沒動靜了?柯金海依舊躊躇滿志,運作總有個過程嘛,別急??伤械揭唤z隱隱的不安,這不安就像月光下的一條影子,走過了夏天,走過了秋天,在漫長的冬季之后,又來到了另一個春天。它在時間的縫隙里若隱若現(xiàn),鬼魅般行蹤不定,卻從未消失。櫻子說,爸爸,電影還沒拍好嗎?他也像柯金海那么說,別急,會讓我的小櫻子看到的。
可是,柯金海的一句“打水漂”,終讓一切成了水中月。他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悶悶地抽煙。靜寂中,他的憤怒一點點淡了,只留了哀怨,薄霧似的籠著。也許這就是命吧?其實即便不是焦福才,結(jié)局也是一樣的。誰也想不到,那個先進典型竟然倒了,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轟然破碎。破碎的,還有他的夢,和留給櫻子的允諾。
爸爸!櫻子在門外叫著。
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問題。夢破滅了,就讓它破滅吧,可櫻子怎么辦呢?
4
起初,櫻子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病。
在去醫(yī)院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送櫻子讀書??蓹炎硬辉浮Kf,不讀書將來咋辦?櫻子說,一輩子和爸爸在一起。他笑了,盡說傻話呢。櫻子說,是真的,爸爸不娶嬸嬸,我也不嫁人。他就盯著櫻子看,這個小姑娘,雖說不識字,可人間那些事,她是明白的。他說,爸爸可不愿讓你一輩子陪著我,我已經(jīng)給你聯(lián)系了一所學校,得學習知識,不會的地方我輔導你。櫻子眼里有淚了,只要爸爸不嫌棄我就行,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抱著小黃一起死。給他驚住了,他沒想到櫻子會說這樣的話。后來,他對櫻子說,那爸爸先在家教你認字,好不好?櫻子開心地笑了,好啊,等我認字了,我就可以念爸爸的劇本了。
勸櫻子去醫(yī)院檢查,也費了好大的勁。爸爸,我怕。櫻子縮在墻根,臉都黃了。
不怕,櫻子乖。他想拉起櫻子,可櫻子索性坐在地上了。
我沒病,我真的沒有病,他們騙人的!櫻子申辯著。
他并不肯定櫻子有病,這段時間也沒看出什么,可山奶奶說了,她有一種愁人的病。山奶奶的話,他信。沒病當然更好,他求之不得呢。
答應爸爸,去做個檢查。如果沒事,爸爸就放心了。
不去不行嗎?櫻子的眼神哀哀的。
他就唬她說,不聽話就送她回山里,再也不認她了。
櫻子怕了,抖抖索索地站起來,拉著他的手,一小步一小步下著樓梯。下到一樓的時候,櫻子突然不走了,滿臉的淚串串,說,爸爸,要是我有病了,你還要我嗎?
怎么會呢?他為櫻子抹著淚,櫻子這輩子都是爸爸的乖女兒。
萬幸,醫(yī)生說櫻子的病不算嚴重,做個微創(chuàng)手術(shù),服些藥基本就問題不大了。他心頭一喜,懸著的心落下了。櫻子的手術(shù)很順利,身體很快康復了。然而半年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櫻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常常心慌氣短,皮膚上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青紫和瘀斑,后來,還有小小的出血點。他以為櫻子的心臟病又復發(fā)了,便帶她去了醫(yī)院。沒想到,醫(yī)生檢查后說,很嚴重,再生障礙性貧血。他以前對這種病聞所未聞,心頓時揪緊了,問醫(yī)生,嚴重到什么程度。醫(yī)生說,要看病情發(fā)展,重則危及生命。他的冷汗都冒出來了。醫(yī)生又說,當前可以采取免疫抑制治療,如果順利,也要四五年才能治愈;但如果惡化,必須進行造血干細胞移植……
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很沉重,像被老家的山壓著。櫻子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他盤算著如何給櫻子治療,或者說,到哪兒去弄那些治療的錢。幾十萬到上百萬的治療費用,對他來說,不啻是天文數(shù)字。他幾乎沒什么積蓄,除了每月給山奶奶打錢,山奶奶的女兒們也是他的???。她們總有很多理由,表情里全是過不去的坎。其實,即便她們不開口,他也會把錢送給她們的。自己孤身一人,有口吃的就行了,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呢?只是她們似乎特別健忘,過不多時,上次的事就全然忘記了,依舊帶了一臉的坎,憂愁著來,歡喜著去。櫻子進入這個家后,她們的胃口更大了,就像有人搶了她們的財富,她們吃了天大的虧似的。臨走,還要瞥著櫻子說上幾句,嘖嘖,這鬼丫頭哪輩子燒了高香,命竟這般好,認了我家林子當?shù)?,好吃好穿的,這輩子的福可是享不盡呢!
而現(xiàn)在,他的頭等大事,就是掙錢,掙更多的錢,哪怕是他過去不齒的、不屑的,只要能賺到錢,他都無所謂了。
爸爸,我會不會死呀?到了樓下的時候,櫻子突然說。
他的心針刺般痛,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滿臉的愁緒,是嚇著孩子了。他舒了口氣,故意讓語氣輕松些,說,瞎想個啥?小毛病,不礙事的。
櫻子認真地看著他,真的是小毛病嗎?
他說,是啊,小毛病。
可櫻子不傻,拉緊了他的手,說,你別騙我了爸爸,我知道,我是個討債鬼。我不想討爸爸的債,我不治病,可以嗎?
他的淚就再也忍不住,嘩啦一下決堤了。櫻子哭出了聲,說,爸爸你別哭。他拿袖子狠狠抹一把,仰了臉看天,等平靜一些,蹲下身來,把櫻子抱在懷里,說,相信爸爸,爸爸一定把你的病治好!
櫻子是習慣平靜的,畢竟是孩子,不提她的病,她也就很快淡然了。醫(yī)院對她來說,不是天使待的地方,而是地獄。她怕那里,這怕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在高高的七樓上,她和他形影不離,跟他學識字,她已經(jīng)會寫自己的名字了,還會寫小黃的名字了,自然,更會寫他的名字:姜春林。爸爸的名字真好聽,姜可以調(diào)味,用姜炒出的菜可好吃了。春天的樹林多美呀,綠油油的,長在山上,落滿了鳥雀,夏天還有知了,鼓著肚子唱歌,把太陽都唱紅了。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眼睛大大的,眉毛黑黑的,嘴唇厚厚的,笑容暖暖的,怎么看怎么順眼;爸爸還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男人,他能寫出那么多字,一本一本,一摞一摞,讓那些男男女女穿著戲裝、畫著濃彩,黑臉、白臉、紅臉、粉臉、花臉,你來我往的,哭哭笑笑,打打鬧鬧,都演瘋了。櫻子想,爸爸一定不是凡人,他是文曲星轉(zhuǎn)世的吧。
在家里待久了,他也會帶櫻子出去。櫻子已經(jīng)不怕出門了,買菜的事,她早就搶過去了。還學會了做飯,燒出的菜,葷的素的,挺是那么回事。女孩子,天生的心靈手巧呢。一段時間治療后,櫻子的病情有了好轉(zhuǎn),只要不是重體力勞動,一般不會有事。他也就不那么擔心了,只是那昂貴的醫(yī)療費,他始終隱隱地焦慮著。
離家不遠,有一座小山坡,名曰“祥云公園”,植了花花草草和各樣風景樹,流著彩,滴著翠,是市民休閑的好去處??扇バ蓍e的市民并不多,據(jù)說很久以前,這里是一片亂墳崗,市民們怕沾了晦氣,也只遠遠瞄一眼,任那滿坡的景致兀自寂寞著。他倒不在乎,也從不信什么神神怪怪的。問櫻子怕不怕,櫻子說,我才不怕呢,過去爹娘打我時,我就滿山跑,我還在老家的墳地里睡過覺呢。他說,那好啊,咱就去祥云公園,美著呢。
他喜歡櫻子瞳孔里的月牙潭,每當那兩汪潭水涌向他的時候,他就幾乎沉醉了。多清冽的水,連水底的卵石都看得一清二楚。魚的影子畫在卵石上,像一個童話。小時候,他常偷偷跑進月牙潭里,光屁股游泳,還捉魚,在石縫里抓螃蟹。山奶奶顫巍巍尋了來,站在岸邊,故意嚇他,林娃快出來,水鬼要抓你哩。他就在水里笑,猛不丁舉起手,揚著一拃多長的白條魚,說,奶奶,我們有魚吃了!
牡丹正紅得熱烈,玉蘭在高處素白著,石楠花也素白著。月季繃著勁,性急的已經(jīng)俏花旦般粉墨亮相了;慢了一步的,則綻了嫩蕊,艷粉粉地露出半個臉蛋。迎春和連翹黃得恣肆,一大片一大片,也不懂得文靜些,開得奔放,開得張揚。桃花謝了,櫻花謝了,薔薇又喧喧鬧鬧出場,天生花枝招展的模樣。松柏士兵似的,硬挺挺站成一排,好像在為春天站崗。半坡的竹林倒顯得低調(diào),挺著頎長的腰,看破紅塵似的,保持著超然的緘默。櫻子摘了一把迎春花,沖他舞著,又胡亂插在自己頭上,問,爸爸,好看嗎?他說,好看呀,小櫻子是花仙子呢。櫻子就雀躍著,口里急急地喘。他說,別跳別跳,快坐下歇一會兒。櫻子喘定了,又四下張望,她看不到小黃了。
咱們?nèi)ネQ亭吧。他說。
他牽了櫻子的手,慢慢地走。望鶴亭在最高處,四根紅漆的柱子,六角飛檐,上覆了仿古的琉璃瓦。亭上有多處松鶴圖案,自是含了“鶴舞云霄,神仙福地”之意。松鶴延年,多吉祥的畫面,他喜歡,他更希望讓櫻子沾了松鶴的祥瑞,好好地活著。
待他們走進亭子時,小黃正大搖大擺地坐在木凳上。這個機靈鬼,倒是捷足先登了。瞧見了櫻子,便一個跳躍,躥進了她的懷里。
就這么靜坐著,多好。鬧嚷嚷的世界,都退到了遠處?;ǖ南恪⒉莸南?,絲絲縷縷溢進鼻息里。清風拂過來,云彩飄過來,都映入了櫻子的月牙潭,漾呀漾的。連那畫中的仙鶴,也似乎翩翩地展了翅,棲在潭水中,安靜地游著,間或發(fā)出空靈的叫聲,掠過水波,掠過淡淡的霧靄,直傳到天外去了。
5
柯金海說,絕處逢生了老兄!話音里,是按捺不住的興奮。八仙閣,我等你!
莫非是資金有轉(zhuǎn)機了嗎?他這么猜想著,就走到廚房門前,看著正在準備晚飯的櫻子,說,少做點,爸爸去外面吃飯。櫻子回過身,嘟起了嘴巴,又去外面吃!他說,爸爸才去外面吃過幾次呀,就這么大意見。櫻子說,我就是不想讓你去。他正了臉色,說,是正事,不去不行。櫻子知道攔不住他,也不顧手上的油漬,一把將他的手攥了,你得保證九點前到家。他說,我保證。櫻子說,你保證不準喝酒。他說,我保證。櫻子說,我等你,你回來我才吃飯。他把手抽出來,搖了搖頭,說,傻丫頭。
雅間里坐著四個人,柯金海、焦福才,還有兩位女士。他進來的時候,柯金海打趣道,大編劇架子夠大,酒都放涼了。焦福才多少有些尷尬,殷勤地請他入座。他自然也有些隱隱的不快,越不想見誰,還偏偏躲不過。兩個女人一邊一個把他包夾了,嗲聲嗲氣地叫著姜哥,很有些鴻門宴的感覺。他也不理,看定了柯金海,說,啥事,快說,閨女還在家等著呢。
柯金海說不急,舉起酒杯,來來來,先走一個,他不喝。兩個女人拿出看家本領(lǐng),又是拐脖子又是交杯酒,把他惹火了,眼珠一瞪,說,離我遠點!柯金海拿手點著他,瞧瞧,瞧瞧,食古不化,還急眼了。就沖倆美女使個眼色。兩個美女撇撇嘴,轉(zhuǎn)移陣地,包圍了焦福才。柯金海挪過來,肚子頂著桌沿,說,老兄啊,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嘛,沒有生活怎么出戲呢?
行了,有屁快放。他制止了他。
03405519a94e7f4f5fed512e7ceb93f3柯金海這才把事情講明了。有個大老板叫呂宏堯,有意投資三百萬拍這部電影。三百萬呀老兄!柯金海眉毛都飛了起來,咱們啥都不愁了。
你和他當面談的?經(jīng)過前面的挫折,他已經(jīng)不會輕信了。
那倒沒有,都是老焦的功勞。
他的心沉了下去。又是焦福才,這個騙子把大家騙得還不夠慘嗎?柯金海沖焦福才努努下巴,焦福才站起來,少有的鄭重,說,姜老師放心,呂總是我鐵哥們,財大氣粗,絕對是個實力派,這三百萬對他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末了加重語氣,我拿人格擔保!他不由好笑,這家伙還有人格嗎?見他不屑的樣子,焦福才又說,我對天花板發(fā)誓,要是有半句假話,就讓天花板掉下來把我砸死。
兩個美女不樂意了,拍打著焦福才的屁股,哎喲我的才哥,天花板掉下來要砸一群人耶。
柯金?!皳溥辍币宦曅α耍瑢λf,這下總該放心了吧?示意焦福才落座,沉吟片刻,又問,呂總你不會不知道吧?
他淡淡地點了個頭。
呂宏堯他當然是認識的。戲劇圈沒人不知道他。
柯金海說,還有顧慮?
他嘆了口氣,說,我無所謂,趕快拍吧。
柯金海說,哪有那么簡單,還沒進正題呢。
他就狐疑了,眉頭打了個結(jié),怎么說?
柯金海認真起來,說,呂總有個條件,這個劇本得改。不是小改,是大改。
為啥?
你想啊,柯金海把頭探過來,那個典型都倒了,以他為原型還站得住腳嗎?
他思忖一下,倒也在理。
正好,呂總老家有個現(xiàn)成的,柯金海說,村主任,給老少爺們好事辦了一籮筐。呂總說了,就寫他。
焦福才補充了一句,這村主任也姓呂,是呂總本家大哥。
他望著天花板,說,原來如此。
他并沒有拿定主意。換一個主人公,基本意味著推倒重來,又是幾個月的折騰,他的心血會不會再次白費,誰也說不準。他沒法不擔心,沒法不糾結(jié),可若真的成了,櫻子的病便又多了幾分希望。想到這里,他就沒有拒絕的理由。
下一步怎么辦?他問。
就這兩天,咱們一塊實地采風。
好吧。他站了起來,不過我也有個要求。
老兄盡管開口。
稿費,這次你得給我個說法。他的臉竟然漲紅了。
柯金海顯然沒料到,不僅是他,焦福才和兩個美女也都把眼睛睜圓了。這個素來不提錢的人,今天竟把稿費說到了明面上,這還是過去那個迂腐的小文人嗎?
柯金海突然咧開大嘴笑了,雙手拍著肚子,說,開竅了呀老兄,好說好說,保證讓你滿意。
我要個準數(shù)。他說。
柯金??纯唇垢2?,焦福才轉(zhuǎn)轉(zhuǎn)眼珠,伸了三個手指頭。三萬,一分不少!柯金海說。
他搖搖頭。
獅子大開口呀?柯金海不笑了,豈止不笑了,還面有不悅,多少,你說。
五萬。其實,他本想說十萬的,但他終于沒說出口。他太不習慣了,五萬是他的底線。
柯金海說,就依你。
那好,告辭。他準備離席。
慌啥,飯還沒吃呢??陆鸷Uf。
他看了看滿桌的菜肴,櫻子別說吃,見也沒見過呢。他曾想帶櫻子吃一次餐館,可丫頭懂事,也儉省慣了,怎么說都不去。閨女等急了。他說著,便走向了門口。
柯金海送他,嘴里嘆著,還真成親閨女了。
臨上出租車,焦福才把兩個鼓鼓的食品袋塞給他,說,專門讓廚子炒了兩個菜,給閨女捎回去。他遲疑片刻,收下了。焦福才又俯在他的耳邊,補充了一句,袋子下面有個信封,千萬別丟了。正狐疑著,焦福才已經(jīng)把車門拉開了。
柯金海又想起什么,把頭伸進車窗,問,要不要找個時間見見呂總?
他擺了擺手,算了吧。
6
回到樓下,碰見了急匆匆的老羅。他向老羅打招呼,老羅說,又發(fā)生盜竊案了,他得去現(xiàn)場。走出兩步,又回過頭,眼神怪怪的,大作家,你還真打算非法收養(yǎng)下去呀?要不了三年五載,這丫頭就成大姑娘了。他聽得出老羅弦外有音,想辯解幾句,卻又不知該說什么。這個老羅,大概是壞人抓慣了吧,看誰都有疑點。
門剛打開,小黃就沖出來,轉(zhuǎn)著圈撒歡,像是迎回了久別的親人。櫻子站在門口,微笑。他把袋子遞過去,快接著,都是好吃的。櫻子“哇”了聲,接過袋子,放在餐桌上。他想起了焦福才臨別時的耳語,就把袋子解開,熬炒雞、清蒸鱸魚,然后,就是那個神秘的信封。拆開,是一疊簇新的鈔票。他稍稍愣了下神,突然明白了,數(shù)了數(shù),正好五千元,毫厘不爽。這個焦福才,求人的時候,倒是慷慨。那筆早已不抱希望的舊賬,就這么意想不到地兌現(xiàn)了。
然而櫻子的表現(xiàn)卻很詭異。她把鼻子貼在他胸前,使勁地聞。他笑著說,放心,一滴酒也沒喝??蓹炎舆€是接著聞,上上下下,身前身后,聞了個遍。他說,傻丫頭,跟小黃學會聞味了。櫻子板著臉,受了委屈似的,不理他。他納悶了,怎么了?櫻子的眼圈竟然紅了。
到底怎么了?他又問,一手放在櫻子肩上。櫻子撤一步,把他的手拿掉了。
你和誰吃飯了?
柯導,你知道的。
還有誰?
焦福才,劇務。
還有誰?櫻子臉上的月牙潭,分明掀起了浪花。
沒了。他訕笑著。
你騙我!眼一眨,到了岸邊的浪花就濺出來了,我都聞到你身上的香水味了。
他知道,櫻子是敏感的。他只得說,還有兩個女士,他很陌生的。櫻子抹了把淚,說,她們是不是很漂亮?他搖搖頭。櫻子說,你別不承認,她們一定很漂亮,你是不是喜歡她們?他說,爸爸不喜歡妖精,只喜歡我的小櫻子。櫻子說,你賭咒。他說,好吧,我賭咒,如果爸爸被妖精迷上了,就讓孫悟空的金箍棒……櫻子捂他的嘴,說,以后不許和女人吃飯。他說,好,聽櫻子的。
櫻子果然還餓著。他指著雞和魚,說,快吃,熱乎著呢。櫻子卻把兩個菜收起了,不,明天中午,咱們一起吃。菜涼了,粥涼了,饅頭也涼了。不過三五分鐘,就熱好了。一樣樣端上桌,便拉他坐下。爸爸,嘗嘗我炒的蒜蓉菠菜。櫻子給他夾菜,還有這個,爆炒豬肝,我剛學的。他的鼻子就酸了,在嘴里慢慢品著,連說好吃。放下筷,看定了櫻子,說,以后爸爸不在家,就別等我了,老這樣,會餓出毛病的。櫻子笑了,才不會呢,我都饑一頓飽一頓多少年了,我的胃是石頭做的。
飯吃得很慢,和櫻子在一起,每一分鐘都不想那么快讓它溜過去。粥里撒了蛋花,喝下去暖暖的、香香的。這么靜靜地吃著,櫻子忽然抬起頭,說,爸爸,王璐璐還找你嗎?
他愕然了。
你說呀。
沒有……
真的?
早就不來往了。
櫻子就把菜使勁往他碗里夾,臉上的笑一朵朵地開放了。他知道,那個王璐璐,在她心里是抹不去了。
是三個月前的一天,剛吃過晚飯的樣子,王璐璐來了。她在一家公司上班,經(jīng)常搞文藝活動,也喜歡寫點小品、情景劇啥的。過去,她經(jīng)常邀請他去指導,有時也為她們創(chuàng)作一兩個節(jié)目。王璐璐有幾個作品,就是他手把手改出來的。那時,王璐璐總一臉崇拜的神情,口里喚著姜老師,沏茶倒水很是體貼。雖無師生之名,但師生之誼卻是有的。
可這次,王璐璐改口了,叫他林哥。他有點兒不太習慣。櫻子似乎很緊張,待在一邊,警惕地看著她。在櫻子眼里,這一定是個貴婦人的模樣,臉上撲了粉,畫著眼影,打著唇彩,一身的名牌服裝,耳朵上還吊著亮晃晃的耳環(huán)。這個突然的闖入者,讓她太意外,也太恐懼了。
王璐璐也注意到了櫻子,她同樣意外,她知道他是沒有孩子的。喲,這小姑娘是誰呀?
他說,我女兒,櫻子。
王璐璐就挽了他的臂,拉開幾步,附耳問,哪兒來的?
他說,老家領(lǐng)養(yǎng)的。
就說嘛,王璐璐笑了,林哥要是半道里殺出個私生女,打死我也不信。
那時候,他還不會想到櫻子會有多大的反應。所以,他沒有過多在意櫻子的表情。坐在書房里,隨便扯些閑話。問王璐璐又寫了什么,王璐璐說,哪還有心思舞文弄墨呀,神色也黯然了。他就微蹙了眉,問,遇到麻煩了嗎?
王璐璐嘆口氣,和那個賭棍過不下去了。
王璐璐的老公經(jīng)商,嗜賭如命,這一點他是有所耳聞的。
能將就就將就吧。他勸。
離了。王璐璐說。
他便沉默了。王璐璐也沉默了。小小的斗室里,就靜得只剩下呼吸聲了。過了良久,王璐璐問,林哥還一直單著呀?
他沒回答,而是轉(zhuǎn)臉望了窗外。夜色里,高大的白楊樹正茫然地搖著。起風了。
后來,王璐璐就告辭了。出了門,說,改天我再來。又說,林哥往后要少抽些煙呀。他看著王璐璐走過樓梯的拐角,回過頭,招了招手。返身時,卻發(fā)現(xiàn)櫻子就站在身后,淚珠把臉蛋都浸紅了。
這是怎么了?他吃了一驚。
櫻子的腮哆嗦著,小嘴也哆嗦著,淚流得更兇了。任他怎么問,櫻子就是不開口。他把她抱在懷里,就像抱著一個凍壞了的孩子。櫻子不動,不語,就那么讓他抱著。小黃跑過來,她竟然發(fā)狠地踢了一腳。小黃委屈極了,這無辜的一腳,簡直把它踢傻了。它躲在一邊,不安地搖著尾巴,看著流淚的櫻子,大約在想,我做錯了什么嗎?
直到小黃被困意摁在地上,小腦袋貼著前爪要睡著的時候,櫻子才說,你是不是要娶嬸嬸了?
他恍然明白了,這丫頭,腦子里都在琢磨些什么呀。他拍著她的小腦瓜,笑了。
你笑啥?櫻子咬著唇。
笑你真能胡扯哩。
哼,你心里有鬼!
鬼?他四下望望,故意逗她,鬼在哪兒?
瞧這女的那樣,櫻子說,就是個白骨精。
人家怎么惹你了?他斂起笑,問。
就是惹我了!櫻子的臉上分明有了仇恨,白骨精要吃你的唐僧肉哩!
他無奈地搖搖頭,又好氣又好笑,說,好了好了,別胡思亂想了,爸爸不是唐僧,也沒人要吃爸爸。乖,聽話,睡覺了。
櫻子還是不動,那你答應我,以后不準見她。
好,爸爸不見她。
拉鉤!
他伸出手,和櫻子拉鉤。這種兒時的游戲,已經(jīng)久遠得恍若隔世了。在臥室的門關(guān)上之前,櫻子把頭探出門縫,說了那個晚上的最后一句話,她要再來,我就讓小黃咬死她!
真是個孩子呢。他以為這只是櫻子鬧的小情緒,過了也便過了。可他后來發(fā)現(xiàn),他錯了,他太大意了,這個小小的疏忽,真的把櫻子傷到了。
王璐璐的確是有意于他的。他應該感覺得到,他并不麻木。其實,他對王璐璐也有好感,但“喜歡”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太奢侈,也太荒唐了。他配不上這兩個字,他把自己的心鎖死了??伤麩o法否認,他有過剎那的閃念,如果和王璐璐結(jié)婚,是不是就可以把櫻子正式領(lǐng)養(yǎng)了呢?再說,王璐璐心情不好,他是沒有理由拒絕她登門的。不過是想尋些安慰,過了這段日子,也便風輕云淡了。他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所以王璐璐第二次來訪,他還是熱情地接待了。但這次他們的見面沒超過五分鐘。王璐璐竟然抱了一條純種薩摩耶犬,剛一落地就被小黃追著撕咬。小黃下了狠口,滿嘴雪白的犬毛。快攔住它呀!王璐璐急哭了??蓹炎釉谝贿吅爸↑S,咬,咬!是他從小黃口中奪過了苦苦求饒的薩摩耶。王璐璐心疼極了,把薩摩耶摟在懷里,狠狠地瞪著櫻子,櫻子呢,也狠狠地瞪著她。這還不說,櫻子又朝小黃屁股上踢一腳,小黃就號叫著沖過來,撕扯王璐璐的褲管。王璐璐尖叫著,狼狽地逃了。高跟鞋崴了一下,一條腿就瘸了。小黃還不罷休,一路追著這個一瘸一拐的女人,消失在了樓梯的深處。
他本能地沖下去,卻被櫻子喝住了。你瘋了!他兇起臉,看著櫻子。他真的被她惹火了,這么過分,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可櫻子迎著他的目光,定定地,沒有一絲的悔意。
他竟沖動地揮起了手,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太不像話了!他把手舉得更高些,向櫻子走近了兩步。
櫻子迎上來,你打呀!你打呀!淚便洶涌地滾下來了。
他的手放下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是氣憤的,更是疼憐的。櫻子突然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拗拗瑲獗闵喜粊砹?,臉也白得嚇人。他慌了,單腿跪地,抱著她。他知道,這個不幸的孩子,是太在乎他了,太怕失去他了。他很清楚,此時,他是她的一切,是她唯一的親人和依靠。
櫻子,我永遠是你的爸爸!他哽咽著說,爸爸一直愛你,爸爸發(fā)誓!
7
焦福才開著越野車,柯金海坐在副駕上,寬大的后排只有他一人。這次進山采風,他原想帶櫻子一起去的,可櫻子似乎有一種無緣無故的怕,大山對她來說,大概只是個傷心地吧。他說,那好,你要在家乖乖吃飯。櫻子說,今晚你一定要回來,不準過夜。他說,一定,要是太晚你就先睡,別等我。櫻子說,才不呢,你不回來,我就一直等。他說,好吧,真拿你沒辦法。剛要起身,櫻子卻拿了一雙新布鞋出來,爸爸,山路硌腳,換鞋。他怔住了,你哪來的錢?櫻子說,是從買菜的錢里省下的。他喉嚨發(fā)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盤山路修得不錯,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山村都是一色的石平房,林木蓊郁,鳥鳴聲像賽歌似的,熱熱鬧鬧灌了滿耳。一座天然的小湖瑩碧在山坳里,綠得通透,上面游著不少水鳥。湖叫雁鳴湖,這村莊也便依了湖名,叫雁鳴莊了。風景如此清幽,倒是他沒有想到的,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吧。
呂栓子早就等在村部了。很憨厚的一個山里漢子,粗粗壯壯的,臉色和大多山里人一樣,黑里透紅。他不太健談,問一句答一句。我真沒啥好寫的,他搔著頭,都是我那個表弟,生生難為我,這不是讓老母豬學打鳴嗎?
這倒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想,呂宏堯那么牛氣,他這個做村主任的表哥也該是個能說會道的人物,沒準還像那些土光棍一樣,一身的霸道。他自是喜歡憨厚的,可這樣的憨厚又不利于創(chuàng)作,想挖些細節(jié)、找到點兒打動人心的東西,就不那么容易了。
哪年當村主任的?他問。
呂栓子擰著眉毛想了想,好像記不清了,只說,好幾年了。原先他在建筑工地打工,泥瓦匠,別的啥都不會。多虧了呂宏堯幫襯,就當起了包工頭,錢也掙了幾個。后來村里換屆,呂宏堯死活讓他回來當這個村主任,他就這么稀里糊涂當上了。
我哪是這塊料呀。呂栓子憨憨地笑了。
自然要問他的政績,可呂栓子說,還不是全靠我表弟嘛,你們也別問了,我說不出個啥。走,我領(lǐng)你們轉(zhuǎn)轉(zhuǎn)吧。
就去了雁鳴湖,看了各家的石頭房。呂栓子說,這都是清末的建筑,一輩一輩住下來,沒變過,就這個樣。所以,雁鳴莊還被命名為省級傳統(tǒng)文化村落。一路走著,不時碰到三三兩兩的游客。最后,進了一個偌大的生態(tài)莊園,游客聚集在這里,還真不少。時已近午,飯菜都準備妥當了。呂栓子說,我表弟交代了,要好好款待你們,多吃,多喝,都別作假。
呂栓子酒量很大,連喝了兩碗,抹抹嘴,說,我沒啥本事,就是能裝酒。然后又敬他們。柯金海也是海量,喝得“吱吱”響。焦福才本來也能喝酒,可他開車,干著急沒辦法。呂栓子說,我表弟說了,今晚就住這兒,放開喝。焦福才剛端起酒碗,被他攔了。我今天必須回去。他對呂栓子解釋。柯金海說,來都來了,慌啥?就是走馬觀花也得待兩天吧。呂栓子說,就是,就是。他說,我真得回去,你們就別勸了。焦福才不敢拗了他,說,那好吧,這酒我下回喝。
柯金海幾乎喝醉了,那么大的肚子,除了酒,還塞滿了肉。沒挖到什么故事,他有點兒失望。臨走,呂栓子說,別寫我,多寫我表弟,不會錯的。他有些費解,為啥?呂栓子就拿指頭指著,看見了吧?這路是我表弟修的,這生態(tài)莊園也是我表弟的,他想在這兒開發(fā)鄉(xiāng)村旅游哩。
接下來的日子,他要好好想想這個劇本了。既然呂宏堯說,要把主人公寫成呂栓子,那就不能鵲巢鳩占,至于故事,總能編出一些的。于是,就有了一個致富不忘本的村官,一個億萬身家又反哺桑梓的愛心企業(yè)家,再搞幾個思想保守的、心胸狹隘的,和他們唱對臺戲。思路理順了,下筆倒也很快,半個來月,初稿就出來了。呂宏堯期間問過焦福才幾次,焦福才每次都說,正寫著呢??蛇@么快就把劇本拿出來,還是出乎了呂宏堯的意料。
拿過來拿過來,呂宏堯給焦福才打電話,讓我先過過目。
第二天下午,呂宏堯就約了他們?nèi)?“九天鶴”見面?!熬盘禚Q”位于新城區(qū),是呂宏堯的產(chǎn)業(yè)之一。他聽說過那里,但從未涉足。進了里面,珠光寶氣自不必說,豪華得像是傳說中的王宮??伤麑@些不感興趣。到了呂宏堯的辦公室前,門卻是鎖著的。一個女孩匆忙跑過來,說,呂總臨時有點兒事,大家先坐接待室吧。沒想到這一等,就到黃昏了。女孩又走過來,盈盈笑著,呂總已到雅間,請隨我來。上到九樓,七彎八拐才到了那個堂皇的雅間。若無人做向?qū)?,他一定會迷向的。呂宏堯一眼認出他,向他招手,大作家,來來來,咱們挨著坐。他暗嘆呂宏堯的眼力,過去他們大約也只見過一兩次,并無深交,呂宏堯竟把他記住了。
依著慣常的思維,這個闊老板定是氣宇軒昂的,其實不然。呂宏堯中等個,小眼睛,留著小平頭,一身休閑打扮,可以說其貌不揚。和那些暴發(fā)戶相比,他身上看不到金鏈子、金鎦子,只一塊名牌手表,低調(diào)地貼在手腕上。坐定后,柯金海和焦福才都裝出一副矜持相。呂宏堯說,放松點兒,咱們弟兄誰跟誰呀,是不是老焦?
焦福才忙說,對對對,到呂總這方寶地的,都不是外人。
呂宏堯象征性地征求大家的意見,先墊墊肚子?
他說,還是先談劇本吧。
呂宏堯說,好,我就喜歡先說正事。
柯金海和焦福才便一起豎了耳朵,聆聽這位財神爺?shù)慕虒?。三百萬拿不拿得到,全憑呂宏堯的一句話了。
劇本我已經(jīng)看了,呂宏堯說,整整看了三遍。不錯不錯,大手筆。
柯金海的眼亮了。
不過嘛,問題還是有的。初稿能寫成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是吧?呂宏堯帶著笑。
柯金海的神情緊張了。呂總,就等您的高見呢??陆鸷Vt恭地說。
我有幾點想法,呂宏堯看著他,全然一副專家的口氣,那些偽裝的低調(diào)不過是一張畫皮,連揭都不用揭,風吹即散。這第一嘛,人物還不夠高大。你原來那個劇本我看過,把那個人的事跡挪過來不就成了?
柯金海說,對對,這才顯出光輝形象嘛。
呂宏堯接著說,地名得改,就用雁鳴莊、雁鳴湖,生態(tài)莊園的名字也得改回來,要不然,誰知道這地兒是哪兒?
柯金海說,可不嘛,少林寺不就是一部電影走紅了?要是弄個別的啥寺,還不白瞎了?
呂宏堯點點頭,你看,英雄所見略同嘛。還有,生態(tài)莊園戲少了,得加戲。怎么加呢?我給你出個主意,給我表哥弄點兒緋聞,男人沒點兒緋聞還有啥意思?再說了,一群老爺們鬧哄哄的也沒啥看頭。這么著,你就寫個寡婦,一要年輕,二要漂亮,怎么寫你考慮,一定得熱鬧,爭風吃醋、眉來眼去,越熱鬧越好。寡婦的戲要多寫,一定得唱過癮,誰來演這個角我都想好了。到時候我也客串一把,露個臉,當然是正面形象,我不正派誰正派。你看怎么樣?
他不置可否,只勉強地笑笑。
來,喝酒!呂宏堯舉起酒杯,臨到唇邊又放下了,嗨,差點兒忘了,還有更重要的哩。
柯金海已經(jīng)把酒倒進了嘴里,“咕咚”一聲咽下去,說,呂總,您指示。
呂宏堯說,這戲里得有三次跪。
他愣住了。
呂宏堯站起身,叉著腰,霸氣十足,一臉高深的樣子。一跪老少爺們,就說他是個孤兒,爹娘生下他就死了,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他要報恩呀,“撲通”,往那兒一跪,感人不?
柯金海說,感人感人。
呂宏堯說,二跪爹娘。干出名堂了,爹娘不給他這條命,哪有他的今天?“撲通”,往墳前一跪,感人不?
柯金海說,感人感人,太感人了。
呂宏堯說,這第三跪嘛,得讓老少爺們跪我表哥。為啥跪呢?他是老少爺們的恩人呢,把他往死里寫,累出絕癥了,嗷嗷吐血,老少爺們跪蒼天呀,求老天爺把他的命留住,感人不?
柯金海說,感人感人,豈止是感人,簡直太震撼了!
呂宏堯還沒說完,老天爺也不行,他必須死,死得透透的。這一死,他不就成神了?
柯金海鼓起了掌,興奮得滿臉放光,崇高崇高,太崇高了!似乎意猶未盡,又起身沖呂宏堯鞠了一躬,呂總太有高度了,佩服佩服!
呂宏堯終于指點到頭了,瞧他一直默不作聲,微微有些不快,說,還是作家深沉呀,僅供參考,呵呵。說著舉起酒杯,來,為咱們的電影,干杯!
柯金海又醉了,大醉。大約已經(jīng)聞到了那三百萬的氣味,心里開了花,就敞開肚子猛灌。返程的路上,他靠著椅背,愁眉不展??陆鸷R呀?jīng)在副駕上睡著了,呼嚕打得山呼海嘯。焦福才倒是細心,一面開車一面說,姜老師,想啥呢?
他嘆了一聲。呂宏堯那些自鳴得意的老套路,讓他沒有一點兒創(chuàng)作激情。他還真是發(fā)愁了,劇本該怎么改呢?
愁啥?焦福才輕松地說,呂總怎么說你就怎么改。
8
小黃丟了。
剛到樓下,就聽到了櫻子的哭聲??蘼暡淮?,卻揪扯人的心腸。剛開始,他還不敢相信是櫻子,待走到櫻子蹲著的暗影里,才確定真的是自己的女兒。
怎么了,櫻子?他的心都戰(zhàn)栗了。
小黃……小黃……櫻子抽噎著。
小黃怎么了?
它丟了,它丟了,爸爸!櫻子撲到他懷里,放了悲聲,號啕大哭起來。
小黃是黃昏時候跑掉的。櫻子開了三次門,因為她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還以為是他回來了。他這才意識到,原先并不確定是否在外面吃飯。呂宏堯滔滔不絕時,他竟忘了給櫻子打個電話。就是在第三次開門后,小黃不見了。
其實,小黃的走失是有苗頭的。它發(fā)情了。外面只要有狗叫聲,它就躥到陽臺上,沖著樓下的流浪狗叫,眼里暗送著秋波,尾巴搖得跳舞似的。狗在發(fā)情期是很難自控的,不用說,小黃是和“女朋友”私奔了。
櫻子不哭,爸爸去找小黃。他安慰道。雖是五月天,但有股冷氣流襲來,夜里氣溫低了許多。櫻子衣著單薄,他怕她凍著,說,天涼,聽話,先回家去。
可櫻子不,說,不冷,一點兒都不冷。我們快去找小黃吧。
他微微思忖一下,讓櫻子等著,自己跑上七樓,拿了件外套,又一步不停地跑下來。外套披到櫻子身上的時候,他還在喘。經(jīng)年熬夜,氣力大不如從前了。
他們一路找,一路喚,聲音在蒼茫的夜色里傳出很遠。晚歸的人,都好奇地看他們。找了幾條路,尋遍了祥云公園,都沒有小黃的蹤影。他走不動了,櫻子更是累癱了。頹然地坐在路牙上,心里空落落的。這條普普通通的小狗,不光是櫻子的親人,也是他的親人了。沒有了它,這個家似乎就是殘缺的。
后來,櫻子又發(fā)出了嚶嚶的哭聲。
回去吧。說不定,小黃明天就回來了,他說。
櫻子把頭抬起了,淚光映著街上的燈光,晃晃地閃著,它真的會回來嗎?
會的,他肯定地點點頭,小黃和我的小櫻子那么親,它只是一時貪玩,怎么可能不回來呢?
櫻子就不說話了,呆呆地看著遠處。遠處,是一扇扇窗里的燈火,是遼遠的夜空,是夜空里淡淡的星光,而小黃又在哪里呢?
這一夜,是無眠的。
他自然做好了小黃不歸的準備,還盤算著,再給櫻子買條小狗。可第二天近午的時候,門外竟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聲音太熟悉了,是柔軟的前爪抓撓門板的摩擦聲。他還沒來得及站起來,櫻子就奔過去了,門剛打開,小黃就快活地鉆了進來。那一刻,櫻子把小黃緊緊地抱著,用了最大的音量,把哭聲制造得震天動地。他流著淚笑了,他們一家,在短暫的離別后,又團圓了。
然而,一場更大的生離死別,卻是注定了的。
山奶奶去世了。電話打過來,他整個人都癡傻了。山奶奶過八十大壽的情形,似乎還在眼前??墒牵瓦@么一眨眼工夫,山奶奶不在了。那個養(yǎng)育他的老人,那個一臉幸福看著他的老人,真的不在了。他跪在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嗚嗚地哭了。
他哭,櫻子也哭。櫻子說,爸爸,你不要太傷心了,好不好?
他反倒哭得更兇了。
山奶奶的葬禮很隆重。在鄉(xiāng)下,衡量兒女們的孝順,往往是看葬禮上的表現(xiàn)的。院子里擺滿了花圈和紙扎,空中飄散著紙錢燃燒的灰煙和余燼??蘼曇徊ń右徊?,一浪趕一浪,涌過山奶奶的靈堂,漫上了遠處的山野。出殯了,幾班響器比著吹,嗩吶嗚嗚咽咽,能把人的靈魂撕碎了。走過村口,靈柩停下來,老盆摔碎,兒孫們圍著靈柩轉(zhuǎn)圈,磕頭。山奶奶下葬的時候,他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
含著山石的泥土,一锨一锨填進墓穴里,一層一層將靈柩覆蓋。山奶奶就躺在下面了,挨著久眠于此的老伴,也成了山坡的一部分。他看著山奶奶的女兒們,似乎要哭岔了氣。女婿門嚎了幾嗓后,便站在一旁,互相讓著煙,扯東道西地說著閑話,甚至會偶爾發(fā)出笑聲。意識到場合不對,就趕忙繃緊了臉。墳頭隆起,一掛長鞭,花圈在風中搖曳。他跪在墳前,淚幾乎流干了,眼紅紅地腫著。
山奶奶的女兒們說,回吧,林子。
他似乎沒聽見,入定了一樣,一動不動。
山奶奶的女兒們就感嘆說,真是個孝子啊,那你就多陪陪奶奶吧。靜了片刻,又接著說,我媽不在了,往后再登你的門,你不會不認我們吧?
他依舊默然無聲。
怎么會呢?我家林子是最講情意的,山奶奶的女兒們就替他做了回答,以后常來常往可是免不了,咱們永遠是一家人呢。
漸漸地,腳步聲就遠了,山野完全靜下來了,連山上的鳥雀,也似乎含了傷悲,躲在看不見的地方靜默著。他想起山奶奶說過的話,打給她的錢,她都存著。而此時,怕早已入了女兒們的口袋。山奶奶走得太急,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冰涼地躺在床上了。老屋的角角落落,定然被女兒們翻了個遍??蛇@些,山奶奶再也看不見了。
天黑了,他這才意識到,身后還有一個人,是他的櫻子。這丫頭,倒是懂事,這么長時間,陪他跪著,一直不言不語。他想站起來,可他的膝關(guān)節(jié)僵住了。櫻子把他拉起來,顫著聲說,爸爸,我們把奶奶帶回家吧。
是啊,把奶奶帶回家,他們就永遠不分開了。他彎下腰,在墳前搓了幾把土,裝進塑料袋,扎緊。山風大起來,發(fā)出了輕微的嘯聲。他好像聽見山奶奶說,林娃,回家了。他抱緊了櫻子,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只剩下這個唯一的親人了。他們將在以后的日子里相依為命,給那邊的山奶奶看著,她的林娃活得很好,她的櫻子也活得很好,老人的臉上,依舊溢著層層疊疊的幸福,在靜謐的深夜,輕輕來到他的夢里,說,林娃,奶奶放心了。
9
劇本用了兩個月時間才修改出來。山奶奶的仙逝,讓他總也提不起精神。呂宏堯催焦福才,焦福才催柯金海,柯金海再催他,抓點兒緊呀,老兄。他這才強迫自己坐下來,像個搬運工那樣,把倒下的那個典型的故事移過來,把地名改過來,然后,一跪、二跪、三跪,主人公聽話地死去。只是主人公打情罵俏的戲,著實讓他傷腦筋。算了,不想了,看看人家怎么寫的,改頭換面拿過來得了。合上筆,靠在椅背上,他感到累極了。
呂宏堯很滿意,又把劇本轉(zhuǎn)給省里的幾個專家,再聽聽他們的意見。五天后,柯金海喜滋滋地給他打電話,成了老兄,今天簽合同。
已是盛夏了,午后狂風大作,然后炸雷轟響,窗玻璃都在顫抖。暴雨發(fā)了瘋一樣,撲向焦渴的大地。然而不到半個小時,雨就停了,空氣里只剩下令人感到窒息的濕熱。四點半鐘,柯金海來電話,讓他五點準時下樓。櫻子蔫蔫的,這陣子他情緒不好,傳染了孩子,櫻子也像失了魂似的。
又要出去嗎?櫻子問他。
他點點頭,去簽電影合同。
櫻子興奮了,這次是不是真的可以拍電影了?
他更重地點點頭。
櫻子拉著他跳起來,太好了!
他竭力鎮(zhèn)靜著自己,其實,心里的喜悅也像月牙潭的水,漾動著,潮涌著。簽了合同,也就意味著,他可以拿到那筆稿費了。加上櫻子到來后刻意積攢下的錢,還有社會上有償創(chuàng)作的勞務費,他就能為櫻子更好地治療了。再過些年,櫻子就到了當嫁的年齡,他得把她風風光光嫁出去。然后,他就慢慢地老著,守著櫻子留下的氣息,守著心里的山奶奶,像一片樹葉,靜靜地黃了,枯了,飄落了。到那時,他就可以去找山奶奶了。
可櫻子想的不是這些,她說,爸爸,等電影拍好,去給奶奶放一場吧,奶奶一定會看見的。
嗯,一定!他含淚點點頭。這孩子,嘴上話不多,孝心都在心里藏著呢。
柯金海喜形于色,他似乎覺得大功告成了。焦福才說,咱有言在先,錢到賬后,我得拿15%提成。柯金海說,好說好說。焦福才拍拍方向盤,早想再弄輛房車了??陆鸷;剡^頭,問他,老兄有啥打算?他沒吱聲。跟我干吧,去橫店,咱進軍好萊塢。他笑了笑,把臉轉(zhuǎn)向窗外了。
還在九天鶴。座席上,意外地出現(xiàn)了一個久違的熟人:孫小萍。演員總改不了臺子上的做派,一顰一笑,總給人一種做戲的感覺。呂宏堯坐上席,孫小萍居左,他居右。孫小萍的手從呂宏堯背后伸過來,和他握了握,綿軟無力。呂宏堯說,今天咱們就算/6NqIOlt1hzOceO8aYXxjvxNvpNqoDo9/QjJV4A8LX8=提前慶功了。小萍也回來了,對咱們這部戲大力支持,怎么樣,來點兒掌聲?
一桌巴掌就噼噼啪啪地響起來。他突然明白了,那些打情罵俏的戲,原是為孫小萍準備的。
孫小萍點燃一支女士煙,悠悠地抽了一口,轉(zhuǎn)了臉看他,說,能不能再為我加兩個唱段?
呂宏堯說,這有啥難的,別說兩段,就是八段、十段,只要我的萍兒開口,一律照辦。
孫小萍曖昧了眼神,把一團煙霧噴到了呂宏堯臉上。
柯金海心思不在酒桌上,他一定是在等那份合同。只要把他的大名簽上,他就離名導不遠了??蓞魏陥虿恢保票欢耍_喝。腦神經(jīng)開始亢奮了,呂宏堯說,我這個人,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大的,小里小氣的有啥意思?
焦福才說,那是那是。
呂宏堯摟著孫小萍,繼續(xù)說,你們都知道,萍兒現(xiàn)在可是名角。這還不夠,所有的主要角色,全部用名角,拉幾個影帝、影后搞個友情客串,也是不在話下的。
焦福才說,那是那是,誰不給呂總面子?
呂宏堯說,我給幾個大腕都打過招呼了,導演、編劇、攝像、音樂,包括服裝設計師,哪個不是名滿天下?人家沖著我,勞務費都不提,全是哥們。
焦福才沒有再說“那是那是”,柯金海的臉也下了霜。他鎖著眉,似乎沒聽懂。呂宏堯看著他們,笑了,名人效應,你們不會不明白吧?就沖你們這幾個無名小卒,能把電影拍好?誰看?還想拿大獎,笑話。
柯金海站起來了,呂總,能不能把話說明白點兒?
呂宏堯?qū)λ隽藗€手勢,讓他坐下,可柯金海不坐。呂宏堯就也站起來,像個排兵布陣的將軍,說,這樣,我做制片人,沒意見吧?老焦呢,就做劇務主任。
焦福才高興了,朝呂宏堯拱拱手,多謝呂總抬舉。
金海呀,這忙前忙后的,你也沒少出力,就做個場記吧。呂宏堯的口氣,似乎在施舍了。
柯金海木立著,眼皮一跳一跳的。
呂宏堯最后看著他,嘆了口氣,老姜啊,名氣壓死人呀。你說說,在圈子里混了一輩子,怎么也沒混出點兒名氣?做個槍手吧,我不會虧待你,十萬,簽了字,明天就給你打卡上。
他像柯金海一樣,呆坐著,額上一根筋,突突地跳個沒完。還沒等他反應,柯金海咆哮了,玩我呢?這事,老子不干了!
焦福才拉柯金海的衣襟,冷靜,兄弟。起了身,向呂宏堯賠笑,呂總,這事能不能再通融通融?
呂宏堯說,你們好好掂量掂量,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柯金海把酒杯摔了,又把椅子踹了,走過來拉起他,就沖出了雅間。焦福才說,別走呀,再商量商量嘛。呂宏堯朝他擺擺手,放心,不就是兩個小鬼嗎?早晚得低頭。焦福才攤著兩只手,躊躇一會兒,就也追了出去。
他知道,柯金海在乎的不是錢,而是名。這個名導的夢都做了多少年了,過去,他也給省里的幾部戲曲電影幫過忙,當個攝像助理什么的,一心想變成大導演。如今沒他什么事了,他的夢泡湯了。而他呢?在乎名嗎?要說完全不在乎,那是假的。但也不是太在乎,有名沒名,日子就這么過了??伤懿涣恕皹屖帧边@個字眼,他覺得人格被羞辱了。
焦福才說,沖動是魔鬼,眼瞧著肥肉到了嘴邊上,吐了多可惜,都消消氣。
焦福才自是關(guān)心那三百萬的。劇務主任,當不當無所謂。按照15%提成,他能拿四十五萬。他知道,現(xiàn)在,他和柯金海是他最大的障礙。
柯金海還在氣頭上,裝了一肚子火,肚子也似乎更大了。老焦你可不能當叛徒,他說,咱弟兄一條心,不把導演給我,簽合同,沒門!一口痰啐到擋風玻璃上,罵了句,什么玩意!
焦福才說,少安勿躁,斡旋的事交給我。
終于平靜了些,車在夜色里飛駛,三個人都沉默。進入老城區(qū)的時候,柯金海說,去夜市,今晚我得喝醉!他終于開口了,我要回家??陆鸷Uf,好吧好吧,你還就是放不下那個山里丫頭。老兄,千萬沉住氣,可別偷偷把賣身契簽了。要是那樣,咱這輩子的交情,腳后跟拴藤條——拉倒!
他說,我知道。
離家二百米左右,是一個十字路口,他就下車了。他想走一會兒,考慮著如何向櫻子交代。他不能帶著怒氣回去,失望、憂愁、傷感、郁悶……都不行。他得面帶微笑,對櫻子說,事情已經(jīng)有了眉目,不過劇本還得改,不急,好事多磨嘛。雖是這樣想,心里倒煎熬起來了,十萬元報酬,比預想的整整多一倍,他該知足了。槍手就槍手吧,只要能為櫻子治病,治徹底,他又何必糾結(jié)呢?
可柯金海那里,他又怎能繞過去?他現(xiàn)在完全把希望寄托在了焦福才身上,看他的能耐了。為了那三百萬早日到手,他會用心的。
地上的水蒸汽,在路燈的光暈里綽約著,家就要到了。他的步子很重,滿頭滿臉的汗,衣服也濕透了。站在樓下,望著七樓的燈光,他幾乎要窒息了。
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王璐璐給他打過兩次電話,林哥,想你了。他心中有種莫名的滋味,說,忙,以后吧。他不能再傷害櫻子,甚至連一點點隱秘的想法,都會讓他產(chǎn)生負罪感。王璐璐還說,有用的著我的地方,盡管開口。他知道,王璐璐有錢,他也真的想過向王璐璐開口,可拿起電話,他又怎能開得了口呢?
秋風蕭瑟,他開始莫名地咳嗽,越咳越兇。櫻子說,爸爸,你病了嗎?他說,沒事,大概煙抽多了。櫻子說,求你別抽煙了,好不好?他說,聽櫻子的。可他有心事,不自覺地就把煙點著了。他沒想到這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焦福才私下里找他多次,說,把字簽了吧,啥都是假的,錢才是真玩意。他問,柯金海的導演怎么說?焦福才說,管那么多干啥,他當不當導演,影響不了開機。就是個一根筋,給個場記就不錯了,還不識相,到最后雞飛蛋打他就消停了。他忽然覺得焦福才面目可憎,他終究是個騙子,哪里有什么底線可言?就沖這,他也不能去簽那個槍手的合同。
深秋的時候,忽然傳來了老羅的噩耗。老羅抓歹徒的時候,身中數(shù)刀,人沒了。就在前兩天,他還私下詢問櫻子的情況,有沒有受虐待,有沒有遭遇不軌……他對老羅憋著一口氣,真想當面痛斥他一番??纱藭r,一切都過去了,那是老羅的職業(yè)病,他不該耿耿于懷。老羅是個好警察。他在心里說,老羅,一路走好。又暗自感嘆,命運無常,誰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呢?
北風一刮,冬天就來了。他白天黑夜地咳,連覺都睡不踏實了。櫻子說,去醫(yī)院查查吧。他仍說,沒事。窗外的白楊樹葉子幾乎掉光了,光禿禿的,在風里瘦骨伶仃地搖著。有什么在樹枝間閃過,像一道影子,一閃不見了。他推開窗,就瞧見了雪花,一朵,又一朵,靜靜地飄落。今冬的第一場雪來了。他想喚櫻子看雪,估計櫻子已經(jīng)睡著了,便止了念頭。伸出手,想接住雪花,卻引起更猛烈的咳。他口里一股咸澀,下意識用手接了,一小片殷紅,就印在了青白的手掌上。
背著櫻子,偷偷去了醫(yī)院。肺癌,已過中期了。醫(yī)生說,趕快做手術(shù)吧。他說,我回去準備一下。他的臉上看不出悲傷,也看不出恐懼。來到祥云公園,積雪已覆了半拃厚。踩著雪,咯吱咯吱響。坐進望鶴亭,看著畫里的松,看著仙鶴,又想到了松鶴延年的寓意,突然喉嚨發(fā)哽,眼前便迷離了。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這輩子,平平淡淡,也沒多少可留戀的。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櫻子。她還這么小,一輩子還長著呢。他得為她治病,為她攢下盡可能多的錢,一定把她治好。就算有一天他去了,也去得安然。這時,他就更渴望那十萬元稿費了。
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手機就響了。焦福才打來的,說柯金海已經(jīng)同意簽合同了。
他有些驚訝,當真?
那還有假?焦福才說,呂總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計較,同意他做執(zhí)行導演,真把這家伙抬舉到天上了。
他沒說話,柯金海終于夙愿已償,雖說是執(zhí)行,畢竟有了導演的名號。而他,終究還是個槍手。
別猶豫了姜老師,焦福才拿出苦口婆心的語氣,錢到手才是真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再說,這部電影要拍成了,還怕沒人請你?名氣大了,還能做一輩子槍手?別只顧低頭拉車,得往遠里看。
他說,好了,我同意。
焦福才一定在電話那邊樂瘋了,下午接你,老時間。
這個晚宴皆大歡喜,每個人都在各自的合同上簽了名,也都摁下了鮮紅的手印??陆鸷L昧?,筆尖把紙都劃破了。他原想簽了合同就走,可他得搭焦福才的車,就拼命忍著,盡量咳得輕些、少些。呂宏堯的身邊沒再出現(xiàn)孫小萍,而是一個年輕女孩,十足的美艷。呂宏堯說,我想好了,女角得換,孫小萍那娘們兒太老了,演個老太太還差不多。又攬了女孩雪白的頸,說,你們還不知道吧?別看青青年齡小,前程不可限量啊。焦福才色著眼,說,呂總看中的,錯不了。呂宏堯又說,唱腔已開始設計了。明年四月開機,春暖花開,鏡頭絕對美翻了。四月還是我生日,就在生日那天舉行開機儀式,這才叫雙喜臨門。屆時,把領(lǐng)導能請的全請到,名家大腕助陣,搞個全城轟動,那才叫排場。
對,排場排場。焦福才說。
柯金海醉得一塌糊涂,已經(jīng)不能走路了。頭垂著,腿蹩著,肚子扛著。焦福才和他一人架一條胳膊,那個肚子真不是白給的,死沉,幾次都險些把他壓趴下了。打開后車門,使出了吃奶的勁,焦福才在那邊拉,他在這邊推??陆鸷5潘?,有一腳蹬在他胸口上,一股咸熱就涌上來,他背過身,吐在了地上。坐在副駕上的時候,柯金海已經(jīng)睡死了。
仿佛了卻了一件大事,他感到久違的輕松。頭倚在靠枕上,身體輕得似乎要飛起來。焦福才把車載音響開得很大,頭隨著節(jié)拍大幅晃著。車窗外,雪花依舊不緊不慢地舞著。
下車時,焦福才倒顯出十足的關(guān)心,說,保重身體呀,以后還得長期合作呢。
他笑了笑,揮揮手,越野車就載著柯金海心滿意足的鼾聲,慢慢駛遠了。他定了定神,裹緊衣領(lǐng),急急地朝家走。他只想早一點見到櫻子,看著她月牙潭般的眼神。只要浴在那澄明的眼神里,他就覺得心是暖的,雪是暖的,風是暖的,整個冬天都是暖的。
腳下一滑,倏然就跌倒了。爬了一陣,硬是再也爬不起來了。雪熱熱地貼著胸,像櫻子的體溫,一絲絲淌過來。喘了一陣,他便匍匐著,用手刨著雪,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向前挪著。他好像看到櫻子走過來了,笑盈盈地,站在漫天雪花中,柔柔地叫著:爸爸……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像這漫天的雪花一樣,舞起來了。
10
老羅坐在半山坡上抽煙,看上去有些憔悴。他感到恍惚,老羅還活著嗎?這又是哪里?老羅看見他了,朝他招手。他遲疑一下,走過去。老羅說,坐。他挨著老羅坐下。老羅遞給他一支煙,問,你怎么來了?他搖搖頭,真的想不起來。點了煙,悠悠地抽一口,煙里竟有股淡淡的花香,吐出來,就被風帶走了。奇怪,他居然不咳了。
老羅說,你累了。
他說,你也累了。
他看著老羅的側(cè)臉。老羅的眉骨很高,鼻子很挺,嘴唇像兩片刀。他平生第一次覺得老羅的臉這么耐看,這么有陽剛氣。老羅說,這不是你來的地方,歇會兒就走吧。他看著天上的流云,那些流云真的像仙女的白裙,飄逸極了。小鳥、蝴蝶、蜻蜓……都是彩色的,小精靈一樣。泉水的淙淙聲從看不到的地方淌來,天籟般直入了靈魂。他喜歡這里,好似邂逅了一個久遠的夢。難怪老羅會待在這兒,這么好的地方,誰不愿留下呢?
老羅突然站起來,無端地沖他發(fā)火,怎么還賴著不走?
他激靈了一下,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又是以前那個老羅了。他說,為啥趕我?
老羅瞪著眼,不為啥,走,走得遠遠的!
他怕了,老羅橫起來太嚇人,他沒法不怕他。他像老羅手里的一個罪犯,落荒而逃。在一片油菜花地里,他竟意外地遇到了山奶奶。山奶奶穿一身淺青色的衣褲,綰著發(fā)髻,面色紅潤,好像年輕了許多。他叫了聲,奶奶。山奶奶笑盈盈地走來,說,林娃,迷路了吧?他拉著山奶奶的手,淚沿著鼻洼滑下來,說,奶奶,我想你,你還好嗎?山奶奶說,我好著呢,快回家吧,林娃。他說,奶奶,你跟我一起走吧。山奶奶搖搖頭,櫻子在家等你呢。揮揮手,山奶奶便不見了。
他悵然若失,空闊的天、空闊的地,一個人也看不到。他不知道回家的路,只能漫無目的地走。不覺間,天上下雪了。雪落在臉上、手上、脖子上,竟然不會融化,也沒有一絲涼意,依舊是輕盈欲飛的樣子。他想,這才是雪花啊,真的像花兒一樣,輕盈,柔軟,潔白,開在樹上、石頭上、草葉上,美得像一個童話。他沒想到,童話里會出現(xiàn)一個女人,牽著薩摩耶犬,在幽寂的路上獨行。女人看見他,就加快了腳步,輕盈地走過來了。
他認出了她,說,璐璐。
王璐璐點點頭,在他身前站住了。我找你很久了,王璐璐說。
他有些懵懂,為啥找我?
王璐璐的表情很深奧,也很憂傷。她說,我們一輩子不都在尋找嗎?
他未置可否,這輩子,他在找什么呢?又找到了多少?難道王璐璐也是他潛意識里尋找的一個影像?這似乎有點兒不可思議,甚至讓他臉紅。沉默一會兒,他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王璐璐笑了,你肯定想不到,是櫻子給我打的電話,那時……你正昏倒在馬路上。
他確實想不到,也不敢相信,櫻子會給王璐璐打電話,在她小小的心里,最裝不下的就是王璐璐了,這怎么可能呢?
王璐璐看著她,似乎要看到他的骨子里去。王璐璐說,世界上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是啊,又有什么不可能呢?正如這輩子,他遇到山奶奶,遇到櫻子,遇到命運里所有未知的寒涼和溫暖。
櫻子在哪兒?他問。
王璐璐朝旁邊努了努嘴。他看到櫻子了,看到他可愛的女兒了。櫻子躺在一張鮮花編織的床上,紅的、白的、紫的、黃的、藍的……各色各樣的花擁著她,搖曳著,芳菲著,櫻子宛若美麗的小仙子了。她睡得很沉,很香,鼻息綿軟得像抹過草葉的風。
櫻子。他輕輕地叫了聲。
王璐璐制止了他,說,別叫醒她,櫻子在你身邊熬了幾天幾夜了,傻孩子,她太累了。
他的鼻腔里不由一陣酸楚,漸漸地,雪花在眼中幻化成了一幅抽象的圖案。王璐璐眼圈忽然紅了,指著他,又指著櫻子,說,你,還有她,都給我好好活著。
他點點頭,囁嚅著,是該好好活著,那樣,櫻子還有我,還有爸爸。
不,王璐璐堅決地說,是我們!
雪花漫天,輕舞飛揚。他看到王璐璐身上開滿了花,櫻子身上也開滿了花,他的生命里,也開滿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