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落實“雙減”政策的關鍵在于有效治理學科類校外培訓，切實減輕我國學生學業(yè)負擔。面對“雙減”政策實施后學科類校外培訓被大規(guī)模壓減的現象，部分學校、教師、家長出現了無所適從的感覺，社會上開始出現“學科類校外培訓是校內教育的必要補充、高考制度的必然產物、教育資源不均衡發(fā)展的自然產物”等關于學科類校外培訓不應該被壓減的爭議。該文結合多個國家影子教育的發(fā)展歷程，抽絲剝繭分析其與校內教育、高考、教育均衡發(fā)展等熱議問題的非直接關系，從教育理念、經濟收入水平和文化意識等內在本質要素層面對其緣起進行歸因，厘清學科類校外培訓的本質起源。并且，從人才培養(yǎng)、教育公平、社會階層流動等范疇由小及大明晰其膨脹式發(fā)展帶來消極影響。進而立足我國國情，提出“堅持校內教育主陣地、科學管控扭轉異化教育功能、深化教育評價綜合改革”等治理對策。

關鍵詞：學科類培訓；發(fā)展緣由；治理；國際比較

中圖分類號：G434 文獻標識碼：A

① 張倩為本文通訊作者。

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指出要實施科教興國戰(zhàn)略，加快建設教育強國，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人民群眾的滿意度成為提升教育質量的追求，人民對教育的滿意度體現于人們在受教育權和教育資源分配等問題上的體驗感和幸福感。幸福的定義和標準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幸福教育是家長不焦慮，學生全面發(fā)展、健康成長，最終指向教育質量提升[1]。2021年7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的《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yè)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以下簡稱“雙減”），矛頭直指學業(yè)負擔過重問題?！半p減”通過規(guī)范校內作業(yè)量、提供校內課后服務、壓減校外培訓機構等措施，旨在切實減輕學生的學業(yè)負擔、為家長的教育焦慮降溫以及降低家庭的教育支出，讓孩子擁有幸福的童年，讓家長輕松養(yǎng)兒育兒?！半p減”政策實施三年多來，校外培訓市場“虛火”大幅下降，野蠻生長現象得到有效遏制。

然而，“雙減”政策實施過程中，校外培訓機構，尤其是學科類機構出現了“換個馬甲”“上天入地”等隱形變異情況，大大提高了執(zhí)法難度。這是由于部分家長沒有正確認識到過度的學科類校外培訓對孩子成長帶來的消極影響而導致的。家長生怕孩子輸在分數競爭起跑線上的焦慮情緒使得他們對校外培訓的追捧熱度難降，盡管家庭教育支出在不斷攀升，家長和孩子都在負重前行，但沒有人敢停下來。人們對學科類校外培訓的需求由無到弱、由弱變強，甚至開始誤以為上培訓班是孩子成長的必備品。人們的非理性認知是導致學科類培訓機構即使在強力治理下仍然出現隱形變異情況的關鍵原因。因此，有必要對學科類培訓的發(fā)展緣起進行追根溯源，厘清其產生及發(fā)展的歷程，樹立社會各界對學科類校外培訓的理性認知。

一、學科類校外培訓的發(fā)展緣起芻議

近年來，學生參加以學科類培訓為主的課外補習成為一種普遍現象，人們開始對學科類校外培訓的泛濫存在習以為常?！半p減”政策實施后，家長的教育焦慮未得到緩解，他們認為學科類培訓是學校教育的必要補充，并將它的產生源頭歸因至中高考的競爭和篩選機制[2]，以及教育資源的不均衡發(fā)展[3]，本文就該問題作進一步探討。

（一）學科類校外培訓非校內教育的必要補充

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被大量壓減后，部分家長紛紛表示不適應，并認為是由于校內教育在學科教育方面教得不夠多、不夠深，擔心孩子“吃不飽”才需要校外培訓作為補充。要論述學科類校外培訓是否是校內教育的必要補充，首先應厘清“補充”的內涵定義?！把a充”是指對事物空白部分的填補，而不是對已有部分的無限疊加。例如，藝術裝飾工匠的創(chuàng)作靈感已完全枯竭卻不斷追求技術的精細，這種精力和資源投入只能引發(fā)單調的重復，無法引發(fā)事物根本性的變化[4]。教育確實不僅僅是學校的責任，應該校內外共同協力，但不意味著校內外教育要在同一個領域重復發(fā)力，這只會導致教育資源的浪費及加重學生在這一重復領域的負擔。校內外教育應相互配合，從不同的方面著力共同促進學生的全面發(fā)展。如，芬蘭、丹麥等國將課外補習納入公共教育領域，為學生提供校內課程無法提供的各類活動，鍛煉學生的實踐能力。美國兒童“放學后計劃”的活動內容非常豐富，包括興趣和藝術指導、健康和安全教育、職業(yè)指導與規(guī)劃[5]，提供課后服務最基本的出發(fā)點在于為兒童課后時間提供安全的環(huán)境，重點工作是提供豐富多樣的學習活動，提升兒童的人際交往能力[6]。然而，我國當前的學科類校外培訓只是提前或重復傳授校內課堂教學的內容，沒有發(fā)揮“補充”作用。也有人指出雖然內容重復，但校外培訓機構的“小班化”“一對一”等形式可提供個性化教學，彌補校內教育在教學質量上的不足。誠然，部分校外培訓機構采用了豐富多樣的教學方式，短時間內激發(fā)了學生的學習興趣，可能會帶來短暫的分數提高。但為了追求效率，絕大部分培訓機構的教學目標是通過“超前教學”與“強化應試”帶來暫時的分數提升，為學生家長們營造“領先”于旁人的假象。這種以知識灌輸為目的學習會導致學生學習停留于“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層面。并且，正是由于部分參加培訓的學生的虛假學習效果讓眾多家長產生認知誤區(qū)，即只要校外培訓沒有導致子女成績明顯下a2e7bfdb0f7cc127e557500965ec2db5降，就堅持持續(xù)參加；如果子女成績提高，則更加堅定地讓子女參加培訓；如果子女成績依然無起色，甚至退步，則認為不參加培訓也許更糟糕[7]。這樣的認知誤區(qū)讓每個人都淪陷于教育內卷所帶來的“劇場效應”中疲憊不堪，卻沒有人敢停止奮力追趕。

由此可見，“學科類校外培訓是校內教育的必要補充”這一說法只是人們身處“教育內卷”的漩渦中難以獨善其身，為“堅持讓子女參加培訓”這一行為尋找的非理性辯解理由。

（二）學科類校外培訓非高考制度的必然產物

“高考不變，什么減負政策都是空談”。“雙減”政策出臺后，引發(fā)了矛頭直指我國高考制度的詬病和爭議。誠然，有研究表明造成學生學業(yè)負擔過重的最直接原因是考試壓力[8]。四十多年來，我國一直致力于高考制度改革，從包工作分配的“一考定終身”到可多次參加考試并自主決定是否入讀相應大學，從聚焦知識考核轉為關注能力考查，從以考試成績作為評價的唯一標準到增加了畢業(yè)會考制度、普通高中畢業(yè)水平考試制度、高中畢業(yè)生檔案袋等，卻始終無法擺脫“考什么則教什么”“不考則不教”的怪象[9]。但不能由于高考具有“指揮棒”作用，就將加劇了學業(yè)負擔的學科類校外培訓片面歸因為高考制度的自然產物。高考制度包含考試方式、考試內容、評價標準等要素，在論述其與學科類校外培訓之間的關系時，應將各個要素逐一剝離開來進行分析。當前的學業(yè)負擔主要由于考試內容和評價標準導致，而非考試方式。并且，校外培訓從常態(tài)化課外補習發(fā)展為擾亂正規(guī)教育和增加學業(yè)負擔的“影子教育”的本質不在于培訓的學科類別，而在于其隨著正規(guī)教育的內容而改變，無限重復校內教育的內容。美國采用多元考核制度，為了給大學招生委員會留下深刻印象，大學預修課程、私人升學輔導、SAT培訓、體育和其他課外活動、實習和在遙遠國度的志愿活動安排得非常緊湊，學生壓力同樣很大[10]。為了減輕學生學業(yè)負擔，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韓國將高中成績納入大學入學成績，占總分的40%，同時將個人行為發(fā)展、課外活動和校內公共服務等綜合素質因素按一定比例納入高中成績，試圖探索多元考核方式[11]。改革后家長既要保證高考成績又想方設法提高平時成績的觀念，不僅沒有給學科類校外培訓降溫，反而導致學生要花更多時間和精力去提高過程性評價的分數。

我國高考改革從未停止，但必須直面高考作為人才考核方式是必然存在的事實，但它不是導致學業(yè)負擔過重的根本原因。即使沒有高考，“影子教育”依然存在，學生的課外時間依然被占得滿滿的，起決定性作用的是育人觀。只有學校、家庭真正重視孩子的健康成長，不斷重復校內考試內容的校外培訓便不會受到非理性追捧。

（三）學科類校外培訓非教育資源不均衡發(fā)展的自然產物

有人認為校外培訓的產生是源于校內教育資源不均衡發(fā)展，人們本能的利己逐利思想驅使家長向外尋找優(yōu)質教育資源，從而導致了學科類校外培訓的蓬勃發(fā)展。換言之，未能獲得優(yōu)質校內教育資源的弱勢群體才需要將教育支出轉移到校外培訓，旨在為孩子爭取與優(yōu)勢群體同等質量的教育資源。然而，縱觀全球，“影子教育”盛行于教育資源均衡發(fā)展處于不同水平的各個國家。以美國、英國、日本等國家為例，1991年至1997年，美國參加各類課后教育的學生數量從320萬飆升至670萬[12]，相應地，校外培訓機構的發(fā)展規(guī)模也急劇擴大。2018年在英國倫敦開展的調研顯示41%的受訪者曾接受過私人補習或者家庭補習[13]。日本分別在1977年、1985年、1993年以及2008年開展了《全國中小學生參加學習塾的狀況調查》，其中在2008年的數據顯示，小學生參加課外補習比例為25.9%，中學生為53.5%[14]。以埃及、愛沙尼亞等發(fā)展中國家為例，在埃及，私人補習費用在家庭教育支持中占很大比例，農村和城市地區(qū)平均為43.5%，據報告，每年花在私人補習上的費用高達24億美元，相當于2011年公共教育開支的27%[15]。愛沙尼亞關于課外補習的調研顯示估計30%—40%的學生在參與補習[16]。

反觀我國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的發(fā)展軌跡，不難發(fā)現好未來、新東方等巨頭的擴展版圖遍布全國人口密集、教育資源相較優(yōu)質均衡的城市，而不是常住人口較少、教育發(fā)展落后的鄉(xiāng)鎮(zhèn)①。并且，有研究數據顯示父母學歷越高、家庭收入越高的學生參與課外補習的概率更大[17]。以上論述都表明學科類校外培訓并不是由教育資源發(fā)展不均衡而催生的。并且，校外培訓機構為了擴大市場需求，通過廣告不斷刺激家長的“虛假”需求②，將各類收入水平的家庭都卷入其中。在對校外培訓的盲目追逐中，高收入家庭大多認為物有所值，中等收入家庭不得不負重追趕，低收入家庭由于經濟能力有限只能報讀廉價低質的機構。生怕落后于人的從眾心理早已讓各類家庭迷失了為孩子爭取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初心，大多數家庭的奮力追逐只是為了圖個心安。

（四）學科類校外培訓的本質發(fā)展緣起

2005年以前，校外培訓處于散點發(fā)展階段，主要由大學生、在職教師或退休教師私下開展，為了給校內學習跟不上進度或效果較差的學生提供額外學習機會以趕上學習進度或提升學習效果，其發(fā)展規(guī)模零星，沒有對正規(guī)教育體系造成整體性影響[18]，那時候可以稱為常態(tài)的“課外補習”。21世紀以來，民間資本大量進入教育體系，與基礎教育關聯的市場化、規(guī)模性的課外輔導機構快速發(fā)展，逐漸演變?yōu)閮热莘滦д?guī)教育體系，隨其變化而改變，且成本主要由私人承擔的“影子教育”[19]。學科類校外培訓從常態(tài)的課外補習發(fā)展為規(guī)模龐大的“影子教育”，天生具有逐利性的資本發(fā)揮了重要的推波助瀾作用，但也需要認清它不是根本起因，如果無利可圖，資本也不會尾隨而來。有學者從教育、經濟和文化等方面分析了其快速發(fā)展的緣由，教育方面是由于人們不能容忍在教育競爭中表現落后的學生[20]；經濟方面是由于家庭經濟收入提高了，加上免費義務教育政策的實施，使家庭用于主流學校教育的費用降低，因此家庭有了更多閑余收入用于投資校外培訓[21]；文化方面是由于“學而優(yōu)則仕”“光宗耀祖”等觀念在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國家深入民心[22]，使得學科類校外培訓在我國、日本、韓國等國家大肆擴展。文化因素是學科類校外培訓迅速發(fā)展為影子教育的根，對落后生容忍度低的教育理念為學科類校外培訓的肆意擴張?zhí)峁┝藦姶蟮男睦硇枨螅洕l(fā)展帶來的富余投資金額則提供了經濟基礎，這也成了資本的逐利點。為了擴大逐利空間，校外機構更是通過廣告效應激化家長對孩子落后表現的不可容忍度，提高家長對學科類校外培訓的投資意愿，從而獲取更大的利潤。由此可見，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的膨脹式發(fā)展既受到思想文化的影響，也受到教育競爭心理的沖擊，更獲得了經濟發(fā)展的助力，最終在逐利為上的校外培訓機構的推波助瀾下徹底走向過度市場化的發(fā)展態(tài)勢。

綜上，不難發(fā)現校內教育的不足、高考制度、教育資源發(fā)展不均衡不充分等因素都是外在原因，那些將學科類校外培訓的迅猛發(fā)展歸因至上述三個因素的觀點實際上是把由于個人的思想文化、教育競爭心理以及對富余收入的自主分配等內在因素而做出的主動選擇偽裝成被動無奈之舉，也只有這樣，才能將個人對學科類校外培訓的非理性追捧行為合理化。

二、學科類校外培訓膨脹式發(fā)展帶來的問題

根據CIEFRHS2017年的數據，我國小學生學科類校外培訓總體參與率達到33.4%，中學生達43.7%[23]。截至2018年上半年，教育股總營收822.42億元，凈利潤率高達33.7%[24]。以上數據明顯表明，近年來我國校外培訓行業(yè)，尤其是市場需求巨大的學科類培訓已進入膨脹式發(fā)展階段，與校內教育形成了并軌而行的關系，甚至出現侵蝕和干擾正規(guī)教育的趨勢；由于大量資本的涌入，資本化的逐利性逐漸占領了上風，取代了教育的公益性，使其偏離和拋卻了應發(fā)揮的“育人”功能，全面指向“超前教學”和“強化應試”[25]。從孩子成長的層面看，學科類校外培訓的膨脹式發(fā)展嚴重壓擠了孩子的自由空間，阻礙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展；從教育體系的公平正義層面看，昂貴的培訓費用某種程度上加劇了教育不公平；從社會氛圍的層面看，對校外培訓的非理性追捧變成理所當然，強化了社會優(yōu)績主義，加劇了社會階層固化。

（一）過度知識輸入阻礙了創(chuàng)新思維發(fā)展

孫天慈基于PISA2015有關學習時間的數據進行分析，研究發(fā)現，中國四?。ㄊ校ū本?、上海、江蘇和廣東）學生平均每周用于課外學習的時間為27小時，在所有參與國家（地區(qū)）中位列第二，僅次于阿聯酋；其中用于科學、數學、語文、外語和其他學科的課外學習時間分別為4.4小時、6.6小時、5.6小時、5.2小時和5.2小時，均遠遠高于OECD國家（地區(qū)）的平均水平[26]?？梢姡覈鴮W生的大部分課外時間被學科類校外培訓占據。這是由于基礎教育中“以知識輸入”為價值取向而導致的，認為“知識學得越多越好，知識掌握得越扎實越好”[27]。無限疊加校外學習內容的校外培訓實際上是“追求知識的加速加量跑”，這將嚴重影響創(chuàng)新思維的培養(yǎng)。首先，求知欲是創(chuàng)新的源泉，過高的學習強度會扼殺了學生的學習興趣。過量的知識學習導致了一系列“厭學”現象，孩子在基礎教育階段鉚足了勁學習，等到進入需要運用知識創(chuàng)造性解決問題的高等教育階段反而開始選擇“躺平”。其次，創(chuàng)新思維的培養(yǎng)要求大腦對知識和信息進行大跨度的聯想和建構，過量的散點式知識輸入不僅無法實現“積少成多，觸類旁通”的學習效果，反而阻礙了學生對知識的邏輯關系進行梳理，聯想和建構便難以發(fā)生。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超前教學”和“強化應試”的教學方式，既違背學生的身心發(fā)展規(guī)律將非該階段所學知識提前納入學程中，也導致了學生只掌握了應試知識而缺乏運用知識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從宏觀層面，與二十大報告提出的“堅持科技是第一生產力、人才是第一資源、創(chuàng)新是第一動力，深入實施科教興國戰(zhàn)略、人才強國戰(zhàn)略”相違背；從微觀層面，也與新課標倡導的“做中學、用中學、創(chuàng)中學”不一致。

（二）費用與機會差異加劇了教育不公平現象

隨著大量資本加速進入教育行業(yè)，“影子教育”出現席卷全球的趨勢。資本天生的逐利性使校外培訓發(fā)展呈現規(guī)?；?，消費需求的不斷提高也使得校外培訓的價格水漲船高。英國學者馬克·貝磊認為當市場成為影響“影子教育”的主要力量時，“影子教育”就很有可能成為維持和加劇社會、教育不公平的機制[28]。校外培訓和義務教育的性質不一樣，接受義務教育是每個公民的義務和責任，在受教育權上不會出現不公平現象。但校外培訓是額外的、可自由選擇的教育活動，消費者的選擇會受到經濟、地域、文化等因素的影響。大量研究表明，家庭社會經濟背景越好的學生，校外培訓參與度和支出水平越高[29]。例如，在越南，富有家庭在校外培訓上的平均投入是貧困家庭的14倍。2020年，美國高收入家庭課外活動平均支出約為3600美元，低收入家庭僅700美元，高收入家庭的支出是低收入家庭的5倍[30]。除了社會經濟力量，地理因素也成為造成這種不平等現象的因素之一。例如，在德國一些地區(qū)的課外輔導多于其他地區(qū)；在格魯吉亞，在首都能接受校外培訓的學生占比是農村學生的接近2倍[31]。參與校外培訓的不公平現象同樣體現在性別差異上，在孟加拉國，男孩比女孩更有可能參加校外培訓[32]；而在格魯吉亞剛好相反，女生接受校外培訓的比例反而更高。校外培訓行業(yè)發(fā)展越蓬勃，處于劣勢的學生與處于優(yōu)勢的學生在接受額外學習上的差距就越大，由校外培訓這一非正規(guī)教育體系帶來的教育不公平就會越嚴重，沖擊著正規(guī)教育體系為所有人提供平等教育的機會、維護教育公平做出的大量努力，與1948年聯合國發(fā)布的《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和其他相關聲明相悖。

（三）優(yōu)勢群體的傲慢強化了優(yōu)績主義思想

優(yōu)績主義，又被稱為“賢能主義”“能者統(tǒng)治”“才德至上”等，有學者將其理解為以能力和努力程度來分配政治、經濟資源的一種原則和體制[33]；也有學者理解為根據人們的成就和功績來分配收入、財富與機會的制度[34]。優(yōu)績主義的起源表達了人民對公平和自由的強烈向往，希望通過自身努力獲取成績來構建公平正義的美好社會。然而，優(yōu)績主義對才能的過度推崇，使其忽略了才能也有天賦才能和后天才能之分，而天賦才能往往起著決定性作用。天生處于劣勢的人高度看重后天才能而奮力追趕；那些天生處于優(yōu)勢的人則將天賦才能（家境、出身等因素）看作是后天才能，將自我成就和劣勢者的失敗都當作是自然結果，階層固化的優(yōu)勢甚至得到了正當性證明。學者們關于優(yōu)績主義的討論大多集中于高等教育，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的蓬勃發(fā)展是優(yōu)績主義往基礎教育領域的延伸。一方面，低收入或中等收入家庭相信只要付出努力就可以向上流動，家長更愿意在校外培訓上進行投資。他們相信只要自己的孩子越刻苦、參與的學習活動越多，就可以“魚躍龍門”；盡管孩子參與了過量的校外培訓，成績依然沒有提升，家長也得到一個“自己已盡力”的心安。優(yōu)績主義的初衷推動了更多中低收入家庭加入學科類校外培訓的搶跑賽中，無形中也促進了培訓機構的膨脹式發(fā)展。另一方面，相比中低收入家庭，高收入家庭更有經濟實力獲取更優(yōu)質的校外培訓機構，“一對一”“高端家教”“精英訓練營”等，他們的孩子通過參加培訓在學業(yè)成績上取得優(yōu)勢，受優(yōu)績主義影響，會認為這一切都是孩子努力所得，與家庭條件沒有關系，更將弱勢階層的落后表現歸因于個人不夠努力，強化了加強階層固化的優(yōu)績主義思想。

三、我國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的治理對策

要找到真正適合我國國情的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治理路徑，除了厘清關于學科類校外培訓緣起的種種爭議，以及分析其膨脹式發(fā)展帶來的種種消極影響外，還需要深入剖析我國課堂教學改革現狀以及教育綜合治理水平等因素，切實找尋有效治理對策。

（一）強化校內教育主陣地作用

國外對于校外培訓行業(yè)的治理呈現出各種不同的態(tài)度，包括韓國的嚴令禁止型，日本的嚴密監(jiān)控型，美國、法國、新加坡的積極鼓勵型，西班牙等歐洲國家的自由放任型[35]。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西方國家更關注精英階層的利益，社會上出現的“我們應向西方國家學習，充分利用校外培訓對校內教育的促進作用”的觀點，實際上是與我國堅持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原則相違背的。中國式現代化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是堅持把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現代化建設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著力維護和促進社會公平正義，著力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堅決防止兩極分化的現代化[36]。體現在教育領域，我們要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極力維護每一位兒童接受教育的公平和正義，消除教育焦慮，讓每個家庭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更加充實、更有保障、更可持續(xù)。近年來校外培訓行業(yè)的膨脹式發(fā)展，人們紛紛加入讓孩子參與校外培訓的爭奪賽，但是受到家庭經濟、文化、地域等因素的影響，在家庭收入水平、性別、城鄉(xiāng)等方面出現了愈演愈烈的教育不公平現象。同時，優(yōu)勢群體在占據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時候不斷強化了優(yōu)績主義思想，使得弱勢群體的努力無法得到認可和兌現，阻礙了階層流動。校外培訓行業(yè)蓬勃發(fā)展帶來的教育焦慮，導致的教育“劇場效應”不僅影響著正規(guī)教育體系的健康發(fā)展，更沖擊著我國人民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的獲得，這會成為我國建設中國式現代化的干擾因素。因此，對于帶來消極影響的校外培訓，尤其是學科類校外培訓，應予以強力管治和遏制。與此同時，堅持校內教育才是育人主陣地，應堅定不移地加大力度推動校內教育質量的提升，為人們提供有質量保證的教育。

（二）科學管控扭轉異化教育功能

學科類校外培訓的過度發(fā)展，使得其原有的育人功能發(fā)生異化，給家庭、學生帶來了種種消極影響，甚至反噬了校內的課堂教學。要使其回歸常態(tài)化的育人功能，先要厘清原本應發(fā)揮的功能。所有事物的發(fā)展都起源于需求。校外培訓的產生緣由之一是現代家庭對課后托管的需求，尤其是出現在父母雙方都需要外出工作，孩子放學后沒人照看的情況。美國兒童福利聯盟將校外教育定義為“當學齡前或學齡兒童的父母因為工作等原因無法在家照顧兒童，或者因為家境貧寒、兒童智障等特殊原因，使得兒童每天有一段時間必須經由一個團體或者家庭式托育機構給予適當的安置，以幫助父母給予兒童適當的保護與照顧，并培養(yǎng)兒童生理、智力、情感和社會發(fā)展各方面的潛能的活動”[37]。北歐國家學生每日在校時間較短，導致學生放學時間遠早于家長下班時間，學生處于放學后無人看管的境況[38]，以提高課后托管服務的校外培訓雛形應運而生。其次，實現培優(yōu)補差是學科類校外培訓產生的另一個緣由。例如，美國放學后聯盟（After-school Alliance）發(fā)布的報告顯示中小學生在閱讀方面的學習效果不盡如人意，很多高中畢業(yè)生甚至達不到基礎閱讀水平[39]。因此，學業(yè)輔導成為“放學后計劃”中最基本的一項內容。該計劃就是利用放學后的時間幫助學生提升識字、閱讀和寫作的能力[40]。適度的學科類校外培訓能提供課后托管以及培優(yōu)補差服務，讓每個孩子都擁有同等的教育機會和個性化的教育服務。

因此，對學科類校外培訓的治理不能采用“頭痛治頭，腳痛治腳”的短淺思路，要整體思考校內課堂、校內課后服務、校外學科類培訓以及非學科培訓等所應發(fā)揮的育人功能。“雙減”政策實施后，我國中小學已全面開展校內課后托管服務，提供基礎托管和特色托管，也大力開展課堂教學改革以提升課堂教學質量，讓每個孩子在校內課堂上都能獲得最優(yōu)學習質量。可見，無論是課后托管，還是培優(yōu)補差，學生對學科類校外培訓的需求都已大大降低。因此，大力壓減和嚴控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的數量理應成為治理的第一步。然而，校外學科類培訓機構數量壓減下來后，也需正視課后托管服務全面開展后和非學科類培訓暴增后存在的種種問題，如課后托管服務僅承擔看管職責、變相成為評講試題或考試等活動[41]，校外非學科類培訓質量參差不齊等現象。一來應明晰課后托管服務與課堂教學的關系，將課后托管服務作為課堂教學的有力補充。具體來說，可以在目標和內容上與課堂教學保持一致性和相互銜接，設計為實踐操作型課程，彌補課堂教學時間有限難以提供充足實踐應用機會的不足。兩者形成合力共同促進學生的全面發(fā)展。二是需要進一步推進校外培訓課堂的改革。我國中小學的教育教學改革已開展多年，著力點一直以校內課堂為中心。很長時間以外，校外課堂都只是被看作是校內課堂的補充，沒有引起重視。但如果只著力于推動校內課堂形態(tài)的轉型與改革，而不顧及校外課堂的話，校外課堂固有的應試模式將反噬校內課堂形態(tài)的改革效果。因此，必須理順統(tǒng)籌管理機制，統(tǒng)一推進校內外學科類課堂教學形態(tài)的轉型與改革，校內外合力并舉為學生提供公平而有質量的教育。

（三）深化教育評價綜合改革

堅持校內教育主陣地是對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治理的立場，科學管控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是通過壓減機構數量和推動校外課堂改革從而扭轉其異化的教育功能。但是以上治理措施還不足以扭轉當前人們對學科類校外培訓的狂熱需求，治理過程中出現了“換個馬甲”“上天入地”等隱形變異情況正說明了社會仍然對其有需求。要真正從源頭降溫，必須找到需求產生的根源。學業(yè)負擔過重不僅僅是教育系統(tǒng)內部就能解決的問題，要阻止當前社會各界由于理解偏差出現的對學科類校外培訓的不當追捧行為，需要教育體系內的教育主管部門、學校和體系外的家庭、社會共同協力方能實現。

首先，要從理念源頭改變優(yōu)績至上觀念主導下的文憑主義偏見。文憑主義偏見是優(yōu)績主義消極面在教育領域的典型表現形式，認為越高學歷的文憑越能幫人們獲得受人尊重的工作和體面的生活，并由此引發(fā)了對高學歷的狂熱追求。并且，人們將高學歷等同于普通高等教育，與職業(yè)教育相對立。在文憑主義偏見的影響下，人們把高等教育理解為精英和庸人的分類器，中考的普職分流和高考選拔是這個分類器的具象化表征，使得直接與中高考分數掛鉤的學科類校外培訓被異化為學生力爭成為精英的必備品，引得各類家庭爭先恐后地進行購買。文憑主義偏見不僅造成了教育體系內部的異化，更損害了沒有高等教育文憑的普通勞動者的尊嚴，進一步加劇了社會不平等。因此，我們不能指望單純依賴教育制度的改善而扭轉教育負擔所帶來的全民焦慮，要從社會、教育、文化等領域統(tǒng)籌推動思想觀念的轉變。社會用人制度是影響人才評價標準的關鍵影響因素，然而社會用人制度（包括招聘、薪酬等）又受到教育培養(yǎng)質量的影響。長期以來，存在普通教育培養(yǎng)質量比職業(yè)教育高的觀點，導致用人制度更傾向于普通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人。要扭轉這個局面，一來在教育領域需暢通職業(yè)教育獲得高學歷的通道，促進普通教育和職業(yè)教育在課程內容上相互滲透，讓普通教育的學生掌握一技之長，讓職業(yè)教育的學生打好通識基礎、具有繼續(xù)深造的潛力和意愿，使得兩類教育的培養(yǎng)質量并駕齊驅，改變職業(yè)教育低人一等的偏頗認知。二來通過育人質量的提升，倒逼社會用人制度的調整，讓兩類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人享有同等的職業(yè)發(fā)展機會和社會地位，進而營造“勞動者光榮”的文化氛圍。

其次，直面我國評價導向、考試內容帶來的學業(yè)負擔以及催生的校外培訓需求的問題。在升學率和分數為上的教育評價導向下，學校、家庭、教育行政部門會不自覺地以學校的考試排名、升學率、優(yōu)秀率、狀元數、重點高中升學數等量化指標為行為導向，從而強化應試教育，增加學生負擔，進而激化了對于學科類校外培訓的需求[42]。教育評價具有鮮明的指揮棒作用，對扭轉不合理的校外培訓需求具有最直接的作用。教育評價改革應從以下兩點入手：一是真正發(fā)揮好考試指揮棒的正向引導作用。將重心放在“考什么”的研究與設計，設計出無法通過死記硬背、機械刷題取得高分的考題，以“考什么”的改革引導與促進教育教學內容、方式的變革，改變“知識為本”的刷題式學習方式。二是改革教育政績考核制度。教育主管部門對教育政績的考核標準對學校管理措施和教師行為具有直接影響作用，進而會影響家長的育兒行為，只有切實將教育均衡程度、素質教育實施情況、減輕學業(yè)負擔狀況等納入考核范圍，才能從“指揮棒”的機制源頭緩解教育焦慮。三是充分運用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技術，根據指向學生全面發(fā)展的教育評價標準建立學生成長跟蹤平臺[43]，從德智體美勞等各個方面收集學生成長數據，形成長期、真實的成長記錄，促使學校、家庭關注學生的全面、健康成長。

經過三年多的監(jiān)管治理，家長的教育焦慮情緒得到一定緩解，育人觀點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轉變，開始更多關注孩子的素養(yǎng)提升。但不可否認的是，作為父母，他們對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追求不會止步。在校外學科類培訓機構大幅關閉后，必須大力提高校內課堂教學和課后服務的質量，避免家長繼續(xù)在校外尋找隱蔽性學科類培訓服務。同時，應廣泛調動圖書館、博物館、文化館、科技館等社會資源，為中小學生創(chuàng)設豐富多元的校外課程，進一步滿足家長對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需求?？偠灾?，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的治理只是促進學生全面發(fā)展的開端，只有各方聯合，才能真正為我國中小學生營造一個健康、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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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馮嵩：二級調研員，研究方向為校外教育治理。

張倩：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基礎教育。

Discussion on the Origin， Problems and Governance Suggestion of Disciplinary Off-campus Training

1.Department for Supervision of After-School Tutoring Institutions，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Beijing 100816 2.Faculty of Teacher Education，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1， Guangdong

Abstract： The effective management of off-campus training is the key and difficult work to implement the "Double Reduction" policy and effectively reduce the academic burden of Chinese students. Faced with the phenomenon of large-scale reduction in disciplinary off-campus training after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Double Reduction" policy， some schools， teachers and parents felt at a loss. The society began to appear， "disciplinary off-campus training is a necessary supplement to on-campus education， the inevitable product of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system， the natural product of the unbalanced development of educational resources" which are the controversies on the subject off-campus training should not be reduced. In order to clarify the essential origin of disciplinary off-campus training and guide people to return to rational thinking， this paper combined with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shadow education in several countries and analyzed its indirect relationship with internal hot issues such as on-campus education，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and balanced development of education， then attributed its origin from the level of intrinsic elements such as educational concept， economic income level and cultural awareness. In addition， from the aspects of talent training， educational equity， social class mobility and so on， it clarifies the problems brought by its expansive development. Then， based on the national conditions of our country， the paper puts forward the comprehensive management suggestions of "adhering to the main position of on-campus education， reversing the alienated educational function through scientific management and control， deepening the reform of educational evaluation and abandoning the Meritocracy".

Keywords： discipline training； cause of development； governance；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收稿日期：2024年9月11日

責任編輯：趙云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