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0年龔古爾文學獎獲獎作品《異常》是一部不同尋常的作品,它將當下的世界與天馬行空的科幻想象糅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奇特的藝術(shù)效果。作者勒泰利耶在同一部小說中借助多線程敘事對不同風格與文體進行了探索,使這部作品與雷蒙·格諾著名的《風格練習》產(chǎn)生了互文關系。本文試圖用德勒茲的“永恒回歸”概念對這種互文性進行闡述,通過文學的“永恒回歸”,《異?!烦尸F(xiàn)出一種解域的寫作風格。在此基礎上,本文從他者倫理的角度對《異常》的主題進行了解讀,通過描繪“異?!笔录行涡紊娜宋锩\,作者呼喚了一種在差異中尊重他人的倫理,只有在差異中與他人分享世界,承擔起對他者的義務,人類的友愛才成為可能。
【關鍵詞】《異?!?;勒泰利耶;互文性;“永恒回歸”;他者倫理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6-0028-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6.007
2020年龔古爾獎作品《異?!访枥L了一個令讀者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種種流行元素與真實人物的登場無不令讀者感到親切,仿佛置身于完全真實的時空,但在真實世界的背景下,又有著近乎科幻小說般的情節(jié)安排,具有奇特的藝術(shù)效果。作者在小說中不停地切換文體風格,開發(fā)文學的潛能,亦值得注意。然而,該作品在獲得龔古爾文學獎后,并未引起學界充分關注。作為“烏力波”團體的現(xiàn)任主席,作者艾爾維·勒泰利耶在該作品中表現(xiàn)出了對其前輩雷蒙·格諾作品《風格練習》的致敬。勒泰利耶在該作品中以解域的方式進行寫作,進行著文學的“永恒回歸”。
一、鐐銬下的約束美學:“烏力波”的創(chuàng)作策略
從情節(jié)上看,可以將《異?!芬暈榭苹眯≌f,它講述了一個具有科幻色彩的故事。故事發(fā)生于2021年3月到6月間,一架法航客機在3月自巴黎飛往紐約,雖遭遇顛簸卻如期降落,但古怪的是,同年6月,一架從駕駛員到乘客都與前一架客機完全一致的客機突然出現(xiàn),并請求在機場降落。在3月份的乘客們已經(jīng)落地并正常生活的同時,一批與這些乘客一模一樣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了這個世界上,而他們的記憶仍然停留在3月份。科學家們認為,當飛機在空中經(jīng)歷顛簸時,高空的云層發(fā)揮了復印機的作用,將一架完全相同的客機“3D打印”了出來,如標題所言,這一切都十分“異?!?,而科學家們則試著賦予這一異常現(xiàn)象以科學維度。它包含了科幻小說的全部特征,以“間離與認知的在場及其相互作用”[1]157挑戰(zhàn)著讀者的既有觀念,在這個意義上,讀者可以將它當作科幻小說來閱讀。
但作者勒泰利耶不屬于一般意義上的科幻作家,他有明確的主流色彩,即“烏力波”團體現(xiàn)任主席的身份。“烏力波”寫作團體全稱“潛在文學工場”,由格諾發(fā)起,包括佩雷克與卡爾維諾等主流作家。根據(jù)格諾的定義,所謂潛在文學是“對形式與新結(jié)構(gòu)的探索”,“烏力波”作者們將“按照他們喜歡的方式去運用這些結(jié)構(gòu)與形式”[2]72,它意在發(fā)揮文學作品的潛力,探索全新的表達形式。其創(chuàng)作理念以“數(shù)學化”與“約束美學”為中心,在“烏力波”成員魯博看來,格諾是以數(shù)學家身份參與文學創(chuàng)作,他“披著文學的外衣,無償實踐著數(shù)學事業(yè)”[3]42。而在與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分道揚鑣后,格諾批判了前者絕對自由的創(chuàng)作觀,認為“烏力波”文學存在的意義就是“反偶然”[2]73,是用規(guī)則約束作者的創(chuàng)作,如借助詩歌格律與其他學科規(guī)則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等。格諾是約束美學的第一個實踐者,在《風格練習》中,不僅有十四行詩這種傳統(tǒng)形式,還有幾何學和概率這樣格諾自創(chuàng)的形式,它們明顯呈現(xiàn)出跨學科的特征。
勒泰利耶正是一位具有跨學科背景的作者,他受過數(shù)學專業(yè)高等教育,從事科學記者工作。因此,本文的目的并不是將《異?!芬暈榭苹米髌贩治?,而是確證它與“烏力波”的血緣,勒泰利耶的身份首先是“烏力波”作家,其次才是科幻作家。勒泰利耶是約束美學的忠實追隨者,在他看來,促使“烏力波”作家創(chuàng)作的動力是戴著鐐銬起舞并“戰(zhàn)勝約束”給作家?guī)淼目裣瞇4]31,對約束的追求并非是給文學戴上枷鎖,而是以約束作家的方式賦予文學真正的自由,使它向更多的可能性敞開,并從中獲得愉悅感。因此,他不止一次地在《異?!分袕娬{(diào)自己的“烏力波”身份,其創(chuàng)作仍遵循“烏力波”傳統(tǒng)。皮埃爾·曼豐比就指出,《異?!肪哂卸嘀匮h(huán)性質(zhì),它使“數(shù)學與小說間不可否認的合作向公眾敞開”[5]108。但本文認為,除遵循“烏力波”的美學傳統(tǒng)以外,勒泰利耶也不止一次地在《異常》中向他的前輩們致敬,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異?!放c格諾《風格練習》的互文關系。
二、21世紀的《風格練習》:《異?!返幕ノ男越庾x
那么,該如何確證這種互文關系?如一位讀者所言,《異?!贰安粚儆谌魏误w裁,勒泰利耶同時對偵探小說、心理小說、間諜小說以及與每個角色相關的許多其他類型的小說進行了探索”[6]55。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它風格的多樣性,這部小說不存在貫穿全篇的風格,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斷變換著寫作風格,這正是它與《風格練習》的親緣所在,后者在九十九種風格的約束下講述了同一個故事,以展示文學的潛能。
與《風格練習》不同,《異?!肥且徊壳楣?jié)豐富的長篇小說,勒泰利耶不再能像格諾那樣對大量的風格進行實驗,因此,他的選擇是多線程敘事,《異常》圍繞乘坐同一航班的不同旅客進行敘述,這為不同風格在同一部小說中的實驗提供了可能。小說每章都有不同的主人公,他們彼此并無關聯(lián),讀者可將這些章節(jié)當作獨立故事閱讀,在小說開篇,勒泰利耶便通過描寫一個殺手的“殺人感言”,模仿了間諜與偵探小說的寫作風格,作者塑造了一個名叫布萊克的殺手形象,講述了他接受任務、尋找目標、定點觀察,并實施暗殺的過程。讀者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偵探小說的元素,還能將它與心理小說聯(lián)系起來。
但下一節(jié),作者迅速調(diào)整風格,用傳記筆法描寫了作家維克托·米耶塞爾的創(chuàng)作生涯與失敗的感情經(jīng)歷,以及他精神崩潰后的自殺,用近似傳記的筆墨描寫維克托“硬刺般直立的頭發(fā),羅馬鼻子,偏暗無光的皮膚”,“不惑之年的卡夫卡”般的氣質(zhì)。[7]15
隨著主人公的變化,作者的風格也一變再變,時而類似愛情小說,時而又轉(zhuǎn)向心理小說。如果從主線故事角度看,這又是一部科幻小說。但無論是哪一種風格,都不足以概括這部作品的特征。
勒泰利耶并未止步于此,他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對其他文體進行了實驗。在“七次談話”章節(jié)中,他模仿了檔案的風格,以問詢形式描寫軍方對乘客們的調(diào)查,并進一步刻畫了之前出現(xiàn)的每一位人物,展現(xiàn)了他們不同的性格。而在“人民有權(quán)知曉”一節(jié)中,他又模仿了新聞的風格,以《紐約時報》報道的方式展示了社會對“異?!笔录恼J知。在“三封信、兩份郵件、一首歌、絕對零度”的一節(jié)中,作者試驗了書信、電子郵件與歌詞等文體,通過它們傳遞了角色們的內(nèi)心世界。在全書結(jié)尾,作者又以阿波利奈爾式的圖畫詩作結(jié),整幅圖畫呈漏斗狀,自上而下顯現(xiàn)出文字逐漸消散的畫面,模擬了客機被導彈擊毀的場景。
對于格諾實踐過的風格,勒泰利耶也給予了回應。如檔案對應著《風格練習》中的“問詢”風格。而在“夜晚秀”一節(jié),當演員阿德莉亞娜向觀眾們做最后陳述時,勒泰利耶的描寫呼應了格諾嘗試過的“旁白”風格。這并不是偶然,事實上,勒泰利耶有意將自己與格諾相聯(lián)系,《異常》每部分的標題都出自格諾的詩歌,它們統(tǒng)轄著小說各個章節(jié),如同格諾的影子投射在小說各部分上,統(tǒng)攝著它的創(chuàng)作。
勒泰利耶與格諾、《異?!放c《風格練習》之間的相關性可以被視為一種“互文性”,即在兩個文本間互相指涉與映射的關系,當“互文性要素進入”文本之后,它發(fā)生了“創(chuàng)造性的叛逆”,“與原文本相比產(chǎn)生了新的意義,與當前文本形成了某種對話關系”。[8]61因此,盡管繼承了《風格練習》的某些特征,《異?!穮s沒有像后者那樣用同一個故事進行自己的“風格練習”,而是用不同的主人公身上不同的故事對不同風格進行實踐,從而創(chuàng)造性地對后者進行了叛逆。
那么,這種叛逆的目的是什么?本文認為,它是一種差異的永恒回歸,是向著少數(shù)文學敞開的解域?qū)懽鳌?/p>
三、“永恒回歸”與少數(shù)文學:《異?!返慕庥?qū)懽?/p>
如果文學的互文性是對原文本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在新文本與原文本間將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差異。創(chuàng)作成為生成差異的機器,它一方面繼承原文本的特征,另一方面又使新文本成為異質(zhì)性存在;它向原文本致敬,又宣誓自己無可替代的獨特性。這種叛逆使得創(chuàng)作成為一次文本的“永恒回歸”,它將用重復生成差異,用差異實現(xiàn)解域。
本文在德勒茲的意義上使用“永恒回歸”概念,在尼采看來,“永恒回歸”意味著世界單純的循環(huán)往復,但德勒茲則賦予了它差異性質(zhì),回歸的不是同一而是差異,若將“永恒回歸”比作圓圈,那么“處于圓心處的就是差異,相同只是環(huán)繞在差異周圍”[9]104。永恒輪回不是“盡可能忠實地復制某些東西”的表征模式,而是“對單詞的每次重復都是該單詞的一次不同開始”的積極模式,它“使差異最大化”[10]119-120,賦予事物全新的含義。這正是互文性的運作基礎,在新文本與原文本間生成的差異,使新文本對原文本進行了積極的創(chuàng)造。哲學的“永恒回歸”生產(chǎn)差異,文學的“永恒回歸”則產(chǎn)出“少數(shù)文學”,它是解域與生成的、反對超驗定見的“少數(shù)主義”語言[10]104,它“重復了過去和現(xiàn)在”,卻是為了“創(chuàng)造未來”。[10]120少數(shù)文學混雜性的特征天然地賦予它逃離語言秩序掌控的能力,令它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制造差異。
少數(shù)主義語言是具有異域色彩的語言,它要求作者以母語思維運用外語,或?qū)⒛刚Z視為外語來運用。這與勒泰利耶不謀而合,他認為,對“烏力波作家”來說,“沒有什么語言是外語,從另一角度上可以說所有語言都是外語”[11]299。他從不在意將多種語言融合在自己的作品中,讓文字染上異域色彩。在對《風格練習》的“永恒回歸”中,《異?!吩噲D呈現(xiàn)出混雜性的特征。盡管《異?!肥且徊糠▏≌f,其故事卻主要發(fā)生在美國,部分章節(jié)甚至發(fā)生在尼日利亞與印度,為了讓敘述氛圍更真實,勒泰利耶不避諱其他語言的使用,英語常常被直接插入法語中,在一些段落中還出現(xiàn)了葡萄牙語、俄語與意大利語等其他語種,它們出現(xiàn)在對話中,打亂法語的敘述,提醒讀者這是一部具有跨文化背景的小說,盡管每個人物都講著法語,他們的母語卻是英語、俄語或其他語言。同時,勒泰利耶努力地讓自己的文字模擬那個國度的文化氛圍,以制造陌生感。敘述者用法語講著故事,但他卻總是像一個異鄉(xiāng)人,敘述者的敘述以及故事人物的語言都在對他國文化進行著模擬,作者“在自己的語言中成為了外鄉(xiāng)人”[12]48,這亦與德勒茲論述的“少數(shù)文學”有類似之處。
除此之外,自由間接風格的使用也值得注意。德勒茲認為,自由間接話語雜糅了敘述者與人物,模糊了兩者的邊界:“作者與人物的界限是無法確定的,我們從不確定是誰,是作者還是作者以人物的風格在說話?!盵10]110言說主體的不確定性讓語言擺脫了固定身份的束縛,觀察自由間接話語能使人直接接觸語言本身的流動,接觸“意義與非意義的生產(chǎn)”[10]114,從而接觸生成的過程?!懂惓!穼儆谌獢⑹觯渲腥源嬖谥罅康淖杂砷g接風格,讀者可從中辨別出分屬人物與敘述者的不同視角,如“戴維”一節(jié),作者以自由間接視角描寫了戴維因身患絕癥流露出的不甘與痛苦,從“戴維站了起來”到“憤怒地顫抖著”的部分屬于外部視角,其聲音來自小說的敘述者,但從“救世主啊”之后的敘述卻來自人物戴維的內(nèi)心[7]36,它與全知敘述融為一體,使敘述在不同視角間跳躍,這正是一種自由間接風格。自由間接話語將“感覺與感受”從“言語與判斷的主體中解放出來”[10]114,形成解域的風格,突破了敘述者對言說的絕對掌控。
通過永恒回歸與少數(shù)文學,德勒茲期待著“開啟語言的可能性或潛能”[10]115,這又與“烏力波”的“潛在文學”不謀而合?!懂惓!穼Α讹L格練習》的差異性重復,是后者的一次“永恒回歸”,格諾在《風格練習》中使在同一部作品中探索不同風格成為可能,而勒泰利耶則將它與科幻小說镕鑄在一起,實現(xiàn)了它的永恒回歸。但若僅僅將視線停留在形式層面,便無從挖掘《異常》深刻的哲學意義。在對《異常》的互文性與永恒回歸進行討論的基礎上,本文試圖發(fā)掘該作品背后的倫理意義,它通過制造差異,呼喚了一種朝向他者的倫理訴求。
四、于差異中分享世界:《異?!分械乃邆惱?/p>
若為《異?!穼ふ乙粭l主線,差異仍是其核心。首先是超驗的差異。一架客機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被高空云層“3D打印”,這本就超出任何科學原理,無人知曉是何種神秘力量在支配著這臺“復印機”。它背后的力量超出了任何理性的把握,具有絕對他異性,科學家們被召集起來,他們本應以實證精神解釋背后的原理,卻無法將“異?!笔录c任何科學知識相關聯(lián)。哲學家的觀點得到了多數(shù)人的贊同:“很有可能是這樣的一種情況,即我們?nèi)紝儆谀切┠M出來的意識。”[7]166換言之,世界隸屬于更高層級的模擬程序,人類文明則是它運行后的結(jié)果。這來自哲學家博斯特隆的假設,他認為,如果一個文明發(fā)展到可通過數(shù)據(jù)模擬文明的程度,那么它必將有模擬自己歷史的可能性,如果這在技術(shù)層面可能實現(xiàn),那么“我們很可能已經(jīng)生活在了這種信息模擬中”[13]55。拉德萬斯基指出,博斯特隆假設事實上是笛卡爾思想的延伸,他們都傾向“用理性而非感覺把握世界”[13]57。但在《異?!分校硇缘那巴静辉贅酚^,哲學家的假設缺少可證偽性,“如若沒有什么可以來反駁它,便沒有任何科學特點”[7]198,然而正是這樣一個不科學的假設,卻為絕大多數(shù)科學家所接受,實證理性鎩羽而歸,在“異?!泵媲奥冻隽塑浝??!爱惓!笔录搅怂锌傮w化的力量,使理性不知所措,甚至求助于超驗存在。它代表了不可把握的他異性,抗拒著一切主體的光芒,并歸于沉默和晦暗。
但作者真正關心的,是人與人之間不可化約的差異,他著力描繪人類社會的多樣性,用群像手法描寫人物命運。如前所述,《異常》沒有核心主人公,故事圍繞乘坐同一航班的乘客們展開,殺手布萊克、作家維克托、機長戴維、律師喬安娜、小女孩索菲婭、歌手“苗條男孩”、電影剪輯師呂茜與建筑師安德烈……每個人物都有獨一無二的人生軌跡,僅僅在“異?!笔录胁庞卸虝航粎R。如阿倫特所言,人的復數(shù)性是人類存在的條件之一,其關鍵在于差異:“我們所有人在這一點上是共同的,即沒有人和曾經(jīng)活過、正活著和將要活的其他任何人相同”[14]2。這不僅體現(xiàn)在人物群像上,《異?!访鑼懥艘粋€與自己完全相同的個體突然出現(xiàn)于世上的情況,即便在生理上完全相同,他與“我”仍是完全不同的個體,他始終抗拒著“我”的同一化,與其說他是同類,毋寧說是完全他異的他者,與他的相遇與其說是兄弟相逢,不如說是遭遇他者的歷險。
博斯特隆的設想是一個并不罕見的,對人是否具有自由意志的討論。但小說中的軟件學家韋斯萊把問題引向了另一角度,如果人類世僅僅是高等文明的實驗,那么“異常”便可能是實驗設計者加入的變量:“我們遭遇了某類檢測……假如我們失敗了,這一模擬行為的負責人就會把一切都關滅。”[7]168,如果真的存在這樣一位設計者,他想通過這次實驗追問什么?韋斯萊向讀者揭示了答案,當幾百個復制品出現(xiàn)在世界上,我們該如何對待他們?如果我們與他人不過是系統(tǒng)中的程序,人類的倫理是否還有意義?如果剝奪他人的生命不過是抹除一個程序,朝向他者的倫理還是否可能?不解決這個問題,人類的倫理法則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樣看來,這場遭遇他者的歷險顯得不可避免。由此,作者提出了他的問題:兩者的遭遇將帶來什么?
于是,在第三部分,《異?!返墓适逻_到了高潮。乘客們陸續(xù)與自己的復本相遇,每個人的人生軌跡都因此產(chǎn)生了深刻變化。六月殺手布萊克潛入家中,綁架了三月的自己,在逼他說出所有賬戶的新密碼后,用“一針箭毒讓三月停止了心跳”[7]220,兩個布萊克的相遇帶來了水火不容的敵意,對殺手來說,他者是絕對的敵人?!懊鐥l男孩”們完全相反,“陌異性并不讓他們擔心”[7]243,“兩個歌手一唱一和,互相襯托,卻又從不比對方高過一頭”[7]245。他們開始用音樂訴說心曲,在音樂中,他們找到了與他者共存的可能性。兩個索菲婭相處十分順利,“在她們那個年紀,她們是不害怕新生事物的,他者還不是敵人”[7]238,但她們的命運卻因成人間的敵意而改變,索菲婭的母親與她同乘航班,這使她也有了一個自己的復本,兩位母親決定“永遠都不試圖再彼此接觸”[7]335。與此相似,兩位呂茜為爭奪兒子路易的撫養(yǎng)權(quán)展開了徹底的戰(zhàn)爭,但她們最終達成了和解,約定按照擲骰子的結(jié)果輪流照看路易?!叭魏我粋€呂茜都不會被犧牲掉,也不會跟骰子所做出的制裁作對”[7]267。三月安德烈因失去呂茜而陷入消沉,而六月安德烈仍懷抱著對呂茜熾熱的愛意,為此,三月安德烈選擇讓出自己的位置成為另一個人,并勸告六月安德烈不要重蹈覆轍:“我不是你的敵人……甚至也不是一個盟友。但是,我有我的往昔在我的信箱中,而假如你不愿意讓它成為你的未來,你就行動吧?!盵7]323后者一改往日的征服欲,向六月呂茜表白:“我愛你。我把你摟在懷里,但不會抱得太緊?!盵7]24在其中一方的妥協(xié)之后,他們的關系也得到了合適的安排。
無論和解、妥協(xié)還是戰(zhàn)爭,都共享著同一個前提,它們都發(fā)生在兩個不同主體之間,無論兩者多么相似,讀者也能注意到那橫亙在兩者間的差異之流。正是這種差異推動著他們走向了不同結(jié)局。與其說“異?!笔录圃炝顺丝蛡兊膹捅荆蝗缯f它像一臺“永恒回歸”的復印機,制造相似的個體,卻生成絕對的差異。作家維克托的經(jīng)歷為這種永恒回歸做了形象的注腳,從自殺到重獲新生,維克托經(jīng)歷了一次生命的永恒回歸,回歸后的他變得更樂觀曠達,他找回了苦苦等待的所愛,并計劃著重新開始寫作,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自己生機勃勃,充滿活力”,三月維克多的死“使他的生存變得那么模糊,那么珍貴”[7]332。在永恒回歸后,他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
五、結(jié)語
通過對《風格練習》的致敬,勒泰利耶讓他的《異常》經(jīng)歷了文學的“永恒回歸”,并向讀者傳遞了它深刻的倫理思考:如果不得不去面對那條橫亙在主體間不可逾越的鴻溝,我們該如何在差異中與他人共享世界?作為小說中的唯一一位作家,可以將維克托視為勒泰利耶的代言人,作者借他之口表明立場:“生存有可能是虛擬的這一事實,興許給了我們更多的義務來面對我們的旁人,我們的地球……我們必須自己拯救自己?!盵7]314-345我們與他人共在于世,欲與他人分享世界,就必須認識并尊重他人與我們的差異。只有在差異中學著與他人共處,才能夠最大限度地避免主體間的戰(zhàn)爭;只有承擔起對他者的義務,才能讓人類的友愛成為可能?!懂惓!芬运枷雽嶒灥姆绞教嵝炎x者,即便我們是系統(tǒng)中微不足道的程序,只要差異存在,我們就必須愛人如己,因為“無論是否被模擬,人們都活著,都有感覺,都會愛,都會痛苦,都會創(chuàng)造,都將在模擬中死去,留下一點點痕跡”[7]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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