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日本漢詩集《文華秀麗集》受中華文化影響,引用了很多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典故。以該漢詩集中的典故作為研究對象,考證所用典故的出處,探討日本漢詩所用典故與我國本源典故之間的淵源關(guān)系,研究中國文學對日本漢詩產(chǎn)生的影響。
[關(guān) 鍵 詞] 《文華秀麗集》;典故;受容;中國文學;日本漢詩
《文華秀麗集》是平安時期日本文人用漢語按照中國格律詩的規(guī)則創(chuàng)作的漢詩集。受中華文化影響,《文華秀麗集》用到了很多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典故。本文通過考證《文華秀麗集》中所用典故,以婕妤怨、長安月、漢東蜯和淮南灰、蓂莢、薄帷鑒明月、《史記》典故為中心,研究中國魏晉南北朝文學、唐代文學以及《史記》對日本漢詩的影響。
一、婕妤怨
婕妤怨,樂府楚調(diào)曲名,魏晉樂府相和歌辭之一,出自班婕妤遭受飛燕、合德姐妹陷害失寵而自請前往長信宮侍奉太后的典故。后世文人以此為題材創(chuàng)作詩歌,使其逐漸成為宮怨詩中的固有舊題?!稑犯娂は嗪透柁o十八·班婕妤》宋郭茂倩題解:“一曰《婕妤怨》……《樂府解題》曰:‘《婕妤怨》者,為漢成帝班婕妤作也。婕妤,……作賦及《紈扇詩》以自傷悼。后人傷之而為《婕妤怨》也?!忠虬噫兼ナ櫤?,奉養(yǎng)太后于長信宮,故唐人樂府又名《長信怨》。”
“對《婕妤怨》進行擬作產(chǎn)生于魏晉時期,到唐朝時達到高潮?!保?]而平安初期的日本受中國魏晉南北朝文學和唐代文學影響較大。因此,婕妤怨這一典故在《文華秀麗集》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其中以“婕妤怨”為題材的詩作5首,“長信”意象4處,“團扇”意象3處。
《文華秀麗集》中的《婕妤怨》擬作在主題上和梁齊陳的《婕妤怨》擬作基本相同。“在齊梁的擬作中或多或少都有班婕妤這一人物的影子?!保?]以梁元帝《班婕妤》為例:
婕妤初選入,含媚向羅幃。
何言飛燕寵,青苔生玉墀。
誰知同輦愛,遂作裂紈詩。
以茲自傷苦,終無長信悲。
這首詩開頭便點明了主人公的身份——班婕妤,緊接著敘述了班婕妤之遭際?!帮w燕”指陷害班婕妤失寵的趙飛燕;“同輦愛”指班婕妤拒絕與漢成帝同乘御輦之事;“裂紈詩”指班婕妤失寵后所作的《怨歌行》;“長信”指班婕妤失寵后所居宮殿。
巨勢識人的《奉和婕妤怨》中,對班婕妤的遭際也多有敘述,如“同輦愛”“裂紈情”“昭陽”(趙飛燕所居宮殿)等。
背時同輦愛,翻怨裂紈倩。
孤帳秋風冷,空簾曉月明。
啼顏拭尚濕,愁黛畫難成。
絕妬昭陽近,聞來歌吹聲。
“宮怨之情,包括被棄的痛恨、榮華的傷悼和深宮的孤獨。這一類主題貫穿于整個梁齊陳至唐,唐則將之更加擴展開來?!保?]《文華秀麗集》中的《婕妤怨》擬作同樣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伴e階人跡絕,冷帳月光虛”展現(xiàn)了主人公在深宮的寂寞之情,“團扇含愁詠,秋風怨有余”表現(xiàn)出班婕妤空守深閨的幽怨。
而另一個常伴婕妤怨詩歌出現(xiàn)的“月”之意象在《文華秀麗集》的這5首擬作中也出現(xiàn)了3次[1]。此外,在婕妤怨的典故中,有兩個標志性的宮殿,“長信宮”是班婕妤失寵后所居的宮殿,“昭陽宮”是得寵的趙飛燕所居的宮殿。一失寵一得寵的強烈對比下,更加突顯出女主人公的落寞。兩個宮殿連用的對比在唐詩中出現(xiàn)得不少。如李白《長信怨》中的“月皎昭陽殿,霜清長信宮”;王昌齡《長信秋詞》中的“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lián)v衣聲”;翁綬《婕妤怨》中的“花落昭陽誰共輦,月明長信獨登樓”。這樣的用法在《文華秀麗集》中被繼承了下來。嵯峨天皇《婕妤怨》中的“昭陽辭思寵,長信獨離居”;桑原腹赤《奉和婕妤怨》中的“昭陽歌舞盛,長信綺羅愁”;桑原腹赤《春和昕搗衣》中的“守夜宮鐘乍相和,應(yīng)通長信復(fù)昭陽”,顯然都是受到了唐詩的影響。
二、長安月
“漢月”在唐代的邊塞詩中是重要意象,也是以“昭君出塞”為主題的唐詩中的重要意象,指“漢代之月”或“漢地之月”。[3]例如,董思恭《王昭君》中的“漢月正南遠,燕山直北寒”;駱賓王《王昭君》中的“金鈿明漢月,玉箸染胡塵”。主人公身處距故鄉(xiāng)千萬里的邊塞,只能看著頭頂?shù)囊惠啞皾h月”聊以慰藉。而嵯峨天皇《王昭君》一詩中的“長安月”意為“長安之月”,可視作“漢月”的變體。長安作為唐朝的首都,日本文人在創(chuàng)作漢詩時,會以“長安月”代指漢月,展現(xiàn)了平安初期的日本對“昭君出塞”這一典故以及漢文化的了解?!伴L安”在唐詩中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其中也有類似于“長安月”的用法。如張祜《昭君怨》中的“舉頭惟見月,何處是長安”;李白《秋歌》中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劉禹錫《逢白公》中的“月色照榮辱,長安千萬門”?!伴L安月”一詞的出現(xiàn),顯然也是受到了唐詩的影響。
三、漢東蜯和淮南灰
巨勢識人《春日侍神泉苑·賦得春月》中有一句:“漸圓光隨漢東蜯,半缺影逐淮南灰。”此句出自庾肩吾《和望月詩》中的“圓隨漢東蚌,暈逐淮南灰”。而對于“漢東蜯”“淮南灰”這兩個典故,筆者作出以下考證。
首先來看“漢東蜯”。“蜯”同“蚌”,指生活在淡水里的一種軟體動物,介殼長圓形,表面黑褐色,殼內(nèi)有珍珠層,有的可以產(chǎn)珍珠。在古代,人們相信蚌孕育珍珠的過程類似于人類懷孕,這個過程與月亮盈虧也有關(guān)。由此可知,蚌可以聯(lián)想到珍珠,珍珠便可以聯(lián)想到月亮。而這兩句詩都是在描寫月亮,所以此處的蚌應(yīng)代指珍珠。
《搜神記·卷二十》有一則關(guān)于“隋侯珠”的傳說。“隋縣水側(cè),有斷蛇邱。隋侯出行,見大蛇被傷,中斷,凝其靈異,使人以藥封之,蛇乃能走,因號其處斷蛇邱。歲余。蛇銜明珠以報之。珠盈徑寸,純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燭室。故謂之‘隋侯珠’?!痹凇洞呵铩斍f公四年》中也有相關(guān)記載:“楚武王伐隋。令尹祁、莫敖屈重,除道梁蹉,軍臨于隋,謂此水也。水側(cè)有斷蛇丘,隋侯出而見大蛇中斷,因舉而藥之,故謂之斷蛇丘,后蛇銜珠報德,世謂之隋侯珠。”從這段文字中可以了解到“隋”是一個地名。在《宋會要輯稿(初校)》中記載了“隨州”和“隋侯”的關(guān)系:“《金坡遺事》:‘隨州、崇信軍管內(nèi)觀察處置等使,即漢東郡,古荊州分,春秋隋侯之國。傳曰:漢東之國,隋為大?!庇纱丝芍?,隋侯的封地便在漢東郡。羅隱在《商于驛樓東望有感》中寫道:“山川去接漢江東,曾伴隋侯醉此中?!币灿∽C了這一觀點。
綜上可知,“漢東蜯”所指應(yīng)是“隋侯珠”的典故。因“隋侯珠”“明如月之照”,所以作者用它來比喻月亮。又因“蚌”可聯(lián)想到珍珠,隋侯的封地在漢東,所以作者選用了“漢東蚌”一詞。“蜯”是蚌的異體字,《文華秀麗集》中的“漢東蜯”即為“漢東蚌”。
再來看另一個典故——“淮南灰”?!鞍肴庇爸鸹茨匣摇薄皶炛鸹茨匣摇边@兩句詩都是在描寫月亮,可月亮怎么會是灰色的呢?因此這兩句詩描寫的并不是月亮發(fā)光的本體,而是指月亮周圍灰色的月暈。關(guān)于月暈的描述,《淮南子》中有這樣一句話:“畫隨灰而月運闕。”《太平御覽》也有相關(guān)記載:“《淮南子》曰:月暈,以蘆灰環(huán)之,缺一面,則暈亦闕一面焉?!倍J灰,即蘆葦灰,也是蘆葦燒成的灰。其仍出自《淮南子》:“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碧菩靾缘茸冻鯇W記》:“《淮南子》曰: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水浩瀚不息。于是女媧積蘆灰以止滔水?!睆囊陨衔墨I來看,以“蘆灰”形容月暈出自《淮南子》,“蘆灰”一名同樣出自《淮南子》。所以這兩句詩的“淮南灰”指的是形容月暈顏色的“蘆灰”。因“蘆灰”出自《淮南子》,詩人可能出于與詩歌格律的需要,故使用“淮南灰”一詞。
四、蓂莢
“蓂莢”這一典故在《文華秀麗集》中出現(xiàn)了兩次:“堯帝當時何計歷,須看蓂葉夾階開。”“堯蓂莢滿自諳歷,仙桂花開誰所栽?!睂Υ耍P者作出以下考證。
《竹書紀年·帝堯陶唐氏》有載:“帝(堯)在位七十年……又有草莢階而生,月朔始生一莢,月半而生十五莢,十六日以后,日落一莢,及晦而盡,月小則一莢焦而不落。名日蓂莢,一曰歷莢?!庇纱丝芍?,蓂莢是帝堯階前所生的瑞草。此草每月朔日(初一)開始,每日長出一莢,直至每月十五生出十五莢,從每月十六開始,每日凋落一莢,直至每月最后一日落盡,如果遇到小月,最后一莢焦枯而不會落下。因觀蓂莢變化而能知日月,所以將蓂莢與歷法聯(lián)系起來,稱“蓂歷”?!栋谆⑼x》有載:“日歷得其分度,則蓂莢生于階間。蓂莢樹名也,月一日生一莢,十五日畢,至十六日去莢,故莢階生似日月也?!闭驗閷⑸q莢和月歷相聯(lián)系,蓂莢也逐漸和月亮聯(lián)系起來。在唐詩中,蓂莢時常和“月”一同出現(xiàn)。如宋之問《上陽宮侍宴應(yīng)制得林字》中的“砌蓂霜月盡,庭樹雪云深”;李嶠《奉和人日清暉閣宴群臣遇雪應(yīng)制》中的“階前蓂侯月,樓上雪驚春”;李嶠《月》中的“桂滿三五夕,蓂開二八時”;元稹《月三十韻》中的“蓂葉標新朔,霜豪引細輝”。
《文華秀麗集》中的兩處“蓂莢”均位于詠月詩中且和“月”相關(guān),這顯然是受到了唐詩的影響?!皥蛏q莢滿自諳歷,仙桂花開誰所栽”與白居易《和答詩十首·答桐花》中的“上對月中桂,下覆階前蓂”更是相似。
五、薄帷鑒明月
嵯峨天皇在《和內(nèi)史貞主秋月歌·御制》寫道:“皎潔秋悲斑女扇,玲瓏夜鑒阮公帷?!薄鞍吲取敝傅氖前噫兼ブ拢拔挠性敿毥榻B,此處不重復(fù)贅述?!耙硅b阮公帷”出自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其一》中的“薄帷鑒明月”,并且與“斑女扇”典故相對應(yīng),此處的“阮公帷”不是簡單的語句化用,而是作為典故出現(xiàn)。
“在模擬文學盛行的六朝,阮籍《詠懷詩》卻是許多文人樂于挑戰(zhàn)的摹寫對象。”[4]南北朝張正見則以“薄帷鑒明月”為題,作一首《薄帷鑒明月詩》。明代孫良器有《擬薄帷鑒明月》一詩。在宋、明兩朝還有詩人在詩作中直接引用“薄帷鑒明月”原句。
由此可以推測,阮籍的《詠懷詩》在被六朝文人爭相摹擬的過程中,“薄帷鑒明月”逐漸形成了一個相對凝練的典故,《文華秀麗集》正是受魏晉南北朝文學的影響,才有了“皎潔秋悲斑女扇,玲瓏夜鑒阮公帷”一句。
六、詠史詩中的《史記》典故
《史記》于600至604年間傳入日本?!叭毡净适覍Α妒酚洝窐O度重視,列之為歷代天皇必讀書目,并請專攻《史記》的學者入宮講授。”“在奈良朝與平安朝時期,宮廷與知識階層人人以談?wù)摗妒酚洝窞闃s。判斷一個人有沒有教養(yǎng)與學問,首先得看他是否熟讀《史記》?!保?]成書于平安朝初期的《文華秀麗集》也受到了《史記》的影響,其中詠史類共4首,分別贊頌了張良、吳季札、漢高祖劉邦和司馬遷4人。
在這四首詠史詩中,贊頌的對象不僅出自《史記》的帝王本紀、世家以及太史公自序,而且詩歌的內(nèi)容基本遵循《史記》的人物傳記來編排。詩歌幾乎一句一典,高度概括了贊頌對象的生平事跡,宛如一篇篇人物簡介。
從這四首詠史詩對《史記》典故的使用可以看出,日本貴族對《史記》的研讀十分細致。如張良于博浪沙刺殺秦王這樣的地點細節(jié),嵯峨天皇也能有所關(guān)注。還有好幾處甚至直接化用《史記》中的原句,如“龍顏應(yīng)晦冥”化用自“是時雷電晦冥,……則見蛟龍于其上”;“豁如有大度”化用自“意豁如也。常有大度”。
在《賦得漢高祖》一詩中,“膺天聚五星”化用自《史記·張耳陳馀列傳》,在《史記·天官書》中也有記載。但在《高祖本紀》中并未出現(xiàn)“五星”一詞。在《賦得司馬遷》一詩中,“五百但嫌情”展現(xiàn)了司馬遷在星象方面的研究,記載于八書之一的《天官書》中。同樣,“五百”一詞沒有在《太史公自序》中出現(xiàn)過。這說明日本貴族對于《史記》的研究不止于簡單的泛讀。他們注意到了《史記》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這五種體例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十二本紀為綱領(lǐng),八書、十表作為十二本紀的補充,世家、列傳圍繞著本紀展開。所以,他們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既能基于歷史人物各自的傳記勾勒出人物生平事跡,又能結(jié)合《史記》其他部分對這一人物作補充。
七、結(jié)束語
從時間上看,《文華秀麗集》中的典故主要來自魏晉南北朝和唐朝。婕妤怨典故及相關(guān)題材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魏晉時期和唐朝都十分興盛,因此在《文華秀麗集》中婕妤怨相關(guān)典故出現(xiàn)的頻次也很多?!段娜A秀麗集》中的地名和蓂莢典故主要受唐詩的影響。漢東蜯、淮南灰、薄帷鑒明月這三個典故則直接來源于魏晉南北朝詩歌。而《史記》在唐朝時期傳入日本,亦可視作唐代文學對日本漢詩產(chǎn)生的影響。從典故立意上看,大多典故在《文華秀麗集》中都保留了其原意,同時,日本文人也能根據(jù)需要作出適當?shù)恼{(diào)整,比如“漢月”變?yōu)椤伴L安月”,“薄帷鑒明月”進一步濃縮為“阮公帷”。這也體現(xiàn)了中國典故在傳播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新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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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1.衡陽師范學院
2.衡陽師范學院南岳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