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水滸傳》中的酒店描寫數(shù)量眾多,在“宋公明全伙受招安”之前的回目中,幾乎回回都有提及,甚至一回當中出現(xiàn)多次,有的酒店也在不同回目中多次出現(xiàn),幾乎貫穿了梁山好漢受招安前的全過程,其重要性可見一斑。酒店作為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的典型場景,不僅是眾多關鍵事件發(fā)生的舞臺,更是刻畫人物性格、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工具。通過分析《水滸傳》中酒店描寫的文學功能,探討其在人物塑造與敘事推進中的重要作用。
[關 鍵 詞] 《水滸傳》;酒店描寫;文學功能;人物塑造;空間敘事
《水滸傳》是我國古代長篇白話小說的一座里程碑,全書一百回中,正面描寫的“酒店”意象共有61次,在招安前的回目中幾乎每回都有提及,甚至一回當中出現(xiàn)了多次。比如第二十九回中,武松醉打蔣門神前,一連進了十多處酒店飲酒,最后抵達快活林。同一家酒店也可能在多個不連續(xù)的回目中多次出現(xiàn),比如朱貴酒店出現(xiàn)了8次,樊樓出現(xiàn)了2次?!端疂G傳》中的酒店描寫從魯達、史進、李忠到潘家酒樓吃酒開始(第三回),到宋江與柴進上樊樓賞燈飲酒結束(第七十二回),幾乎貫穿了梁山好漢受招安前的全過程,其重要性可見一斑。從藝術角度來看,《水滸傳》中的酒店描寫對塑造鮮明的人物性格、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
這些酒店按小說中作者點染筆墨的程度來看,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著意于描寫酒店中發(fā)生的事情,對酒店本身的描寫則處于次要地位。
比如第四回中,魯智深在五臺山下一家傍村小酒店吃酒、吃狗肉時,作者著意于描寫魯智深不畏寺中條例,真性情地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占據(jù)較長篇幅,對于酒店的描寫只有散文化的簡單描述“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1]63,與韻文化的具體描寫“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白板凳鋪賓客坐,矮籬笆用棘荊編。破甕榨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簾。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墻畫酒仙”[1]63。這種簡單白話搭配詩化語言的描寫在書中出現(xiàn)次數(shù)較多,但大多是對山鄉(xiāng)村落小酒店和都市知名大酒樓的描寫。
第二,既描述酒店中發(fā)生的事情,又對酒店有較為充分的描寫。
描寫比較詳細具體的還應當數(shù)潯陽樓、翠云樓、樊樓此類大酒店。比如在第三十九回中,宋江獨自一人“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面看時,旁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雕檐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1]526,宋江還在門口兩旁的朱紅華表柱上看到“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的字樣。對于潯陽樓的描寫如此這般是遠遠不夠的,書中運用詩化語言對潯陽樓的具體環(huán)境做了詳細且優(yōu)美的描繪。
雕檐映日,畫棟飛云。碧闌干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吹笙品笛,盡都是公子王孫;執(zhí)盞擎壺,擺列著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萬疊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樓畔綠槐啼野鳥,門前翠柳系花驄。[1]527
除此之外,作者對于潯陽樓的描寫還包括精致豐富的酒菜,“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般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1]527。通過宋江豐富的內(nèi)心活動側面襯托了潯陽樓的氣派,“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這般整齊肴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1]527。這樣優(yōu)美的環(huán)境,再加上藍橋風月美酒的渲染,宋江受內(nèi)心苦悶的驅使,在潯陽樓題下反詩,被黃文炳抓住了把柄,以致后禍。對于酒店以及酒店中發(fā)生的事情的描寫幾乎并重,此屬第二類。
第三,一筆帶過的酒店。
比如在第十二回中,楊志因打死牛二被迭配充軍時,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請他和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吃了些酒食,此處的酒店既無白話描寫,也無詩化描繪,更無對店內(nèi)酒食的細節(jié)描述,所以該酒店屬于一筆帶過類。這樣的酒店描寫也有很多,大多只起串聯(lián)情節(jié)的作用,此處便不一一贅述。
一、《水滸傳》中酒店描寫的寫人功能
水滸英雄們酷愛喝酒,他們崇尚的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快活人生,更有九位梁山好漢在落草前就以開酒店為生,這就讓他們結下了與酒店的不解之緣。
(一)《水滸傳》中的酒店描寫與梁山好漢性格的塑造
飲茶與飲酒,二者所體現(xiàn)的人物性格特點是截然不同的。宋江在山東鄆城做刀筆小吏時,家世清白,其身份符合“學而優(yōu)則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tǒng)觀念,出入酒店的次數(shù)較少,多數(shù)都是進出茶坊,體現(xiàn)出一派清閑雅致之氣。在宋江誤殺閻婆惜之后,對其飲酒的描述遠遠多于飲茶,這也體現(xiàn)出宋江身份性格的轉變。
以宋江入伙梁山的過程為線,其跌宕起伏的人生軌跡幾乎都與酒店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他因在酒店秘見劉唐時留下了一條金子,導致發(fā)生“殺閻婆惜,投柴進”的后話;大鬧清風寨后,宋江帶領的大批人馬都入伙了梁山,他卻由于在酒店巧遇攜家書投他而來的石勇,轉身回家奔喪;斷配江州路過梁山時被劫上了山寨,卻又偏偏不肯留下,而后在揭陽嶺腳邊酒店結識了二李、二童;到達江州牢城營后,宋江在一臨街酒肆與戴宗相認,又與李逵相識,三人后又上琵琶亭酒店吃酒;也正是在江州潯陽樓,宋江觸景生情,題下“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的“反詩”來發(fā)泄不滿并借以詠志。一直到大鬧江州之后,宋江才正式到梁山泊落草,他仗義疏財、重情重義、性格矛盾的人物性格特點在這些酒店描寫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第四回中,魯智深在傍村小酒店里假裝自己不是五臺山的和尚,要店家賣酒和下酒肉食給他,即使是狗肉也全然不在意,表現(xiàn)出豪爽灑脫、不受現(xiàn)實枷鎖羈絆的真性情。從魯智深一生的行藏來看,酒店在他的人生當中有著特殊的意義。在第三回魯達與史進、李忠到潘家酒樓吃酒這一情節(jié)中,當他聽聞金翠蓮不幸遭遇后,一連三問:“你姓甚么?在那個客店里歇?那個鎮(zhèn)關西鄭大官人在那里???”[1]43其率直豪爽的性格躍然紙上。作為一個慷慨任俠、疾惡如仇、見義勇為的提轄,他對金翠蓮父女仗義相救,失手打死了鎮(zhèn)關西后奔逃,機緣巧合做了和尚,但做和尚并不能改變他的本性,正如《水滸傳》中獨特的身份定位,魯智深體現(xiàn)了俠士和禪客的融合,連接俠士與禪客的是他的“善心”[2]6-7,不戒酒肉的魯智深其實擁有一顆真正的佛心。
在《水滸傳》中,宋江是“仗義疏財?shù)牧x士”的典型,魯智深是“見義勇為的豪俠”的代表,他們都是作者筆下血肉飽滿、個性鮮明的文學形象。酒店意象則在其中烘托著、促成了人物性格的變化和發(fā)展,反映了在那個黑暗的社會背景下“義士”與“豪俠”的成長與反抗。
(二)《水滸傳》中的酒店往往成為梁山好漢命運的轉折點
在“宋江潯陽樓題反詩”的情節(jié)中,“潯陽樓”成為宋江人生命運的重要轉折點,該事件發(fā)生后,宋江在江州牢城營的安穩(wěn)日子走到了盡頭,落草梁山成為宋江的唯一選擇。在“魯達酒樓救金氏父女”的情節(jié)中,“潘家酒樓”成為魯達人生命運的最大轉折點,原本安穩(wěn)的提轄生活被打破,迫于無奈之下只好做了和尚?!端疂G傳》中因在酒店中的遭際而發(fā)生命運轉變的又何止這兩位呢?
與宋江、魯智深經(jīng)歷頗為相似的還有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林沖的命運轉變也歸結于他在酒店的遭際。在東京有官職聲望、有嬌妻相伴的林教頭淪落到梁山泊上那位受王倫欺負的林沖,其中歷經(jīng)了兩次命運的轉折。第一次命運轉折是因樊樓事件,陸謙假意邀請林沖吃酒,實則是為高衙內(nèi)欺辱林沖娘子爭取時機。因此一事,林沖與陸謙結下好友背叛之仇,也與高衙內(nèi)結下辱妻之仇,同時又得罪了位高權重的高太尉。林沖的人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白虎堂事件”,走向了滄州牢城營??蓽嬷堇纬菭I也不是林沖的最終歸宿,其第二次命運轉折是在李小二事件之后,陸謙與牢城營的管營和差撥在營前茶酒店密謀殺害林沖,恰被店主李小二偷聽到并轉告了林沖,林沖才能在“火燒草料場”中成功斗殺陸虞候,最終走向了自己的命運所歸——水泊梁山。
金圣嘆曾贊武松是“景陽岡上打虎好漢,其千載第一酒人也”[3]244,除了點明酒對武松的重要意義外,更是言明了酒店是武松人生發(fā)跡的重要轉折點。武松最響亮的名號——“打虎英雄”便是因景陽岡酒店而得。景陽岡酒店雖然是一家村酒店,但“透瓶香”(“出門倒”)威力十足,又名“三碗不過岡”,武松卻一連吃了十八碗。這場豪飲不僅展示了武松的酒量驚人、膽識過人,更為其打虎的英雄壯舉做了鋪墊。武松的第二次“發(fā)跡”還是因酒店,第二十九回中武松一路飲酒而行,帶著五七分醉意直奔蔣門神酒店,受施恩之托奪回快活林。也正是在蔣門神酒店的這次仗義行為,讓張都監(jiān)盯上了武松,假意抬舉他,使其做了親隨體己人,實則用美人誘惑,用金錢陷害,以致后話“武松大鬧飛云浦”“張都監(jiān)血濺鴛鴦樓”。
二、《水滸傳》中酒店描寫的敘事功能
魯迅在1920年所作的《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三俠五義》為市井細民寫心,乃似較有《水滸》余韻,然亦僅其外貌,而非精神?!边@段話間接地告訴我們:在魯迅看來,《水滸》的精神就在于“為市井細民寫心”,亦即反映封建社會里市民的思想感情。[4]367《水滸傳》作為市民文化影響下的產(chǎn)物,其成書背景及原因導致作品深刻地體現(xiàn)了宋代商業(yè)的發(fā)達和市民階級的崛起。酒店作為宋代商業(yè)版圖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構成了《水滸傳》酒店描寫的基礎,《水滸傳》中的酒店也被賦予了多重含義。
在《水滸傳》中,酒店的描寫不僅在人物塑造方面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還承載著敘事發(fā)展的重要功能。
(一)《水滸傳》中的酒店提供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場所
酒店空間為不同人物的交集和矛盾提供了機會,是眾多關鍵事件的發(fā)生地。在《水滸傳》數(shù)量眾多的酒店描寫中,大致可分為以下五種類型。
1.相聚分別類
許多英雄好漢大都通過酒店這一特定場所相識或聚首的,比如魯達與李忠、史進在潘家酒樓喝酒(第三回),宋江與戴宗、李逵在江州城臨街酒肆相認、相識,三人隨后又上了琵琶亭觀江景、吃酒(第三十八回)……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酒店不僅是好漢們相聚的地方,也是好漢們分別的地方。武松從柴進的莊上歸鄉(xiāng)時,宋江在官道上一家小酒店為其送別(第二十三回),到第三十二回時,二人再次在瑞龍鎮(zhèn)酒店飲酒作別。
2.信息傳遞類
林沖在官道旁酒店得到店主的點撥,結識了柴進(第九回);落魄的楊志在曹正酒店與曹正不打不相識,并受其推薦落草二龍山(第十七回);在一家僻靜的小巷酒店,劉唐攜金前來酬謝宋江之恩(第二十回);武大郎請鄆哥吃酒,鄆哥告知武大郎西門慶與潘金蓮在王婆茶館偷情的消息(第二十五回);宋江收到石勇攜來的家書,回鄉(xiāng)為父奔喪,走到村口張社長酒店歇息時,從張社長口中得知宋太公還健在的消息(第三十五回);石秀在祝家莊酒店的老者那里探聽到重大機密,這也成為梁山成功攻打祝家莊的重要轉折點(第四十七回);時遷與湯隆二人提前制訂計劃引徐寧上梁山,借酒店店主人之口,實現(xiàn)引誘徐寧上梁山的計劃(第五十六回);呼延灼在村落小酒店被偷了御賜的踏雪烏騅,也是從店主人口中得知馬匹是被桃花山上的土匪偷走(第五十七回)……
3.密謀策劃類
酒店作為一個開放性的社會場所,私密性較差,比如吳用邀請阮氏三兄弟在水閣酒店的散座吃酒,所以在水閣酒店中吳用并未直接道明自己的真實來因(第十五回)。但部分酒店會設有“閣子”,其隱蔽性相對較好,在其中密謀議事是相對安全的,比如陸謙在營前茶酒店的單間里密謀計劃結果林沖性命,卻被店小二意外偷聽了去,導致事情敗露(第十回);柴進與燕青在東京城一家酒店的閣子里實施密謀卻成功了,讓梁山成為朝廷的“眼中釘”,也為后來朝廷攻打梁山,招安梁山做了鋪墊(第七十二回)。
4.吃酒酗酒類
此類酒店如魯智深在五臺山下酒店饞酒、飲酒;武松在景陽岡酒店、在前往快活林途中數(shù)十家酒店豪飲;宋江在潯陽樓觀江景,觸景生情之下題反詩……
5.謀財害命類
如朱貴酒店、孫二娘酒店、李立酒店等。
(二)《水滸傳》中的酒店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點
俗謂“無巧不成書”,酒店通常又是各種巧合因素聯(lián)系到一起的“黏結點”。作者通過環(huán)境、時間因素構成巧合情節(jié),而酒店則是這種巧合因素的一個“黏結點”[4]168。
例如,宋江被押送至揭陽嶺歇腳時,被李立用蒙汗藥麻翻,恰被等在嶺下的李俊、童威、童猛救下,遂四人結識(第三十六回)。戴宗在傍水臨湖酒肆被蒙汗藥麻翻,而這酒肆恰好是朱貴開的做眼酒店(第三十九回),后戴宗入梁山與眾頭領商議救宋江性命的良策。這種“巧”是敘事作品的結構關口,也是敘事文學所反映的生活的“關結”,或者說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設立的“偶然借口”,這個“偶然借口”可以引出一個必然的結果,導致一個必然的結局[5]124。此類巧合在書中比比皆是,而這些巧合也均是借助酒店這一特定場所來營構的。在“宋公明全伙受招安”這一回目之后的巨大篇幅里,所描寫的酒店幾乎為零。主要是因為梁山英雄的身份和活動方式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他們已成為鎮(zhèn)壓其他起義軍的一支官兵隊伍,受到封建朝廷紀律的約束,失去了隨便活動、任意吃喝的自由。
作者借助酒店,為我們敘寫了一個個生動的故事,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展現(xiàn)了一幅幅生動的社會圖景,正如潯陽樓門口懸掛的“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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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