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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晃的鐘擺

2024-12-17 00:00周齊林
安徽文學(xué) 2024年12期

1

“伏嬌,我這房子有空你多幫我留意一下?!?014年初春的一個清晨,剛起床的母親正在院落里掃地,華嬸送過來一些白菜和大蒜,向我母親辭別。華叔和華嬸家的房子離我家只有幾米路,是一棟三層樓的小洋房。

“伏嬌,麻煩你了哈?!比A嬸一步一回頭地說道。

“放心去吧,我會留意看著的?!蹦赣H說道。

華叔和華嬸年過六旬,一輩子未曾離開過村莊的他們此刻正慢慢走遠(yuǎn)。他們挑著雞蛋、蔬菜、臘肉和一些菜籽油匆匆往鎮(zhèn)上的汽車站走去。華叔和華嬸只有一個孩子。他倆如兩顆釘子深扎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此刻一股無形的力量把銹跡斑斑的他們從泥土深處剝離出來。村里的老人一個個背井離鄉(xiāng),前仆后繼,遠(yuǎn)赴他鄉(xiāng)幫兒女們帶孩子,成為老漂一族。

華嬸與母親同齡,看著華叔和華嬸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母親心底有些失落。

華叔和華嬸家這一走,附近的幾個鄰居就只剩五額娘一家了。住在西邊的堂爺爺和堂奶奶去了深圳給小女兒帶娃,他家對面的宏德夫婦去了福建廈門給唯一的兒子帶娃。

臨行前的幾天,華叔和華嬸把屋子里的桌椅和做豆腐的器具一遍遍擦拭干凈,把菜園子的蔬菜全部賣掉,把五六只老母雞和那條老黃狗托付給我母親喂養(yǎng)。終于,在這個晨曦灑落大地的清晨,在依依不舍中,他們踏上了遠(yuǎn)行的大巴。

幾日后的深夜,大雨即將來襲,風(fēng)肆無忌憚地四處游蕩著。風(fēng)把大門和窗戶吹得嘩啦響。

“伏嬌嬸,幫我看看窗戶有沒有關(guān)緊,辛苦你了?!比A嬸在電話里說道。

母親匆匆出門,走至隔壁,檢查一扇扇窗戶是否關(guān)好。屋外夜色蒼茫,重新回到家里,站在窗前,望著窗外一棟棟淹沒在黑暗中的房子,只有零星的幾戶人家亮著燈火。此刻,華嬸家的房子房門緊閉,淹沒在無邊的黑暗里。

2

文文是華叔華嬸唯一的孩子,他們的暮年安危全都維系在兒子身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我與文文是初中同學(xué),我們一同考取了省城的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文文去了深圳,我來到了東莞。文文是有遠(yuǎn)見的,2010年,房價低迷之際,他堅(jiān)持要買房,華叔和華嬸毫不猶豫把大半輩子的積蓄拿了出來,給文文湊齊了首付。這是他們?nèi)諒?fù)一日省吃儉用一分一毛積攢下來的。彼時的我正在窄小的出租屋里掙扎著。

孫女陽陽剛好半歲。華嬸的兒媳曉慧本欲把孩子帶到三歲再去上班,但帶娃的生活讓她筋疲力盡,加上沉重的經(jīng)濟(jì)壓力,她患上了抑郁癥。她每天以孩子為圓點(diǎn)不停地畫圓圈,直至氣喘吁吁、兩眼冒金星。她感覺孩子不是天使,而是上天派來的殖民者。在愛與不愛之間,女兒和她更像是占領(lǐng)和被占領(lǐng)的殖民關(guān)系。曉慧困在其中,她在這個旋渦里不斷掙扎著。最終,她發(fā)出求救的信號。

母親的身份再次嫁接到華嬸身上,只是與幾十年前的那次不一樣,彼時的她正是做母親的年齡。

在寂寥的村莊,華嬸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在喧囂的城市,她依舊過著孤獨(dú)的生活。她每天凌晨六點(diǎn)起床買菜、做早餐,直至晚上十一點(diǎn)才停歇下來。她一整天的時間都耗在帶孩子、做飯、做家務(wù)上。幸好華叔的存在讓她多了些許溫暖。

每隔幾天,華嬸就會打電話給我母親。她向我母親講述外面的見聞,也從母親這里了解村子里的動向。村子里那些原本雞毛蒜皮的事情如今她都聽得津津有味,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牽引著她。隔一段時間,母親會找人幫忙拍幾個小視頻發(fā)給華嬸。

重新上班后,兒媳曉慧恢復(fù)了職業(yè)女性的面容。她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上班,工作比較忙。

她從母親的角色里抽離出來,把女兒完全推給了華嬸帶。文文在廣州一家公司跑業(yè)務(wù),工作異常忙碌,時常有應(yīng)酬,回到家渾身滿是酒氣,已是晚上十一點(diǎn)??粗鴥鹤硬粩嗦∑鸬男《亲樱A嬸一臉擔(dān)心,勸他平日里少吃大魚大肉。

三室一廳的房子,華叔住一間,華嬸帶著孫女住一間,文文和媳婦住一間。華叔住了不到一個星期便覺形同坐牢,他只覺得渾身僵硬、發(fā)癢。華叔嚷著要回老家,十八樓的房間如高山上的廟宇,度日如年。小區(qū)里的老人每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靠打紙牌或打麻將來打發(fā)時間,華叔不喜歡打牌也不會打麻將。如此一來,時間變得難熬起來。

一個月后,在他的一再堅(jiān)持下,文文載著他回到了老家。臨行前,文文買了好多水果找到我母親,托她幫忙多照顧一下華叔。

“放心吧?!蹦赣H笑著說道。

華叔忙碌了一輩子,他閑不下來,一停歇下來就覺得渾身癢得不行?;氐郊液螅A叔種了一畝稻谷,荒蕪的菜園里種滿了茄子、絲瓜、南瓜、扁豆、玉米等等,他還養(yǎng)了兩頭豬,十幾只雞。每日清晨醒來,他的手往雞窩里一伸,總能摸到好幾個雞蛋。他把雞蛋存起來,到一定量時就托回鄉(xiāng)的人送到文文那里。他又走街串巷賣起了豆腐,他叫賣豆腐的聲音響徹村莊。華叔做的豆腐很嫩,村里人都喜歡吃。

雖孤身在家,屋里屋外卻彌漫著濃郁的生活氣息。薄暮時分,晚風(fēng)輕拂,坐在田埂上,看著稀薄的夜色一點(diǎn)點(diǎn)落下來,一股暖意在心底流淌開來。

3

2020年,陽陽滿七歲,上了小學(xué)一年級,在華嬸的再三要求下,文文終于同意她回老家。怕陽陽傷心,趁她上學(xué)的空當(dāng),華嬸收拾行李坐上了回老家的大巴。老家在華嬸眼底變得陌生而又熟悉。回到老家,她重新以妻子的身份忙里忙外。

華嬸正以為生命里剩余的時光可以在家里安享時,兒媳曉慧懷上了二胎的消息在一個黃昏傳到了她耳里。接到文文電話的那一刻,華嬸正在菜園里澆水,晚霞染紅了半邊天。華嬸心底悲喜交集。文文是她唯一的孩子,這幾十年她小心翼翼地呵護(hù)著自己的孩子,生怕他有個閃失。她一直希望兒子和兒媳能多生一個。

華嬸平淡溫馨的鄉(xiāng)村生活因兒媳的懷孕掀起陣陣波瀾。

半年后,兒媳曉慧順產(chǎn)生了一個男孩。消息傳來,華嬸和華叔欣喜不已。在兒子和兒媳的懇求下,華嬸決定再次去深圳兒子那里。華叔卻猶豫不決。他一瘸一拐地行走在午后的風(fēng)里,沿著寂靜的村莊繞了一圈又一步一搖地回到了院落里。在緩慢的步履里,一陣風(fēng)襲來,桂花香溢滿整個院落。華叔在屋子里收拾明日遠(yuǎn)行的東西,在院落的板凳上坐下的那一刻,他嘆息了一聲。在兒子和老伴的不斷勸說下,華叔寸步不離老家的決心慢慢動搖。猶豫再三,他終于同意去兒子那里生活。

華叔終于踏上了前往深圳的旅程。臨行前,華叔用板車?yán)巳竟热ゴ謇锏聂┟追磕朊住?/p>

“家里的米好吃。放到后備箱去。”華叔對文文說道。

后備箱里塞滿了米和菜。

汽車在高速路上疾馳,華叔一路沉默不語,華嬸心底卻很踏實(shí),這些年來心底懸著的那塊石頭終于落了下來。這些年,她經(jīng)常做這樣一個夢,夢見老伴一下子抽不上氣來,病死在家里,發(fā)現(xiàn)時身體已冰涼。

抵達(dá)小區(qū)已是深夜。

兒媳曉慧早已收拾好了房間。華叔在客廳里孤坐了一會兒,頓覺疲憊。華嬸打好一臉盆水正走出房門,兒媳曉慧忽然走了出來,對她說道,媽,這個臉盆是我洗臉的,你拿那個新的,那是我剛買的。華嬸看了兒媳一眼,見她面色難看,連聲說好,復(fù)又把水倒在新的臉盆里,端到華叔面前。

“老頭子,坐了一天車,累了,洗洗臉早點(diǎn)休息吧?!比A嬸說道。

洗完臉,華叔顫顫巍巍進(jìn)了屋,躺了下來。華嬸給他蓋好被子,順手關(guān)了燈,華嬸躺下不久,困意來襲,很快入睡。文文輕輕推開門,如銀月光的映射下,他看見父親那張顴骨突出的臉??粗v的父母親酣然入睡的樣子,文文心底涌起一股暖流。他輕輕關(guān)上門,在客廳里孤坐了一會兒,又起身走到陽臺上。夜色蒼茫,他倚靠在欄桿上,點(diǎn)燃一根煙,猛吸了一口。

凌晨六點(diǎn),借著微弱的燈光,華嬸小心翼翼地穿衣起床。她嫻熟地淘米,放入電飯煲里熬粥。洗漱好,她乘坐電梯下樓。小區(qū)里靜悄悄的,偶爾看見一兩個晨練的老人。南門外熱熱鬧鬧,附近的菜農(nóng)都把自己種的各式蔬菜挑到這里擺賣,也有賣家禽的,都是自家養(yǎng)的。華嬸很少去南門的超市買菜,她每天都是在這些農(nóng)民手里買菜,價格實(shí)惠,質(zhì)量也信得過。

買了點(diǎn)蔬菜和瘦肉,華嬸順便買了幾根油條、幾個饅頭外加一包榨菜。老伴喜歡就著饅頭和榨菜喝粥,這些都是為他買的。

買完菜回來,時間已近七點(diǎn)。華嬸開始煮面條,湯料是瘦肉湯。面條煮好時,兒子和兒媳也起來了。兒子在廣州上班,每天七點(diǎn)半出發(fā),下班回到家已是晚上七八點(diǎn)。

到深圳次日,帶娃的任務(wù)就全部轉(zhuǎn)移到華嬸身上。華嬸帶著剛滿月的孫子住一間房,華叔睡眠不好,單獨(dú)住一間。雜物間重新收拾清理裝修一番后,恰好可以容納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孫女就住在里面。

老伴沒過來時,華嬸每天早上六點(diǎn)起來,要一直忙到上午十點(diǎn)打掃完衛(wèi)生,才能停下來喘息一下。帶著孩子去樓下溜達(dá)一個小時,她又要上樓來準(zhǔn)備午飯。

老伴的到來讓華嬸感到踏實(shí)而溫暖,纏繞在身邊的孤寂仿佛隱遁而去。

華叔偶爾會跟華嬸下樓在小區(qū)轉(zhuǎn)轉(zhuǎn),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客廳或者房間里。他遵醫(yī)囑,每天需要吃許多藥丸,硝酸甘油、速效救心丸、阿司匹林、美托洛爾這些治療心臟病的藥他隨身攜帶。

長期的服藥讓他脾胃功能變差。他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酸腐味,因?yàn)槲改c道不能及時地將濁物排出,這些濁物腐敗后的味道,就會從口鼻或者皮膚毛孔散發(fā)出來。

腿病常犯時,他需要靠貼膏藥來緩解疼痛。濃濃的膏藥味彌散在客廳和房間里,兒媳下班一進(jìn)屋就捂著鼻子,手不時揮舞著,面色難看:“誰貼的膏藥,味道這么濃,孩子還這么小呢?!?/p>

坐在客廳的華叔聽了,心底一咯噔,起身進(jìn)了房間,一直到很晚才出來。

華叔沒想到看似平淡的生活卻危機(jī)四伏。他身體的危機(jī)漫溢出來,如洪水般沖擊著身邊的人。

那日恰好是周末,平日寂靜的房間頓時變得熱鬧起來。兒子和兒媳帶著兩個孩子在客廳嬉戲追逐。華叔緊閉房門,躺在床上聽收音機(jī)里的評書。華嬸獨(dú)自在廚房里忙碌著,她額頭上沾滿細(xì)密的汗珠。

晚上,華嬸炒好了一桌菜。華嬸推開房門催促了幾句,華叔依舊躺在床上。幾番催促下,華叔才從房間里走出來,緩步走到飯桌上,坐下,剛端起碗,一旁正吃飯的兒媳見了,看了華叔一眼,迅速夾了幾筷子菜,端起碗,走到陽臺上吃起來。一股濃郁的酸腐味飄到兒媳鼻孔里。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文文有點(diǎn)不知所措。華叔見狀,平靜的心湖仿佛扔入一塊巨石,頓時翻江倒海起來。他情緒變得激動,面紅耳赤,手微微顫抖著。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聲緊接一聲。猛然間,一口濃痰吐在一旁的垃圾簍子里。兒媳迅即放下手中的碗,疾步走到桌子前,把坐在桌邊兩歲多的兒子抱了出來。

“吐痰要去廁所吐啊,臟兮兮的,孩子還這么小?!眱合睍曰垡贿叡鸷⒆?,一邊嘀咕道。

曉慧是有潔癖的人。她眼底不允許有一絲臟東西,家里在不停地打掃下一塵不染。兒媳一臉嫌棄的模樣不斷刺激著華叔。他忽然憤怒地把筷子摔在桌上,站起身,上氣不接下氣地進(jìn)了屋。一旁的孫子和孫女見狀忽然哇哇大哭起來。

看著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拉扯大的父親遭受妻子如此的凌辱,文文忽然猛地起身,疾步走到妻子面前,扇了她一巴掌。只聽啪的一聲,五個手指印落在曉慧臉上。

兩個人頓時廝打在一起。華嬸見狀迅速上前拉開兒子。

“你個王八蛋,竟然打我,離婚。”曉慧怒喊道。

“離就離,誰怕誰,你在威脅我嗎?有你這樣做兒媳的?”文文面紅耳赤說道。曉慧抱著孩子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

屋子頓時寂靜下來,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火藥味。文文在客廳里孤坐著,華嬸見狀,讓他去哄哄曉慧。再沒理也不能動手打她啊,你這孩子,唉。華嬸邊說邊嘆息道。

華嬸輕輕推開房門,見老伴面色慘淡地躺在床上。她湊上前,細(xì)細(xì)打量,卻見老伴眼角溢出一滴混濁的淚。華嬸怔怔地站在原地,竟不知該如何安慰老伴。孤站了幾秒鐘,華嬸遞給他一張紙巾,小心翼翼地退了出來。

文文一動不動,他在客廳里孤坐了一會兒,出了門,下樓來到小區(qū)的花壇邊。

文文坐在一樓花壇僻靜的一隅,低著頭,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煙,偶爾抬起頭看一眼深邃的天空。

一直到很晚,文文才上樓。屋子里靜悄悄的。他在陽臺上站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去洗手間洗漱完,緩步走到房門口,一推門,門卻反鎖了。他使勁推了推門,連續(xù)敲了幾次,里面卻毫無回應(yīng)。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到沙發(fā)旁躺了下來。

文文躺在沙發(fā)上輾轉(zhuǎn)難眠。夜半,他隱約聽見屋內(nèi)傳來哭泣的聲音。起身站在房門口,側(cè)耳傾聽,見哭聲來自他愛人。這哭聲一時讓他心底五味雜陳。一直到很晚,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清晨,他還在睡夢中,忽然感覺有人在推他。他睜開眼一看,卻見是曉慧。

“走,去離婚,誰不去誰就是孫子。王八蛋?!睍曰蹥鈩輿皼暗卣f道,一晚的時光沒有消滅她心中的怒火,反而變得愈加熾熱了。

“你什么意思?”文文一骨碌從沙發(fā)上爬了起來。他在心底醞釀了一個晚上的道歉的話消失得無影無蹤。想著她對父親的態(tài)度,一股無形的怒火又在他心底燃燒起來。

車行至中途,文文的手機(jī)忽然劇烈響起來。他摁斷,那邊又打了過來。

“孩子突然發(fā)高燒了,39度,你們快回來。”電話那邊,華嬸焦急地說道。

文文放慢了車速,電話的內(nèi)容他隱約聽到。

“掉頭?!?曉慧忽然面無表情地說道。文文看了她一眼,掉頭往家的方向駛?cè)ァ?/p>

他們焦急地趕回家,卻見兒子正在客廳玩得津津有味,一摸額頭,不見發(fā)燒。

“我不這樣說,你們怎么會回來?你們還真去離婚?” 站在一旁的華嬸說道。

曉慧沒吭聲。

經(jīng)此一事,華叔三番五次欲回老家,在華嬸的不斷勸說下才作罷。他去小區(qū)外面的超市里買來碗筷、一個臉盆和一個塑料水桶。他很少在客廳和兒子、兒媳同一張餐桌吃飯。無奈之下,華嬸只好把飯菜端入他的房間里。華叔和兒媳在路上撞見也仿若路人。

年底,年味漸濃,空氣中彌漫著喜慶的氣息,文文開著商務(wù)車載著一家人回到老家過年。

回來的次日,文文買了很多水果和營養(yǎng)品遞給我母親以示感謝。三年未見,文文憔悴了許多,頭上的幾根白發(fā)分外刺眼。

年后,返程將近,任華嬸如何勸說,華叔都無動于衷,他這回鐵了心要留在家里,哪也不去了。

華嬸把希望寄托在我母親身上,她來到我家,懇求我母親去勸解一番。

“伏嬌嫂,我不會再去了,你也不要再勸我了?!蹦赣H來到華叔面前,還沒開口,就被華叔拒絕了。

深夜,看著華叔拄著拐杖進(jìn)屋的背影,文文不由得感到一陣心酸。他沒想到原本和和睦睦的一家會鬧成這番模樣。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返程那天,華叔一直待在房間里,未曾走出屋子半步。車子啟動前,文文特意走進(jìn)屋內(nèi)向他告別?!鞍?,我們回深圳了。你在家好好照顧自己?!蔽奈恼f道。

“我知道,你們快走吧?!比A叔低著頭說道。

“爺爺,你怎么不跟我們一起走?”孫女陽陽忽然跑進(jìn)來問道。

“爺爺還有點(diǎn)事情,你們先回去,爺爺過幾天就過去?!比A叔看著滿臉稚氣的孫女,笑著說道。

車緩緩駛出村莊,轉(zhuǎn)了一個彎,駛上了一條大路。文文驅(qū)車駛出好遠(yuǎn),透過車窗回望,隱約看見門口父親瘦削的身影。

多日來的熱鬧變成了此刻的寂靜,華叔每個房間看了一圈下來,獨(dú)自在門前的小板凳上坐下來。

回到深圳已是薄暮時分,進(jìn)屋后,華嬸站在華叔住了大半年的房間,看著房間里的一桌一椅,看著擺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套碗筷,不由眼底一熱,悲從中來。老伴兒在老家,但他的氣息卻彌漫在房間的每個角落里。

次日起來,華嬸看見曉慧把華叔睡過的床單和被褥都扯了下來,扔進(jìn)了垃圾桶里,換上了新買的床單和床褥。華嬸沒吭聲。這一幕如一把無形的刀插在她的胸口。

4

d52d1c433596f1b223884a83bc839eb9bd9ed1444980d61c39cb968a32ce8f98孤守在家的華叔成了華嬸最大的牽掛。華嬸每天都要打電話噓寒問暖一番。華嬸掏錢去小區(qū)外面的二手手機(jī)店買了一個六百多的智能手機(jī)。慢慢地,她學(xué)會了打微信視頻。每天一有空閑,華嬸就打微信視頻給華叔,提醒他按時吃飯按時吃藥。華嬸的心情隨華叔的精神狀態(tài)而陰晴不定。華叔在視頻里有說有笑,華嬸仿佛就吃了顆定心丸。華叔病懨懨有氣無力地出現(xiàn)在視頻里,華嬸的心就懸了起來,一整天做事都沒精神。

午后,華叔常常獨(dú)自坐在院落的小板凳上曬太陽,午后的風(fēng)吹動著他鬢邊的白發(fā)。布滿青苔的老屋、老人、一條黃毛老狗繪制而成的鄉(xiāng)村圖景看似充滿詩意,通過監(jiān)控,蔓延到千里之外的華嬸心底,卻氤氳出一股濃濃的傷感氣息。

看著華叔每天飽一頓饑一頓地過日子,身體愈發(fā)消瘦,深陷在孤獨(dú)的深淵里,華嬸欲回家的想法變得迫切起來。她感覺有兩條無形的繩子捆住她的手腳,一條往故鄉(xiāng)的方向使勁拉扯著,一條往異鄉(xiāng)的方向拉扯著。

“要不我?guī)Ш⒆踊乩霞掖欢螘r間吧?!痹谛牡揍j釀了好幾日,見兒媳這幾日有說有笑,華嬸終于鼓起勇氣說道。有好幾次,她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帶回去干嗎?媽。我不想讓他那么小就做留守兒童?!睍曰壅f完就不再吭聲。沉默意味著拒絕。華嬸看著她的背影,沉沉嘆息了一聲。

文文每天早上七點(diǎn)多驅(qū)車去廣州上班,晚上近八點(diǎn)才到家。文文疲憊地回到家,見母親悶悶不樂,便關(guān)心地詢問。華嬸欲言又止。文文再三詢問,華嬸才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文文左右為難,陷入了沉默中。

“還有一個多月就暑假了,等放暑假,我們一起回老家?!蔽奈恼f道。父親孤守在家,文文也時刻忐忑不安,心里懸著一塊石頭,他早已想好暑假一到就請假回家陪父親一段時間。文文想起多年前自己還孤身一人時,深夜想家了就立馬收拾行李踏上歸程。如今回一趟家卻變得如此艱難。看著母親神情失落的模樣,文文不由心底涌起一股心酸。

家在哪里?深夜,他掏出身份證,細(xì)細(xì)打量,居住地址已更改為深圳。他早已把戶口遷過來。在這個稱為家的小區(qū)居住多年,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卻沒有絲毫的歸屬感。

千里之外的華叔以為這簡單而溫馨的日子會日復(fù)一日地循環(huán)下去,直至他老得干不動了。但是命運(yùn)的琴弦卻迅速按下了休止符。

盛夏時節(jié),從田野里忙完農(nóng)活回來,剛放下手中的鋤頭在門口的椅子上休息,他忽然感到心慌、胸口悶,仿佛壓著一塊巨石,緊接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前心區(qū)一陣陣疼痛來襲,愈演愈烈。

“伏嬌,我快不行了?!彼吭诖翱冢帽M渾身的力氣大喊著。母親聽到呼喊聲,蹣跚著腳步走到華叔家門口。只見他癱倒在地,臉色慘白。

隔壁的五額娘見狀也著急地趕了過來。母親和五額娘大聲呼喊著希望有人幫忙,卻無人回應(yīng)。

五額娘迅速拉來院落停放的板車,二人小心翼翼地把華叔抬起來,放入車?yán)?。母親腿腳不便,步履蹣跚。五額娘在前面拉板車,母親拿著手電筒帶著侄女在后面推。夜色深沉,遠(yuǎn)處只見零星的幾盞燈火閃爍著,十幾分鐘后,華叔終于被安全送到鎮(zhèn)醫(yī)院。一番檢查,他被確診為心肌梗死。醫(yī)生給他開了一些藥,叮囑他不要干重活,好好保養(yǎng)身體。出院后,一有癥狀時,他就吃幾片硝酸甘油。他沒把隱藏在體內(nèi)的疾病當(dāng)回事。疾病暫時隱遁而去,跟他玩起了捉迷藏。

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華嬸時刻擔(dān)心著華叔的身體。每天晚上睡覺前,華嬸都要跟華叔視頻一番,確認(rèn)他身體沒大礙后,心里懸著的那塊石頭才放下來。臨掛電話前,她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他記得按時吃藥。

大半輩子未曾分開過,華嬸沒想到人到暮年反而與華叔相隔千里。

一個月后,疾病變得愈加猙獰起來。深夜,心口傳來的陣陣絞痛幾乎令華叔窒息。他掙扎著站起身子,扶著墻挪動著身子,慢慢挪到床頭柜邊,顫抖著倒出幾粒藥丸,就著冰涼的白開水服下去,卻成效甚微,疼痛愈加劇烈。幾分鐘后,接到求救電話的母親疾步趕到華叔家。華叔面目扭曲地倚在床沿,額頭上冒出細(xì)密的汗珠。母親習(xí)慣地喊了聲五額娘,話一出口,才想起五額娘已去世半年,曾經(jīng)亮著燈盞的老屋此刻已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無奈之下,母親打給了小海。小海前年與他老婆離婚后,買了一輛七座的三菱車,專門拉客往深圳跑。

電話響了許久,才傳來小海沙啞的聲音。慶幸的是小海剛從深圳跑車回來。母親和小海把華叔攙扶到車上。小海載著他疾馳在夜里,往幾十公里外的縣人民醫(yī)院奔去。幸虧母親和小海的及時相助,華叔才撿回一條命。

心臟病惡化嚴(yán)重,醫(yī)生建議他安裝心臟支架,不然隨時有生命危險。半個月后,在縣人民醫(yī)院,華叔順利做好了心臟支架安裝手術(shù)。

出院的那一刻,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一股久違的溫暖在他心底流淌開來。透過車窗,看著在午后的風(fēng)里左右搖曳的油菜花,他感覺自己如重生了般,糾纏多年的病痛暫時隱匿而去。

深夜,擺鐘發(fā)出的響聲響徹寂靜的屋子。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擺鐘連續(xù)敲了三下,每一下都重重地敲擊在他的心上。此刻正是凌晨三點(diǎn),文文守在他父親身邊。鐘聲一波波襲來,沖擊著他的耳膜。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父母親就如這搖晃的鐘擺般,這些年頻繁地在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之間來回?fù)u擺顛簸著,直至擺鐘銹跡斑斑,發(fā)條生銹,才會停止搖擺。父親這口鐘發(fā)出的聲音卻長久地回蕩在他耳里。

5

文文始終記得發(fā)病前的那個晚上,父親在院落里孤坐到深夜十點(diǎn)才進(jìn)屋。雖然不在父親身邊,但他稍有空就會查看監(jiān)控,看看父親在家的生活狀態(tài)。不料次日醒來,父親已岌岌可危。

深夜,想起父親的病,文文的心直感到錐心的痛。這些年來,他作為兒子的身份一直空缺著。他很少主動打電話給父親,很少回家探望他,很少跟他一起吃飯,更沒跟他一起坐在寂靜的院落里納涼。父親在孤獨(dú)的深淵里越陷越深,自己卻在喧囂的都市里燈紅酒綠。他摁滅煙,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響亮的聲音回蕩在夜空里。

幾日后,文文驅(qū)車載著華嬸行駛在通往老家的路上。曉慧把她年近七旬的老母親接了過來,帶娃的任務(wù)交到了岳母身上。

華嬸終于回到了老家,如一尾擱淺的魚回到熟悉的河流里。她從井里打來一桶清涼的水,打掃院落,把每個房間的桌椅和家具擦拭得一塵不染。

飯桌在時光的浸潤下閃著油亮的光澤。薄暮時分,華嬸炒了文文愛吃的辣椒炒黃豆、西紅柿炒蛋,煲了豬肚湯。許多年前,一家人吃飯時其樂融融的場景浮現(xiàn)在華嬸腦海里。

文文在家里待了半個月,在華嬸的不斷催促下,他憂心忡忡地踏上了歸途。

“嬸嬸,我不在時,你多幫我照顧下我老爸老媽?!?文文臨行前對我母親說道。

母親默默點(diǎn)頭。母親也疾病纏身,在華叔和華嬸的遭遇里,她窺探到了自己命運(yùn)的倒影。

回到深圳的那一晚,透過監(jiān)控,看著父母親坐在院落里搖著蒲扇嘮嗑,文文忽然感到一股久違的暖流在心底流淌開來。

天晴時,華嬸常和我母親靜坐在門前的長凳上曬太陽,華叔則在一旁劈柴。

幾日后,晨曦微露,華嬸推開門,挑著剛做好的冒著陣陣熱氣的豆腐走入濃濃的晨霧中,華叔緊跟其后。

“賣豆腐呢?!比A嬸嫻熟地叫喚著,聲音回蕩在上空,時光仿佛又回到許多年前。

責(zé)任編輯 夏 茜

安徽文學(xué)202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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