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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崖

2024-12-17 00:00:00田仁華
安徽文學 2024年12期

一下車,李支書就踩著笨重的步履迎上來,在我們感到地皮微微震顫的當兒,頂著油光的臉,隱忍而焦灼地說:兄弟,勞駕你們了,我也是沒辦法了。說著掏出兩支白沙煙,手指黝黑粗大,把煙襯得雪白纖細。

阿寶擺擺手。

我把煙往耳上夾,問:度假村要神仙崖做什么?

李支書捏著打火機誠懇地說:這個,我真不知道。上頭只要我們協(xié)助征地。

無愁河度假村是我們湘西近年推出的一處明星旅游景點(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原先它多偏遠冷僻呀),隨著生意的火爆,不斷開疆拓土,已向四周吞了好幾圈地了。萬沒想到,它一扭頭,竟咬到兩三里外的雷公山了。這不是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嗎?附近有地的村民誰不盼著度假村的鱷魚大口光顧一下,把那些不值錢的山頭換成鈔票?

阿金哥也不是不肯,問題出在神仙崖。無論李支書唾沫濺得多高,阿金哥對神仙崖死抱不放,叫新上任的他一來就碰釘子。

我把大眾泊在鎮(zhèn)街停車場,和阿寶坐上他的白色越野車。一旁那個正打著電話的中年男人坐了副駕駛,對我們點頭,算是打招呼。他板寸頭,穿著立領棉麻短袖白襯衣,干凈,儒雅。

李支書車技嫻熟,越野車像一條魚在山野綠海里游弋。蟬鳴和鳥語一路奏樂,兩山草木氣勢蓬勃,狹窄處侵占了車道。不時有小轎車、卡車、摩托車從我們身邊飛過,引起我和阿寶驚嘆。半小時后分岔,走雷公田了。昔日那條陡峭的小土路葬在右上方的荒林里。想起當年的艱難,問阿寶這路哪年修的。阿寶說,你這人,還是南坡人嗎,對這么大事都不關心,都修多年了。當時,有三個口子可以接桐花縣公路,最后選了靠近雷公山這條?!謇锶擞浀梦掖蟾缭谀悄?。

我心里一熱,又悲。想不到阿金哥竟困守雷公山這么多年了。

上次來雷公田是多久?二十年前吧。久雨后,路還滑著,下完那條陡峭的峽谷,兩腿如打擺子,我無法想象阿金哥是怎樣和牛趕夜路的,是不是有神保佑他。那幾年春耕時節(jié),一打雷下雨,哪怕三更半夜,阿金哥也一骨碌爬起,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拿一只手電筒,趕牛去犁雷公田,一干就是一個通宵,回來衣服都是濕透的。普通田犁兩道即可,雷公田要犁三到五道。起初他爹讓老二老三倆兄弟陪著去,他們噘著嘴,埋怨阿金哥拿雷公田,阿金哥就獨自去了。

我朝雷公山一望,見林子間隙露出一角小土墻。四處掃視,不見上山的路。難道阿金哥是飛上去的?我拉長嗓子叫阿金哥,回應我的,是一聲高亢的公雞打鳴聲,越發(fā)僻野荒涼。我又轉(zhuǎn)了方向連聲呼喊:阿金哥——阿金哥——

隨著“哎——”的一聲,一個猿猴狀的形體從對面山朝我跑來。是阿金哥嗎?一身破爛軍綠衣褲浸透泥漿,腰上系刀匣子的麻繩把上衣束得歪歪扭扭,頭發(fā)茅檐一樣蓋了耳朵,沾著草根。他驚喜地喊了聲:松子,你咋來了?也不等我回答,田邊蹲下,稀里呼嚕洗了把臉。待他把那長發(fā)擼上去,露出濃眉下那一雙炯炯的眼來,我才確定是阿金哥。

我到那邊看無愁河。阿金哥側(cè)身指著那邊山嵐說。

我瞄了一眼,說:夠不著吧?

是呀,那么好的水白白流走!阿金哥搖頭惋惜。

近看阿金哥,心下震顫:耳邊生了幾根白發(fā),整張臉塌陷進去好幾分,膚色焦干,身材也瘦削了三分之一。腳穿一雙草鞋,右腳大拇指處的襻帶斷了,腳后跟凍裂的口子一條一條的,隱隱露出血肉。我趕緊從口袋里取出一雙新帆布鞋叫他換上。

阿金哥接過,也不說客套話,歡喜地把腳在嫩茸茸的草地上擦了幾下,試上,剛剛好,又脫下收起,問我:松子,你曉得我腳是四十四碼?我咧嘴一笑。心想,你家還有我不曉得的事嗎?

阿金哥家阿婆八十多歲,菩薩一樣慈祥,像我們共同的祖母。我們姐弟幾歲時,爹娘出工前就把我們往墻那邊一撂,說阿婆看一頭牛是看,看一群牛也是看。我童年的白光陰大部分是在他們家度過的。他們家屋后那條陰濕巷子,前面淘得很干凈的雨水溝,磨房,碓房,茅房,開著鳳仙花的院子,都是我們的樂園。我對他們家之熟,比沒心沒肺的阿寶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知道他爹戴的絲帕破了兩個洞,阿婆睡的竹墊子有二十二塊補疤,他娘的長頭發(fā)有一股怪味,阿金哥兩頰深陷是常年餓瘦的。阿金哥是家里主勞力,每次吃完飯,阿婆總問阿金你吃飽了嗎?阿金哥總回說飽了。其實早早放碗的阿金哥要去廚房舀一大瓢米湯水或者涼水喝才“飽”的。

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阿金哥從口袋掏出一支鋼筆給我,說:這是我打靶得的獎品,一直等著這一天。我一看,永生牌,黑漆漆的,全身閃著光,眼眶潮濕了。我很想要這樣一支鋼筆。我今天送他鞋,是希望他找到自己的路,不知他有沒有領會。

雷公田老坎精壘了石墻,碉堡一樣牢實。一圈田坎打得厚厚的,鐵箍一般,估計一滴水也跑不掉。我說雷公田像是大了許多。阿金哥說,有一年山洪暴發(fā),垮了小半邊山,就一起開墾出來了。你瞧,禾苗發(fā)烏了,我用牲畜糞改良了土壤。這一說,我才注意起禾苗,確實不是記憶里黃毛形象了??墒?,雷公田做出花來又怎樣呢?

先前在我車上,阿寶就把做阿金哥思想工作的重任撂給我,怕自己對大哥說出重話。這我懂。他少年時全靠阿金哥一力支撐,才磕磕絆絆讀完初中、高中,憑著高中學歷,入廠進了白領層,如今已是老板倚重的高管了。只不過那座濱海城市房價高得離譜,他一直無法顧上阿金哥。這回既然碰上這么好的機會,巴望他賣掉莊園,去鎮(zhèn)上或者縣城過松活日子。

李支書掄著方向盤,尖著嗓子委屈地說:你倆都是明白人,你們說說,還要怎樣加?難道要把石頭賣成金子?

我不悅了,看來這李支書一點也不了解阿金哥。

我們這個自然村盡是山,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密匝匝的,風都吹不透。耕田卻少得可憐,且大部分是一壟一壟巴掌大的腳板寬的山田,人均面積只五分(一家人要活命,還得在坡地見縫插針種紅薯、玉米、高粱、油麻等作物)。山田里有種雷公田,不坐水,常年開裂,一場雨落下來,就像落在篩子上,這樣的田春耕時須陪著雨犁,又叫搶水田,收成極薄。村里最大的雷公田遠在與隔壁的桐花縣交界處,將近兩畝。要是誰分到這丘田,我保證他全家會跳起來罵隊長阿金哥。分田前一天,我娘對我爹說:你給阿金講一句,要他照顧一下。我爹正在打草鞋,停下來,暗著顏容說:這怎么好講?只要不分到雷公田就行了。我娘跺腳就罵:不就是怕分到雷公田嘛。

我也想吃白米飯,暗暗巴望著隊長阿金哥把農(nóng)田分給我家。不但我,我大姐白菊也很篤定?!⒔鸶缈墒谴蠼愕男纳先?,能不暗暗照顧嗎?

第二天晚上開會回來,我娘罵阿金哥死腦筋。我爹說,不要怪他,那么多人盯著那幾塊肥肉。

阿金哥把好田差田捆綁,抓鬮分配。大家擔心的那丘雷公田,他自己全拿了。那會兒正玩捉迷藏的我,聽見會場上的男當家們一起舒了口氣,像一陣微風拂過松林。

我也覺得阿金哥這回太笨了,完全可以把那雷公田和其他大田一樣劃分成幾塊,分攤給幾家。那樣,不就不用自己吃這個大虧了嗎?

我娘對我爹甩話:不能把白菊送他,跟著他,只有喝風!

我爹卻嘆:阿金哪,思想太好了,那丘雷公田都占三個半人的份額,他家以后怎么過?

那晚,我去爛巖村同學家玩,玩到天快黑,才想起回家。夜色像狂犬一樣追著我,才到楠木嶺山腳,就黑糊了。我高一腳低一腳爬著,好在星子出來了,把淡淡光色灑在腳下??斓介編X上時,瞧著左手上方那一排籠罩著山路的陰森森的楠木樹,心里發(fā)顫。隔壁阿婆常說那幾棵楠木樹成精了。偏這時,有聲音起伏著傳來,我毛骨悚然,進退兩難。卻聽明晰了,是阿金哥和我大姐在說話:

“我們家窮?!?/p>

“我不怕窮?!?/p>

……

“我,一輩子對你好!”

“我不信……”

說不信的大姐撲哧一笑。大姐的笑很迷人的,嘴角彎彎,眉眼彎彎,好像有月亮藏在臉上,整個人流光溢彩,走到哪里哪里亮。大姐什么時候都是笑吟吟的,像人借她糠還她米。相反,二姐常年嘟著嘴巴生氣,像人借她米還她糠。

這下,我樂壞了。我喜歡的阿金哥要做我的姐夫了。

阿金哥是民兵,常年穿一套沒有肩章領章的綠軍裝,高高的個子,背上步槍時,讓我們崇拜極了。公社或者縣里組織民兵打靶比賽,他總第一。打靶比賽歸來,綠衣上別一朵大紅花,把青石板都映紅了。我們艷羨他的槍,姐姐們則笑嘻嘻議論:他人高,配個槍,挺威武!他那雙眼睛好亮,像星星!他那臉頰太凹了,放得下一個雞蛋。哈哈,看上人家了吧?

我后來就留心觀察起阿金哥來。那雙眼睛確實像住著兩顆星星,熠熠生輝,卻又平和本分,給人篤定、溫暖的感覺。那臉頰也確實太凹了,凹得叫人遺憾,像兩個山洞,叫人想起饑餓。

阿金哥打靶得來的獎狀把他家的堂屋木板壁都貼滿了,黃澄澄的,像一片陽光常年趴在那里。我問阿金哥為什么總打第一,阿金哥仰著頭,眸子發(fā)光地說:用心!阿金哥不善言,但我們問起打靶的事,他就滔滔不絕講打靶的過程,講那一周吃的伙食,講見的各種人,等等。我們最津津樂道的是有一年他打野豬的事。那年秋天,一頭野豬從村子對面禁林竄到山腳曬谷坪,曬谷坪旁有塊菜地,張阿婆三歲的孫子被她忘在那里,眼看野豬豎著毛跑過去。曬谷坪和村子隔著一丘田,來不及過去救,千鈞一發(fā)之際,打靶歸來的阿金哥把槍一橫,一顆子彈飛去,野豬應聲而倒。阿金哥救了人,還叫全村人打了一頓牙祭,嘗了野豬肉。那場面,好熱鬧。那味道,好香。

大家說,要是戰(zhàn)爭年代,阿金肯定是個英雄。

那晚,楠木嶺像巨人一樣把我們高高托起,三個頭幾乎頂著幽藍的蒼穹了。星子漫天涌著,鉆石一樣,閃閃發(fā)光。我們不說話,仰著頭,被宇宙巨大的神秘吸引著。我極力張著耳朵,想諦聽繁星在說什么,阿金哥說星星是有秘密的。一種輕柔的圣潔的遙遠的時光流瀉下來,從我的眼睛流瀉到心靈,再漫向全身,我感到一種浮力,感到靈魂在出竅……

分田到戶后,家家收成翻倍,大人們的扁擔吱呀吱呀叫得興奮。我家糧倉的谷子第一次漫過一半,我真的吃上了白米飯。

阿金哥家也增產(chǎn),但人均收成比別家少兩三擔谷子。雷公田是他們家的死穴。阿金哥不打靶了,公社好像不需要民兵了。遇到大姐挑紅薯和玉米棒子,他老遠就立住腳,不知該不該幫忙。大姐見他,爆發(fā)出勁頭,呼一聲擦身而過。阿金哥對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久,雙眼沉沉的。

阿金哥的爹是我們村的老隊長,抗美援朝回來,公社讓他去當干部,他不肯,說自己沒文化,不能誤事。他病了,大家說阿金和他一樣思想好,又選阿金哥當隊長。阿金哥開會時說,我們要先人后己。我驚訝,阿金哥只認得幾個字,竟說得跟我們老師一樣。

連續(xù)幾年干旱,雷公田顆粒無收。阿金哥怎么管理,雷公田的禾苗都在揚花時節(jié)慘烈枯死。阿金哥幾個弟妹全是虎狼胃口,五黃六月,米桶早光,餐餐玉米糊。我至今記得阿寶吃玉米糊如吃中藥的樣子。

以前我們家有重活兒,對墻那邊喊一聲:阿金,快來幫個忙。阿金哥一聲應答,腳步生風,翻身就越過土墻來。他幫我們打谷子,抬木頭,砌院墻,過年打年粑,殺年豬,盡是重活。他們家也經(jīng)常到我們家借農(nóng)具,借米借油借鹽。甚至,阿金哥還隔著土墻夾大姐炒的酸豆角吃。現(xiàn)在,阿金哥不來了,半人高的墻上搖曳著一溜肥胖的狗尾巴草。

那次幽會后,阿金哥到我家玩,我大姐不敢看他的眼睛了,好像那里噴著火,碰不得。她低著頭,不時抿嘴笑。她一笑,阿金哥也笑,朝火塘映紅的墻壁笑。倆人都有點傻。挖紅薯或者掰玉米時,要是我和大姐一起,阿金哥準會“助人為樂”,幫大姐把一擔沉甸甸的籮筐挑下山,最多挑到三岔路口,大姐就喊放。我知道她怕人瞧見。大姐自己上肩時,阿金哥總會說:下次別挑這么多。大姐卻笑罵:管得寬。阿金哥就咧嘴笑。

我是多么喜歡這些時候的氣氛哪,心里灌蜜糖一樣香甜。

大姐一有空就納鞋墊,紅底子上開李花,薔薇,蘭花,活鮮鮮的,能聞到香。那天我翻箱倒柜,想找一頁廢課本當草稿,昏暗里,碰到一團報紙包裹,心想報紙也不錯。拉燈打開,一雙插著針線的鞋墊露出來。這一雙鞋墊還是紅底子,腳心處,用金線納了個“金”字(最后一橫還沒封上),方方正正,比村里肖秀才的毛筆字還好看。我大聲問:大姐你鞋墊怎么納字了?大姐正在堂屋砍豬草,哐當撂下菜刀,一步跨進小閨閣,一手捂住我的嘴,瞪著我。我蒙了一會,很快懂了,這“金”了不得呀,都沒訂婚,就給人家納鞋墊了!我沒喊出來。二姐在灶房燒火,要是給她那個大嘴巴知道了,大姐的秘密就曝光了。

我認為娘說的是氣話,一直暗暗等著阿金哥來我家提親??墒撬宜懒税⑵庞炙赖谴箝_銷,何況還有雷公田拖后腿,一年又一年,把我脖子都盼長了。

媒人終于上門了,是下院子的胖嬸子,正唾沫四濺地對我那洗碗的娘說:……人家不光人才好,家境也好,一座四合院——你想,獨生子呀,你家白菊好命喲。我娘眉開眼笑,像灶眼里的火苗一樣歡暢。我闖回家喝水,覺得不對,阿金哥家境哪好?尖著心聽,才知不是阿金哥請來的。胖嬸子給找的是鄰鄉(xiāng)后生,獨生子意味著獨占田地獨占屋,好大的優(yōu)勢。我奔出門找大姐,她剛好從溝渠洗衣回來。我央求她:大姐你不要嫁給別人,就嫁阿金哥。大姐嘟起嘴,生氣地說:人家都不來提親,你幫什么腔?

我能理解。分田不照顧,說得過去,不來提親,就是叫人生氣。難道要女方求男方?可是,我打圓場說:阿金哥家不是欠一屁股債嗎?大姐幽怨地往土墻那邊瞟了一下,不作聲。我趕緊翻墻過去找阿金哥,說有人來給大姐提親了。正要背刀上坡的阿金哥憂郁地看了我一眼,摸摸我的腦瓜說:曉得了,松子。

我不喜歡那個皮膚白白的獨生子,覺得他的眼珠閃爍不定,叫人犯暈。可是娘壓著大姐和他訂婚了。我們家和阿金哥家之間的空氣僵硬起來。

第二年剛開春,一對嗩吶伴著一路紅嫁妝,將我大姐帶走了。出門那天凌晨,大姐哭得瓦皮子都顫。我覺得大姐不能嫁喜歡的人,太慘了,也鼻涕眼淚一把把落。

大學畢業(yè)后,我分在一個很遠的鄉(xiāng)鎮(zhèn),太忙,每次回家如取火。如果我不問,爹娘幾乎不對我說阿金哥和大姐的事。當年,我家賠了一大筆錢不說,爹娘覺得臉面也丟盡了。我們宗族最老的伯伯腰桿像突然被折斷,再不高喉嚨大嗓子斷誰的是非了。娘明知是大姐的主意,還不時對隔壁指桑罵槐,阿金哥的娘低著頭,從不還嘴?,F(xiàn)在不一樣了。我們村這些年好幾個姑娘戀愛后,不管順不順,都等不及似的,一跑了之,爹娘們誰也不說誰了,默認兒女自由戀愛,就像默認北風吹一樣。

誰能想得到,結(jié)婚第二天早上,那白皮膚的獨生子帶著一群人沖到我家興師問罪——我大姐夜里逃婚了。接著,阿金哥也不見了。消息不脛而走,全村嘩然。

起初那些天,我們奇怪著大姐和阿金哥有什么地兒能待。農(nóng)村親戚家都尋了,白落得他們一番驚訝??h城嘛,他們沒錢,住不起幾天。我希望他們別回來,回來少不了挨一頓打,也許還會被拆散。謝天謝地,一個月兩個月,半年熬過去了。爹和娘擔心了,怕他們走投無路干傻事。去年鄰鄉(xiāng)就有一對男女跑到一座山上跳崖。

六年后,阿金哥攜妻帶兒回來了。他一身西裝,藏青藍色,筆挺筆挺,臉也不凹了,竟是一張國字臉,很帥氣。大姐穿橘紅色毛衣套喇叭褲,顏色鮮亮,像朵花,把一村姑娘比丑了。我娘豆腐心了,像迎接嘉賓,把胖嘟嘟的外孫叭叭叭親得要哭。我爹把藏在樓上谷倉的最后一塊臘肉翻出來,和剛摘的紅辣椒炒得滋滋響。記憶里,竟有點兒烈火烹油、繁花似錦的意思。

誰能想到,阿金哥帶著我大姐在深圳打工。就像開了天窗一樣,全村人被刷新認知:一個農(nóng)村人可以離開土地,而不是釘子一樣釘在農(nóng)村這塊木板上。

阿金哥回來后,兩個弟弟已成家,隔壁菜園也起了房子,住得滿滿的。我央求他們住我們家,爹娘也答應,但我娘背地里對大姐叨了一句:“你這輩子跟著阿金……”話沒說完,大姐眉毛一擰,立馬拖著五歲的童童決定和阿金哥住山上。阿金哥的二弟三弟拿了現(xiàn)成房子,心里有點不安,主動到雷公山幫忙筑了幾天土墻,他們才有了這個速成的家。

開始我以為,阿金哥從此告別該死的雷公田了,誰知,竟是從此相伴雷公田。

那次,我們踏著田坎的草叢,蚱蜢雨點一樣躍起,啪啪拍打著褲管。從田角穿進矮灌木掩映的一條小路,爬上二十來米高的山腰,見兩個一大一小土墻屋,蘑菇一樣,那間大的檐下掛著一串紅辣椒,一串玉米棒子。聽聞主人回家,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咯咯跑來。阿金哥趕緊進屋撮了一碗玉米,往屋側(cè)一撒,雞們呼啦一下?lián)淞诉^去。一條黃狗對我汪汪叫,挨了主人訓,趴著耳朵垂著眼珠退到院坎邊的杉木樹下歇涼了。

阿金哥提了椅子出來,在門前小坪地和我說話。剛落下屁股,又彈起身,進屋拿出剃刀要我?guī)退觐^發(fā)。我薅草手法,給他割出多處血口子。好歹剃光,我勸阿金哥:你們找到錢,還是回村買塊地,別一輩子住山上。

阿金哥抹了幾下禿腦袋,順手抓了墻角一個沒鎖口的竹簍子放在雙膝上忙活,說:等童童讀完中學再說吧。

童童在對岸小鎮(zhèn)上學。為了童童上學,阿金哥費了好大的勁。雷公山與對岸小鎮(zhèn)只一河之隔。問題是,兩邊關系一直僵著。也不知當初兩縣怎么劃界的,雷公山下也有對岸人家的田土,阿金哥雖寡言,卻憑著真誠打動他們。曉得人家想架一個木橋,就主動砍自家雷公山的楠木送去,還幫工。人家要點木頭急用,就主動開口給人,任由人家補多少。他的木頭是通過鄉(xiāng)政府審批建房用的,定數(shù)的。他這樣供下去,以后起房子怎么辦?好在對岸人也通情,并不亂開口。

唉,都是雷公田給害的,不是雷公田,阿金哥不會住這深山上,不住這深山上,童童讀書就不要將就別人,阿金哥也能放開手腳出去闖蕩了——雷公田簡直鐵鏈子一樣拴住了阿金哥呀。如此一想,我憋在心里多年的話蹦了出來:阿金哥,你當時為什么要拿雷公田呢?

阿金哥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我,像看陌生人,說:你也覺得我不該拿雷公田?

我感到臉一辣,卻辯:這樣你吃虧呀。

阿金哥轉(zhuǎn)頭看向?qū)γ嫔筋^,有些茫然地說:有什么法?這丘田頂多劃成兩半,人少的人家抓到,就得餓肚子。我家人多,一人勻一點,傷不到元神。再說,春耕苦,一家拿,一丘田是犁,半丘田也是犁。還有,雷公田那么大,不改造好可惜了。我爹常說,開荒造田不容易,要愛護每丘田,都是口糧……

我漸漸體悟,嘆了口氣。

阿金哥瞧著我,兩個眸子亮亮的,說:松子,我現(xiàn)在倒覺得這里是個好地方。說完,兩手轉(zhuǎn)著一個完工了的竹簍子查看。

這山旮旯,好在哪里?路都沒有,要是我,一天也待不下去。

快到時,向右拐的半里碎石路把車子引到雷公山神仙崖腳下。

自從調(diào)進市里,我就不再來雷公山了。一是我給阿金哥問了幾份工作,單位保安,學校食堂員工,超市送貨員等,都被他拒絕了,說那點工資只夠糊口,叫我屢屢白費人情。我姐罵他犟騾子,倆人鬧得不太愉快。二是爹媽被二姐接到縣城了,除了清明,幾乎沒回過村,也就沒機會走雷公山。三是想到那個只夠放下一張床的土墻屋,就憋得慌。

“看神仙崖!”阿寶喊。我們抬頭,見一道彩虹籠著神仙崖。傳說神仙崖被彩虹籠罩時,會有一對神仙夫妻相擁下凡——石崖因此而名。我們村誰也沒見過,連阿金哥的婆也沒見過,但大家都信。剛說完,一個人走到虹影里,我們幾個大男人哦哦叫起來。阿寶說,是我大哥。待看見后面兩個人悄悄向他靠攏,企圖捕獲他時,我們血壓飆升,倒抽涼氣。李支書跺著腳尖著嗓子罵:準是他,狗日的,光會搞蠻的!

棉麻立領男人示意他別嚷,帶頭沿路速往神仙崖去。莊園門扉前靠著一輛摩托車,一條從無愁河度假村攀繞而來的毛糙沙路伸到了莊園腳下。雷公山附近山頭要么草林蓬勃連綿,要么小山頭已經(jīng)光禿平坦,變得有些陌生了。

我們穿過院落,從屋背后一條爬得光溜的石坎子,急急登上神仙崖。阿金哥剛咚的一聲跳下石崖,被下面蹲守的兩人擒住,扭得他的西裝亂亂的。阿金哥每年來我家拜年,都是穿打工回來這套藏青藍色西裝,算是見客衣服,其實已經(jīng)褪色起球了。一個頭上有刀疤的男人摁住阿金哥的頭,得意地罵:媽的,跑卵上去?讓政府抓你去坐牢!

這話一下激怒阿金哥,他雙眼一睜,弓身一甩,二人土豆一樣滾開了去。他指著他們吼:混蛋,快叫你們老板來。

我竟有好幾個年頭不見阿金哥了,差點不認識。他兩鬢和胡茬大都白了,顯得滄桑。身子弓了點,卻恢復國字臉,有種氣壯山河的架勢,一掃剛才被冒犯的卑微。

刀疤腦殼,誰叫你們擒人?還上神仙崖攆,想出人命?李支書移動著他笨拙的身子,尖著嗓子怒斥那帶頭人。

后來知道,那刀疤頭腦殼是一個包工頭派來的,包工頭急于搶工程,認為用拳頭辦事比李支書的嘴巴管用,背著來硬的。

棉麻立領男人蹙了眉,揮手喊:都趕緊下去,下去說。

這個人不一般,不過我更好奇神仙崖,到底它有什么名堂讓阿金哥這樣稀罕呢?我大著膽子爬上去探究竟。

神仙崖向上緩緩斜鋪,一棟屋頂寬,邊沿參差著稀疏的灌木,籬笆一樣,到前方懸空處,就只有倒掛下去的藤蔓了。頭上一朵白云似伸手可及,右前方遠處,天心山從蒼茫山林伸出一角,無愁河度假村若隱若現(xiàn),山重水復,薄霧氤氳,白鷺點點。淵崖上,中式民宿藏在古樹林里。上游對岸,桐花縣小鎮(zhèn)建筑連綿,白閃閃的。而左手邊,我們鄉(xiāng)另一個原本在半山上的村子遷到了公路邊,一家孩子結(jié)婚,門庭扎著一圈氣球,人影晃動,很熱鬧。從東到西,三條公路環(huán)繞著雷公山,不斷有車輛穿梭。我突然感覺,世界在向阿金哥靠近。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激動。

我深吸一口氣,氧離子清新水嫩,全身細胞徐徐張開。啾啾的鳥鳴,交響的蟲樂,如水的涼風,還有暗涌如潮的綠野,叫我愜意極了。在這高地,我一個山頭一個山頭辨認著,就像在找老朋友?!斑琛币宦暸=?,牽引了我的視線,俯瞰林野,一點一點,很多黃牛。雷公山一面環(huán)水,三面環(huán)山,又沒人做陽春了,倒是個天然牧場。阿金哥也曾說他在養(yǎng)牛,難道那些牛都是他的?可是,就算要放牛,也不妨礙神仙崖劃出去,它終究只是一座石頭山哇,阿金哥不掙錢了嗎?

下到地面,我驚訝莊園很有規(guī)模了。院子除了正屋,還有七八間土墻茅檐順山勢而落,屋頂披掛著各色喇叭花,糾纏著其他藤蔓,從屋頂洶涌到屋腳。桃、李、梨、柚各種果樹綠蔭成陰,樹葉向陽一面,燦爛明亮。棉麻立領男人請求參觀莊園,兩邊氣氛立即緩和下來。

阿金哥帶大家從崖邊的偏屋一路看去,家什擺放有序,石磨石碓粗篩細篩竟都有,角角落落打掃得干凈亮堂。灶房的灶臺貼著白瓷磚,弧度婉轉(zhuǎn)流暢。墻角碼的樅樹柴火,坪壩曬的辣椒和玉米,線條筆直方正,像彈了墨線。棉麻立領男人注視著,神情歡悅,我也為這份細致收拾驚異。從后門走進正屋——就是以前那個小土屋的位置——一棟木頭搭建的小三間平房,卯榫結(jié)構,實木裝修,散發(fā)著杉木的清香。

阿寶扭頭問他大哥:房子多久起的?阿金哥笑瞇瞇地說,今年年初才起的,自己一個人做,做得慢。自己一個人做?眾人臉上全是問號。但那些顏色深淺不同的檁條柱子證實著它們的確不是同一時間完成的。阿寶眼珠都轉(zhuǎn)不動了。我打量著大大小小千百條刨得光滑的木頭木塊,端詳著一個個嚴絲合縫的卯榫,震撼不已。這些都是木匠師傅的專業(yè)活呀,得多少聰明心思,多少精力心血?簡直就是另一種愚公移山。棉麻立領男人神情肅穆,點點頭。

出了堂屋門,見門框貼著一副半褪色的春聯(lián):

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

字端正而稚氣。我輕聲問,你寫的?阿金哥羞澀一笑?!鼓軐憣β?lián)了。“向陽門第”,我又念了一遍。阿金哥終于有自己的“門第”了。我不想別人見我眼底的酸楚,轉(zhuǎn)頭問牲畜關哪了,阿金哥說在左邊山灣里,也就是度假村劃掉的部分。我和阿寶立即朝左走,繞過石崖,見一圈頗有氣勢的牛棚,隔成十幾間。我問阿金哥,你養(yǎng)了多少牛?阿金哥說還有二十幾頭,包括小牛仔,差不多三十頭。

阿寶把阿金哥拉過去說:大哥,就算包括神仙崖,不過幾畝山地石頭,一圈牛棚,這山旮旯的,不值錢,三十萬,賣得了。

阿金哥看了阿寶一眼。

阿寶不服氣,爭辯說:你牛棚可以往后面搬嘛。

阿金哥眼一垂,阿寶只好閉嘴。

我的態(tài)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說:是呀,就算要養(yǎng)牛,石崖照樣可以賣。半邊莊園都同意賣了,為什么一堆石頭倒不肯了呢?

阿金哥看著我,要說不說。

我開導阿金哥:你大半輩子守這里,就不想去看看外面哪?養(yǎng)牛養(yǎng)豬都是有風險的。很多養(yǎng)殖戶不都賠本?說句難聽的,碰上發(fā)瘟,血本無歸。咱抱著現(xiàn)錢出山做個穩(wěn)當事不好嗎?難道我大姐打工回來,還跟你住山上?

說完,我又后悔出言太重,有點懊惱。

這時,棉麻立領男人的電話吸引了大家:什么,半年前您到無愁河度假村采風的一幅畫獲獎啦?恭喜呀黃老師,您真神筆呀,無愁河要搭您沾光啦。啊,什么,并非創(chuàng)意,是真實圖景?哦,您要給阿金寫一幅字?好呀,期待……哦,哦,我先看看畫。

大家聽到有關阿金,呼啦圍上去。他打開微信,點開圖片,是一幅油畫:左邊一座陡峭的青黑色大石崖,占去畫面的三分之一。天空蔚藍,繁星如鉆。遠處山嵐綿延,墨色起伏。近處石崖腳下,茅屋幾垛,掩映在蒼郁果林里。點景的,是崖頂站著的一個男人,仰著頭,像個感嘆號。畫作題名:等你回來看星星。

我的心被觸動,望向神仙崖,想起多年前看星星的情景,一種靈魂出竅的快樂悄悄滋生……

眾人跟著昂起頭,口里哦哦著,說真像,真像,然后把目光鎖住阿金哥。

棉麻立領男人邁步上前,扳住阿金哥的肩膀,鄭重說:大哥,我懂了。神仙崖屬于你們。我承諾,不動石崖,讓大嫂回家和您看星星。我是公司董事長,說話算數(shù)!——唉,人這輩子,應該把星星看夠!

大家都忍不住為最后這句哈哈大笑,笑后卻靜下來,看向阿金哥。莊園那條狗,那群雞,以及我們頭上的蝴蝶,鳥兒,甚至樹枝上的果子,也把呆萌的眼睛看向阿金哥……

阿金哥的國字臉猶如被朝霞籠罩,耳根緋紅,他舔了下干渴的嘴唇,眼眸里明明白白躲閃著一縷晶亮的少年羞怯。很快,他恢復了一個中年人的鎮(zhèn)定,眼里是意愿被尊重的欣慰。

阿金哥對我回先前的話:松子,我們在城里買了套房,付了全款的。你大姐也喜歡這里了,我們想在這里開個農(nóng)家樂。

城里買了房,在這里開個農(nóng)家樂?我又被震驚。同時,又有點惱——虧我還操心著他呢。要說阿金哥不好,便是這點,一直以來,什么事都自己悶著干。起房子,養(yǎng)殖牛,這么大事,一聲不吭,難道還怕我曉得嗎?

哎呀大哥,怎么不早說呢?哈哈……李支書笑得身子顫顫的。

阿寶卻蹙著眉勸:大哥,飯店好開嗎?就算你們有了本錢,可你們有炒菜技術、有客源嗎?

阿金哥抬頭,看著遠山說:這個我們當然是有準備的。大嫂前幾個月打工回來了,在市里一家餐館當學徒,差不多出師了。我自己也琢磨出二十幾個本地菜,正宗黃牛肉是主打菜——養(yǎng)黃牛也不錯,縣畜牧局聯(lián)系到了,可以幫打預防針,只是沒想到,牛糞多了污染水源——雷公山有股地下水流進了無愁河,所以,就準備改行了。客源嘛……

我瞅著我這姐夫,有氣派了,還有那么點自負了呢。

度假村老總哈哈笑著接話:阿金兄弟,太好了,其實我最擔心無愁河的水質(zhì),沒想到你已經(jīng)采取行動了??驮床慌?,我們度假村正缺一家地道的原生態(tài)土味飯館,我們的客源就是你的客源!

說到這里,他退開一步,抬頭瞄著神仙崖說,有人建議我搞個刺激項目,把度假村再搞熱火點。不瞞你說,就是用一線纜車溝通神仙崖與對岸天心山,讓游客從北乘纜車滑到南,體驗二十分鐘神仙下凡的感覺。其實我不太上心那些靠刺激感官掙錢的項目,我覺得,無愁河度假村應該高雅點,別致點……

秋天,阿金哥和我姐那個小飯店張羅起來了,店名“本色”,是黃大畫家題的字。我在電話里祝賀他,并開玩笑問:阿金哥,星星的奧秘是什么呢?阿金哥哈哈大笑,是那種忍也忍不住的從內(nèi)心深處爆發(fā)出來的火焰,他朗然說:你哪天來神仙崖看一晚不就知道了?

悄悄地,無愁河度假村流傳著一個人的故事,四十年前那個打靶英雄的故事,那個拿雷公田的隊長的故事,以及那幅油畫的故事。時辰巧合的話,一些游客會去山腳仰望油畫實景圖(禁止攀崖打擾)——與原畫不同的是,看星星的是兩個并立的感嘆號了。單為這不像傳奇的傳奇,很多人也要去無愁河打卡。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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