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鳳是泡在眉蕉河里長大的孩子。那時候,河水還很清,成群結隊的魚兒,“倏爾遠逝,往來翕忽”,它們在石縫里、草叢中躲躲藏藏,如果被小伙伴們抓到,生吞了也是有可能的。李阿鳳就生吞過小魚——提溜著尾巴,把活蹦亂跳的小魚放進嘴里,“咕?!币宦?,就滑下去了。
然而,幾年過去,眉蕉河就變成了一潭死水。白色的工業(yè)廢料漂浮在灰黑的水面,一股刺鼻的味道——想起這些,李阿鳳覺得既惡心又痛心。李阿鳳離開眉蕉河已有十一年,人生能有幾個十一年?操勞了大半輩子,她的身形越發(fā)矮瘦,手背上的皮膚也松弛了,還新長了幾顆米粒大小的黑斑。臉色有些蒼白,何況病痛也時常來折磨她。
她孤獨地坐在窗前。聽說今晚臺風要來,桂畔海一絲風都沒有,悶悶熱熱的。她多么想念青山綠水的眉蕉河,想念已經(jīng)賣了的老房子,想起老茂,那個養(yǎng)了一輩子魚、只會跟魚談戀愛的老茂,她的心突然就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疼,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
十二年前,養(yǎng)了大半輩子魚的老茂,突然領了一個年輕人回家。那家伙,畏畏縮縮地跟在老茂身后,瘦得像只猴,微弓著背,眼歪嘴斜,看起來老實巴交,說起話來也不利索:“阿……阿姐好!”
李阿鳳斜眼打量他,就像打量外侵物種。瘦猴急忙放下背包,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堆資料來,遞給李阿鳳。李阿鳳翻了翻,只記住了他的名字——張智高。
“這名字!”李阿鳳想笑,好在憋住了,“那你……就幫我們阿江補補課吧?!?/p>
李阿鳳有一兒一女,老大是兒子,叫阿江,準備小升初,女兒過兩年也要上初中,孩子們的學習成績,怎么說呢,真是一言難盡!為了孩子讀書這事,李阿鳳心里急得冒火,一直想著給兒子報個班,但老茂死活不肯,說急眼了,就吼:“你說,我要養(yǎng)多少條魚,才夠他幾節(jié)課的錢?”
說歸說,老茂居然領了一個這樣的人回來!
李阿鳳看張智高哪兒都不順眼。“這形象和氣質,難怪找不到工作!”李阿鳳心里想,“死馬當活馬醫(yī)吧,何況他都說了,只管飯,不要錢?!?/p>
“李阿鳳請了個吃白飯的先生。”
“嘁,沒錢就沒錢,還請個人在家里吃???”
李阿鳳走到哪里,背后總有一些說閑話的人。但自從阿江考上學后,這些聲音一下子就消失了,見了面,連語氣也變得恭維起來:“啊呀,你家阿江真厲害!”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什么兒子、女兒、侄兒、侄女、外甥……爭相往李阿鳳家里送。
李阿鳳特意空出一間房子,用來做教室。
后來,李阿鳳跟老茂商量,再空出一間房來,因為實在是太擠了。老茂同意了,主動搬去魚塘邊的草棚里去住??蓵r間一長,又開始有人說閑話了。
“跟你說啊,李阿鳳跟那個外地人好了。”
“沒想到李阿鳳是這種人,呸!”
“可憐的茂哥,都搬去住草棚了……”
流言像帶病毒的刺,刺到人心里去,時間越長,傷口就越難愈合。
李阿鳳一跺腳,決定把家里的房子賣了,去大良開輔導班??衫厦静宦犂畎ⅧP半句解釋,鐵青驢臉拉得更長,就一句話:“你要賣房子,可以!那你跟著他,我們離婚!”
“離就離,但房子我一定要賣,”李阿鳳一臉決然,“你就只配一輩子養(yǎng)魚!”
房子終歸賣了,婚沒有離成。老茂把結婚證一把扔進了眉蕉河。
李阿鳳離開眉蕉河的時候,兩條腿都軟綿綿輕飄飄的。最可怕的,是沒人幫她說一句話,更沒人懂她,特別是老茂。
這一腳踏出去,李阿鳳真沒再回頭。兒女們也經(jīng)??迍瘢豪厦昙o也大了,一個人待在魚塘邊,吃了上頓顧不上下頓,身體早就垮了;政府提出“以水興城”,打造公園容桂,眉蕉河的水又清了,沿岸又綠了……可李阿鳳的心里,一想就不是滋味——她有時候脾氣也犟,心里頭覺得委屈。
是啊,誰也沒想到,李阿鳳和張智高辦的課外輔導班,從最初的一家,到全市五十多家,成為課外輔導行業(yè)里一顆閃亮的星。只是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只有李阿鳳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兒子大學畢業(yè)出國留學了,女兒也在上大學。李阿鳳身上的擔子,輕了不少。
她決定聽從朋友的建議,在“雙減政策”落地前,賣掉了輔導班的所有股份。套現(xiàn)的錢,已經(jīng)夠她幾輩子花了。
可李阿鳳的心里,還有根刺,只要一天不拔出來,就沒有一天舒服的好日子。她擁著被子在床上坐了一夜,失眠了,這些年她經(jīng)常失眠。早上起來,眼睛有些浮腫,臉色更加蒼白。她給自己沖了一杯牛奶,剛抿了一口,手機就響了起來。她瞄了一眼,是一個陌生的號碼,而且是國際長途。
“該死的詐騙!”李阿鳳把手機扔在一邊。
一分鐘后,手機繼續(xù)響。李阿鳳無奈地拿起手機,有氣無力地喂了一聲。
“阿鳳,你怎么不接電話?”對方有些生氣,“跟你說啊,你眉蕉河邊的那套房子,什么時候收回去?當年,可是茂哥非要把房子賣給我,他還自己拿了五萬,讓我一起交給你……”
李阿鳳一下子呆住了,鼻子一酸,滾燙的淚珠,順著瘦削的臉龐滑落下來……
選自《佛山文藝》
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