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晚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從晚上五點到八點,C221的乘客已經(jīng)更換了三個候機廳。
夜色低沉,雨后的霧氣把玻璃外的飛機坪都遮了起來。我靠在墻邊,玻璃仿佛缺失了透明的性質,它更像是鏡子,把包括我在內的人都照在其中。
人群,在地下一層的候機廳躁動。
我們接到的消息是:飛機還會再晚點,估計會到夜里十一點鐘。
一些乘客似乎并不累,盡管還有些座位,但他們卻選擇站著,并且在登機口排起隊來。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女人大聲要求撥打12315投訴,但她緊握著手機的右手卻像是年糕貼在褲子上。她站在呈縱列的隊伍中間,眉頭緊皺,似乎是這群人中最急迫的一個。他們的隊伍人數(shù)也不過十來人,而且大多數(shù)都低頭沉默。他們排在那里,沒有實際作用,卻像是示威的隊伍一般,承載著乘客的憤怒。
我靠著柱子,另一面坐著一個穿橙色衣服的女人,人群中只有她撥打了12315。奇怪的是,我離她那么近,而且看到她確實撥通了電話,嘴巴也快速地交流起來,但是我所聽到的卻是忙音。這時候,我等得有些口渴了,便向著另一群人背后的飲水機走去,而忙音也逐漸消失了。當我走到另一群躁動的人背后,原來那塊地方像是湖水一般安靜。每塊湖水都流淌在各自的坑里,互不相干。
飲水機前的人們都坐著,椅子有很多,這是人們?yōu)閿?shù)不多沒有抱怨的事。我的父親也坐在其中,他戴著白色有線耳機聽歌,眼睛微瞇。我看著他偶爾滑動的手,知道他在玩手機麻將。航班延誤的通告每隔十來分鐘就重復一次,許多人和父親一樣戴著耳機,有的人會隨通告聲抬頭,有的則專注于手機里的游戲或短視頻,那些人聽不見,因為他們和孩子一樣,始終相信旁邊的人會聽見。很明顯,他們比孩子更聰明,不會只依靠一兩個長輩,他們是海流里的一滴水,憑季風而來往,人群涌動,而他們便置身其中。至于那些熟睡的人,他們太累了,或許因為早已排了一兩個小時隊,如今已伸展不開腿腳,睜不開眼睛了,但他們仍和那些清醒的人一樣,雙腿微微斜向登機口的方向,時刻準備著。
我的耳機沒電了,但我仍不愿意摘下來。耳機兩頭的聲音在重疊,像是波紋在碰撞,悶、躁動。我認為是那些精力過于旺盛的小孩子的原因,他們太吵了,在任何地方都如此。他們從來不是在等待回家,而是在此刻盡力玩耍。他們無人看管,父母都陷入了沉睡。
我覺得是孩子的原因,但很快,我意識到我錯了。
C220的旅客登機了,從他們起身離開到C221的一些站客坐上他們的座位,再到擺渡車離開,玩鬧的小孩子們走了一半,但耳機外的聲音沒有絲毫減弱,依舊是不明來源的悶、躁動。
夜里十一點,飛機再次晚點。登機口的保安從一人增加到兩人,他們面不改色,像是忠誠的石像守衛(wèi),唯一動著的是他們桌上的對講機,那里不時傳來別處的登機口保安的對話。站著、排著隊的那一列人憤恨地盯著他們,火舌一般沒入淺浪,而海潮依舊。這時,我看見有個男人拖著行李箱往抽煙區(qū)走去了。
候機廳太小,我又一次走回到玻璃前。玻璃上是室內黃白色的燈光,反光太強,我看不見它身后的黑色。玻璃中的候機廳,像是無聲的市井桃源,顏色是暖色調,似乎十分溫暖。
夜里十一點五十分,我看見一個排著隊的男人,他戴著眼鏡,斜靠在行李箱上,眼神似是一只飛過海峽的鳥兒一般,似乎對于飛機何時從那邊過來了如指掌。只聽他說,你們就看著吧,看它十二點了還來不來。我看著時間一點點走向零點,附近的人群也都時不時瞄一眼墻上的電子鐘。
飛機依舊沒來,但候機廳的燈突然暗了幾排??窗桑思乙掳嗔?。我聽見那個男人戲謔地說,而后卻是一聲淺淺的嘆氣。不久,燈又亮了回來,似乎是知道自己還沒到放松看管的時刻。
開燈的時候,我瞥見保安的嘴下咧了一些,然后馬上恢復了。同時,那個拖著行李箱的男人從抽煙區(qū)走了出來,他靠在門上,用身體的慣性去擠開了門。
夜里十二點三十分,飛機來了。我跟在一開始就排隊的十幾個人后面,很快就通過了保安的驗票。這時我感覺十分的困倦,而一股惱意卻又直沖向胸口,我站在擺渡車上看著從一個小口潮水般奔涌而出的人群,聲音嘈雜得要將我吞沒。我沒來由地緊盯起機場那塊籠罩著人的巨大的玻璃。它上空的月亮已經(jīng)出來不知多久了,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半,一個小小的機場玻璃,卻套住了我們數(shù)百或許更多個四個小時的生命,我感到憤怒像是啤酒的后勁直沖上來,卻又不明所以。
月明星稀,停機坪的草兒向夜空瘋狂地滋長。
而我,終于可以穿越海峽踏上回家的路。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