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壇酒并不只有酒??死锾貚u的古希臘人把酒視作迪奧尼索斯的貢品,在縱欲和狂歡中追求生命的純粹。殷商以酒為樂,在歷史長河中回響著“以酒為池,懸肉為林”的靡靡之音。酒自誕生起似乎就蘊(yùn)藏世間享樂之欲,卻在莊重的祭祀與慶典中被蒙上一層詭秘的肅穆。祭祀和饗宴,享樂與禮法,一并融進(jìn)平淡的酒,仿佛每一壇酒都醞釀著一部史詩。這份厚重的文化使它永葆生機(jī),也讓誘人的醇香從皇族宗室擴(kuò)散到市井民間。各具特色的酒文化在地域風(fēng)情中孕育,以純粹的歡愉和短暫的夢幻反哺生生不息的鄉(xiāng)土人民。
一碗閃著凝紫色光暈的楊梅酒,倒映出甌江的晚霞。四溢的酒香在天上游,游到它的源頭。那是我的童年,我的故鄉(xiāng)——溫州。
正如溫州話十里不同音,甌越一帶對特產(chǎn)的評定也參差不齊。以家鄉(xiāng)瑞安為例,單是索面便有“南山索面”“仙降索面”“洞頭索面”等以村鎮(zhèn)命名的招牌索面。而楊梅,只有一種說法,便是“高樓楊梅”。高樓鎮(zhèn)地處丘陵,溫?zé)岬挠昙驹诔缟矫芰种泻B(yǎng)一種適宜楊梅栽種的濕潤,使得高樓楊梅結(jié)實(shí)飽滿,色澤亮麗。在瑞安,還有與高樓楊梅齊名的“陶山甘蔗”??商丈礁收醿r(jià)格頗貴,且較難識別,不像高樓楊梅,紫中透亮,甜中帶酸,一看一嘗便知真假。陶山甘蔗向來只在冬季售賣,高樓楊梅全年皆可嘗鮮,究其原因,無出其外便是楊梅酒。
端午前后是楊梅樹結(jié)果的旺季,高樓楊梅受鄉(xiāng)里人待見,又是應(yīng)季時(shí)令,無疑是送禮的珍品。每到六月盛夏,家里總會多出一籮筐高樓楊梅,籮筐四周飄揚(yáng)著清甜的果香,鮮艷的紫紅里間有綠枝嫩葉相襯。父親撈起幾碗楊梅,裝進(jìn)不銹鋼臉盆,再往楊梅上撒一把鹽,灌入水,漫過楊梅。短暫靜置后,父親把楊梅撈出,剔除爛果,再放到瀝水籃過濾,簡單洗凈后放入圓柱形玻璃容器里,拿來兩個陶瓷酒壇子,掀開紅布往玻璃容器里倒酒。清澈的酒從壇口咕嚕著涌入玻璃容器,一層層浸沒楊梅,暈染出淡淡的紫色。父親上下晃動酒壇,直到最后一滴酒落在平靜的光面上,隨后蒙上一層塑料膜,旋動酒塞將其密封。楊梅泡好酒后,父親額前的皺紋緩緩舒展開,顯露著親切與安詳。他小心翼翼地雙手端起玻璃酒瓶,挪到壁櫥靠墻一面放下。我為失去的半籮筐楊梅生氣埋怨。父親卻說,高樓楊梅最適合泡酒。
我不明白父親的話。或許是為限制我在楊梅面前泛濫的食欲,特意為高樓楊梅杜撰神圣的歸宿。因此,當(dāng)我對著盤中的楊梅大快朵頤時(shí),一種莫名的得意油然而生,使我對酒瓶里的楊梅報(bào)之以可惜和同情。但在吃掉籮筐中僅剩的楊梅后,我卻為酒釀楊梅長久封存的命運(yùn)感到羨慕。于是父親的話便在腦海中隱現(xiàn),我發(fā)覺到藏在楊梅酒里的長久的歡愉。
那是一個尋常的晚上。晚飯后,母親擰開盛有楊梅酒的泡酒瓶,濃烈的燒酒氣味混雜著楊梅的果香,朝四周綻放開。她用筷子另一頭伸下玻璃瓶,夾起一個飽滿的披著醇香淡紫外衣的楊梅,靠近嘴邊嗍了一口,放到碗里,再用長勺舀小半碗酒。隨后,母親就著殘羹剩飯,抿著從碗口流出的酒,剔凈松軟的果肉。白熾燈下,酒香籠罩出一片寧靜?!靶『⒖刹荒艹?。”母親以一貫的嚴(yán)厲叮囑我,不過這次,話語間沒有苛責(zé),取而代之的是短暫的愉悅,以及由愉悅幻化成的紅潤的醉意。
楊梅酒清爽解暑的功效讓灼灼盛夏別有一番風(fēng)味。三伏天夕日欲頹,蟬鳴嘁嘁之時(shí),街坊鄰居就搬出條凳,坐在樹蔭下、河畔邊乘涼。有的人家在門外大院里支起折疊矮桌,擺上幾盤涼菜就開始動碗筷。稍有興致的,便在閑聊時(shí)談起自己所釀的楊梅酒選材如何上等,陳釀如何精致。這時(shí)總會冒出兩三位老饞蟲,慫恿泡酒的人拿出來嘗嘗。當(dāng)然,泡酒人是暢懷樂意的,討酒客也不空手而來。楊梅酒登場前,一些吃酒的人早已擺好小桌矮凳,小桌上堆著各自帶來的鮮貨,無外乎干蝦、魷魚絲、花生米之類的下酒菜。凡是本地人,村里村外沒有不愛喝楊梅酒的,幾口喝盡,酒客們總把酒夸上天,主人喜笑顏開地為他們倒酒。父親拿楊梅酒做東時(shí),他們暗地里戲謔地向我勸酒,僅僅湊了一會兒熱鬧,我就被灌了半碗酒,暈乎乎的,全身軟成一團(tuán)棉花。后來,祖父聽到我八歲就喝楊梅酒,笑得合不攏嘴。他在涼亭里閑坐時(shí)總會說起:“小娒吃酒顯好,后生將來有出息?!?/p>
多虧了祖父的九十大壽,我再次嘗到楊梅酒。我同父輩和眾表親共坐一桌,祖父母居正位。前菜末了,祖父鄭重提議要把屋里珍藏的楊梅酒分與眾人喝,吩咐父親與伯父端來酒瓶。談笑間,祖父趁機(jī)夸耀起自己的好記性。于是,十年前我喝下一兩燒酒的傳聞再次引得眾表親哄堂大笑。這時(shí)表哥在一旁應(yīng)和,說下半年我就成年,現(xiàn)在喝酒也不算晚。這一唱一和讓母親犯了難,半推半就只好讓伯父為我斟一小杯酒用作祝壽,再往盤里放一塊楊梅。我夾起楊梅湊到嘴邊,吮著楊梅果粒間余存的酒,再用齒尖輕咬下果肉,細(xì)細(xì)咀嚼,軟嫩的楊梅果肉在舌面味蕾上四散,綻放出帶著澀味的酒香。我握著酒杯參與進(jìn)父輩與眾表親的賀壽中,一口悶下了酒。大家開著玩笑,漫談瑣事,在酒席上洋溢著久違團(tuán)聚的歡欣雀躍。
我時(shí)常把高樓楊梅和由它釀制的楊梅酒視為兩種截然不同的食物。放在籮筐里紅艷欲滴的高樓楊梅,粒粒飽滿碩大的果肉散發(fā)誘人的清香。它們洗凈后便可含入口中,汁水在口腔中踴躍甜蜜和酸爽的刺激,那酸甜感隨著吞咽在味蕾上流逝。楊梅酒卻不曾如此,醇厚的酒香并不攝人心魄,而是在鼻息的起伏中慢慢流經(jīng)肺腑,漫過全身。楊梅的清甜沖淡了燒酒的烈性,淺酌一口,便在半酸半甜中萌生一點(diǎn)醉意。它幻化出一個迷離的夢境,使人短暫沉浸其中,直面內(nèi)心與記憶深處。于我而言,這個夢里流淌著一條窄窄的河,低矮的石橋橫跨河流,橋頭蒼翠的榕樹下,坐著穿灰綠迷彩服的漁夫,賣鯽魚、文蛤、九節(jié)蝦,河畔停著一條滿載西瓜的船……如今,當(dāng)我重新回到村口,遙望著停滯了十幾年的街景,腦海里卻徒生今非昔比的陌生感。自幼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像我一般的同齡人,此刻正為前途各奔東西,父輩們也相繼搬遷。偌大的村里,老人和外來務(wù)工者占了多數(shù)。
當(dāng)我跨過甌江,過往記憶伴隨回溯的潮水,退進(jìn)紫紅的黃昏。我來到哈爾濱,在大學(xué)里和室友談起家鄉(xiāng)的美食。此時(shí),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燈盞糕、青草腐、瘦肉丸等小吃,卻忘了楊梅酒。也許它的美味難以代表家鄉(xiāng)的獨(dú)樹一幟,可一旦想起它,故鄉(xiāng)的熱鬧便清晰地呈現(xiàn)于記憶的夢幻中。這份熱鬧無法重現(xiàn),倒是為楊梅酒平添特有的沉重,似乎不適合提起,卻不曾忘記。假期我寄居在表舅家中,他與我有著相似的命運(yùn),二十年前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哈爾濱闖蕩。正因此,我們相逢便格外親切。我搬來的第一天晚上,就受到表舅的盛情款待,除了紅腸、糖醋里脊、鍋包肉,引人注意的當(dāng)屬楊梅酒。表舅將酒瓶啟封,為我和舅媽倒上一碗。我們邊喝邊聊,他講述他的往事,我暢想我的歸途。一絲一縷的酒香連接著在故鄉(xiāng)播種的過去和飄揚(yáng)紛飛的未來。
我在楊梅酒里尋覓的夢,比凝紫色酒中倒映出的甌江來得更加悠遠(yuǎn)。駐留在鄉(xiāng)村的酒香,不過是甌越文化的角隅。它們或熱烈,或莊重,或深沉,如同歲月的暖流貫串幾代人的回憶與期許,使他們享受著楊梅酒帶來的甜蜜、奢侈而貪婪的夢。時(shí)過境遷,夢則延續(xù)下去,漫過歲月,橫跨地域,純粹依舊。過去如此,如今亦然。
這時(shí),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藏匿酒中的夢的分量:它是文化,更是親情。
“想家了。”微醺的我,對表舅說道。
晚飯不知吃了多久。我倉促回到客房,倒在靜謐的夜里。烏蒙的天回蕩著蟬鳴,幾點(diǎn)星光閃爍其間,仿佛用渺茫的微光,去尋月。
責(zé)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薛展嶸,黑龍江大學(xué)2021級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本科生,曾獲“長江文藝”杯第二十三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第十八屆全國大學(xué)生文學(xué)作品大賽二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