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爾世界杯分組賽C組第一場比賽的結果驚動了整個世界。我因此在時隔四十年之后,經(jīng)歷了又一個與足球相關的不眠之夜。在這個不眠之夜,之前那四個散落在我成長過程中的不眠之夜與驚動整個世界的最新比賽結果里應外合、前呼后擁,對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發(fā)起了一輪又一輪深度的攻擊。整個夜晚,我的身心沒有片刻的安寧。整個夜晚,我的身心沒有絲毫的平靜。而且在我的頭腦里翻滾著的不僅僅是足球,還有死亡、時間、愛情、命運,甚至還有哈姆雷特提出的對人生的質(zhì)疑,那誰都回答不了的永恒的質(zhì)疑……直到黎明之際,進攻者好像已經(jīng)疲憊,而我自己也終于感覺到了溫馨的睡意。誰能想到那睡意只是曇花一現(xiàn)?!很快,一種新的激動就讓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再度亢奮起來。望著窗外被晨曦緩緩推動的云朵,我激動地意識到一篇題為《“國腳”》的作品正在我的大腦皮層上緩緩地綻現(xiàn)。
作品的主人公是我最小的表舅。我母親有許多的表兄弟,因此我有許多的表舅。他們不僅人數(shù)眾多,而且散居全國各地:最北的住在哈爾濱,最南的住在五指山,最西的住在石河子,最東的住在連云港??墒侵钡绞邭q那年離開故鄉(xiāng)去北京上大學,我只對同城生活的最小的表舅有感性的認識。其他的那些表舅只不過是大人們(尤其是我外婆和我母親)言談里的語音符號。我外婆有驚人的記憶,她不僅記得我所有表舅的大名和乳名,還記得他們的出生年月日,甚至還記得不少表舅兒童時代的出彩和少年時代的出格,比如那位住連云港的表舅小學畢業(yè)那年夏天被人拐騙到了臺兒莊,如果不是在當?shù)氐幕疖囌颈灰晃蝗ツ抢锍霾畹泥従幼惨?,恐怕就永遠不知所終了;又比如那位住在石河子的表舅在上初二的時候因為偷摘哈密瓜被農(nóng)場的狼狗追趕著掉進了瓜田邊的糞坑里,如果不是正好被那位在當?shù)貏趧痈脑斓摹坝遗伞痹娙丝吹?,恐怕就只能“遺臭萬年”了……每次聽到我外婆和我母親談起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那些表舅,我都會頑皮地“反串”李鐵梅在《紅燈記》第二場里的著名唱腔,唱起“我家的表舅數(shù)不清”。第一次的效果最為顯著,至今令我記憶猶新。我剛唱出的“舅”字就觸動了我外婆和我母親的笑點。我母親一邊笑著,一邊夸獎我說:“你倒真會照搬生活?!倍哪L趣的外婆緊接著就潑下一瓢冷水。“可不能接著往下唱啊?!彼嵝颜f,“越唱就會越離譜。唱到最后那句,就完全脫離了生活?!蔽夷赣H會心地看了她母親一眼,然后轉(zhuǎn)過臉來對著我說:“李鐵梅數(shù)不清的表叔‘都有一顆紅亮的心’,而你數(shù)不清的表舅卻都是胸無大志的凡夫俗子?!?/p>
她這是大錯特錯!其他那些表舅的情況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最小的表舅從小就已經(jīng)胸懷大志。不過,我沒有反駁我母親,因為我同樣也清楚地知道她在這里所說的“表舅”應該并沒有包括我最小的表舅。是的,我母親通常并沒有將自己最小的表弟當成是自己的同輩。這里面有一個表層和客觀的原因,就是她與自己這位表弟的年齡差距是整整二十四歲。而這里面還有一個深層和巧合的原因,就是我母親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與自己生最后一個孩子的姑媽在同一天住進同一間產(chǎn)房,兩個孩子的出生也僅相差三個小時。可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之后不到兩個星期就染上了傷寒,最后在滿月的當天夭折。這生與死的巧合讓我母親不僅從一開始就將自己最小的表弟當成自己的晚輩,還在很大程度上將他當成是自己的孩子。這是親友們都知道的巧合,這也是陌生人常陷入的誤會。不記得有多少次了,在鞋店、在藥店、在書店……熱情的營業(yè)員都會用驚嘆的語氣評論站在她身邊的兩個男孩,說大的長得很像她,而小的卻一點都不像。因為我母親從來不糾正這種說法,我相信她對自己最小的表弟的確懷有非常特殊的感情。我從來都不嫉妒這種感情,這一方面當然是因為我一直到初中畢業(yè)的前夕都對自己最小的表舅懷有深深的個人崇拜;而另一方面也許還因為與我母親的情況正好相反,年齡的接近(我們相差不到六歲)讓我經(jīng)常感覺自己最小的表舅就如同是自己的同輩,就像我外婆經(jīng)常說的那樣,我們輩分的高低事實上已經(jīng)被時間磨平:走在一起,他更像是我的表兄而不是我的表舅。
因為那種與母愛幾乎可以畫上等號的特殊感情,我母親更關心的是表舅的日常生活,而不是他的遠大志向,就像他自己的母親那樣。當然,她也總是將他的品學兼優(yōu)掛在嘴上,不過這時候心里說的顯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兒子,而是自己現(xiàn)實中的兒子?!八刻焱砩纤X都將脫下來的衣服和褲子折得整整齊齊,疊放在床邊的椅子上。”她這顯然是在說我從來都將衣服褲子亂扔,有時候甚至就隨手扔在地板上?!八麑ⅰ独卒h日記》和‘老三篇’放在枕邊,每天臨睡前都會認真地讀上一段?!彼@顯然是在說我都已經(jīng)長到了乘車要買全票的個頭卻還在癡迷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八淖謱懙枚硕苏?,一絲不茍?!彼@顯然是在說我的字寫得歪歪斜斜、馬虎潦草,就如同“鬼畫桃符”?!八偸窃谕聿椭熬屯瓿闪巳康募彝プ鳂I(yè)?!彼@顯然是在說我從來都拖拖拉拉,任何事情都總是要拖到最后一刻才開始?!八^馬路的時候,總是會先往兩邊看,等沒有車了才會大步走過去?!彼@顯然是在說我一貫草率莽撞,缺乏自我保護的意識?!八貏e善于安排時間,每天要做那么多事情,卻每一件都做得從容不迫。”她這顯然是在說我總是在浪費時間,還總是抱怨沒有時間。當然,她也總是不會忘記提起就住在表舅家后面那一棟的那位退休化學老師。他行動不便又性格固執(zhí),沒有人愿意接近他,而表舅從小學三年級起每個星期天的下午都去給他做一個小時的衛(wèi)生,一直到他去世的當天,一共堅持了兩年零五個月?!耙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我母親最后總是準備用著名的語錄來總結。我知道她這顯然又是在說我做任何事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不能堅持到底,所以也總是搶著在這里切入,用“難的是像我這樣從來都不做好事”替換她想說的“難的是一輩子都做好事”。
像表舅的家人一樣,在表舅面臨人生的第一次重大選擇之前,我母親也只將足球當成是表舅的業(yè)余愛好。她用“存在決定意識”的哲學原理解釋說,我表舅之所以會有如此的業(yè)余愛好有兩個客觀的原因:一是他就讀的小學是全市唯一一所以足球為傳統(tǒng)的小學。作為學校里品學兼優(yōu)的標兵,這傳統(tǒng)自然就成為他的愛好。二是他居住在他父母任教的中學校園里。這所當年由耶魯校友出資捐建的校園是全市占地面積最大的中學校園,它擁有全市中學里唯一的一個四百米跑道的標準運動場。它的足球場因此也就是全市中學里唯一的一個標準足球場。如此的“存在”當然具有強大的決定作用。像我們這些沒有機會被它決定的孩子,只能靠小得多的乒乓球一展身手、一決高下。不過,我母親的理論并不為以表舅為隊長的那支教職工子弟足球隊里的男孩們接受。他們居住在同一座校園又就讀于同一所小學,與表舅共享著優(yōu)越的“存在”,卻無法像他那樣在小學四年級就成為校隊的核心和明星,在全市的賽場上叱咤風云。在他們看來,我母親強調(diào)的那種“存在”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表舅有特殊的天賦和遠大的志向。換句話說,他們都認為足球是我表舅的神圣使命,而不僅僅是業(yè)余愛好。他們也都知道我表舅的遠大志向是從校隊晉升到市隊再晉升到省隊,最后成為舉足輕重的“國腳”。他們尊重他的這種遠大志向,他們崇拜他的這種遠大志向,他們相信他一定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遠大志向。因此,這一遠大志向就被順理成章地當成了他的綽號,而教職工子弟足球隊其他成員的綽號是清一色的低級動物名稱,比如他最好的三個朋友分別叫“蚱蜢”(因為蚱蜢蹦得高)、“泥鰍”(因為泥鰍溜得快)和“蜈蚣”(因為他經(jīng)常惡語傷人又曾經(jīng)差點因蜈蚣的叮咬夭折,也因為他跑動的時候不僅手腳并用而且速度平庸)。與所有這些帶有強烈貶義的綽號相反,“國腳”褒獎的是靈長目動物的激情和尊嚴。
通向遠大志向的決定性機會在一九七一年的夏天(也就是表舅進入初中的前夕)到來。為了將來組建一支能夠代表本省參加全國比賽的青少年足球隊,省體校受命創(chuàng)辦一個全日制(寄宿)足球特招班,從小學高年級和中學低年級已經(jīng)有相當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學生里挑選二十名尖子進行高強度的專業(yè)培訓。特招班學員的待遇相當于現(xiàn)役軍人,衣食住行由省財政撥專款包辦。據(jù)說表舅的名字一開始就排在錄取名單的首位。對表舅和他的那些同齡朋友(用他父母的說法就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來說,這當然是巨大的機會和至高的榮譽。不過,它立刻引發(fā)了表舅家前所未有的劇烈危機。表舅的母親傾向于兒子接受這個機會,從此跨入專業(yè)運動員的生涯。因為這意味著他的生活質(zhì)量馬上會得到顯著的提高,而且他將來也不需要像普通的中學畢業(yè)生那樣去遭受上山下鄉(xiāng)的痛苦。關于生活質(zhì)量,我記得最清楚的有兩個細節(jié),一是表舅的母親說特招班學員的糧食沒有定量,而且“每天都有雞吃”。這在當時的確如我外婆用半真半假的語氣感嘆的那樣,是“神仙過的日子”。另一個細節(jié)就是球鞋。以前表舅的母親總是抱怨踢足球太費鞋。而據(jù)她說,一旦進入特招班,就像雞是敞開吃一樣,鞋也是隨便穿。她說將來她兒子淘汰下來的球鞋送給自己的那些“狐朋狗友”估計他們都會如獲至寶。但是,生活質(zhì)量的猛增沒有讓表舅的父親感覺到任何的誘惑。他堅決反對自己的兒子放棄正常的學習生活,從事專業(yè)的體育訓練。他當時因為身患肝癌,已經(jīng)在停職治療,本來應該特別注意控制情緒,但是每次只要兒子或者妻子提起特招班的話題,他就會立刻暴跳如雷。我母親其實也很不贊成自己鐘愛的表弟將來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但是看到姑父的態(tài)度那么堅決,反而特別小心謹慎,不敢暴露自己的擔心,唯恐火上澆油。那一段時間每次去表舅家里,我都感覺極為壓抑,因為表舅的父親變得悶悶不樂又一觸即發(fā),表舅的母親變得郁郁寡歡又坐立不安,表舅本人也變得少言寡語又垂頭喪氣。那時候,表舅的母親總是躲在廚房里向我母親哭訴自從她上次哭訴以來表舅父子關系的進一步惡化。有一次,我偷聽到她說在前一天爭吵的時候,父親先動了手,抽了兒子一個耳光,兒子接著動了腳,踢到了父親右腿的膝蓋。說到這里,她又失聲痛哭起來?!八且荒_都可以把一個健健康康的人踢死啊!”她一邊哭一邊說,“我現(xiàn)在覺得足球是一種詛咒,最后會毀了這個家。”這讓uLttpOP3uFtbwBHTmjzfxw==我馬上想起了我自己的父親。我記得有一次被他痛打的時候,我奮力掙扎,也無意中踢到了他的腿,結果招來了一輪新的痛打。我想幸虧他已經(jīng)被打成“走資派”,此刻正在兩百公里以外的“干?!眲趧痈脑欤运虿坏轿?,所以我踢不到他,所以我們的家暫時還不會被毀掉。我想這是我的幸運,也是他的幸運,更是家的幸運。
表舅沒有能夠用自己的力量克服通往遠大志向之路上的天然障礙。他垂頭喪氣地走進了正規(guī)的中學。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從一個愿意承擔一切責任的人變成了一個不愿意承擔任何責任的人。班主任剛提出讓他擔任班干部,就被他斷然拒絕。學校足球隊的教練多次請求他加盟,也被他堅決抵制。拒絕的理由是他要照顧生病的父親,但是自從那一次“動了真格的”之后,父子兩人其實就再也沒有任何的交流;抵制的理由是他要專心學習,但是他對學習好像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興趣,連家庭作業(yè)都做得馬馬虎虎。與此同時,省體校的領導卻仍然對他抱有殷切的希望,甚至決定將他的入學資格繼續(xù)保留到十月的最后一天。
誰也沒有想到,奇跡居然會在十月的倒數(shù)第二天出現(xiàn)。這奇跡也讓我經(jīng)歷了人生道路上第一個與足球相關的不眠之夜。
那一段時間,我整天都在想著(包括想象著)那架在蒙古溫都爾汗附近荒野上墜毀的三叉戟。晚上關燈之后的想和想象更是驚心動魄。因此,我的入睡極為困難,睡眠也大受影響。注意到這種情況之后,我母親將我的鋪蓋搬到她的大床上,讓我暫時睡在她的身邊。而且每天關燈之后,她還讓我與她一起背誦毛主席詩詞,以分散我的注意力。那天晚上也不例外。我們先各自背了一首《沁園春》,接著又一起背那首《滿江紅》。不過我們一起的背誦最后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接著響起的是傳達室老師傅不耐煩的聲音。他叫我母親趕快去傳達室接電話(那時候,我們居住的中學校園里裝有兩臺電話,一臺裝在學校的辦公樓,一臺裝在學校的傳達室)。我母親打開房門的時候,傳達室老師傅繼續(xù)抱怨說電話那頭的聲音語無倫次,還哭哭啼啼,就好像是一個小孩子的惡作劇。他問了很久才知道對方要找的人原來是我母親。
我母親很快就回來了。不過她進門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她的哭泣將我從想象的恐懼帶進現(xiàn)實的恐懼。剎那間,我什么都知道了。但是更多的問題卻從我的腦海里涌冒出來。我恐懼地跟蹤著母親那一個接一個的異常舉動,直到她最后又重新關燈,在床上躺下。緊隨黑暗而至的寂靜令現(xiàn)實的恐懼變得更加可怕,也令我腦海的翻騰更加激烈。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只希望我母親能夠盡快開口說話,打破那好像深淵一般的寂靜和恐懼。
過了很久,我母親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八约旱母赣H也沒有活到五十歲?!彼又f,“還有他自己的爺爺?!?/p>
我急著想問的一個問題是,表舅的父親會不會是被足球氣死的,或者會不會是被表舅踢死的?但是我不敢問。
又過了很久,我母親繼續(xù)說:“短命才是真正的詛咒?!?/p>
我另一個急著想問的問題是,人在臨死的時候會不會原諒他最恨的人?但是我不敢問。
沒有過太久,我母親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們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接著說:“一百年也沒有逃脫這詛咒。”
我還有一個急著想問的問題就是,表舅將來會不會夢見他的父親,或者會不會夢見自己和死去的父親站在一起,或者為什么死人和活人可以在夢里站在一起,但是我不敢問。
我整個晚上都沒有睡。我的問題不僅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怪,我想知道表舅的母親會不會親自給死者洗最后那個澡,我想知道對死亡司空見慣的醫(yī)生會不會覺得死者家屬的悲痛欲絕非??尚Α诙煸缟衔夷赣H催我起床的時候,我唯一的感覺就是頭昏腦漲。但是聽說我們馬上就要去表舅家,我起床的動作比馬上就要出發(fā)去動物園的日子都快。我很想知道死亡會給表舅家里帶來什么變化,我很想知道死亡會給表舅自己帶來什么變化,我很想知道……
我們趕到表舅家的時候,表舅的母親正躺在床上。她說她整個晚上都在處理后事,剛剛才躺下。我母親在床邊坐下,抓緊她的手說自己昨天晚上接到表弟的電話之后極為悲傷,也是一整晚都沒有睡著。表舅的母親解釋說她本來是準備白天再通知我們的,但是表舅堅持要馬上通知,還堅持要親自去打那個電話:“關鍵的時候最能夠看出人的感情。”她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這個表弟其實就像是你的親兒子?!蔽夷赣H瞥了我一眼,說:“恐怕比親兒子還親呢!”我尷尬地坐到書桌邊的椅子上。表舅的母親接著說表舅一大早就趕往省體校報到去了。“今天是體校給我們留下的最后期限?!彼f著長嘆了一聲。她說的“我們”讓我感覺有點不安。我母親掏出手帕為她擦去剛從眼角流出的淚水?!凹毾肫饋磉@真是有點不可思議,”表舅的母親接著說,“父親要多活一天,兒子就要傷心一世了。”
我一邊聽著她們的交談,一邊想發(fā)現(xiàn)死亡到底給表舅家里帶來了什么變化:那只燒有紅色“韶山留念”字樣的洋瓷茶缸依然擱置在床頭柜上,那是表舅父親的專用茶缸;那件領口已經(jīng)破損的毛衣依然折疊在舊皮箱上,那是表舅母親織給表舅父親的定情禮物;那個封面印有偉大領袖“實事求是”手跡的筆記本依然擺放在臺燈下方,那是表舅父親在重病期間也沒有中斷記錄的“學習心得”……也就是說,表舅家里沒有任何變化!這時候,一種奇怪的想法突然刺痛了我的心。我想眼前的這些物品此刻可能正在思念它們的主人。這奇怪的想法讓我有點責怪表舅的父親沒有將這些物品帶走,帶進漫無邊際的黑暗和寂靜。不過我的疼痛很快被表舅母親說出的一個特別的詞止住。她讓我母親替她將還沒有來得及掛上的“遺像”掛好。我這才注意到平放在五屜柜上的那個鏡框。我母親拿起它,看了一眼,然后問要掛在哪里。表舅的母親說就掛在五屜柜后面的墻上,這樣她躺在床上就正好能夠看到。我激動地看著我母親將遺像掛好。我想我終于看到了死亡給這個家庭帶來的真正變化:房間里的一個人,一個行走的人,一個立體的人變成了墻壁上的一張像,一張靜止的像,一張平面的像。
隨后的那將近六年現(xiàn)在回想起來應該是表舅人生道路上最為風光的六年: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他邁向自己遠大志向的事業(yè)也在穩(wěn)步上升。而他的生活質(zhì)量不僅讓他的母親引以為榮,也讓他的“狐朋狗友”大開眼界。我也跟著他們占過表舅的便宜。我的腳不夠大,自然穿不了他淘汰下來的球鞋,不過,他還有淘汰下來的足球,標準的比賽用球!最戲劇性的場面出現(xiàn)于一九七五年的秋天。那時候,表舅那些剛剛高中畢業(yè)的“狐朋狗友”正在全省最貧困的山區(qū)舞鏟飛鋤,用當時流行的說法就是在“修補地球”,而他卻在第三屆全國運動會的綠茵場上顯露自己的足球天賦。以他為主力的省青年足球隊獲得了全國亞軍的佳績。他凱旋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將自己在首都獲得的獎狀懸掛在父親遺像的旁邊。
表舅的這一舉動當時就讓我感覺費解,后來更是讓我感覺不祥:他這是向逝去多年的父親示愛還是示威?那時候,我與我外婆一樣,相信人死后會變成“鬼”。表舅違抗父親的意愿,成為專業(yè)足球運動員,我相信這是他父親變成的那個鬼永遠都無法原諒的背叛,不管表舅取得的成功是多么顯赫、多么輝煌。其實,我那時候?qū)Ρ砭说某晒Ψ浅r湴?,但是我真的很不理解他為什么要讓那成功帶上死亡的氣味。這恐怕是我后來越來越不愿意去他家里的原因。因為每次走進他家里,我的第一眼總是會投向五屜柜上方的墻面,希望那里只有遺像或者只有獎狀,希望死亡與成功不要互相驚擾。
表舅在一九七七年的夏天正式轉(zhuǎn)入省成人隊。那之后,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就更加少了。這倒是很適合用我母親認為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哲學基本原理來解釋。首先說我的情況吧。那時候,“攻關”(攻克科學難關)的激情正席卷全國。這前所未有的“存在”也幫助我這個初中生里的高才生確立了自己的遠大志向。我迷上了愛因斯坦。繞過人墻飛進球門的弧線球?qū)ξ乙呀?jīng)失去誘惑,充斥在我頭腦里的是巨大的黑洞和時間的彎曲。我發(fā)誓要在有生之年完成大師未竟的事業(yè),為物理學建立起“統(tǒng)一場論”。而對表舅來說,來自“存在”的沖擊更為具體:就在他轉(zhuǎn)入成人隊之后不久,社會上開始盛傳即將恢復全國高考的消息。剎那間,他那些“狐朋狗友”的注意力從他吃不完的“雞”轉(zhuǎn)向了他們自己做不完的“題”。換句話說,表舅的現(xiàn)實不再值得刮目,表舅的未來也不再值得翹首。而就像表舅非常了解他那些“狐朋狗友”在球場上的水平一樣,他也完全知道他們在考場上的實力。他清楚地意識到在今后的一年時間里,給他們居住的這個小社會帶來驚嘆和榮耀的將是他們而不再是他自己。他變得有點心神不定。他變得有點無所適從。
我母親也高度關注社會上盛傳的這條消息。而在十月二十一日當天晚上,也就是這條消息作為教育部的正式通知在全國各大報紙上刊出之后,我母親帶著自己訂閱的《光明日報》和那套她早已經(jīng)托一位在印刷廠工作的學生家長以“報廢次品”的名義弄到手的《數(shù)理化自學叢書》去找“比親兒子還親”的表弟。從我母親回來之后的兩大表現(xiàn),我知道他們的長談最后是以失敗而告終。我母親首先是將《數(shù)理化自學叢書》擺放到我的書桌上,泄氣地說:“這套書今后就歸你了。”然后,她坐到我父親的身邊,拿出那份《光明日報》,將“通知”又重讀了一遍。讀完,她一邊搖頭一邊嘆氣,最后說:“真沒有想到我的那位表弟是一個如此沒有自信的人?!?/p>
“沒有自信”的表舅對自己那些“狐朋狗友”的信心卻完全符合實際?!膀隍肌币浴皬膩聿淮驘o準備之戰(zhàn)”為由,沒有報名參加當年十二月恢復舉行的首場高考。而“泥鰍”旗開得勝,第一志愿被華東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錄取,不僅成為他們教職工子弟足球隊里冒出的第一個大學生,也實現(xiàn)了他父母希望他返回上海老家生活的夙愿?!膀乞臁彪m然落選,卻是因為“蹦”得太高。他的考分相當不錯,只是沒有夠到自己志愿的高度。志愿表是考前填寫的。他在全部選項里填寫的是同樣的七個字:北京大學物理系。我相信,當年的志愿表如果是考后填寫,“蚱蜢”同樣也會只填寫這七個字。這專一的志愿填寫很快成為傳遍整個故鄉(xiāng)城市的佳話,而這專一的志愿填寫者也同時成為享譽整個故鄉(xiāng)城市的奇人。不要說我這個愛因斯坦迷會深受震撼,就連他們小區(qū)附近糧店里那位漂亮的營業(yè)員也為之心動:那一段時間有人注意到她每次看到“蚱蜢”的父母走進糧店都會羞澀得面紅耳赤。
整個一九七八年,我和表舅只見了三次面。而這三次見面都充滿了戲劇色彩,至今都令我記憶猶新(或者應該說是刻骨銘心吧)。第一次見面發(fā)生在“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那天我隨母親去表舅家的時候,剛進學校的大門,就看到他一個人在足球場里顛球。我馬上跑到他的跟前,興奮地告訴他前些天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說《水滸傳》里的那個高俅其實就是最早的“國腳”,也就是說,足球其實是發(fā)源于中國的運動項目。表舅沒有停下來,卻回應我說:“發(fā)源于中國有什么用?!現(xiàn)在的三大球王都是外國人?!彼@么一說,又讓我想起了四年前就在這同一個位置上發(fā)生的悲劇,我自然又有點緊張起來。那一天,我們走進表舅家的那一刻,他剛讀完《參考消息》上那幾乎一整版介紹球王貝利的文章。那是他第一次讀到全面介紹貝利的文章。我的出現(xiàn)讓他非常高興。他說我來得正是時候,因為他正需要有人隨他一起去球場。原來他是需要有人去協(xié)助他練習貝利擅長的倒鉤射門。來到球場,表舅首先從球門出發(fā),掐著腳步,選定了自己的位置。然后他又掐著腳步,為我選定了一個位置。他要我從那個他側(cè)后方的位置給他拋出“越怪越好”的高球,供他倒鉤射門。沒有想到,我拋出的第一個高球就讓那次演練在悲劇中結束:表舅夸張地做著搶點的動作,然后縱身一躍。不幸的是,他倒鉤到的球并沒有飛進門框,而是直撲我的面部。我應聲倒地……蘇醒過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表舅母親的床上。我感覺眼前依然是金星飛濺,我也隱約聽到我母親與表舅的母親在廚房里的聲音:一個聲音說“希望這不會造成腦震蕩”,一個聲音問“這孩子會不會從此變成一個傻子”。我的眼淚順著面頰流到了枕頭上。但是,我沒有哭出聲來。我不敢哭出聲來,因為我突然瞥見了表舅父親的遺像。我感覺他的微笑已經(jīng)變成嘲笑。我也好像隱約聽到他用嘲笑的語氣說:“這一下好了,你也知道‘國腳’的厲害了?!蔽也恢浪@是在嘲笑表舅,還是在嘲笑我,或者也許他這是在嘲笑他自己?他的嘲笑嚇得我不敢哭出聲來。
表舅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澳憧茨鞘钦l?!彼麑⑶虿仍谀_下,指著看臺遠處的角落說。我的眼睛已經(jīng)開始近視,但是瞇成一條縫,我還是馬上就認出了那是“蜈蚣”。“他沒有看到你在這里踢球嗎?”我好奇地問。我知道“蜈蚣”是最纏表舅的“狐朋狗友”。當年他們在一起踢球的時候,每次要分撥踢,“蜈蚣”總是堅持要在表舅這一撥。而“蚱蜢”正好相反,他從來都堅持要在與表舅對抗的那一撥。那時候,我覺得三個好朋友之間的這種微妙關系很有意思,還曾經(jīng)問過我母親,“蚱蜢”和“蜈蚣”的選擇為什么會截然不同。我記得我母親當時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說:“這就叫‘人各有志’?!?/p>
表舅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他正在準備高考?!彼哪樕铣霈F(xiàn)了一種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表情:有點像是不滿又有點像是不屑。但是,我不知道他那是不滿自己還是不滿“蜈蚣”,或者是不屑自己還是不屑“蜈蚣”。
表舅奇怪的表情令我感覺非常難受。我決定去將“蜈蚣”叫過來,打破這令人寒心的局面。
表舅沒有阻止我。但是從他嘴角邊閃過的那一絲訕笑,我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我具備那種實力。
我使用的是“軟”實力。我走近“蜈蚣”,耐心地等他將ejcRcqs+Fe1X2WNQb8KjCw==眼前的那一頁油印資料朗讀完畢。“原來你們都在準備高考。”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蜈蚣”開始根本就不想搭理我,他翻開下一頁,顯然是準備繼續(xù)自己的朗讀。突然,他愣了一下,然后朝我剛才走來的方向望過去?!澳阏f什么?”他問,“你說你們?!”我嚴肅地點了點頭,接著說:“是啊,你們當年的足球隊變成如今的高考團了?!薄膀隍肌睂⑿艑⒁傻乜戳宋乙谎?,又將信將疑地望著我剛才走來的方向,說:“我怎么不知道?”我笑了一下,說:“我也是剛知道?!边@一句話立刻將“蜈蚣”變成了老鼠:他三步并作兩步地躥到了表舅的跟前。等我趕到他們身邊的時候,“蜈蚣”已經(jīng)知道自己上了當。不過,他一點也沒有生氣,反而將計就計,開始勸說我的表舅要“一顆紅心,一種準備”,立刻“棄球從學”。而我表舅沮喪地說自己跟他們不一樣:他們都是高中畢業(yè)生,而他自己連初中的第一學期都沒有讀完?!澳阕约憾疾恢滥闶钦l嗎?!”“蜈蚣”說,“你只要拿出十分之一的時間來準備,誰都不是你的對手?!边@句話說得我都有點飄飄然了,而表舅看上去不僅不像是受到了鼓勵,反而還像是受到了更大的打擊。他接著以語文為例,說自己連古文都沒有學過,根本就沒有報名的資格。聽到他這么一說,“蜈蚣”更加起勁。“古文有什么?!”他說著,翻開手里的油印資料?!澳憧催@篇出自《左傳·莊公十年》的《曹劌論戰(zhàn)》,”他用多少有點賣弄的語氣說,“這可是最古的古文了,比我們當年能夠倒背如流的‘老三篇’都老了得有兩千五百年吧。可這又怎么樣?!”表舅尷尬地瞥了一眼油印資料?!澳憧催@必考的一句,”“蜈蚣”說著將手指按在油印資料上,搖頭晃腦地朗讀起來,“夫戰(zhàn),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蔽冶砭藢擂蔚仄沉宋乙谎??!斑@里面的難點就是這個‘夫’字?!薄膀隍肌崩^續(xù)說,“我開始還以為它是指大丈夫,原來它什么意思都沒有,只是一個語氣詞。而且它不讀第一聲,讀第二聲。”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就這么點名堂。這還能難倒你嗎?!”表舅尷尬地瞥了一眼他踩在腳下的足球。這時候,我開始后悔將“蜈蚣”蒙騙過來了。
我和表舅在一九七八年的第二次見面發(fā)生在六月二十六日的下午。它的直接后果就是我與足球相關的第二個不眠之夜。而它與卡塔爾世界杯分組賽C組第一場比賽之間遙遠又神奇的聯(lián)系讓我此時此刻對玄妙的天意和精妙的預設充滿了敬畏。對于中國球迷來說,那一天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他們第一次從電視屏幕上看到了世界杯決賽的實況。我說的當然是極少數(shù)的球迷,因為當時擁有那種九英寸黑白電視機的中國家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能夠看到那次實況轉(zhuǎn)播的球迷事實上只占全國球迷人數(shù)的零頭。但是,破天荒的實況轉(zhuǎn)播還是為中國推開了一扇通往足球世界甚至通往整個世界的大門。我碰巧(其實應該說故意,因為我為此逃掉了下午的那兩節(jié)語文課)成為這零頭中的一顆微塵。在隨后的漫長歲月里,不管它被吹到那里,那眼界大開的一百二十分鐘總是我生命力和想象力的牢固根基,就像“最初三分鐘”的大爆炸確定了整個宇宙的未來一樣。
對我來說,那一天的意義其實更為特殊,因為震撼我的遠不止一場球賽,還有一種人生。那時正值故鄉(xiāng)城市的盛夏。南半球賽場上的激情拼搏讓北半球火爐里的無情酷熱變得更加難以忍受。開賽的哨聲剛一吹響,我就脫去了已經(jīng)濕透的背心,并且開始用濕毛巾擦去身體上不斷涌冒的汗珠。第三十八分鐘,肯佩斯首創(chuàng)紀錄,為阿根廷隊攻進第一個球?,F(xiàn)場觀眾的狂歡讓我也忍不住在房間里走動起來。這時候,我聽到敲門聲。我不想觀看受到干擾,最開始不準備開門。但是緊接著,我就聽到了表舅在叫我。這讓我覺得非常奇怪,因為我剛才還想到表舅也肯定正在省體委與他的隊友們一起觀看中國歷史上這“第一次”世界杯決賽的實況轉(zhuǎn)播。我馬上打開門。“我知道你在看球?!北砭苏f著,眼睛根本就沒有看我,而是直接投向了我身后的屏幕。然后他急不可耐地走進來,在屏幕前坐下。我開始有點不好意思自己光著膀子,但是看到表舅根本就沒有看我,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了。不過,一種新的不自在很快又開始影響我的觀看:因為表舅不僅與我依然沒有目光的交流,也不再有言語的交流。更特別的是,他好像完全沒有受現(xiàn)場氣氛的感染,始終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甚至看到肯佩斯在加時賽上半場快結束的時候那精彩無比的第二個球,他都沒有激動的表現(xiàn),只是腳稍稍挪動了一下,好像是在體會那臨門一腳的奧妙。表舅的“沒有激動”讓我也不敢激動,所以對我來說,這后面的八十分鐘遠不如獨自觀看的那前四十分鐘來得開心、過癮。終于,終場的哨聲吹響了。表舅伸了一個懶腰之后,也終于將目光投向了我?!斑@才是足球?!彼钠綒夂偷卣f。還沒有等我做出反應,他又接著說:“我們踢的那叫什么???!”
我想起母親關于表舅自信心的驚嘆。我想,從第一次看到世界杯決賽實況的這一天開始,表舅的自信應該會繼續(xù)下跌,持續(xù)下跌。我給他倒了一杯涼茶,他大口喝完之后就說要走。我匆匆穿上背心與他一起出門。我說我送他到雨花亭路口的公共汽車站。下樓的時候,表舅問我知不知道為什么克魯伊夫沒有代表荷蘭隊出場。我知道克魯伊夫是表舅崇拜的三大球王之一,但是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缺席(事實上,克魯伊夫缺席的驚險隱情直到三十年后才由他自己向世人曝光,表舅應該已經(jīng)知道也深有感觸吧)?!叭绻趫錾希@場比賽肯定會更加精彩?!北砭说吐曊f。我想,表舅或許還相信自己崇拜的球王能夠改寫那場比賽的結果吧。
然后,表舅說起他們球隊其實在省體委集體收看這場轉(zhuǎn)播。但是他說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一段時間以來,自己對球隊越來越?jīng)]有歸宿感,一開始就不準備參加這一集體活動。不過,如果不是前一天晚上做的那個怪夢,他還是下不了缺席的決心。他說他夢見了他的父親。他說這是他從全運會(也就是將近三年)以來第一次夢見他的父親。那是一個荒唐透頂?shù)膲簦核麎粢娝母赣H剛剛被任命為國家隊的終身教練。他問我如此荒唐透頂?shù)膲艟烤挂馕吨裁础N乙舱J為他的夢荒唐透頂,但是我不知道它意味著什么。表舅說他知道。他沒有等我追問就說出了夢的意味?!斑@意味著我永遠也不可能進入國家隊了?!彼f。他的語氣那么平靜,沒有恐慌,沒有怨恨……而站在故鄉(xiāng)盛夏的酷熱之中,我突然感覺自己正在墜入冰窟的底部。
很顯然,表舅完全沒有將那個摧毀了他夢想的夢當成是一個噩夢。我相信這也是表舅看到我的中學校門口那迎接高考的巨大橫幅的時候表現(xiàn)得那么平靜的原因。我們幾乎同時看到了橫幅上的那八個大字,與“蜈蚣”“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對表舅的勸導僅一字之差的八個大字?!斑€有整整的一個月他們就要上場了。”表舅平靜地說。我知道他說的就是“蚱蜢”和“蜈蚣”他們?!澳阌X得他們拼得過應屆畢業(yè)生嗎?”我認真地問?!皼]有任何問題?!北砭擞眯判氖愕恼Z氣說,“我太了解他們了?!鄙陨酝nD了一下,表舅又接著說:“所以,‘蜈蚣’才會將那橫幅上的‘兩種準備’改成了‘一種’。他們志在必得?!边@讓我馬上想起了“蜈蚣”說的那一句讓我都有點飄飄然的話,想借機給表舅鼓勁?!八麄円蔡私饽懔耍蔽艺f,“所以,你真的可以考慮‘棄球從學’。”表舅過了很久才對我的話做出反應。“他們不僅是不了解我,”他說,“而且是太不了解?!?/p>
在公共汽車站稍稍等了一下之后,表舅說他想走著回去。然后,他說了幾句鼓勵我好好學習的話?!霸龠^兩年你也要參加高考了,”他最后說,“世界是你們的?!?/p>
我知道這“你們”也包括了“他們”。
望著表舅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漸行漸遠的背影,我也知道在接下來的夜晚,翻騰在我腦海里的不僅有在賽場上充滿自信地奔跑著的肯佩斯和在考場上充滿自信地疾書著的“蚱蜢”和“蜈蚣”,還會有表舅,永遠也不再可能成為“國腳”的表舅。也許與我一樣,他也正在黑暗中翻來覆去,想著肯佩斯,想著他的“狐朋狗友”,想著我。
暑假的最后一天,我母親讓我去給表舅的母親送她急需入藥的優(yōu)質(zhì)湘蓮。那是我父親不久前去洞庭湖區(qū)出差的時候特意為她訪到的“貢品”。但是我趕到那里的時候,她剛好離開,因為她知道“蚱蜢”和“蜈蚣”已經(jīng)約好來向表舅辭行,不想影響年輕人的相聚。我還沒有坐穩(wěn),“蚱蜢”和“蜈蚣”就咋咋呼呼地進來了。他們將于第二天一起乘火車去北京開始他們的大學生活。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另一位比他們年紀稍大,平常又來往不多的教職工子弟。他這次出人意料地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的舞臺美術系?!膀乞臁焙汀膀隍肌笨忌献约豪硐氲拇髮W沒有人感到意外。不過,他們都沒有能夠被自己希望的專業(yè)錄取。錄取“蚱蜢”的是北京大學地球物理系而不是物理系,錄取“蜈蚣”的是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系而不是英語系。看得出來,他們對這美中不足都并不在意。他們激動地回顧自己從知青點逃回城里來補習的曲折經(jīng)歷。他們開心地曝光自己在語文考場上看到作文題目(縮寫《速度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后的第一反應(或者說是心靈感應吧):“蚱蜢”笑這分明是在給“蜈蚣”出難題,而“蜈蚣”笑這分明是想讓“蚱蜢”占便宜。最后,他們都說選擇北京的一個重要理由是想著將來能夠在那里與成為“國腳”的表舅團聚。表舅當然不會喜歡他們的這種說法。他說他們這是在拿他逗樂?!澳銈兊娜松磳㈤_始,”他嚴肅地說,“而我的人生即將結束?!彼又f他現(xiàn)在想得最多的就是退役之后怎么打發(fā)自己的余生。這時候,“蜈蚣”拋出了他關于足球的著名謬論。他說在準備高考的沖刺階段,他還是忍不住偷看了世界杯決賽的實況轉(zhuǎn)播。他說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綠茵場上紛飛的那些白色紙片就已經(jīng)讓他看花了眼,更不要說球員和球迷的瘋狂。“足球是瘋狂的運動。球員的瘋狂加球迷的瘋狂再加解說的瘋狂的總和才能盡顯足球的瘋狂。”他說,“而中華民族一貫含蓄又實際,與瘋狂絕緣,與足球無緣。”說到這里,他沖動地站了起來。“說得正式一點,就是足球這項運動不適合中國的國情。”他接著說。這就是“蜈蚣”從偷看世界杯實況轉(zhuǎn)播的經(jīng)歷中得出的結論和謬論?!膀乞臁瘪R上對此表示贊同。而一直表情凝重的表舅忍不住笑了起來。
“蚱蜢”和“蜈蚣”住得都不遠。但是他們離開的時候,表舅還是堅持去送他們。他特意交代我說他“馬上”就回來。我知道,哪怕是將住得稍遠的“蜈蚣”送到家門口再返回,這“馬上”也就是七八分鐘。而那天表舅卻是在將近一個小時之后才回來。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許三個“狐朋狗友”在分手之前又找到了什么新的話題?也許在與他們分手之后,表舅自己又去了別的地方?更奇怪的是,表舅回來的時候表情更為凝重,也好像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更不要說我的等待。他直接站到五屜柜的前面,頭微微仰起,面對著墻。我不安地盯著他的后背,好像又回到了六月二十六日的下午,好像又看到了他漸行漸遠的戰(zhàn)栗。突然,我感覺眼前的后背也正在微微地顫動。這是怎么回事?父親的遺像已經(jīng)在那里懸掛將近七年,自己的獎狀也已經(jīng)在那里懸掛將近三年,他為什么還會如此激動?正在我不得其解也不知所措的時候,表舅伸出了他的右手,將它伸向了墻面……在定格表舅足球生涯巔峰的鏡框與墻面分離的一剎那,我感覺自己的身心也同時在微微地顫動。
我與足球相關的第三個不眠之夜與卡塔爾世界杯分組賽C組第一場比賽中的另一支球隊有關。這也是匪夷所思的巧合(或者也是匪夷所思的預設)。時間是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二日。那“另一支球隊”與中國隊在當天進行了一場對雙方是否能夠出現(xiàn)在西班牙世界杯賽場上都相當關鍵的比賽。開場不到十分鐘,中國隊就已經(jīng)以零比二落后。這個比分一直維持到下半場已經(jīng)過去一半的時候。這時候,中國隊主教練決定換人??粗鴥擅麌_站在中場邊線外等待入場,一種我自己完全沒有將它當成是幻覺的幻覺突然出現(xiàn)。我覺得與左樹聲站在一起的不是陳金剛而是我表舅(我后來想,也許是他們體形的相近和名字的諧音誘發(fā)了這種幻覺吧)。正因為這種幻覺,我立刻就肯定主教練做出的是英明的決定,也馬上就對比賽的結果充滿了“中國必勝”的信心。也正因為這種幻覺,看著“我表舅”在下半場即將結束的時候頭球?qū)⒈确职馄?,我一點都沒有感覺意外。也正因為這種幻覺,我相信“我表舅”的那一次破門足以與一九七八年世界杯決賽上肯佩斯的第二個進球媲美。
定格于四比二的驚天大逆轉(zhuǎn)讓整個校園都沸騰起來。終場的哨聲還沒有吹響,鍋碗瓢盆的合奏就已經(jīng)開始。很快,有人點燃了床單。接著,有人點燃了被褥。很快,游行的隊伍已經(jīng)在女生樓和開水房之間的空地上形成。一部分人堅持要去北大,一部分人堅持要去清華,而更多的人則堅持要向市區(qū)進發(fā)。向市區(qū)進發(fā)的大隊伍剛從東門出去就遇上了來自其他院校的游行隊伍,隨后一路上又與更多院校的游行隊伍會師融合。走到北太平莊的時候,巨大的游行隊伍占據(jù)了整個馬路。大小車輛都只能停下:司機們都在鳴笛助興,乘客們都在揮手致意。那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萬眾一心”的場面。我們?nèi)f眾一心,高喊著“中國萬歲!”和“中國必勝!”的口號,前進!前進!
走到新街口的時候,我已經(jīng)感覺精疲力竭。堅持走到平安里之后,我與依然興致勃勃,準備隨殘部一直前進到天安門的北京和陜西室友分手,擠上了那輛爆滿的331路末班車,返回學校。
這時候,校園的氣氛已經(jīng)平靜,宿舍里其他的四位室友也已經(jīng)就寢。而精疲力竭并沒有能夠抑制我大腦的亢奮,在床上躺下之后,我一直翻來覆去,毫無睡意。開始的一段時間,我靠占夢來打發(fā)時間。湖北室友在磨了一陣牙之后,突然高喊:“五比二!五比二!五比二!”顯然是還在繼續(xù)觀看比賽,而且還不滿意最終的結果;過了一會兒,江蘇室友用帶濃厚口音的普通話急切地說道:“我要射!我要射!”我左思右想,最后還是無法肯定他面臨的情境,于是決定等他早上起來之后再與他對證,看他做的夢究竟是否與足球相關;然后我聽到江西室友嘟嚕了幾聲“蘇格拉底”,這一點都不奇怪,他是鐵桿的巴西球迷,估計他已經(jīng)提前看到了蘇格拉底醫(yī)生在西班牙世界杯決賽賽場上的風采;而福建室友說的是閩南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不過從那鏗鏘有力的語氣,我估計他又重新回到了游行隊伍之中。
后來,我開始翻來覆去地比較“蚱蜢”與表舅的未來。我不相信與我同住海淀區(qū)的“蚱蜢”此刻也像我這樣亢奮。他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有關注這場不可思議的比賽,因為兩個星期前在王府井新華書店意外遇見他的時候,他說他正在準備哈佛燕京獎學金的考試,學習非常緊張。他還告訴我,考取教育部赴法留學名額的“蜈蚣”半年前已經(jīng)去巴黎的索邦大學就讀。那一天,“蚱蜢”的女朋友就站在他的身旁。他彼此介紹我們之后說她已經(jīng)申請到獎學金,很快將去哈佛大學攻讀比較文學。我早就聽說過與他同齡的女朋友是同校英語系七七級最優(yōu)秀的學生,很高興眼見為實。她手里拿著顯然是剛買到的《莊子集釋》,她給我的印象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學霸”。毫無疑問,將來的很多年里,“蚱蜢”和他的女朋友都將會在美國生活,而他將來的家庭肯定也具有超高的知識含量。而表舅將來的生活空間應該就局限于我們的故鄉(xiāng)城市。至于他想找一個什么樣的女朋友或者能找到一個什么樣的女朋友,我不清楚。但是我可以肯定,能夠被蝴蝶夢見的莊子不可能進入表舅未來的家庭。
陜西室友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來。他說他們走到西單就沒有再繼續(xù)前進了。后來北京室友帶他去了自己的家里。北京室友的父親是在工業(yè)大學教機械制圖的老師,也是一個球迷。他正在獨自喝著啤酒,回味和慶祝中國隊的大逆轉(zhuǎn)。兒子在為足球狂歡之后帶著室友回家自然令他喜出望外。他邀兩個年輕人一起喝酒、侃球。三個球迷一直喝到破曉、侃到破曉。陜西室友對這個特殊的后半夜充滿了感嘆,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對“知識分子家庭里的父子關系”充滿了感嘆。他說他自己的父親是一位普通的鉗工,與自己沒有任何共同語言,從來都不將自己當成是朋友,也永遠都不會將自己當成是朋友。他的感嘆將我迅速推回到從前那兩個與足球相關的不眠之夜。我不想掃他的興,所以只是提醒他說不要忘了“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并沒有具體提及我所知道的那本“難念的經(jīng)”,那在他看來也許是“例外”的知識分子家庭里的父子關系。
經(jīng)過這場不可思議的比賽,中國隊已經(jīng)站在“沖出亞洲、走向世界”的門口。擋在前方的只有一個低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門檻:剛剛被中國隊推入深淵的對手還剩下一場比賽。那場比賽的任何結果對這支球隊本身都已經(jīng)沒有現(xiàn)實意義。但是,如果它輸了,而且還輸?shù)煤軕K,讓對手凈勝五個球,它的對手就會成為中國隊的現(xiàn)實威脅:中國隊就必須再贏下隨后的附加賽才能夠獲得“進軍西班牙”的入場券。沒有人相信這“如果”的可能,更不要說那“而且”,因為這支必須輸?shù)那蜿牪粌H實力高于對手,還是主場迎戰(zhàn),占有天時地利人和。然而,三十七天之后的比賽恰好就以那沒有人相信的結果為結果。當然,它肯定也至少是始終占有場上主動的負方在賽前就已經(jīng)知道的結果。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勝方那五次破門的細節(jié):其中的三次是因負方后衛(wèi)逃之夭夭而造成的一對一局面的產(chǎn)物,一次是因負方兩名后衛(wèi)相繼跌倒而門將不知所措得到的收獲,最后一次是負方故意犯規(guī)而贏來的點球。更有意思的是,這五次破門都發(fā)生在上半場。整個下半場,勝方攻勢不斷,角球就達十一次之多,卻毫無建樹。負方如此“安排”,顯然是要向世界炫耀它既能放得下又能拿得起的功夫以及它既能謀事又能成事的實力。
其實比賽之前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的那一則預告就已經(jīng)令我極為不安。它說賽后將緊接著播出中國足球“沖出亞洲、走向世界”的專家座談。這等于是告訴觀眾,擋在中國足球前面的那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門檻能夠被忽略不計也已經(jīng)被忽略不計?,F(xiàn)在想來,這一則預告和它代表的那種急迫和天真的確極為荒唐。它不是對天的低估,而是對人的低估;它也不是對腳的低估,而是對心的低估。終場的哨聲將與足球相關的義憤和遺憾永遠留在了中國球迷的心中。大部分觀眾都等到屏幕上出現(xiàn)座談會“因故取消”的通知才悻悻離開?;氐剿奚?,我們七個室友都擠在靠里側(cè)的兩邊下鋪上。開始很長一段時間,誰也不說話。然后,江蘇室友首開紀錄。“真是無恥!”他怒氣沖沖地說,“他們踢的是百分之百的假球!”而北京室友不知道是點火還是滅火,用貌似平靜的語氣說:“他們還算是‘友好’的,沒有白送對方六個球,還給中國隊留下了一次‘公平’競爭的機會?!?/p>
接著又是很長的一段沉默。而這沉默最后終于在福建室友的爆發(fā)中結束。他拿起一沓信紙用力往桌上一摔,接著發(fā)出了一聲激動人心的怒吼:“他媽的,寫信!”
原來他是建議我們以全體室友的名義給中國足球隊的“全體國腳”寫信,鼓勵他們懷著“中國必勝”的信心去準備和參與討伐新西蘭的附加賽。這個建議讓整個宿舍頓時亢奮起來。我被推舉為起草人。在我奮筆疾書的過程中,室友們也都忙著添油加醋,最后的定稿獲得一致的認可。然后,全宿舍字寫得最漂亮的湖北室友將定稿謄抄??粗恋亩ǜ澹彝蝗幌肫鹆宋业谋砭?。我想這樣一封不同尋常的信對他肯定也會有很大的啟發(fā),于是借口要留底,請湖北室友再多謄抄一份。接著,我最后審讀了一遍全文,并將信交到陜西室友的手里。他是我們系足球隊的隊長。他將帶領我們完成隨后的儀式。陜西室友將信紙小心折好,裝進信封,接著在信封上貼好郵票,在收信人地址處寫明“國家體委”,在收信人姓名處寫明“全體國腳”,在寄信人信息處寫上我們學校的全稱和我們宿舍樓及宿舍房的編號。然后,他帶領我們來到副食店旁的那個郵筒前,我們默契地圍著郵筒站成一圈。我們首先唱了一遍《國際歌》,接著唱了一遍《義勇軍進行曲》。最后,我們一起伸出右手握住信封,緩慢地將它塞入郵筒。在那神圣的一瞬,我們相信中國足球一定能夠沖破最后那一道人為的障礙,出現(xiàn)在西班牙世界杯的賽場上。
與十一月十二日夜晚的激情相比,十二月十九日夜晚的激情是義憤和悲壯的激情。我以為緊隨這激情的也同樣會是一個難忘的不眠之夜。沒有想到,那天晚上我卻睡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比那兩個月里的任何時候都好。對我來說,這至今都是一個“生命之謎”。這些年里,我曾經(jīng)查閱過大量有關睡眠的書籍和論文,也咨詢過不少真真假假的睡眠專家,想弄清楚為什么在經(jīng)歷了那么劇烈“創(chuàng)傷”之后的夜晚,自己的睡眠卻沒有遭受災難性的影響。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十分明確的結論。而讓我感覺比較靠譜的解釋是,那沒有人相信的比賽結果其實早已經(jīng)被我自己預設在潛意識里。所以,當它終于浮出水面,成為現(xiàn)實和歷史的時候,不僅不能夠?qū)ξ以斐扇魏蝹Γ炊€能夠幫助我獲得徹底的解脫。
在隨后的三個星期里,我相信所有的中國球迷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覺。我們就在這種感覺中迎來了新的一年。我們在這種感覺中迎來了一九八二年一月十日。這一天清早,我剛一睜開眼睛,度日如年的感覺就被大難臨頭的感覺代替。注意,不是兇多吉少,是大難臨頭!就是說,經(jīng)過三個星期的煎熬,量變(“多少”)已經(jīng)引起質(zhì)變(“臨頭”)。下午百無聊賴地坐在學校圖書館的期刊閱覽室里,我突然理解了表舅在上一次(也是第一次)觀看世界杯實況轉(zhuǎn)播之前的那種焦慮。那種只有孤獨能夠緩解的焦慮。是的,在一九八二年西班牙世界杯亞太區(qū)最后那場意外附加賽(中國對新西蘭)的過程中,我也恐懼與集體待在一起,我也拒絕與集體待在一起。事實上,我比表舅走得更遠,因為對我來說,這個集體不僅包括我全體的室友,還包括中國全部的球迷。換句話說,我不僅沒有勇氣去觀看這場比賽,也沒有勇氣去關注這場比賽。一個理想的“避難所”立刻讓我的逃離計劃帶上了美感。我甚至等不及食堂的晚餐,在學校的副食店買了方便面和粉腸,回宿舍匆匆吃完,騎上向北京室友借的自行車,飛速沖出北校門,逃離了“大難臨頭”的校園。
對我來說,“黑暗將至”永遠都是進入圓明園的最佳時間點。那一天,大水法遺址也是在凄涼的暮色中進入我的視野??墒?,我馬上泄氣地雙腳撐地停了下來,因為我看到我的“固定座位”已經(jīng)被人占用。那是我第一次在最佳時間點遭遇如此的“僭越”。猶豫了一下之后,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只能背向“大難”、繼續(xù)前行。而在前行很小的一段之后,泄氣居然迅速逆轉(zhuǎn)為好奇:怎么會是她?
她不僅是來自我們學校的女生,還是曾經(jīng)打動過我的女生,用文字和想象打動過我的女生。兩個月前,她投給文學社社刊的詩稿引起了我和文學社社長的極大興趣。在刊物付印之前,我們還特別登門拜訪,聽取她的創(chuàng)作心得。
我好奇她為什么會在黑夜將至的時候獨自坐在這陰森的廢墟上?!疤於伎旌诹?,”我用有點不安的語氣問,“你不怕嗎?”
“我經(jīng)歷過真正的黑暗。”她平靜地回答說。
這回答令我不知所措又更加好奇。我重復說:“真正的黑暗?!”
她望著遠處,平靜地說:“就在這個祭日……”
我打了一個寒戰(zhàn),心想:這是怎么回事?難道她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球迷,已經(jīng)在為附加賽的結果悲傷?
“我母親的忌日?!彼又f,語氣依然顯得十分平靜。
我這才意識到她那首題為《母親》的詩中的“你”原來就是她自己的母親。在與我們分享創(chuàng)作心得的時候,她只是含含糊糊地說她的靈感來自一個家庭的悲劇。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又順口背出了在詩中重復過五次的那動人的兩行:“你跪在黑暗的邊緣/回憶分娩的輝煌?!?/p>
她會意地笑了一下,說:“那是真正的黑暗?!?/p>
接著,她就說起了自己與“真正的黑暗”相遇的那個清早。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睡在身邊的母親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她說那時候她還只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她說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死亡竟會如此快,如此近,如此悄無聲息……她說她的母親是一個大家閨秀,一個小學教師,一個遠近聞名的美女。她說所有人都被她開朗的性格和美麗的容貌蒙蔽了,都忘記了她其實是一個需要精心照顧的病人,因為她的心臟有天生的缺陷。她說她母親其實都不應該結婚生育,換句話說,她自己其實都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她說了很多很多。她最后說到她母親還是一個美食家,尤其是魚做得非常好,不管是清蒸的、油爆的、水煮的還是紅燒的,都非常好。她說關于吃,她母親發(fā)表過許多的謬論,其中最好玩的一句就是:“這個世界上只有吃是真的?!?/p>
自始至終我都只是一個充滿好奇的聽者:不是好奇她的母親,而是好奇她關于她母親的說法和想法,或者說是好奇她本人吧。直到她看了一下手表之后提醒我時間,我才從沉醉的好奇中掙脫出來。我首先想到的是附加賽已經(jīng)進入下半場了。但是,我馬上又自然地“以其人之道”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這種思維慣性中移開?!芭畠菏ツ赣H和母親失去女兒的感覺應該是不同的?!蔽业吐曊f著,跟她一起走到了我停放自行車的地方。
愣了一下之后,她迷惘地跟進我的話題,感嘆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p>
我意識到自己這其實是在“反其道而行”,是在淡化女兒的感情和分量,不知道要不要再繼續(xù)下去。
“也許更應該注意它們的相同之處?!彼又f,“永遠的失去都是真正的黑暗?!?/p>
她的見解讓我更加激動?!澳鞘且粋€還沒有長出黑發(fā)的女兒?!蔽艺f,“那是一個剛剛滿月的女兒?!?/p>
她將臉轉(zhuǎn)過來,盯著我看了很久,顯然是很奇怪我為什么會給出如此特殊又如此精準的例證,而且語氣還如此自然,如此誠摯。那是整個晚上她唯一的一次盯著我看,或者說那是整個晚上她唯一的一次對我的表現(xiàn)表現(xiàn)出好奇。
然后我推著車與她一起步行了很長的一段路。我特別提醒自己不要抄近路,穿過清華校園,以免不小心又受到賽事的影響。在走到一大半的時候,我感覺到她已經(jīng)有點累了,但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騎車帶過女生,不好意思邀請她以車代步。最后打破僵局的是她自己。她望著天空嫵媚地一笑,故意用充滿疑惑的語氣說:“我什么時候能夠坐上順風車呢?!”她的幽默不僅令我開心,還令我得意。
一路上,我將車踩得飛快,而她因為用手緊緊地摟住我的腰部,又將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背部,坐得也很安穩(wěn)。我越踩越感覺飄逸,越踩越感覺暢快……最后,我情不自禁地用意大利語高唱起《今夜無人入睡》的結尾一句。那是對黎明和勝利的謳歌,那是對黎明和勝利的呼喚,真是十分應景。而她的反應更是非常奇特。“哈哈!”她說,“一個人的拉拉隊!”我很喜歡她的這種說法。但是她錯了!她完全錯了!因為令我心潮澎湃的不是那場剛剛結束的附加賽,而是這場剛剛開始的附加賽:這場只有兩個人參與的附加賽,這場在圓明園的廢墟上意外開場的附加賽。
自行車在學生宿舍熄燈的一刻在女生樓前停穩(wěn)。校園的“正?!睜顟B(tài)等于是在直播剛剛成為歷史的比賽結果。有人會說那是不幸的結果,有人會說那是荒唐的結果,有人甚至會說那是必然的結果??偠灾鞘菬o法改變的結果。在自行車停穩(wěn)的一刻,我當然并不知道那結果會將中國足球隊獲得第一張世界杯入場券的時間推后整整二十年,推到下一個世紀。不過哪怕知道,我也不會特別在意或者根本就不會在意,因為我自己的附加賽已經(jīng)開始。有點尷尬的分手只是這場比賽暫時的中斷。我們好像已經(jīng)非常親近,但是我們無疑又還相當疏遠。我有點想問她要貴陽家里的地址,希望能夠在即將到來的寒假里(那可以視為中場休息吧)通過文字與她繼續(xù)“交談”。但是,那無疑的相當疏遠讓我不敢開口。她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終于知道不可能等到我精彩的結尾,于是轉(zhuǎn)身向宿舍樓的入口走去。走到半路,她突然停下,回頭用好像非常親近的語氣說:“今夜無人失眠?!闭f完,她加快腳步,走進了宿舍樓。
這是她的調(diào)侃?這是她的傷感?不管怎樣,這是一個可以結合當天發(fā)生的一切做出多種解讀的詩句。但是我很清楚,任何的解讀都無法改變我必定失眠的結果。那是我與足球相關的第四個失眠之夜。但是,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有去想被我成功逃避的“大難”,也沒有去想其他與足球相關的事情。翻騰在我腦海里的是剛剛從我們的附加賽里走開的女生:她的文字,她的憂傷,她的寧靜,她的黑暗,她的幽默,她的注視,她的好奇,她的嫵媚,她的親近,她的疏遠……我最后想到的當然是她的未來。不!坦率地說,是她和我的未來……從自己的高鋪上眺望著清冷的夜空,我知道明天將會是嶄新的一天,我知道今年將會是嶄新的一年。
在圓明園廢墟上意外開場的附加賽延續(xù)了大約一個學期。寒假回來之后,我們經(jīng)常在校園里巧遇和交談,也多次相約一起去逛書店、逛景點、看話劇、看展覽……但是暑假回來之后,我們的關系就越來越疏遠。我至今也不清楚導致這“越來越”的真正原因,至少從暑假里的通信是看不出任何的問題。不過,我們雙方好像都很平靜地接受附加賽“沒有結果”的結果。而到大三的下學期,我們不僅完全中斷了聯(lián)系,就連在校園里的巧遇也不再出現(xiàn)。這應該就是天意吧!想起來,這居然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說,那個讓我與“真正的黑暗”相遇的祭日都已經(jīng)重復四十次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走過這漫長歲月的,也不知道她此時此刻身在何處,心系何方。也許她都已經(jīng)當上外婆或者奶奶了吧……她會不會遺傳她母親心臟的缺陷?也就是說,她會不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如果這樣,卡塔爾世界杯分組賽C組第一場比賽的結果與她又有什么關系呢?我與足球相關的第四個不眠之夜對她又有什么意義呢?對我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知道我最小的表舅依然健康地活著。但是我不知道驚動了世界的卡塔爾世界杯分組賽C組第一場比賽是不是也驚動了他平靜的退休生活,是不是也激活了他沉睡多年的記憶,甚至讓他像我一樣經(jīng)歷又一個與足球相關的不眠之夜。他的那封回信不僅徹底埋葬了我對他的個人崇拜,也基本終結了我們特殊的親戚關系。在決定將我們寫給“全體國腳”的信抄送給他的時候,我就知道肯定會收到他的回信,也肯定他會謹慎地等到那場附加賽結束之后再給我回信。而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它竟會是那樣的一封回信。這也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回信的細節(jié)我當然已經(jīng)不可能完全記起,但是哪怕再過四十年,回信里的三大要點也不會從我的大腦皮層上消失。表舅說的第一點就是中國足球“毫無希望”,來自球迷的支持不管多么強大都無濟于事。這算是他對我們那封致“全體國腳”信的正面回答吧。我還清楚地記得說到這里,他還斷章取義地搬用“蜈蚣”的謬論來做自己的論據(jù)。表舅回信的第二個要點涉及他自己。他說他最好的兩個隊友都剛辦好了退役的手續(xù),他也準備在年底退役。他的一位隊友將去一家制造飛機發(fā)動機的大工廠當工會干部,負責組織職工的各項體育競賽,而他的另一位隊友將去我的中學母校當體育教師。這兩種去向?qū)Ρ砭硕紱]有太大的吸引力。他感興趣的是去公安系統(tǒng)工作,說得更具體一點就是去當一名公安干警。這是他從兒童時代高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的時候就已經(jīng)萌生的向往。而表舅回信里的第三個要點最令我感到難過,現(xiàn)在想來,內(nèi)心都會瑟瑟發(fā)抖。他說他非常后悔當初沒有聽自己父親的話,接受正常的中學教育直到高中畢業(yè)。不然,他現(xiàn)在肯定也像“蚱蜢”他們一樣在中國的名牌大學里就讀,甚至可能都已經(jīng)出國深造。而說完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父親,他居然還說起了不知何時才會面世的兒子。他的措辭專橫,他的語氣跋扈。他說如果將來他有兒子,他一定從小就會對他的頭和腳嚴加管束,絕對禁止他接觸足球,哪怕只是當成業(yè)余愛好都不允許。
表舅直到第二年的年中才正式辦好退役的手續(xù)。他選擇從全市轄區(qū)治安問題最為嚴重的派出所起步。他堅持原則又通情達理,嚴于律己又善解人意,機智勇敢又任勞任怨,深受領導賞識,深受同事敬重,深受群眾擁戴,經(jīng)常被評為全市公安系統(tǒng)的標兵和全省公安系統(tǒng)的模范,甚至還兩次被評為全國公安系統(tǒng)的先進。他還曾長期擔任市公安系統(tǒng)足球隊的隊長,后來又長期擔任那支球隊的教練。在他(從隊長到教練)的率領下,那支球隊一共十次獲得過全市機關廠礦足球循環(huán)賽的冠軍。
在派出所工作將滿兩年的時候,表舅與他父母抗戰(zhàn)后期在中央大學的一位同學的女兒結婚。她是我們故鄉(xiāng)城市里那家著名土特產(chǎn)食品店的會計。她長相漂亮卻不茍言笑,經(jīng)常還無緣無故地皺起眉頭,因此我外婆背地里調(diào)侃說我表舅找的是“算盤西施”。結婚一年之后,表舅的人生遇上雙喜臨門:他被提升為派出所的所長,而他的妻子為他生下了一個重達八斤半的兒子。他兒子后來的成長更是完全不需要他操心。他從全市最好的中學畢業(yè)之后考入中山大學生物系。大學畢業(yè)后獲得全額獎學金,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深造,獲得博士學位后回廣州工作和成家。
自從收到他的那封回信之后,我也就再沒有見到過表舅了。關于他后來的生活和工作情況,我都是從我外婆和我母親那里零星聽到的。三年前,他已經(jīng)從公安分局副局長的位置上正式退休,現(xiàn)在最主要的消遣是練字和釣魚。因為他妻子與他同樣不茍言笑的兒媳婦相處不好,他們很少與兒子團聚。我想這也許是表舅目前生活里唯一的遺憾吧。而與人生帶給他的兩大安慰相比,這遺憾實在是不足掛齒。令表舅對人生充滿感激的最大安慰是他自己已經(jīng)打破困擾他們家庭長達一個世紀的“詛咒”,遠遠活過了他父親、他爺爺和他父親的爺爺過世的年紀,而且還依然十分健康;而令表舅對人生充滿感激的第二大安慰是他堪稱“書呆子”的兒子對足球既沒有天賦也沒有興趣。他們的父子關系因此也從來不曾越界,因此也永遠不會破裂。
卡塔爾世界杯分組賽C組第一場比賽的結果并沒有影響那一屆世界杯的最終結果:那支不“該”贏的隊并沒有能夠從小組出線,而那支不“該”輸?shù)年犠詈筮€是毫無爭議地登上了冠軍的寶座。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場比賽沒有人相信的結果并沒有實際的意義。或者說,這場比賽的結果不過是讓整個世界虛驚了一場。與之相反,那支不“該”贏的隊在四十一年前那場不“該”輸(更不要說以五比零輸)的比賽卻對中國足球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而且我肯定,那沒有人相信的結果對我表舅的遠大志向也是猛烈的一擊,致命的一擊……時間過得飛快,在義憤填膺地看完那場比賽實況轉(zhuǎn)播的一刻,我用律師的說法還是一個“未成年”人,用詩人的說法還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而此時此刻,我用《漢書》的說法是已經(jīng)“日薄西山”,用《論語》的說法是已經(jīng)逼近“耳順”之年。當然,地球還在旋轉(zhuǎn),足球還在旋轉(zhuǎn),我自己的生活也還在難以“耳順”的世界里繼續(xù)。剩下的日子還有多少?這誰都說不清楚。我和表舅是不是還有機會見面?這也不能完全由我們自己決定。如果這機會終于到來,如果我們真能夠從容不迫地坐下,將手機關掉,將輩分磨平,將回信淡忘……我一定會問表舅許多的問題,比如他是不是也看過卡塔爾世界杯分組賽C組的第一場比賽?比如他是不是也由這場比賽聯(lián)想到了一九七八年的那支阿根廷隊,第一次登上世界杯冠軍寶座的阿根廷隊?比如他是不是也同時還會想到一九八一年的那支沙特阿拉伯隊,撕碎中國足球幾乎到手的第一張世界杯入場券的沙特阿拉伯隊?……而如果我們的交談進行得十分融洽的話,我最后還一定會問他是不是愿意更詳盡地分享卡塔爾世界杯分組賽C組的第一場比賽帶給他的不眠之夜,甚至品嘗那不眠之夜結出的最不可思議的苦果,以他的遠大志向為內(nèi)核和品牌的苦果。
原刊責編 莫 南
【作者簡介】薛憶溈,工學學士,文學碩士,語言學博士。出版有二十部作品,包括《空巢》等五部長篇小說、《深圳人》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文學的祖國》等五部文學隨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