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外宣傳的是一處世外桃源,遠離塵囂,實際并不是。隔著海灣,看得見一側(cè)的城市,夜晚燈火闌珊。陽臺外便是懸崖,下面海浪翻騰,想游泳的話,需要繞到主樓的另一側(cè),順著一道階梯走下去,石壁下有一片窄小的沙灘。一大早陳菲就躺在沙灘椅上,裹著一條毛巾,從上面望下去,像一條藍色的魚,兩個墨點似的圓眼睛,是她臨行前新買的太陽鏡。
從五樓的房間走到沙灘,關(guān)蒙花了快二十分鐘,石壁上鑿出來的階梯又窄又滑,昨夜剛下過雨,這個季節(jié)幾乎每天都有雨?,F(xiàn)在是淡季,再過幾個月,就會被從北方飛來的帶孩子的家庭擠滿,年年都有在石梯上摔傷的老人和幼童。關(guān)蒙今年五十歲,出于謹(jǐn)慎,手始終沒有離開銹跡斑斑的欄桿,有的地方還在搖晃,下到最后一級,他松了口氣。
“十五分鐘。”當(dāng)他走到陳菲旁邊,在另一張?zhí)梢紊献聛?,陳菲說,“從房間到沙灘,至少十五分鐘,和攻略上說的不一樣?!彼e著手機給關(guān)蒙看,陽光下屏幕是花的,關(guān)蒙瞇起眼睛。
“眼睛花了?!彼χf,“再過兩年不用戴近視眼鏡了?!?/p>
“攻略上說,從主樓走到海灘只要十分鐘?!?/p>
“二十年前,我只用五分鐘?!标P(guān)蒙嘆道。
“我們老了?!标惙普f,“攻略是年輕人寫的?!?/p>
關(guān)蒙躺下來,伸展四肢,仿佛可以再睡一覺,昨天夜里一直聽著雨聲,后半夜雨停了,剛睡著,就被陳菲叫起來看日出。每次到海邊,她一定要看日出,仿佛向太陽索債。陽臺朝向正東,打個呵欠的工夫,海面就吐出一道金邊。
陳菲舉著手機拍照,太陽看似慢吞吞的,實則瞬息萬里,是地球的轉(zhuǎn)動,她斜靠在陽臺的欄桿上。當(dāng)年這些欄桿是奶白色,現(xiàn)在是一種發(fā)青的灰白,重新刷過漆,變新也變丑了,關(guān)蒙用手指摸出漆面的凹凸不平,到處都禁不起細看。當(dāng)一家豪華酒店開始招攬兒童生意,在名師設(shè)計的花園里放上五顏六色的充氣城堡,就是下坡路的開始,但是架子不肯丟,旺季價格依然很貴。眼下是淡季,陳菲說:“不如我們舊地重游?!眲倓偘押⒆铀腿ド洗髮W(xué),夫妻倆都松了一口氣。
出租車一開進來,她就開始評論:“這地方怎么變得這么小了?”
“沒什么兩樣。是你眼光變了?!标P(guān)蒙說。他曾經(jīng)是這里的員工,干得不錯,有望成為大堂經(jīng)理,當(dāng)時的經(jīng)理要調(diào)到另外一家酒店,已經(jīng)找關(guān)蒙談過,要他來接任。當(dāng)時他是前臺的領(lǐng)班,第一次見到陳菲,一眼就看出她不是這個級別的酒店的???,她看起來凌亂、呆滯,臉色蒼白,沒有打電話預(yù)訂,當(dāng)場支付門市價格,遞過來的一沓現(xiàn)金像是淋過了雨,每一張都是潮的。前臺沒有點鈔機,他和另一位女同事,分別用手點了一遍,確認(rèn)無誤,才幫她開房。
最高樓層,最正中的位置,總統(tǒng)套房,收了一大筆現(xiàn)金作為押金,放在前臺下面一個帶鎖的小柜里,連同陳菲的身份證復(fù)印件一起,照片上一張黑白的依稀的窄臉,是關(guān)蒙對她的第一印象。哪怕后來成了夫妻,第一印象依然磨滅不去。
接著便是濕漉漉的身體、頭、臉,被浪卷得站不住,有那么一刻恍然要飛了,兩個人一起飛走,最終還是落地,沙礫、石子、碎貝殼,在長褲里、皮鞋里,摩擦著皮膚。他在面向大海的露臺上看見海邊有個人,衣著整齊地往水里走,他全速跑到海邊只用了不到五分鐘。撲向海浪之前,他下意識地看了下手表。
那么救人還來得及。她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剛剛,站在大腿深的海水里,她猶豫了一會兒,試探著蹲了一下身子,然后她就被一個浪頭推倒了,水不深,但是她站不起來。關(guān)蒙將她拉回岸邊,兩個人都講不出話,唯有彼此沉重的喘息。跟現(xiàn)在一樣,他們各自占據(jù)一張沙灘椅,也是無話可講。
良久,陳菲開口:“凌紅他們兩個什么時候到?”
“下午。”
“跟前臺說一下,安排我們旁邊那間房。”
旁邊那間和陳菲住的那間,本來是家庭套房,中間一扇門鎖著,淡季隔成兩間賣,到了旺季又可以招待拖家?guī)Э诘囊淮蠹易印A杓t一進來,就讓服務(wù)生把門從中間打開,說:“我們是一起的,這樣來往方便。”老楊說:“咱們不要打擾人家,人家過結(jié)婚周年呢?!?/p>
“什么周年也是吃吃喝喝、打打牌。不然叫我們來干什么?”凌紅往他們那邊看了一眼,回來說:“他們的房間更大些,不過我們這邊多一張沙發(fā)床?!?/p>
“你去睡沙發(fā)床。”凌紅半開玩笑地對老楊說。
家庭套房的樓上便是總統(tǒng)套房,那套房間常年空置。當(dāng)年,陳菲走進來,指名要最貴的房型,她眼神空茫,魂不守舍,關(guān)蒙和另一位女服務(wù)生對視了一眼,心想這女人大概是個瘋子。
“請問您需要什么樣的房間?”
“你們這里最貴的?!?/p>
“那就是總統(tǒng)套房?!标P(guān)蒙報出一個令人咋舌的價格,陳菲毫不猶豫地說:“好。”
他拿著一盒煙,再次下樓,走向海邊,陳菲還在那里躺著,竭力享受一天中最后的陽光。巖壁的陰影彌漫上來,蠶食著這一片并不寬闊的白沙灘。
“嚴(yán)格來說,并不是私家海灘?!标惙普f,“是因為地理位置,兩邊都是峭壁,天然的隔斷,現(xiàn)在的法律不允許酒店宣傳私家海灘?!?/p>
“那又怎么樣?”
她把手機舉到關(guān)蒙面前,反光,看不清楚。
“這樣宣傳是違法的,可以投訴?!?/p>
下午,沙灘椅上躺滿了人,關(guān)蒙猶豫著要不要點起一支煙,海風(fēng)很大,應(yīng)該不算什么。從前他在這里工作,酒店所有區(qū)域?qū)T工都是禁煙的,包括沙灘。然而沙灘并不真正屬于酒店的管轄范圍,至少在法律上不是。
“這是一個模糊地帶,政府不理就沒事,要管的話,都算是虛假宣傳?!标惙普f,她重新躺下來,戴上墨鏡,抵擋陽光。太陽偏西,這里很快就會變得涼快,繼而陰冷。崖壁的影子投了下來,籠罩在沙灘上。不遠處,一男一女手拉手往海里走,水深到他們腰部的位置,一個浪頭推過,兩個人一起浮了起來。
“你看見那兩個人沒有?”陳菲說,用手指輕輕一點。
“怎么了?”
“偷情的?!彼龎旱土寺曇?。傍晚泛著金光的海水中,兩個人并肩朝著遠處游去。
“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知道?!?/p>
倒不是“一看”,而是聽了大半天,雖然閉著眼睛,陳菲耳聽八方。那兩個人,與她隔著兩張椅子,甜言蜜語沒有停過,有幾個字飄進耳朵,她立刻斷定就是偷情,兩個人都有家庭,各自撒了謊,逃到這里來,笑聲一陣陣的。
無論多么悖德,快樂總是真的。她叼著一根吸管,徒勞地吸著空氣。關(guān)蒙說:“老楊他們剛到,說累了,要在房間里休息休息,晚飯再見?!?/p>
她撲哧一笑:“這把年紀(jì)了,還如膠似漆。”
關(guān)蒙往海灘上張望一圈,從前這里總有一個服務(wù)生,只管給客人遞毛巾、倒冰水,現(xiàn)在也沒了,他咕噥一句:“這里應(yīng)該放一個人的?!?/p>
“因為不是私家海灘,所以沒有服務(wù)員。”陳菲說,說了又說,好像跳不出這話題似的。這次她是昂首挺胸走進來的,一進來就覺得記憶中的大堂都變得低矮、灰暗,甚至有些破舊,地毯早該換了,燈罩上的灰塵幾乎要飄進她的眼睛——是她的眼睛自動去搜尋的。
早餐她也不滿意,芝士蛋糕里面有冰碴,果汁不是現(xiàn)榨的,要一杯冰塊很久才送來,牛奶也像是奶粉沖的,對著陽光舉起杯子,看里面有沒有細小的懸浮顆粒,靠窗的座位,外面便是蔚藍大海。關(guān)蒙勸她:“咱們是來度假的,又不是當(dāng)質(zhì)檢員。”
“酒店的服務(wù)質(zhì)量也是假期的一部分啊。”
性生活的質(zhì)量更重要吧,關(guān)蒙想著,沒有說出來。沙灘上,他仰面躺著,看著被風(fēng)吹得獵獵的白色遮陽傘,傘有點發(fā)灰,躺椅上的墊子也很臟,都該換了。
就在那塊礁石的附近。當(dāng)海水漲起來,近岸的礁石就只露出一個尖端,割破一道又一道白色的海浪。就在那附近,他抓住了她,一時間簡直分不清上下左右,她的求生欲在那一刻到達頂峰,向死的勇氣化為掙扎的力量,一棵草、一段木頭、一個人,抓住就不放手。兩個人濕淋淋地倒在沙灘上,關(guān)蒙胸前的員工名牌掉在海里了。
他們氣喘吁吁,許久不說話。她看起來像一塊揉皺了、泡濕的抹布,關(guān)蒙知道自己也是一樣,這雙新皮鞋算是完了,手表也廢了。但是,無論如何,今天是好的一天,早晨是一個好的開始,他救了一個人,在馬上要升遷的當(dāng)口,功勞簿上重重的一筆,挽救了一條生命,還有酒店的聲譽。
她哭了起來,越哭越兇,直至號啕。早班的清潔工把緊閉的遮陽傘一把把支開,新的一天。他一邊干活兒,一邊朝這邊看,認(rèn)出其中一個是前臺的關(guān)蒙。后來,他將這天早上的所見添油加醋一番,講給其他人聽。
“抱在一起了。女的全身濕透,還哭了?!?/p>
“關(guān)蒙說了什么?”
“那聽不清,反正是抱在一起了?!?/p>
關(guān)蒙辦離職手續(xù)的時候,人事部的女負(fù)責(zé)人滿面笑容,問他要喜糖。新任的經(jīng)理不是他,謠言他多少猜到一些,表彰當(dāng)然有,還發(fā)了一筆不菲的獎金,明面上一切都說得過去,是見義勇為,私底下,又是另一套話。難道不是見色起意?見義勇為被涂抹成一樁風(fēng)流韻事。
關(guān)蒙氣不過,好事竟然成了壞事。陳菲知道他失去了被提拔的機會,在電話里就笑了起來,開玩笑說:“這難道要怪我?要我對你負(fù)責(zé)任?”她語氣輕快,好像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不然你來找我吧,”她說,“我?guī)湍阏覀€工作。”
第二天關(guān)蒙就提出辭職,迅速地收拾東西,坐上通往市區(qū)的公交車,那時候每天只有三班往來。陳菲就是從這輛公交車上走下來,感情失敗,生意失敗,債主盈門,打算把最后的一點錢都花光,然后去死。她選擇了這家昂貴的海邊酒店。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只有做大生意的人才消費得起。
二
“一個人要是什么都沒了,死是最容易的?!标惙普f,用叉子輕輕劃拉著餐盤。不遠處,一名歌手唱著懷舊金曲,凌紅不自覺地用腳尖打著拍子。
“千古艱難唯一死啊?!崩蠗罾L了聲調(diào),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草坪上點著一盞盞矮燈,磨砂玻璃做的燈罩,光亮?xí)為_,像水彩在紙上洇染。今晚又是悶熱,將有夜雨。那歌手唱來唱去,無甚新調(diào),盡是舊曲。也許是因為他眼睛往臺下掃了掃,發(fā)現(xiàn)都是年長的人,索性不唱新歌。旅游淡季,來這里的有不少是附近城區(qū)的退休老人。陳菲一行四個人,在這里算是年輕的。
老楊又叫啤酒,臉已經(jīng)泛紅了。凌紅不管他。吃完飯回到房間,陳菲對關(guān)蒙說:“現(xiàn)在凌紅也不管老楊喝酒了,從前為了他喝酒,吵過多少次。老楊半夜跑到咱們家,凌紅電話跟著追過來,真是太可笑了。”
“那時候年輕,現(xiàn)在誰鬧得動?!?/p>
“他們兩個總是怪怪的。老楊戒酒好一陣子,現(xiàn)在又喝起來了?!?/p>
“他哪兒戒過?騙騙凌紅。”
“凌紅也不是真信,互相給個臺階。”
“凌紅就是放狠話。要她離婚,她也不肯離?!?/p>
“你怎么知道?”
“老楊說的。”
“老楊盡會吹牛,當(dāng)年還不是他死追人家?”
“他自己還說是凌紅先對他有意思的?!?/p>
陳菲打電話給前臺,要冰塊,前臺說沒有了,關(guān)蒙說不是沒有了,是從來也沒有過,說著把空調(diào)溫度又調(diào)低了兩攝氏度。
“到陽臺上去。”陳菲說,低聲地。
坐在陽臺的椅子上,喝著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可樂,陳菲再一次打電話給前臺,問有沒有無糖的飲料,這次是帶著一點質(zhì)詢的語氣。前臺的女孩冷淡地回復(fù),沒有,似乎覺得陳菲是在無理取鬧,她比陳菲先一步掛斷電話,更惹起她的不滿。
從進入酒店開始,陳菲就處在一種不斷審視和判斷的狀態(tài)中,不斷掂量花的錢值不值,酒店的檔次下降多少,隨處可見的過時、老舊、斑駁、臟污,她格外留意。二十年前,她第一次走進這里的時候,感受的是無與倫比的華貴與輝煌,而她自己是破碎的、凌亂的,雖然富有青春卻是里外一片陳舊的,她走向前臺,頭昏腦漲,眼花繚亂,被頭上巨大的玻璃吊燈壓得喘不過氣。
“要最貴的房間?!彼犚娮约赫f,也聽見了服務(wù)生的無聲嘲弄。
你們什么也不懂,她想。如今,她又回來,一切都掉轉(zhuǎn)過來,輪到她看見那些藏不住的破落和凋敗,地毯上和沙發(fā)縫里的臟污,服務(wù)生們穿著顏色過分鮮艷、款式卻很呆板的制服,房間里的壁紙裝飾太過時了,還有那歌手,唱的都是老歌。
“因為客人都是老的?!绷杓t說,“是我們的問題,我們都老了?!?/p>
陽臺上一絲風(fēng)也沒有,天悶著一場雨,像人悶著一包眼淚,不是良夜。此夜如彼夜。二十七歲的陳菲坐在陽臺上,喝著一罐溫暾暾的啤酒,她不知道冰箱里的啤酒是免費的,打定主意把能享受的都享受一遍,不考慮錢。夜很漫長,死很抽象,跟活著一樣抽象。她看著天色一點點變暗,又一點點變亮,日出卻不是一點點來的,而是一下子躍出海面。她回頭看看房間,紗簾半開半閉,燈亮了一夜沒關(guān),行李包被雨淋過了,還是潮濕的,擱在沒睡過的雪白床鋪上。時間到了。
二十年來,關(guān)蒙一遍遍地講那件往事。你們是怎么在一起的?一有新朋友,多喝幾杯,就會有人問到這里,都覺得他們不相配,問話的意思是,你這小子,怎么撈到這么好的老婆?
那可是說來話長。往往是在酒后,他繪聲繪色,講述英雄救美的故事,但是故事并不是從他看見海里有人的那一刻開始,而是更早,從他出生的時候開始,英雄自有根苗。他出生在北方,父母都是工人,他們想讓他進廠接班,他不肯,后來接班的是他弟弟,他一個人南下,打過好幾份工,飯店服務(wù)員、工廠保安、騎三輪車給人家送貨,別人有老鄉(xiāng)、兄弟,他沒有,他就一個人,混得真不容易,風(fēng)里來,雨里去——陳菲站起來,找地方去抽煙,時間拿捏得很準(zhǔn),回去的時候,他正好講到?jīng)_進大海救人,有時候是晴天,有時候是雨天。到底下沒下雨?她有點記不清了,她只記得那日出。日出之后,她又徘徊了一陣子,真下了雨也說不定。這個季節(jié)雨水很多。
果然,小雨又淅淅瀝瀝起來,一時淋不到陽臺里邊,還能繼續(xù)坐著喝酒,找酒喝比找話說容易得多?!氨淅锏钠【凭尤贿€要收費,真小氣,”陳菲說,“這酒店實在不行,看來請了不少托兒,替他們吹牛,吹破天了,世外桃源,拿一條毛巾也要問房號。”她的抱怨和關(guān)蒙的炫耀是一樣的滔滔不絕——倒是從來不會抱怨婚姻。除了婚姻,她喜歡對一切事物發(fā)表意見。
凌紅發(fā)信息問他們睡了沒有,沒等回答,她就輕輕敲著陽臺的隔墻,原來他們兩個也在陽臺上,聽見這邊有動靜。凌紅和關(guān)蒙是初中同學(xué),畢業(yè)之后便失散了,隔了好些年又相遇。那時候關(guān)蒙和陳菲日日在花卉批發(fā)市場,擺弄花草,進貨、理貨、送貨,也有零售,但是他們懶得應(yīng)付零售的客人,嫌他們問東問西,翻來揀去,最后只挑幾朵,索性報個畸高的價格,把人嚇退就清凈了。
凌紅卻不吃這一套,她說:“哇,你們這是宰客呀?!标惙铺ь^看見一個瘦長的女人——如今她豐滿多了,瘦長的腿、腰、脖頸、手臂,臉也是瘦長的,手里拈著幾枝花苞緊閉的玫瑰。
她叫關(guān)蒙去招呼客人,自己接著捆扎一個開業(yè)花籃,花梗子剪了一地。關(guān)蒙剛迎上去就認(rèn)出她來,從此凌紅和老楊成為他們的朋友,在這個城市的第一對朋友,既新又老的朋友。逛花卉市場是他們的愛好,每周日都來,后來改了雙休,偶爾周六也來,陳菲和關(guān)蒙沒有休息日。
“所以發(fā)財?shù)氖悄銈?,我們一輩子就靠那點死工資?!绷杓t說,小口啜著紅酒。她跟老楊在同一所中學(xué)工作,老楊是特級教師,她管教務(wù)。關(guān)蒙和老楊一聊起來,就開始互相恭維,陳菲總覺得男人間的恭維很虛偽,像一種隱形的較量。老楊明年就7bf8c13be4f2c3d9a9b5a97fa742dfc185bc57fd6be371226af83ec37ea8e200退休了,關(guān)蒙說自己是勞碌命,沒有退休這一說,兩人笑著又碰碰酒杯。
這些年,眼看著陳菲他們發(fā)達起來,吃完晚飯回到房間,老楊對凌紅說:“不知道這酒店多少錢一晚?”
“反正是他們請客,管他呢?!?/p>
“你說,為什么突然請我們?”
“不是說了慶祝二十周年?”
“結(jié)婚紀(jì)念不要兩個人過?”
“他們兩個……”凌紅輕輕地笑了,她對著鏡子,用濕巾一點點地擦掉臉上的粉底,她保養(yǎng)得很好,看不出年紀(jì),至少鏡子里看不出。老楊覺得她是越來越冷淡了,用凌紅的話說,是老了嘛。說自己老了,那語氣也像撒嬌,頓時便不顯老了。越是她這樣美麗的女人,越喜歡把“我老了”掛在嘴邊,因為美,衰老帶來的損失也格外醒目,值得惋惜。
凌紅不困,洗漱完了,走到陽臺上聽雨乘涼,聽見那邊還在說話,索性過來再喝一輪酒。他們帶了幾瓶紅酒,這下不用被酒店宰了。老楊總有好酒,多半是學(xué)生家長送的禮物。把他們那邊的兩把椅子也搬了過來,凌紅在柜子里找到幾個高腳杯,四人團團圍坐,有些擁擠,但是空氣很清涼。
關(guān)蒙和凌紅提到一些同學(xué)的名字,也是陳菲熟悉的名字,大都沒見過面。老楊話不多,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陳菲向他抱怨生意不如從前好做,關(guān)門的多,開業(yè)的少,離婚的多,結(jié)婚的少,慶典用品都賣不動了。幾個月前,有個本地日報的記者來掃街,采訪了陳菲,還拍了照片,寫了一篇關(guān)于鮮花市場的報道。這里是區(qū)域樞紐,周圍幾個縣市的花店都從這個市場進貨,陳菲和關(guān)蒙是其中資歷最老的商戶——這是陳菲自己說的,其他做更久的沒機會接受采訪。
她侃侃而談,言辭爽利,還帶記者去她和關(guān)蒙平常吃午飯的小店,展示自己的日常生活。他們是務(wù)實的商人,看著打扮普通,其實身家不菲。最后報紙上登出陳菲手捧香水百合的照片,笑容燦爛。剪下來放進相冊,好久不洗相片了,里面還是十幾年前的舊照,順手翻翻,看見關(guān)蒙穿著酒店制服的照片,便想起要故地重游一番。
那天凌紅正好路過報攤,看見一圈報紙簇?fù)碇粡埵炷?,仔細讀了報道,打電話給陳菲,說:“看見你上報紙了,祝賀祝賀?!标惙票阊埶屠蠗钜黄饝c祝結(jié)婚紀(jì)念日,一切由她安排:“你們?nèi)藖砭秃?,咱們多久沒見了?”有四五個月,凌紅不來逛花市了,陳菲給她留的雙色芍藥,也不來拿,只好叫快遞寄給她,她回復(fù)謝謝,含糊說最近太忙了。最近是暑假。這次邀他們出來玩,倒是答應(yīng)得痛快,讓爺爺奶奶過來住幾天,幫忙照顧孩子。他們要孩子晚,女兒才上初中。
老楊突然傾身過來,問陳菲:“你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
第一次有人這么問,問她而不是關(guān)蒙。很突兀,陳菲一時怔住,等她明白過來,老楊已經(jīng)加入關(guān)蒙和凌紅的話題,一個同學(xué)剛?cè)ナ懒?,肝癌,班里有人張羅著為他的妻兒捐款。
“咱們這年紀(jì),論活著是老了,論死還太年輕?!崩蠗钫f,他說完這一句,四個人都寂然無聲。最終凌紅一笑,把殘酒喝干凈了。
“當(dāng)時……”陳菲清了清嗓子,用自己的話來講述這件事,她并不熟練,甚至不熟悉,好像那件事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故事,是屬于關(guān)蒙而不是她的,她不知道從何說起,便從頭開始。
“我當(dāng)時的男朋友,跟我一起開飯店,那條街上,最早只有我一家飯店。那時候收的都是現(xiàn)金,每個星期去銀行存一次。我們打算結(jié)婚了,錢不分彼此。
“有一天,我們大吵一架,因為店里的一件小事,廚師頂撞了他,他覺得對方不尊重他,要把廚師開掉,我不同意,好廚子太難找了。他就質(zhì)問我是不是跟廚師有私情,我忍不住罵他是王八蛋,他就摔門走了,一整夜沒回來。第二天,我到店里,發(fā)現(xiàn)鎖錢的保險箱被打開了,就報了警。當(dāng)時還沒想到是他干的?!?/p>
“愛情片變成警匪片。”凌紅說,一抓酒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空了。
“警察一看就是內(nèi)部人干的,但是他們沒有說得那么直接,還要調(diào)查,把店里的廚師和服務(wù)員都叫來問話,我們整整三天沒有營業(yè)。他一直不出現(xiàn),連個電話也沒有,直到警察把他列為嫌疑人。他知道保險箱密碼。
“我完全不能相信,我們正準(zhǔn)備結(jié)婚,我想不出他為什么要干這種事,直到現(xiàn)在我也覺得偷錢的另有其人。他再也沒出現(xiàn)過。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找一個人,不像現(xiàn)在這么容易。
“他再也沒回來過。”
“可是現(xiàn)在找人就很容易啊。”關(guān)蒙插嘴道,“要不你試著找找他,說不定能把錢要回來,還能舊夢重溫呢。”語氣中幾分戲謔,凌紅瞟了他一眼。
陳菲沒有接話:“他走之后,飯店又經(jīng)營了一陣子,周圍新開了好幾家高檔的飯店,海鮮館子、粵菜,還有西餐廳,我的生意就越來越差,廚師辭職了,說要回老家結(jié)婚,不再回來了。后來換了幾個廚子,都不行。漸漸地我連房租也交不起,進貨的白條越來越多,最后不得不關(guān)門。剩下一點錢,我打算拿來好好享受一下,反正都拿去還債也是不夠?!?/p>
“還有賭債?!标P(guān)蒙提醒她,“債主追得很緊,她那時候太年輕,被那個男的給帶壞了。誰見過女人好賭的?”
“有賭債,也有生意上的問題?!标惙颇闷鹁票攘艘豢?,“住進來的時候,并沒有想要尋短見。關(guān)蒙說他第一次見我就覺得不正常,因為我不像這酒店的???。干他們這一行的都是勢利眼。其實我只是想放松一下,沒好好打扮而已。”
老楊笑了,表示他接住了這個玩笑,關(guān)蒙面無表情。這個故事他講過很多遍,不用再重復(fù)了。難道他救人的事跡是假的?
“我在陽臺上坐了一夜,就在上面?!彼檬窒蛏现噶酥?,“總統(tǒng)套房,衛(wèi)生間比我租的小屋還寬敞,人在里面簡直要迷路,到處亮晶晶的,晃眼,現(xiàn)在看是相當(dāng)老土的裝修?!绷杓t笑了,看了關(guān)蒙一眼。
“那時候就算是最好的房間了,里面還有麻將桌,自動洗牌的。不知道現(xiàn)在還擺著嗎?”
“明天我們上去看看,跟服務(wù)員說一聲,應(yīng)該可以?!绷杓t說,“我還沒見過總統(tǒng)套房呢?!?/p>
“晚上,我在陽臺上坐著,就像現(xiàn)在這樣?!币贿呎f,她一邊轉(zhuǎn)動椅子,讓自己面朝大海,“一直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從那邊傳過來,很清晰,就像我們現(xiàn)在說話那么清晰,一直叫到天明,叫我到海里去。”
凌紅輕聲驚嘆:“好神奇啊。真的假的?”
“是他嗎?”關(guān)蒙忽然開口,“你沒跟我說過這段,神迷鬼道的?!?/p>
“不是,不像是人的聲音?!标惙普f,接著一陣語塞,卡住了。她想把這段經(jīng)歷拔高到俗世凡塵之上,然而她是真誠的,因為真誠,所以才猶豫,不知道該怎么描述,那一夜似真似幻。為什么關(guān)蒙就能把事情講得那么清晰?
關(guān)蒙說:“因為你想著他,所以聽見什么聲音,看見什么人,都覺得是他?!?/p>
凌紅又笑:“我看,一直惦記他的人是你吧?!彼偸沁@么犀利。雷聲滾動,雨越下越大,終于濺進了陽臺。
三
第二天上午,陳菲和凌紅找到前臺,請她幫忙開一下總統(tǒng)套房,她們想看一下,考慮要不要升房。前臺的服務(wù)生稍微遲疑了一下,目光掃了掃這兩個女人,穿著隨意,其中一位似乎沒睡好,眼睛周圍浮腫著,頭發(fā)蓬亂。她給客房部打電話,說有客人要看總統(tǒng)套房,放下電話,又體貼地詢問要不要經(jīng)理陪著上去,兩個人都說不需要。
“只是看看?!标惙普f,幫她們開門的服務(wù)生站在門口等著。陳菲用手摸了一下復(fù)古造型的電話機,上面有灰,同時感到一絲可笑。物品上的灰一擦即無,記憶中的灰呢?她走向陽臺,動手將窗簾拉開,感受到服務(wù)員的目光粘在自己的后背上,隨后推開門走了出去。對了,這才是那片海,她曾經(jīng)坐在這里,從夜到明,浪聲、風(fēng)聲、雨聲。后來雨停了,日出之前的那段時間,安靜、黑暗、肅穆、破產(chǎn)、負(fù)債、背叛,冥冥中一聲聲的召喚,不是從海上來,是從心底來的。
那聲音的確很像他,但不是他。雖然他杳無音信,陳菲不相信他是死了。從現(xiàn)在的眼光回看九十年代,生機勃勃又兵荒馬亂,他那種人如魚得水,到哪兒都能活得很好、很熱鬧,不務(wù)正業(yè)但是總有錢花,有朋友,有女朋友,做生意哪樣也做不長,口袋里錢不多,但口氣總是很大。跟陳菲在一起之后,在她開的小飯店里以老板自居,對員工呼來喝去,總覺得人家看不起他,沒把他放在眼里,強烈的自尊之下掩蓋著虛榮和脆弱。他不是個踏實肯干的人,但是陳菲始終覺得,他干不出撬保險柜偷錢的事,哪怕他負(fù)債累累,欠高利貸,是警察調(diào)查后告訴她的——警察告訴她的,比她告訴警察的還多。太荒謬了,她的第一感受不是傷心和痛恨,而是羞恥,愛上這么個人,自己還被蒙在鼓里。他出走之后,他的牌友幾天見不到人,跑到店里來找,飯店不營業(yè),黑漆漆的,陳菲獨自坐在柜臺后面發(fā)呆。那天晚上,她也跟著去打牌了,想著這些人也許知道一些線索。然而沒有,他們只是一起玩牌,連彼此的全名都不知道,只有諢號,有些人一看就不像正經(jīng)人。燈光通明,煙霧繚繞,人們大呼小叫,她去了一次,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好賭的,享受賭博的刺激,越來越上癮,原來她跟他是同類。他消失了,她留下來,不過是命運不同。
他跟關(guān)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說不上來,她更愛誰,誰更愛她。到這個年紀(jì),她總是想起前半生的事,坐在牌桌邊的時候,走向大海的時候,被拉扯著倒在沙灘上,重新感受空氣和陽光的時候,決心活下去的時候……凌紅拍她的肩膀,把她從這些喧囂的時刻中拉扯出來,說:“我們走吧,那個服務(wù)員已經(jīng)不耐煩了。”
好在那些時刻都不重要了,雖然年紀(jì)大了難免懷舊,但是她一點也不想回到過去,青春濃縮成一個漫長的永夜。愛情片變成警匪片,該死,她為什么要這么說,還帶著笑?那是真正的愛情啊,與關(guān)蒙不過是婚姻而已,像個妖精似的報恩。兩個女人手挽著手,走過噴泉水池、花園、草坪,一直走到石梯邊,不得不分開,一前一后下樓梯。老楊在靠近岸邊齊腰深的水里站著,把套在頭上的泳鏡拉下來,頭扎進水里試試,又站起來,重新調(diào)整泳鏡的松緊,黑色的泳褲勒在膨起的肚子上,在浪中若隱若現(xiàn)。
凌紅對老楊的鄙薄是掩飾不住的,或者根本沒想掩飾,中年夫妻之間流動的隱隱的惡意,時常讓陳菲感到不寒而栗,仿佛看見了自己和關(guān)蒙。她沒辦法在關(guān)蒙講起自己的英勇往事的時候,不露出厭煩的神情,到底是自己忘恩負(fù)義,還是他的一生根本乏善可陳?或者兩者兼有,她只能將那股恨意深埋心底,藏住不該有的感情如同藏一具尸體。她應(yīng)該保持微笑,那是多么傳統(tǒng)的、美麗的、順理成章的愛情呀——一個男人救了一個女人,再生之恩,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墒钦嫦嘁:枚?,他們只能攫取各自眼中最清晰的部分。
“我們結(jié)婚之后,她戒了賭。”關(guān)蒙說,仿佛厥功至偉。
那天,關(guān)蒙送她回房間,兩個人濕漉漉的,搖搖晃晃,半死不活,跌倒在床上,床上濕了一大塊。訂房的時候,關(guān)蒙說:“要不要奢侈一把,就訂上次你住過的總統(tǒng)套房,咱們舊夢重溫?”語氣頗為得意,那是他人生故事的開始,一遍又一遍,他咂摸那場劫后余生的性愛,回味無窮,像電影情節(jié),發(fā)生在豪華的布景里,假戲真做,導(dǎo)演喊了cut(停止拍攝),他還戀戀不舍。他離開的時候,被打掃客房的同事看見他從陳菲的房間里出來,邊走邊整理制服,制服還是濕透的,這才起了流言。流言雖然難聽,其實有一部分是真的,不算冤枉他。他在電話里卻顯bDeKnnOHRBFOc83Uhn3SjZ96cQDgy1szDEpKBDsikWs=得十分委屈,仿佛被人污了清白,陳菲覺得好笑,半開玩笑地問他:“要不你來找我?”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濕著身子,不管不顧地在假日的海灘上擁抱,沒有的事。那是關(guān)于流言的流言,是關(guān)蒙的刻意編造,流言越惡毒,他的處境就顯得越艱難,越荒唐,越有戲劇性。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氣氛,一半開放一半封閉,可不像現(xiàn)在。關(guān)蒙用一種老氣橫秋的語氣說:“放到現(xiàn)在根本不叫事,可是那時候,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p>
“輪到她救我了?!敝链?,聽者總會微笑起來。
“你這小子,命好?!?/p>
“還有眼睛好?!庇谑潜娙斯笮Γ峙e起酒杯來。從一排排涌動的白浪里,辨出一個溺水的人,著實不容易,需要很好的眼力。陳菲與凌紅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各占著一張?zhí)梢?,中間的小桌上擺著兩個空的啤酒瓶,是老楊把冰箱里的啤酒拿出來了,一大早就開始喝。
“我懶得管他了?!绷杓t說,“喝到死隨他去吧?!?/p>
太陽升到半空,沙灘上的人越來越多。海邊的躺椅都占滿了,從餐廳過來送飲料的服務(wù)生穿梭來去,都練就了舉著托盤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走下石梯的本事。陳菲要了一杯冰水,瞇著眼睛,慢慢啜飲,一邊絮絮地抱怨現(xiàn)在生意太難做,又說這酒店服務(wù)太差勁了。
“你們兩個真是難得,”凌紅說,“我從來沒聽你說過老關(guān)半個不字?!?/p>
“我欠他一條命?!?/p>
“他救你只要幾秒鐘,現(xiàn)在你們結(jié)婚二十年了?!绷杓t說,“這件事可以放下了?!?/p>
“他才不會放下?!?/p>
“那么你可以放下?!绷杓t說,“憑什么只許他說?你可以打斷他,不再扮演那個一句臺詞都沒有的落水女孩的角色。你說你只是突發(fā)奇想,想試試清晨海水的溫涼,不小心被一個浪頭推倒,你太驚慌了。壓根沒什么神秘的死亡召喚。英雄救美,源于一個誤會……”
海風(fēng)吹拂,到處是歡樂的、心滿意足的人們,快樂不服從于道德律法,痛苦也是。陳菲忍不住笑了,凌紅問她在笑什么,她搖了搖頭,這是無法解釋的。三個月前,老楊給她打電話,她很意外,之前沒有跟老楊單獨聯(lián)絡(luò)過,只在聚會上見面。老楊說他懷疑凌紅與關(guān)蒙有私情,只是沒有證據(jù),要陳菲多留心。聽聲音老楊喝過酒了,情緒低沉,陳菲對他說的并未全信,但是種種印象相互交疊,似乎又有一點影子。那段時間,凌紅忽然不來買花了,平常她總是周末來逛逛,從陳菲這里拿幾枝花,關(guān)蒙幫她捆扎起來,有時候還幫她配配花色。寒暑假更是常來。不來或許是心虛,怕見陳菲,怕露出形跡。
老楊言之鑿鑿,倒不激動,語氣很平靜,除了舌根有點僵硬。在學(xué)校他是特級教師,沒人知道他還是個酒鬼,酒精于他就是糧食。為了喝酒的事,凌紅跟他吵過無數(shù)次,杯子花瓶打碎無數(shù),還沒有離婚,凌紅說是因為在一個單位上班,不想讓人看笑話。這些話陳菲都聽膩了,她想,或許凌紅跟關(guān)蒙也是這樣抱怨老楊的。
無論男女,抱怨各自的伴侶會使人們變得親密,但是陳菲沒什么好抱怨的,關(guān)蒙沒有酗酒那么具體的毛病,他只是太愛炫耀。前后兩道白浪的間隙中,老楊露出上半身,陳菲注意到他還戴著一頂硅膠泳帽,全身的裝備像在游泳池里。
“這是老楊第一次下海?!绷杓t說,“以前他只敢去游泳池。今天是怎么了?”
關(guān)蒙水性極好,一定是他慫恿老楊下海的,老楊覺得自己不能輸,陳菲如此猜測。只見他一會兒游起來,一會兒又站住了,拉起泳鏡,把海水往外倒。關(guān)蒙游得遠,快要看不見了。今天風(fēng)平浪靜,凌紅把防曬衣脫下來,只穿泳衣走向海邊,對著老楊喊了句什么,隨后也走進海中。她游得比老楊好多了,一次次鉆進海浪,又一次次浮上來,離岸邊越來越遠。老楊還停留在齊腰深的位置,不敢再往前走。
凌紅游得很快,慢慢地,她趕上關(guān)蒙了,停下來踩水,關(guān)蒙在她身前不遠的地方,也在踩水,隔著這個距離看他,他仿佛有種憂愁,或者猶豫,猶豫著要不要繼續(xù)向前,前方的海水顏色變深,水更冷了。海浪依然平靜,今天太適合游泳了。
凌紅扎進水里,她很享受在水里做一條魚的感覺,浪從她背上經(jīng)過,輕微地震顫,水下是一團空蒙的藍,看不見什么。她浮上來,關(guān)蒙說:“今天天氣太好了?!?/p>
“天氣太好了,適合游泳。”他忽然低下頭,沉進水里,幾秒鐘后又冒上來,對凌紅說:“你踩水的動作,”他用兩只手比畫了一下,“不太對。要向外側(cè)踩,提起膝蓋向里扣,這樣,你的腿蹬得太直了,建議改一改?!彼秒p手模擬小腿的動作,一臉的認(rèn)真與無辜,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如何踩水。凌紅忍住一串從喉嚨里涌上來的笑聲,她不想在海里被笑聲嗆死,越想笑,動作就越走形,索性一頭扎進水里,往岸邊游去。
老楊不見了,岸上,陳菲也不見了,躺椅是空的,浪頭兀自把凌紅往岸邊推。老楊會不會淹死了?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和一個他嫉妒的男人一起在深水里,不甘落后,奮力追上來,忘記自己水性不佳,只要嗆一口水,立刻就方寸大亂,什么都忘了,越掙扎,嗆水越多,越絕望,到此時早已殞命,只等海浪把他推回沙灘。海里的其他人呢,有沒有人試著救他?她努力辨別,一些漂浮的人頭,一些身體,一些笑聲,她覺得浪頭長高了,力量變強了,水中傳來凜凜的寒意。現(xiàn)在是雨季,天氣變化無常,可能幾分鐘內(nèi)就會風(fēng)雨大作,轉(zhuǎn)眼又放晴。她用力地劃水,離岸邊越來越近。天色漸漸暗淡,仿佛人垂垂老矣。
她走上沙灘,胸口劇烈地起伏,意識到自己剛才是一陣無來由的恐慌,此時還未到天黑,許多人在浪淺處踩水嬉戲,她回過頭去,只見茫茫大海,不見關(guān)蒙。視線所及,另外三個人都不見了。
她走向鋪著藍毛巾的躺椅,一瞬間,天光漫射,陰云破開,該落的雨并沒有落下來,是一團過路的陰云。陳菲喝剩的冰水已經(jīng)完全融化,杯子還沒拿走。老楊的泳鏡放在毛巾上,還有他的硅膠泳帽,捋平了,兩樣?xùn)|西好好地疊放著,仿佛他謹(jǐn)小慎微的、害怕出錯的一生,決不會向深水里多走一步。不能想象這樣的人是酒鬼。凌紅坐下來,海水順著她的皮膚向下淌,像汗,也像眼淚,無論像什么都會很快干透,濕漉漉不是人的常態(tài)。她躺下來,手背搭在額頭上,等著關(guān)蒙走過來,坐在她旁邊,他們會點新的飲料,聊點踩水技術(shù)之外的話題,商量要給那位同學(xué)的遺屬捐多少錢,大家都一樣才好。學(xué)生時代的舊事可別再提了,情書啊、紙條啊,就算是初戀也可以聊點別的……他們躺在這里,吹著海風(fēng),閑聊幾句,無傷大雅地調(diào)調(diào)情,等著各自的伴侶回到身邊。
如果他沒有上來呢?她盯著那白浪。
原刊責(zé)編 梁寶星
【作者簡介】遼京,小說家,出版小說集《新婚之夜》《有人跳舞》、長篇小說《晚婚》。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小說界》《花城》《鐘山》《芙蓉》《山花》《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入選《2021年中國女性文學(xué)選》《明月梅花:2023年中國女性小說選》等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