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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奈楊

2024-12-05 00:00:00梅鈺
山西文學 2024年11期

抵達時,高鐵站一角挑著明黃落日,如長了腳絲絲線線移動,情緒一點點氤氳,漸次濃郁,火山樣澎湃,直把一顆心焚燒,灰燼亂飄。我不知去向,東南西北中,每一處盡皆荒涼,被絕望捕獲的肉身,逃不脫中午破開的暗洞。我藏了滿心的事,他絲毫不覺,仍在?叨午餐喝得太飽,酒嗝如伴奏連綿不絕,酸腐直撲面目。情感溫度不同頻,對話失去平衡,無法支撐,我把衣物塞進雙肩包,聽見呼嚕聲響,高高低低浮浮沉沉,比抗拒本身更令人灰心。在高鐵站我告訴售票員,隨便,只要開車時間近。鐵軌叮咚,有時轟隆,思緒漫漶不清,四年往返穿梭恍如一瞬,我不辨究竟,是在覺醒,還是繼續(xù)做夢。

人被高鐵站口水一樣吐出來,帶著世俗的歡笑、興奮、欣喜、激動,也帶著世俗的焦慮、憂郁、厭惡、恐懼,只有你不像人,是熱帶雨林走出來的一株植物,滿身濕潤潤,一團異域特性罩在身周,脫俗得讓人心疼。后來你停下來,半倚著電線桿抽煙,左腿搭過右腿,遠遠伸出去,讓人立刻想到《花樣年華》,只是你沒穿旗袍,也不像張曼玉燙卷發(fā),你頭發(fā)只有半寸長,黑衣黑褲闊得過分,越發(fā)顯得清雋挺拔。

當時的站前廣場是語言海洋,陌生地名碰撞,在晉北方言的直冷剛脆里不停試探,跳入跳出如同猜謎,更像巨大誘惑。左云、右玉、山陰、懷仁,兩字短語節(jié)奏平快,響連一片如同歌吟,一個地名對應(yīng)一處地理,各自宏闊,對我而言都是未知,一樣新鮮刺激。但我沒回應(yīng)。每個人都穿著鋼筋水泥外罩,言語只是一枚笨拙鋼針,撬不開心門。

十天后,當我向你如實陳述,看見質(zhì)疑游絲樣掛在你臉上,你斂住,沒容它變深變濃,反問,那是什么?氣息,我說,你的氣息。先于肉身,若隱若現(xiàn),執(zhí)拗頑強,它飄散在空中,被氣流沖擊著上下浮沉,卻更像凝固的一團,被你穩(wěn)穩(wěn)牽緊,一尺內(nèi)跟從。我無法以精準語言描述,將我深深吸引、令我共情的寂寥、冷傲、孤清,可能是我錯認,你沒有一個表情指向這一判定。我像拙劣小說家自說自話,割裂了人物心理和行為的統(tǒng)一性,將你代入我的情緒。我斷然判定,你在哭泣,盡管沒有眼淚。

你說主觀隨心,太易變動。兩只眼在厚涂著膏體的睫毛下忽閃,像為我開了一條縫,沒等我湊近,訇地又關(guān)緊了。你喜化濃妝,液體、固體,色彩、光影,線條、板塊,擦掃勾劃。卸妝后臉面當如全新畫布,你隨心涂抹,一個妝容是一種情緒,帶有不同氣息。我沒有透視能力,無法剝開斑駁表相讀懂你,也無能掃清云山霧海,甄別你用滔滔不絕隱藏的哪怕一丁點真相。我沉迷于猜謎,讀你千遍不厭倦,卻始終被隔絕,哪怕后來近能貼身,仍和你有那么遠的距離,一如當時第一次見面。

那天走過站前廣場的人會注意到,兩個女人像神秘的吉普賽人,被天光從云隙篩至人間,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不遠不近,不棄不離,沒有一句對話,沒有一個舉止,就那樣滯在地面,像和天比耐力。天很快敗下陣去,先還有一縷一縷霞光鋪在西邊,很快變?yōu)殚偌t、寶藍、淺灰,及至一層一層黑泛起來,徹底吞沒了天。人們看見,豁然亮起的街燈輕晃,女人身影微漾,像兩棵草搖曳在水里,在夢里,在一場吞沒理性的荒誕里。沒人過來一探究竟,人都匆忙于自己的行程,迷醉于在自己的舞臺亮相。

我忘了告訴你,中間好幾次我想離開,像其他人一樣,心念一閃,你就變成背景,虛幻在微不足道之處。十天后回想,黑衣黑褲寸頭俊貌;一月后回想,黑衣黑褲一個身影;一年后回想,黑糊糊一片模糊不清。你會和我生命中遇到的其他八百二十萬人一樣,不具實形。八百二十萬是“知乎”給我的數(shù)據(jù),是人一生可能遇到的人數(shù)。它還告訴我,男人心里有你,行動才有你,以愛為名的冷漠不符合心理邏輯。他沒發(fā)信息,我看了一次又一次,不去想有和沒有的意義,更懷疑它們無能為力,改變我這趟激情之旅的結(jié)局。偶爾我會錯覺,不遠處的你是另一個自己,我和“我”對峙,正如之前每一次一樣。我掙扎,“我”妥協(xié),我放下,“我”留戀,我和“我”終其一生抗爭,卻始終無法割裂。我沒有辦法走出你的氛圍圈,或許兩個人磁場暗合,磁感線正在交織,像功夫片里內(nèi)力角逐,或一個科幻情節(jié),線與線激出光,光與光相互吞噬、吸食、消融,如果配音,應(yīng)該像電筆接觸,零線火線,串連并連。我沒有離開,東南西北中,沒有一條路是我的方向。我和你耗在一起,和一棵樹、一只動物、另一個人耗在一起一樣,沒有更多必要性,卻也沒有抗拒的理由。

突然你打了個唿哨,聲音之激蕩響亮,能催醒一座城。幾輛車聞風而動,最先靠近的那輛早早張開大口。我這才發(fā)現(xiàn),你沒帶行李,哪怕很小一只手袋。好像你的煙、手機、水杯都自己長著腳,在你需要的時候,就奔到你手里,等你不需要,就跑得遠遠的。我看見你把手搭在車門看我,或許你看向的是其他地方,但我立即回應(yīng),眼神焊過去渴求對接。

每次說到這里你都會狂笑,喊老桑給你佐證。老桑一大把胡子像加速器,字詞沖出來經(jīng)過它就開了雙倍速,比如他說“隨便”,兩個字沖破胡子障礙時各自匆忙,“隨”從左邊出來的同時,“便”從右邊出來,稍有差池,就變成“便隨”?!氨汶S”就“便隨”,你說“隨”是順從,“便”是從順,字義相同,排序隨心情。后來我看老桑表面兇猛,在你面前卻很溫順,才醒悟當時他的邀約,一定奉了你的旨意。

廣場像疲憊之人值最后一班崗,淺夜中慵懶,不亮的下弦月顏色發(fā)白,不情愿地露半邊臉,我看著那輛車北行十幾米,在路口左轉(zhuǎn),行至與我平行時,駕駛員隔著防護欄看過來一眼。終于被識別的“京”字前綴提醒我,這輛車具有獨特性,這才是你等待的原因。我重被拋進暗黑,方才被想象統(tǒng)領(lǐng),亂生共情,所激起的一絲火光倏地熄滅,同時被萬物拋棄的孤獨感更深重地掩殺過來。我要消融。將自己葬埋。徹底。絕對。完全?;臎鲋卦贌o我絲毫印痕。東南西北中。隨便。都行。我準備坐第一輛開向我的車,去要去的地方。

“京”牌車窗搖開,幾個字爭先恐后:你—去—要—衛(wèi)—右?

這才知道你們都是畫家,長駐右衛(wèi)古城采風。你的兩只大箱子,每只講課桌那么大,一只皮質(zhì),裝滿七彩衣裳,一只鐵質(zhì),藏著萬色光芒,以后你會當著我的面一次又一次打開它們,穿各種顏色亮麗的袍子,畫各種顏色亮麗的畫,但直到今天,最震撼我,讓我記憶猶新的還是黑衣黑褲的你,和那個清晨你畫的莫奈楊。

右衛(wèi)城四周有大片丘陵地貌,你說跟法國郊外一模一樣??吹搅藛?,那在風中搖擺的白楊樹就是莫奈畫過的那種楊。莫奈日復一日畫它,不同季節(jié),不同時間,不同光線,不同顏色,他捕捉白楊的節(jié)奏感、重復感,也體味大自然的不可預測、不可馴服。草地上的白楊樹。陽光下的白楊樹。秋天的白楊樹。厄普特河岸邊的白楊樹。秋天厄普特河岸邊的白楊樹。陰天厄普特河岸邊的白楊樹。從沼澤地觀望厄普特河岸邊的白楊樹。你說莫奈很專情,畫白楊就畫白楊,畫草堆就畫草堆,畫睡蓮就畫睡蓮。你提起莫奈總是癡情,像面對面表白,渾身通了萬伏高壓電。有時情動,臉紅到脖頸。有時心動,魂跑出去老遠。老桑一次兩次三次呼喊時常向我眨眼,表情詭譎,暗示你又被莫奈勾了魂。

我沒有任何預設(shè)和假想,朝著他們給定的情節(jié)反射。過了很長時間,才遲鈍開竅——你的層層包裹,是自我選擇,更是他人給予。我后悔沒有更早理解,你說你從來不決策,被動也是一種主動,客觀比主觀更主觀。我后悔盲從,跟著他們愚笨癡笑,不懂一個客觀表情可以包納千千萬萬種主觀心理,一個和另一個之間,有黑白、高低、胖瘦那么遠。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被他們笑意包著的東西,將奪走我一輩子的愧意。

古城留有過去的痕跡,我們每天在城門樓內(nèi)外游蕩。設(shè)想在過去,三寸金蓮飄過,一尺香留在身后。守門將士城門樓上聞見,手中鋼戟握緊。城是甕城,敵人入攻,頭門大開,敵眾無知,蜂擁而入,門關(guān)打狗,劍弩連發(fā),血染城門。這種想象利于消化和溶解,我不再在意信息,有時它來,遲了幾天才被看見,有時他一連發(fā)十幾個“?”,都被我忽略。不過同等對待,假如他反省,會想起他用冷漠圍成的墻,我一次次碰壁,發(fā)出的咚咚聲足以將靈魂震碎。他忠實守衛(wèi)著心門,不令其淪陷,很像對金海心《那么驕傲》的反證:糟糕,我陷得比你早/你愛得比我少/注定要受煎熬。

我決心向你學習——那么驕傲。

中午,等老桑叫過三五遍,門才開一條縫,一只手接過面包、牛奶、雞蛋,或包子、豆?jié){、油條,門隨即關(guān)緊。一開一合過程迅疾,你如流星閃電,不釋放任何訊息就消隱在門背后。只有氣息不受控制,空里滴溜溜打轉(zhuǎn),讓人遐想它們的源起。我再也沒見過那套黑衣褲。等你準備好,窗簾嘩啦,門吱呀,一些飽滿度極高的顏色會先于你飄出來,像調(diào)色,紅藍白不是紅藍白,黃綠紫不是黃綠紫,都變?yōu)槭⑹烂李?,簇擁著你每天都若新生。在你行動時,老桑的眼神就落在你骨節(jié)上,像必需品,像一個不得不如此的輔佐,寵溺得令人心疼。

老桑管你叫莫莉,莫奈的妹妹。吃什么,莫莉定。去哪兒,莫莉定。干點啥,莫莉定?!澳蚨ā焙芸熳兂纱蠹业募w口頭禪,我絲毫不懷疑老桑對你的感情,他悄印在目光之間的印痕,像右衛(wèi)古城的羊不證自明——不停咩叫,聲線清脆,從西到東,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北到南。

我們總是下午出行,兩部車,八個人,東城門西城門南城門北城門。無論從哪個方向開出去,都會遭遇美景,八雙眼被抓緊,舍不得看手機,也舍不得上車,就那么行一路,拍一路,歡笑一路。時光如風緩緩流過,大片云彩飄來蕩去,如碩鳥抖開翅膀,色彩之重,超出過往所有經(jīng)驗。有時我們會一齊愣住,兀自去聽,心醉一回又一回,人如散在塵里,散在風中,散在千年萬年的夢里。一棵棵莫奈楊就漾在這個夢境里,層次分明,煢煢孑立,以各自風骨迎風而立,也迎著我們而立。我們被誘惑,一步步靠近。你總是感嘆,離它這么近,卻無法理解它,無法觸探它的根脈,無法看清它在地下的姿態(tài),無法了解它和它之間是相握還是分散。我學你張開雙臂朝前探,把一棵楊抱在懷里,暖了很久還是很冷,樹皮鐵硬,硌得胸疼,你卻抱著不放,像要到地老天荒。

等待過程漫長,他們會從后備箱拉出折疊桌椅、畫箱,長時間作畫。我總是看不了幾頁書就被誘惑。藍天,白云,綠樹,青草,美得過分。不論走到哪個方向,右衛(wèi)城的田野總怡然著一群牛羊,長尾搖來擺去,哞咩四響,你喜歡和它們待在一起,像是它們的一分子。我就向你靠近,學你俯身,看牛吃草。牛舌卷起一叢青草,牙齒一拽一咬,嚓嚓聲四響。這只黃白小牛,長白色眼睫毛,牛眼沉穩(wěn),鏡頭一對,牛便停了咀嚼,一本正經(jīng)看過來,與我對接一種情緒。等我抬頭,發(fā)現(xiàn)你去了另一個方向。不知道為什么,你所在的地方,風景又有不同,我喜歡跟著你,卻總跟不緊。

藍牙揚聲器循環(huán)播放一首吉他獨奏,曲調(diào)空靈,像魔爪勾著人疼,想哭想掉淚。你說這聲音不是從這臺美國進口音箱傳出來,而是自樹里生長,自莫奈楊的葉梢傳播。每個音符都寫著莫奈的一輩子,有莫奈的專屬顏色,有莫奈的獨特氣息,有莫奈終其一生的愛與恨,喜與悲,所以不論如何拆解拼接,都成立,以供世代解讀。老桑說你吃莫奈,喝莫奈,呼吸莫奈,吞吐莫奈,全世界都是莫奈,莫奈就是全世界,他說你不該如此依賴他者,非得找到自己,才有存在的理由。

老桑難得深刻,語速反而慢,一字一停頓,字與字之間的距離足令人云游天外,轉(zhuǎn)一圈再回來。這種時候并不多見,也不發(fā)生在你面前。一旦和你對面,老桑就一鍵還原,語速快到不正常,胡話連篇,邏輯散亂。大概字詞各有靈性,入腦淺,流速快,不經(jīng)體內(nèi)循環(huán)一遍,便輕淺如一縷香煙,出嘴就散。

我落在你們的軌跡里,晚睡晚起,作息不規(guī)律,過午非但食,且茶,且酒,且癲,且狂,且咖啡,且香煙,且嘶吼,且瘋魔,一面說未來可期,一面說未來已來,一面說來日必有機會,一面說此生再也無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我沒想過離別,你們也沒提過,所以當它到來,我難以區(qū)隔它早被預訂,還是臨時起意。

我懷疑源起那個偶然“發(fā)現(xiàn)”。

那天清晨,我被五點半的鬧鈴喚醒。右衛(wèi)城很舊,也很新,過往印痕化生,給了小城新生的力量。四面城墻有元代所建,也有歷代翻修,都像城中十字路口臺階上常年穩(wěn)坐的年長老人,一位捋胡須,另一位也捋胡須,人長到一定年紀相似,城墻也一樣。他們告訴我,右衛(wèi)的日出和別處不一樣。

沿西門出城,豁然開朗。太陽正欲升空,光線先還是暗淡的一抹,很快清透,且濃烈,遠處山脊上一帶紅,迅速朝我涌來,披掛了一身。莫奈楊在大片平地里傲然挺立,形狀美極,我在景里挪移,小心變換身形,不讓自己進入眾人眼中。很多畫家在畫,很多攝影師在拍照,有動有靜,都很癲狂。藝術(shù)相通,明暗,虛實,空間,時間,層次,結(jié)構(gòu),我被驚艷,被感動,又被莫名的傷感戳中,我不知道為什么悲傷,為什么絕望,為什么總被一片厚重的黑壓著心靈。風很溫柔,不遠處的葦草輕輕搖擺,絲絨一般輕柔,想象它從手背掃過,從手臂掃過,從耳朵根掃過,從最靈敏的私處掃過,渾身酥麻,而后激昂,奮起一股情思,想褪去所有衣裙,朝風裸露身體,讓山河萬物去體內(nèi)循環(huán)一趟,讓停留的停留,帶走的帶走,讓滌凈的滌凈,污臟的污臟,讓自己就此消融,化成最小的微塵,附著在萬物之上。我再沒有接到他的消息,好似先前的“?”已經(jīng)盡到了所有義務(wù),他以默然告訴我,以后,不必了。風忽然勁了,林間嘩嘩,羊鈴被傳出去很遠很遠,又傳回來,縹緲如同幻夢,好似逢著很久以前的一個夢境,兀自在林間穿梭,那么悠久那么悠久的一次穿越,從身體而心靈,從地上而空中,從這里而那里,時間被時間切割,肉身被肉身驅(qū)離,只有恒久的風還在山谷里回蕩,一波一波徜徉。

我突然看見你,同時被你看見。

你沒理我,俯身繼續(xù)作畫。手腕旋轉(zhuǎn),指尖靈動,筆著了魔,上下劃擦,左右調(diào)撥,四周畫圈圈,如同一場狂舞。色板輕顫,淡黃色液體在不銹鋼小碗里散出松節(jié)的香。我如經(jīng)歷又一場夢境,看黑、白、藍神奇變幻,畫面逐漸飽滿,一株莫奈楊。它和我在右衛(wèi)古城見過的所有樹都不一樣,和你之前畫過的所有樹也都不一樣,它甚至不像一棵樹,但我確定,那就是莫奈楊。畫面不具實形,一塊又一塊模糊色斑,我看到暴雨傾盆,狂風穿過白楊枝杈,樹梢斷裂發(fā)出“嗄啪”聲,你在樹下仰身,與天平行,任由風從骨間刮過,肉里穿行。一股無以言說的傷感籠罩了我,我說為什么,為什么我像被電擊中,這么疼痛,這么哀傷,那一瞬你光線黯淡,似與天一色,我正欲捕捉,你神色已轉(zhuǎn)換?;匕?,你說,要下雨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中午十二點以前見面,當時我沒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下午你開門更遲,老桑叫過七八次,幾乎要拿錘子砸窗,你才走出來。新剃了頭,光得發(fā)亮,兩只特大耳環(huán)飾在臉側(cè),眼妝炫亮夸張,眉插入太陽穴,睫毛粗長,眼皮上金銅色閃亮,像時刻照射著撒哈拉陽光,巨紅嘴唇做了厚涂,安吉麗娜·朱莉般狂野粗放。你撩起紅袍,赤腳跑進雨里,啪啪啪跺腳,像合著踢踏舞的節(jié)奏。老桑一絲沒猶豫跟進去,一紅一黑,幽靈般起舞。不知道為什么,我再也無力掩飾,趕在淚流出來前沖進雨簾。雨是一片悲海,令人瞬間沉淪,被濃重的哀傷捕獲,繳下所有心防。那一刻,我不敢看向你,怕同時被你看穿。

如今我對你的所有解構(gòu),都源于那一夜,最后一夜。你酒后裂開一條隙縫,露出一點真實被我看見。但其實,我至今仍舊無法確定,那被我看見的是不是另一種遮蔽。

自釀啤酒,進口啤酒,高度威士忌,各種液體不分先后灌入,人漸輕浮,話與話胡亂碰撞,不產(chǎn)生任何意義。突然你將杯子重重摔在桌上,嘶吼一句,莫奈一生只畫過一個女人。這話像把屋外烏云扯下來,蓋在每個人臉上,人都斂了聲氣,氣氛落到谷底。我看見他們互相對視,傳達某種微妙訊息,像集體掩飾,又像集體曝光,突然意識到我一無所知,“京”像包袱皮,將你們牢牢包裹,誰是誰,姓名為何,祖籍所在,曾有咋樣的過去。我偶爾看見的一點,像冰山一角,被你們很快收回,你們像礦山,又像微塵,真實不被我洞悉。老桑眼睛變直,一只手像患了帕金森癥,震顫不已,你你你了半天,語不成句,突然大怒,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要證明什么。你灌入一大口酒,淚嘩嘩流,說你還要我怎么樣,我不看,不說,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你還要我怎么樣。老桑用雙手上下搓了幾把臉,又把胡子朝下順了一下,說你不該這樣想。那你要我咋樣想,你扯著老桑問,沒關(guān)系,莫奈唯一畫過的女人三十歲就死了,可他一直只愛她,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還是只愛她一個?你眼神一定渙散了,搖著老桑的手無力地垂在桌面。你很快睡著了,睡著還委屈,不間斷的低泣伴合著呼吸,偶爾響一下,無力落下去。

老桑說,散了吧。

喧囂落下,夜沉入更深的暗黑中,我久不能寐,像突然獲得一條通道,抵達到你內(nèi)心。憑空想象,一定是老?;ㄐ模钾摿四愕那樯?。有時他看向另一個女人,有看向你時同樣的內(nèi)容。我斷定你因此受傷,藝術(shù)家世界,始亂終棄更像圖騰,指向自由,夢想和釋放,你對他依附太深,是愛情不由自己的釋放,可是他?眼里那么多內(nèi)容,會接納你為唯一,永遠為你鎖上對其他女人的愛意嗎?你單純,深沉,明顯,暗藏,又哭又笑,無非是等他調(diào)節(jié)平衡。而他無非是反復提醒,你只是一個符號,是我合奏曲里一個音節(jié)。當然可以替換,一定需要替換,必然會替換。我被驚嚇,大睜開眼睛,天花板上跳著幾個字:愛,才在乎。一字一詞如塑金身,又沉又閃亮,我盯著看了許久,墜入更大的絕望。

夢里我又去質(zhì)問,為什么,憑什么,當我敞開心門,你應(yīng)該敞開更多,而不是返身鎖緊。他一如往常,不辯駁,不抵抗,柔軟如一團氣,拳頭砸上去,空蕩蕩,不得不收回來,竟全是暗疾,連嘴巴都被糊緊,聲音飄在身外,扎實的一團,又縹緲得沒有實形。如今我知道,那是你們離開的時刻??撮T老漢告訴我,天還沒亮,車燈刺得眼疼,他拉開大鐵門時看見一團紅正向車移動。只有一團紅,沒有腦袋,沒有身體,沒有聲音,快得像眼花,他眨巴了一下,就消失了。

等我正午醒來,腦子昏沉沉,聽不見任何聲響。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跳出去,依次推門。屋內(nèi)空空如也,棉被清白,整整齊齊鋪著,沒有一張臉。鼻子瞬時發(fā)酸,眼眶發(fā)熱,憋得人疼,似乎又聽見吉他彈奏聲空靈回響,一幅場景定型,老桑站在門口說,莫莉,快起來吧。你拉開門,一股氣息先飄出來。我總是無力描述,它和身高、體重、膚色,衣裙、妝容、配飾,香水、胭脂、發(fā)油,語言、表情、舉止,都沒有關(guān)系,它像你的衍生,又像獨立生成被你吸引,就那么在空中飄蕩。

我再也沒有和你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見面,微信和電話都如死海,丟多大石子進去也激不出浪花。起初我不停尋找,莫莉、老桑,“京”字車牌、古城畫家,搜索結(jié)果海量,都不能指向你。我們在一起的十天,像莫奈楊一樣遙不可及。便忘了。你知道,人總是健忘,“新”很快代替“舊”,“有”很快填補“無”。我沒能完成這次抵抗,仍舊落在他的束縛里。后來我也學會隱藏,以浮淺對待浮淺,以虛假對待虛假,以自覺不自覺的包裹對待他越擰越緊的心門,我們都不相信愛情,自愿被隔膜,有時反而親近。

過了很長時間,一個線上藝術(shù)展展出一幅畫,我越看越覺得那是莫奈楊,那天早上你畫的莫奈楊。簡介說畫家王夢,常年行游于右衛(wèi)古城,描畫過古城的每一株白楊樹。配照素顏白裙,長發(fā)柔順,我盯著看了好久,好奇這是不是你,如果是你,這是你光頭前的造型,還是我見過后的變動。我不能確定,很快放棄,美麗和客觀附著物沒關(guān)系,像氣息刻在你骨頭里。我想象你仍在右衛(wèi),和莫奈楊守在一起,天空如鏡照耀你,天上就有了你的身影。我抬頭尋找,看見一朵云中飄著你,我照見你的表情,你的氣息,莫名哀傷,莫名絕望。

我又一次將你忘記,和右衛(wèi)古城一樣,和莫奈楊一樣,需要一些契機才能記起,人一生會看見許多,有人說,都會留在潛意識里,當某個瞬間來臨,它才會浮出來,被意識。我不知道你在不在那里。我學會包裹自己,也認知到人都是孤城,只會讓別人看見一部分,上面寫滿意愿,用以隱藏不情愿的部分。

我再一次想起你,是今天。老桑在朋友圈講了個故事。說有一對伉儷畫家青梅竹馬,忽一日男畫家車禍離世,女畫家一瞬魂散,追到他出事之地,認定他化身為了楊樹。她沒能抵抗孤獨,最終放棄所有,追隨丈夫而去。老桑說,她放棄肉身,成全了大歡喜。壓題照片上,一對年輕人站在一起,女孩像你,又不像你。

我不敢追問,不敢聯(lián)想,不敢呼吸。好似又站在面前,看你調(diào)色。清晨微涼,你包一條圍巾在頭上,和《紅圍巾:莫奈夫人畫像》很像,你微微揚臂,袖筒里甩出一股氣。當時你渾身繃著勁,像被什么東西牽得很緊,你把全身力量集中到右手臂,或者身體的其他部分消失了,只有一只右手臂在行動。我余生都會記得,畫完那一瞬,你像做了噩夢醒來,虛弱地發(fā)呆,原地站了好久。一排莫奈楊被光區(qū)分為金黃和暗綠,有風吹過樹葉,光在其間粼粼閃,像躍動的音節(jié),很神奇,很夢幻。我倆同時抬頭,看葉間漏出來的天。

【作者簡介】 梅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大地文學提名獎、《黃河》文學獎、《海燕》人氣作家獎等,著有長篇小說《大河之魂》,小說集《十二個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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