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她又做夢了。
皺紋刻蝕著她蠟色的眼角和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不見舒展。因為更年期頻繁起夜的毛病,她不敢和女兒一起住在那間唯一的臥室里,高三的孩子最需要不被打擾的睡眠。這是她在沙發(fā)上的夢。
夢是從那個熟悉的地方開始的,小時候家后院的山坡,她還是少女模樣,穿著雪白的裙子。起先那山坡還是光禿禿的一片,她一站上去,一朵嬌艷的紅玫瑰便在她腳尖點過的地方破土而出。一朵、兩朵……玫瑰花從腳尖蔓延到裙邊,一叢叢,一簇簇……又從裙邊奔涌向整個山野。她開心極了,提著籃子不知道該采哪一朵,索性俯下身來挨個撫摸。漸漸地,她感覺身體變重,俯身的動作也吃力得沁出汗珠,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看著眼前的嬌媚,她知道自己會擁有一個漂亮的女兒。
一轉(zhuǎn)頭女兒已經(jīng)站在了她面前,瘦瘦小小的,手里捧著一面鏡子,那面鏡子很大,遮蔽了她全部的視線。她看向鏡子里的自己,一絲不掛?!鞍?!”她小聲驚呼。緊接著,她看見自己臉上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衰老、干癟、黯淡無光。與之相伴的是鏡框邊的女兒正以相反的方式變得強壯、美麗、富有光澤。那就像把她的青春色彩抽干了,一股腦注入了女兒的身體,伴隨著女兒的盛開,她迅速凋零。
“你是誰?”女兒驚悚地開口。
“我是媽媽?!彼难蹨I流下來被臉上的溝溝壑壑?jǐn)r住。
“不,我媽媽不應(yīng)該長這樣?!?/p>
“我是!我是媽媽。”
“那我明天要高考,你能給我什么來證明你是媽媽呢?總不能什么也幫不上還自稱是媽媽吧?!迸畠旱恼Z氣分不出是玩笑還是責(zé)難。
她慌了,轉(zhuǎn)身跑進出租屋的廚房。那是專門為了女兒高考陪讀租下的出租屋,有一間小臥室,一間廚房,一個沙發(fā)。女兒在臥室休息,在對面的學(xué)校上學(xué)。她在沙發(fā)上休息,剩下的時間都花在廚房里。至于她自己的工作,她想不起來,夢里哪記得那些細(xì)枝末節(jié)。
冰箱里什么也沒有,天哪,怎么會這樣,她感覺天要塌下來了。她騎上車趕緊去買菜,急得手指發(fā)抖。
天空突然下起瓢潑大雨。當(dāng)雨幕終于給她讓出一道視線時,她看見一條一米長的鯉魚,閃著耀眼的白光,迎面摔在了馬路中間,“啪!”雨水濺了她一臉?!班兀?,嘭……”天上不再下雨滴,而是下鯉魚,她下了車看見自行車變成了大卡車,車斗里全是閃著光的大鯉魚。她在大雨里歡呼雀躍,像個迷信的孩子。
一碗魚湯端上來時,她的發(fā)絲還在往下滴水,“喝吧,孩子,喝了一定能考好。我的女兒一定能鯉魚躍龍門。”
女兒捧著碗,疑惑地抬頭,把碗給她看。
碗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沒有。她再去盛湯,女兒低頭要喝時碗還是變成空的。
就這樣一遍遍重復(fù)著,她不停舀湯,湯不停憑空消失。她急得哭出了聲,比看見自己變成一具衰老的尸體還要悲傷。鯉魚湯怎么能是一場空呢?她不甘心,她又去了廚房,再次打開爐灶,把魚扔進鍋里,油鍋瞬間炸出白煙。白煙散去,她看見一鍋血紅色的魚湯,攪一攪還有幾片玫瑰花瓣。
她猛地睜開眼,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凄厲的哭聲驚醒,心臟還在“咚咚”地跳。
“你怎么了?”是丈夫的聲音。
這聲音好像一股暖流從耳朵流進她的心里,把她被夢打濕的身體烘干。
“你怎么來了?”她看著眼前的丈夫一陣驚喜,陪讀讓他們兩地分居。
“來看看你,這就走?!?/p>
“去哪?”
“坐船。”丈夫滿面春風(fēng),抬手指向窗外,一只竹筏停在氤氳的水汽中。她揉揉眼睛,什么時候這座北方小城有了水鄉(xiāng)的模樣?
丈夫又朝她眨了眨眼,指了指遠(yuǎn)處罩在云霧里的山,“去終南山?!?/p>
她幾乎從沙發(fā)上彈起。她讀懂了丈夫壓不住的嘴角,是提拔!終于!丈夫在鄉(xiāng)鎮(zhèn)基層默默無聞干了十幾年了,鬢角都熬出了絲絲白發(fā),終于等到這一天!“我來幫你收拾行李?!彼钇饋?。
“不用,我來收拾,你去招呼客人?!?/p>
她定睛一看,一個中年男人不知什么時候坐在了客廳里,和丈夫多年的默契讓她明白這是丈夫的貴人。她熱情地迎出去,準(zhǔn)備燒茶招待。壁櫥里,碗柜里,冰箱里,茶幾下面……她找遍了家里每個角落卻找不出一顆茶葉。她急得額頭出汗,突然想起陽臺還養(yǎng)著一盆玫瑰,玫瑰花也可以做茶。她急匆匆跑到陽臺,摘花、洗花、曬花,“快呀,快呀?!彼曛值却纠钡年柟獍鸦ò暌稽c點抽干。
等她終于端上一杯玫瑰花茶,男人卻已經(jīng)要起身道別,說時間不早了,船要出發(fā)。
說著男人便撐上了船,可是丈夫還沒出來。她一面喊著丈夫,一面喊著船,“等一下,等一下啊,”沒有人聽得見她的聲音,船越走越遠(yuǎn),“啊喂——等一下,這還有個人!別走?。 彼疵?fù)]手,拼命地跳啊,喊啊,眼淚混著汗珠從臉頰滾進嘴角。船慢慢沒了蹤跡。
她又一次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喘著氣,好像溺水的人終于把頭伸出水面。
還是夢,還好是夢。
刺眼的陽光涌進她的眼眶,身下的黑色大理石被陽光曬得有些發(fā)燙。她低頭看見自己懷里的玫瑰花,才想起來自己是來給母親掃墓,竟然不知不覺靠著墓碑睡了過去。紅色玫瑰與墓地格格不入,但這是母親最愛的花。
四周寂靜,不時有一兩聲遙遠(yuǎn)的鳥鳴。
她貪戀著墓碑的溫?zé)幔秀遍g好像母親在背后抱著她,只要她一轉(zhuǎn)頭就能看見那雙慈愛的眼睛,在那雙衰老的眼睛里她總能看見年輕的自己。她好累,她想在這兒歇一歇。
“媽媽!”一聲清脆驚醒了游離的神經(jīng)。
她抬起頭,看見丈夫把車停在臺階下,女兒在車窗探出頭來,朝她揮著手。車子的白色外殼有些發(fā)黃,有些年頭了,這是她和丈夫一起攢錢買下的,是他們的小日子一步步變好的標(biāo)記。女兒小麥色的臉頰帶著笑,寬大的腦門繼承了丈夫的基因,一雙大眼睛和她一模一樣,也和母親一模一樣。陽光照在女兒身上,反射著青春的光亮。
“你怎么了?”是丈夫的聲音,聲音里是似曾相識的溫暖。
“沒事?!彼酒鹕恚呐纳砩系膲m土,把懷里的玫瑰花輕輕倚在墓碑上。
“回家吧?!彼€是有些疲憊,但陽光明媚,生活總歸值得醒來。
【作者簡介】邵川其,河北唐山人,2023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現(xiàn)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中國哲學(xué)方向碩士在讀。作品發(fā)表于《微型小說選刊》《百花園》《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