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啷一聲,方便面一投進碗里就碎糟糟的,宋有順眊了一下,覺得自己也就和這食材一樣了。昨天村里換屆他落選。不過,這個他想得開,也有所釋然。今年他六十三歲,干了四屆副村主任,比離職年齡多干了兩年。擱到自己身上的是賺頭,留給別人眼里的是羨慕。行了,這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今天去村委,按規(guī)矩,就是去交接,也就是把個人遺留問題、未了之事去處理處理,用支書的話說就是,好干凈離場。
吸溜了幾口飯,太咸,就把碗推到一旁,喝了幾口水潤潤喉嚨。然后,伸伸脖頸,用指頭把所剩的幾根發(fā)絲往頭頂盤了盤,用肥皂泥粘了粘。今天他還是重復著這個習慣。然后,再對著鏡子瞧瞧——印堂灰暗,深深的渠溝從眼角分叉開來,像無數(shù)條蚯蚓爬滿了嘴角,真是不中看了。不過,人是最要臉面的動物,正如一座倒塌的房子,它的梁檁不會和磚頭一塊粉碎。于是,他把那件淺藍色的襯衣往肩上一披,深深吸了口夾帶著濃郁的蒿草味兒的空氣后,身子便由兩筒空袖子一甩一甩地駕著往村委走去。
陽光扯下山腳下的最后一絲幽暗,金燦燦的晨光鋪滿了大地。光線柔和,卻把他的內(nèi)心燒得滾燙。宋有順家離村委有半里路,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
突然,腳底被樓梯絆了一下,他整個身子就倒下了,他趕緊拍拍膝蓋站起來,確認無關(guān)大礙,但同時也確認自己竟然懵了。
交接個啥?
其實,他忘了,昨晚,他早早地就用被子蒙著頭想了一宵。要交接,就是空氣,除了辦公室鑰匙以及有關(guān)文件,再沒啥了。他分管文化教育,是虛頭營生,不粘錢財,沒賬可清。他騰騰騰地走到二層,即村兩委干部辦公的地方?!八沃魅魏茫瑳]摔著吧?!睅讉€年輕的面孔撲過來,像攙扶著一個敗下陣來的俘虜。他抬了一下眼皮,一個個血氣方剛,眼睛放光,空氣中激蕩的那股朝氣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在這些俊樹新枝面前,充其量,他就是一株掙扎在草叢中的蘑菇,雖還有一頂羞澀的帽子蓋著,但卻如蒿草一樣弱小。這時,支書熱情地向他擺手,老宋,先來我這里一下!
支書一進門就握住他的手,老宋啊,真不舍你,這些年你工作不錯,特別是一年多來你分管低保工作以來,公平公正,沒有一個上訪戶,把這個難纏問題給啃下來了。為村里工作排了憂,解了難。所以呀,經(jīng)過村支部研究,決定先給你一點獎勵,你的工資嘛,年底鎮(zhèn)里轉(zhuǎn)移支付下來,再給你。行嘛?
一聲“行嘛”,把宋有順從懵懂中問醒了。
他不是沒“賬”可清,而且是還有筆賬,一筆對他來說是筆很要緊的賬要還!
去年年底,村“兩委”做出決定,把直接關(guān)乎群眾利益、最復雜、最難纏的低保工作放給他。他憨厚,正直,心機不多,能照章辦事;話語不多,卻說了就算。他干上后,不管是哪路皇親國戚,還是哪個耍橫的,都是一把尺子量到底,不該吃的,都統(tǒng)統(tǒng)扒拉下來。當然,他先是從自己的親屬或關(guān)系親近的戶頭開刀的。這一水潑下去,零星碎火算是澆滅了,吵吵鬧鬧的也沒有了。但就是被刷下來的戶頭沒一個說他好,遇見他,頭一偏就走了。就是村干部,見了他也是鼻子歪歪,目光游離到別處。
被撤下來的最令他虧心的戶頭是郭三梅。
宋有順和三梅是小學到初中的同學,二人的關(guān)系呢,是三梅嘴里含塊糖就甜在宋有順肚里、宋有順手上扎進刺,就疼在三梅心里的那種。兩家是一個生產(chǎn)隊,山高地遠,分東西時,宋有順總會先幫三梅家取完。宋有順餓了,三梅會把給他預(yù)備的玉米面餅子塞到他手里。彼此相依相幫撕拽不開。三梅人才好,號稱村上的“人娥子”,嫁給了村主任的兒子,二十多年后,丈夫出車禍死了,沒多久宋有順的媳婦也得病離世,這好像是老天爺專門給他們騰開了一個敞開相聚的空間。三梅家住在村委附近的路邊,見天就是做飯上地,少言寡語,把自己封閉得很緊。閑暇時,總是挽著一頭波浪般的頭發(fā)梳來梳去,打量著來往行人。當然,暢游在她波浪里的唯有宋有順。有合適的趟次,他總要去三梅那兒聊天,或留下吃飯。這一來二去呢,就有了他倆的專題新聞,有的說宋有順拱進去一整天就沒走,尿盆子還是三梅端,第二日起早才出來。干那事來沒有,反正是渾水池邊看青蛙,由你猜想吧。就是這么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宋有順卻沒給三梅高抬貴手。此前三梅因患病去市醫(yī)院做過子宮肌瘤手術(shù)。以后三梅對他就再不理會,有時看見他,還故意潑出來一盆臟水……
清楚了——他今天的欠賬就是三梅,他要把“欠賬”還上。正好,他剛剛?cè)嬆莾侯I(lǐng)了一千五百塊錢。
他轉(zhuǎn)身撲進他的辦公室,將桌子、文件柜及所有的辦公用具摸洗了一遍,邊摸洗邊思忖聯(lián)系三梅的辦法。正好桌上的麥克風仰著臉望著他——有了,用廣播通知!
村民楊三梅請注意,請你來大隊一趟,有一張表請你來填,有一張表請你來填!
轉(zhuǎn)眼工夫,楊三梅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宋有順趕緊關(guān)住擴音器開關(guān),指著桌子上放著的一張表,來,寫上你的名字。
楊三梅沒有急于填表,只是睜大那雙濕亮的眼睛逼視著宋有順,那張本來就瘦的臉龐又縮了一指寬,兩處顴骨就像退潮后河床上滾圓的石頭,她正要問是填什么表時,卻忍不住失聲啜泣起來。
你瞧,你瞧,是你的地畝補助,一千五
百塊,你就領(lǐng)了吧。
楊三梅擦了擦眼眶,仔細看了看那張只寫著她一個人的名字的表格,行子七拐八彎,分明不是打印,而是手寫的。她詫異地問道,怎就我一個人?
不要問了,你就簽名吧。
楊三梅很利索地簽了自己的名字,在這種地方她不敢纏磨。簽名時,她覺察出口袋里有一只手在游動,往里裝錢。趁宋有順彎腰的當兒,她把對方的襯衫揪下來,你看,你的領(lǐng)口破成什么了,我給縫縫。說著,拿出了預(yù)先引好的針線。
趁宋有順打疊移交文稿的當兒,楊三梅把那卷硬硬的東西悄悄地放進宋有順的口袋里。
【作者簡介】宋建明,1957年出生,山西平順人。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出版有小說集《崢嶸旋風嶺》、人物傳記《郭玉恩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