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再看已是畫中人。三號教學(xué)樓背面是洼清塘，綠荷開得盛。宋一程得閑出來點了根煙，紅木橋上人來來往往。正是開學(xué)季，學(xué)校里熱鬧得很。前幾年宋一程看新生，盡是感慨青春的酸話，如今他琢磨著什么時候也像這些家長一樣替女兒拎行李送她上大學(xué)。女兒不到四歲，去年剛上幼兒園。還早嘞，宋一程心里念著，煙吐得更緩了。

三號教學(xué)樓是老樓，水漬浸花了大半面墻皮。樓道里彌散著化學(xué)制劑的味道。宋一程早就習慣了，不覺得刺鼻，反覺得此味有提神醒腦的功效。他提上白大褂快步返回一樓走廊盡頭的實驗室。儀器設(shè)備和排風扇嗡嗡作響，燒瓶里的透明液體已變成了青藍的黏稠。窗外起了風，吹得桌子上的記錄本嘩啦啦地亂翻。他趁著關(guān)窗，視線不自主地掠過花池東南角的一片空地，王教授的那輛奧迪S6沒在。

“師兄，這兒甲醛超標，我買了盆花來凈化凈化空氣?！眲⒛灸臼橇懔愫?，細長眉眼，愛說話，是宋一程的實驗搭子。宋一程拿起膠頭滴管正在做試紙測試，聽了劉木木的話，心里犯嘀咕，咱實驗的溶解劑主要就是甲醛，要不然他這張老臉上的幾顆大紅痘哪里來的。他覺得劉木木人有點兒嬌氣，養(yǎng)的花也嬌氣，細桿細葉兒的。在這個實驗室里，能活下來的不多，只剩下一盆綠蘿和他本人硬扛著。哎，劉木木這是干嗎呢，她應(yīng)該站在操作臺前，而不是拿著塑料噴壺。宋一程當時頓感腦子缺氧。

宋一程之前跟王教授要人手，種種原因一直沒協(xié)調(diào)成。結(jié)果來了個女生。王教授特意跟宋一程強調(diào)，“要就要，不要就沒人了?！彼我怀讨缓糜仓^皮接下，“實驗室本就男多女少，女生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其實，要不是王教授提了一嘴讓宋一程準備美國簽證去夏威夷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宋一程不會應(yīng)承得那么痛快。

劉木木說不上懶，但勤快不到點子上。百靈鳥一樣，早上比宋一程來得早，澆澆花，有時還偷塞他一盒云煙，晚上到點不著急走，在電腦前看文獻整理材料?？梢坏阶鰧嶒?，人就犯飄。刷試管、燒瓶、燒杯、蒸餾管、攪拌器，玻璃棒，得兩個多小時，根本不趕趟。這瓶瓶罐罐的材料都等著下鍋呢。急得宋一程直跺腳。后來云煙宋一程都不收了，話說得有點兒重，小姑娘抹了眼淚。弄得宋一程臉躁得慌，跑出去干巴巴抽煙，“我這老人帶新人，夠意思了。喊她姑奶奶她不冤。我找誰哭去。”

煙頭多了，負責打掃這片的廖師傅對著宋一程的窗戶接連嘮叨了好幾天。大城市藏龍臥虎，誰也不知道進來的人背后靠誰的關(guān)系，宋一程尋思想罵就罵吧，被罵了也不掉塊肉。

宋一程的家在六層，板樓一梯三戶，是博士后流動站的公寓樓。相比之前租的房子舒服太多，一家三口六十多平方米夠住，上班近，隔音好，能安心睡個踏實覺，最要緊的是離女兒幼兒園近。

借著宋一程的調(diào)動，老婆李葉辭了市場運營的工作，干脆做起了自媒體。前些年，李葉算趕上了風口，一個號養(yǎng)了三四年，五十多萬的粉絲，隔三岔五接廣告，每個月也至少掙個四五千?，F(xiàn)在又折騰短視頻，買了一套燈光設(shè)備和麥克風，拍女兒和她的日常，在屋子里嘰嘰喳喳。他下班早，站旁邊研究觀摩：“你這擺拍，也太假了。”“你懂什么，別人都這樣的。不擺拍哪兒來這么多流量，那粉絲上百萬的敢說沒作假的?！薄暗玫玫?，貴圈太亂。本人不發(fā)表意見?！庇谑堑皖^玩手機游戲，刀光劍影，然后使出一記絕殺，去他媽的老怪。他要好好在另一個世界里放飛。

臥室不大，宋一程買了張行軍床接在原來的床邊，怕硌李葉給她多墊了幾層褥子，后來為了不打擾李葉和女兒睡覺，他就把床搬了客廳。深夜一點半，宋一程從冰箱里摸了瓶可樂，繼續(xù)在電腦前查資料，準備后天王教授演講的PPT報告。李葉從臥室出來上廁所，迷迷糊糊說了句“還不睡”。宋一程不接話，只管盯著電腦敲字“光譜分析”，頓了頓繼續(xù)敲，等他想起李葉，臥室門縫透出的燈光已經(jīng)熄了。

宋一程推了推眼鏡片，視線落在墻上的結(jié)婚照上，李葉手捧紅色馬蹄蓮，靠在他的肩頭。結(jié)婚那會兒，李葉算不上盛世美顏，但西部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自帶的一張立體歐美臉蛋總會讓人眼前一亮。她不要房子不要車，跟他租房闖蕩江湖，兩個人當初大有一番快意人生。李葉心氣那么高的人，而今柴米油鹽沒房沒車的，不知道她心里有沒有一絲后悔跟了他。

周六，老太太來了。宋一程接到李葉電話，就一塊兒打車往車站趕。老太太來之前也沒打招呼，說是過來看自己一個小姐妹。到家里，里三圈外三圈地轉(zhuǎn)悠，“不錯不錯”，從花提包里拎出一袋子奧利奧餅干、果奶、棒棒糖、樂事薯片。李葉接過來看塑料袋上價簽還在呢，沖著宋一程小聲嘀咕：“現(xiàn)買現(xiàn)賣。這些東西三歲小孩能吃嗎？”宋一程倒沒上心，明白老太太粗線條不會照顧人，平時衣食住行都是老頭子打理。按李葉的話說，享福的命。孫女她一條尿布都沒幫換過。

老太太一屁股坐進沙發(fā)，摘了紅絲巾，說，“現(xiàn)在零嘴牌子多，不像我們那時候，就那么幾樣。程程小的時候就喝我的奶，小米稀飯加紅糖……”沒等說完，李葉進了臥室，留下宋一程在客廳陪老太太。

老太太要搭帳篷睡。這叫什么事，宋一程說安排住旅館，老太太聽了堅決不同意，說帳篷的錢不就白花了，再賠上旅館的錢，旅館最便宜一天就要三百多塊錢。李葉主動找宋一程，商量著讓他住帳篷，老太太和李葉孩子一塊兒擠臥室。第一天，老太太的呼嚕就把李葉勸退了。李葉覺淺，一夜沒睡好，只好讓老太太回客廳。

李葉不直播，成日陰沉個臉，對女兒動不動就發(fā)火，要么就扔一邊隨她哭隨她鬧。向粉絲請假的那幾天，推送流量跟坐滑梯一樣哧溜哧溜地往下降。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宋一程覺得那七天漫長得看不到邊，他待在實驗室里拖時間，躲著老婆的黑臉和老太太的嘮叨，恨不得簽證立馬下來飛夏威夷去，他已經(jīng)提前選好了件白底碎花短袖和一雙沙灘洞洞鞋放進手機購物車。

李葉越發(fā)火宋一程回家越晚。后來干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李葉能睡得著嗎？宋一程一回家，她終于爆發(fā)了。宋一程覺得他最委屈，老太太不回去他有什么辦法，畢竟是媽，來城里住住看看孫女。四個人將就一下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嗎。宋一程想得簡單，關(guān)鍵不是將就不了嗎？老太太賭氣，第二天就讓宋一程訂票回家了。宋一程后來知道她和老頭子兩個人吵架才奔這邊來的，心里好受了些。

實驗工作進行得并不順利。要是簡單，教授也不會把課題給他啃了。“這個課題很重要?！边@是王教授經(jīng)常對他說的一句話。項目基金申請都是他宋一程寫的，然后讓王教授過目。哪個不重要呢，都是掛了幾百萬的項目，最小的也有幾十萬。做不出來怎么交差，那輛奧迪估計都坐不踏實。

王教授在組會上對宋一程拍了桌子，“純度才60%，這叫完成嗎？重新查資料做方案?！彼我怀逃X得這不足以構(gòu)成參會換人的理由。純度60%怎么了，相比上次，可提高了10%。他美國簽證都辦好了，王教授說不讓去就不能去了，他心心念念的夏威夷之旅，椰林樹影碧水藍天，轉(zhuǎn)眼就泡了湯。讓他怎么多在實驗上用心，怎么盡快拿出漂亮的數(shù)據(jù)。

那天飄著小雨，厚呢子外套很快掛了一層毛茸茸的水珠。宋一程在池塘邊，一根接一根，抽了半盒的云煙，煙頭丟了一地。廖師傅瞟見了那架勢，乖乖地躲遠處打掃去了。

宋一程沒能把時間都用在項目上。誰想到，送走老太太，女兒就病了。女兒早產(chǎn)體質(zhì)弱，一變天，就發(fā)燒起紅疹子。去年小年醫(yī)生都下了病危，這次沒那么嚴重。今年開春暖了幾天又倒春寒，孩子才惹了病?；ㄥX還算是小事，孩子一直嚷著要爸爸，他陪孩子輸完液，才回單位。宋一程本想向李葉發(fā)難，見李葉的嘴唇急得長出了燎泡，就沒言語。等孩子病好，李葉怪婆婆帶來的細菌，感冒著還跑這邊來住。宋一程只是啊啊啊應(yīng)付，對著手機玩游戲。他實在沒法接話。一邊是自己的媽，一邊是媳婦和孩子，哪個他都得罪不起，所以干脆誰也不幫。

往常宋一程來得早。這幾天，全實驗室人數(shù)他打卡最晚。王教授以為他是因為取消去美國的事鬧的，在小組討論會上，點了這個事情，“有些人因為去不成國外瀟灑就不好好做項目”。正因為沒有指名道姓，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更讓宋一程覺得難堪和憋屈。事后在給王教授開車的時候，看似不經(jīng)意提了女兒的病，王教授不搭話，臉上的褶子都沒動一下。宋一程明白實驗沒進展，王教授不會給他好臉色看了。

五一放長假。李葉動員宋一程去敦煌鳴沙山騎駱駝。宋一程嫌人擠，宅家補覺，然后回學(xué)校繼續(xù)盯實驗。交給劉木木他實在不放心?；瘜W(xué)反應(yīng)是需要時間的。萬一搞砸了哪一個步驟，前功盡棄。李葉折中了一下，提議爬香山不出城，就當鍛煉身體。

香山還不到賞紅葉的時候，人卻多得出奇。路還沒到一半，宋一程就和李葉商量下山，李葉遞給他個眼白，宋一程只好往上爬。李葉開了直播，三百六十度把人照了個全，人挨著人，走兩步挨一步，李葉反倒熱情十足，沖著屏幕里的“家人們”，激動地說個不停，還喊著“我想回家了”。手機鏡頭快要把宋一程掃進去的時候，宋一程干脆別過臉去買礦泉水。六塊錢一瓶！這山腰的小賣部倒樂得人多。

下山的纜車排隊等了兩小時，等兩個人下來天都快黑了。宋一程沒想到劉木木這么不靠譜。

和劉木木一起做實驗的男生，個頭兒和宋一程差不多，穿著白大褂，猛一看，宋一程還以為是自己呢。宋一程一進去，把劉木木嚇了一跳，臉煞白?！皫熜郑悴皇侨ヂ糜瘟藛?？”不等宋一程問，小伙子倒挺大方，說是劉木木的男朋友，叫蘇越，是劉木木請來的救兵。

說了多少遍，這個項目很重要，隨便找個人幫手，萬一搞砸了，誰來負這個責任，王教授把你開了可別怪我。宋一程心里躥火，嘴唇被氣到發(fā)紫。“師兄，這個二甲苯溶液剛加熱到溫度一百四十度，三十分鐘，到八點四十五，就可以停止加熱了?！毙』镒诱f話口音很淡，沒有拖泥帶水。說完，遞過來一張名片，原來他是名華制藥公司的助理研究員。這個公司在業(yè)界口碑好，被稱為生物制藥的黃埔軍校，從那里跳槽出來的人都很搶手。

宋一程瞧小伙子出手專業(yè)麻利，總算松了口氣，劉木木找男朋友的眼光倒不賴，臉色和緩不少。在行業(yè)圈子里，多個敵人多堵墻，多個朋友多條路，萬一以后在學(xué)?？蒲兴觳幌氯チ?，說不定以后人家還能幫自己一把。再說，有這么好的幫手，不至于往外推，最起碼劉木木不會給他制造大麻煩，眼下最重要的是完成實驗數(shù)據(jù)。

一回生二回熟。見宋一程不反感，蘇越來的次數(shù)就多了，兩個人自然就熟絡(luò)了。在公司干過就是不一樣，沒學(xué)生氣，等實驗反應(yīng)的時候愛叫上宋一程出去抽兩口。和宋一程這實驗室老炮兒正對味。

“師兄，你叫我小越越就行，我同事都這么叫我。”宋一程把著煙，拿眼仔細瞧，寬臉龐，小瞇眼，還別說，和那個相聲明星倒有幾分像。

“現(xiàn)在大學(xué)文憑比較尷尬。上比不得碩博，下比不得職高，高不成低不就的。在公司里晉升也一樣。博士最吃香。升職加薪福利待遇，項項先提博士，其次碩士。大學(xué)生就跟流水線工人差不多，年頭得待更久才有機會。師兄，你這學(xué)歷和經(jīng)驗來我們這里最起碼得是個L4高級研究員?！碧K越伸出一巴掌，“薪資這個數(shù)。”

宋一程知道蘇越拿話捧他，但聽著就是舒坦。平時被講師、副教授、教授這些頭銜在頭頂上壓著，說話都矮人一截，說白了，就是沒有優(yōu)越感。宋一程被蘇越一夸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他使勁吐了一口煙，整張臉罩在了云霧里。

小伙子別看是個本科，和研究生比，實操一點兒都不差，幫了宋一程不少忙。有一次，分析圖譜上老是出現(xiàn)雜質(zhì)峰，宋一程本打算向教授申請買根新層析柱，既花錢又耽誤時間，小伙子就提議把層析柱里面的硅基材料全倒了出來，用藥劑洗了一遍，重新裝柱，果然就好使了。把宋一程激動得請他吃了頓東來順的涮羊肉?！皠e說一頓，十頓都沒問題?！边@號人物，哪個實驗室不喜歡，實干出成績。

銅鍋子底的炭火燒得湯水滾燙。蘇越有眼力見兒，往鍋里布肉倒菜，燙熟了讓宋一程先下筷。一筷子羊肉下肚，宋一程接著灌了一大口啤酒，“你在大公司混好了將來可別不要我們劉木木了。”宋一程有意敲打蘇越，萬一劉木木過河拆橋，跑出國甩了你蘇越，哭都來不及?！鞍。瑤熜?，她和你說什么了？我哪兒做得不好？”宋一程腦殼像被夾了一下，心里念叨蘇越，好好好，算我白問，這一口狗糧撒的。有一刻宋一程甚至懷疑蘇越是不是被劉木木捏了什么犯罪把柄，這么死心塌地的。蘇越給宋一程倒上啤酒，啤酒的雪沫兒正咬在杯口，宋一程拍了拍胸脯，“你啊，讀博士都夠格了。要是想報考王教授的研究生，我作為大師兄一百個歡迎。我一定幫你?！?/p>

最近，宋一程添了一樁堵心的事。宋一程開車去接王教授的兒子放學(xué)，順道從幼兒園接上女兒，想著讓女兒也坐坐小轎車，沾沾他爸的光。這福利是他掙來的，是王教授對他的一份信任，沒拿他當外人。誰知道女兒一上車，王教授的兒子就不樂意了，說是他爸爸的車，“你爸就是司機?！卑疡{駛座的宋一程殺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合著在別人眼里，他就是一個司機。是嗎？難道不是嗎？他當初學(xué)車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被領(lǐng)導(dǎo)派上用場。

第二天，王教授塞給宋一程一張茶莊的VIP卡。宋一程沒推掉，一是給王教授面子，二是不收反倒顯得自己小氣，跟一個小孩子較真兒。那茶莊，非會員不得入。門臉氣派，古色古香，宋一程路過沒進去過，聽說里面裝修仿的是蘇州園林，太湖石都是從南邊揚州空運來的。但他一看見那張卡心里就膈應(yīng)，李葉知道了這事，同意在二手網(wǎng)上賣了，把這筆錢再想辦法送回給王教授。

小暑一過，很快是王教授的生日。王教授是李葉曾經(jīng)的導(dǎo)師，也是憑著這層關(guān)系，宋一程才有機會來到學(xué)校里做博士后。本來這層關(guān)系就是隔著紗，薄，但多層關(guān)系就多分把握，以后還指望著王教授寫推薦信呢。“天大的事，被捅了肺管子戳了心窩子，當著王教授的面，你都得給我樂呵呵的?！崩钊~一邊哄孩子喝小米蔬菜粥，一邊催宋一程趕緊起床穿衣服。趁著王教授生日，挑一份好茶葉送。

茶葉店里，剛巧劉木木和蘇越在給王教授挑茶，讓宋一程幫忙把把關(guān)。宋一程瞧著劉木木手里的信陽毛尖，說“雨前茶，這茶不錯，你們年輕人喜歡綠茶，清心明目，去膩消食。不過，咱王教授喜歡紅茶，降血糖……”李葉從背后拽了拽宋一程的衣角，說：“老宋，咱們再去商場里別的地方逛逛。”宋一程看著李葉遞過來的眼神，和劉木木兩人打了招呼就走了。

“川紅?！彼我怀谈钊~在商場里走馬觀花轉(zhuǎn)了一遭，李葉才拉宋一程回茶葉店打聽，剛才那兩個年輕人買的什么茶葉。沒想到劉木木兩個人出手還挺闊綽，買的檔次不低。宋一程和李葉，只好在兩千塊柜臺上，徘徊了好一會兒，問哪里種，幾月收，價格貴在哪兒，東西好在哪兒，泡幾泡出色，老板不耐煩，打著文人扇，應(yīng)付幾句招呼別的客人去了。兩口子最后咬牙買了兩盒金駿眉，總不能被師弟師妹們比下去吧。雖說出了不少血，王教授那里可給了兩口子好臉，值了。

蘇越今兒遞的煙是登喜路?！皠⒛灸咀屇闾岬??！薄芭恫皇?。我是……”要是劉木木直接來找宋一程，宋一程肯定要罵人。但蘇越張口，宋一程覺得他有點兒可憐。那么要強的大小伙子，能張嘴說出這話來，臉面是一點兒都沒給自己個留。宋一程知道他的小心思，這種事在圈子里也不少見。如果這次論文能通過，劉木木能混個第三作者，那就算完成了一大半的碩士發(fā)表指標。后面一年她就可以稍微輕松一些，至少畢業(yè)的壓力不用那么大。想到這，他心里又有點兒瞧不起蘇越。他操心過了頭，像劉木木的老媽子?！斑@事我就當你沒說過。”宋一程臉硬如鐵，掐了煙撂下話，轉(zhuǎn)身回實驗室去了。

沒多久劉木木休學(xué)了。說來，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那晚，做實驗的時候，劉木木犯了癲癇。至今回想起來她發(fā)病，宋一程還心驚膽戰(zhàn)，多虧蘇越處理得當，把毛巾塞進了她牙關(guān)才沒咬傷舌頭。課題組包括王教授，沒人會想到，劉木木看著挺陽光開朗一女孩，背著這么大的心思。

手續(xù)是蘇越來辦的?！坝幸粌赡隂]犯病了，沒想到還是犯了。”宋一程幫他一塊兒收拾劉木木的東西，回憶之前蘇越說過的話，宋一程在心里把蘇越抬高了幾分，不再當他是個初入社會扮老練的戀愛腦，而是個敢擔當?shù)恼婺腥恕?/p>

辦公桌上那盆金盞，沒留神，半年過去了居然還活著。宋一程攔下蘇越，“放這里吧。我?guī)退B(yǎng)著?！?/p>

入冬的時候，宋一程查出甲狀腺癌，做了切除手術(shù)。手術(shù)前實驗辦了交接，王教授特地來醫(yī)院看望他，讓他安心養(yǎng)病，別操心實驗的事了。雖不是大手術(shù)，惦記著隔在手術(shù)門外的女兒和李葉，宋一程當時還是不免緊張。后來躺在病床上的他一身輕松，想想之前一天假都不敢請，別提陪孩子，就說有一次出差發(fā)生車禍，臉被鏡片劃破流了血，顧不得去醫(yī)院，也沒和出租車司機扯皮賠償，就直接去車站趕火車了?，F(xiàn)在，他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躺平一會兒。

他做了一個夢，那么俗那么真。買了車買了房，全家住進大平層，窗簾是李葉最喜歡的素紗，墻壁是女兒最愛的公主粉，大塊大塊的陽光落進房間，他在廚房做羹湯，李葉陪著女兒正在彈鋼琴。

蘇越送來了水果籃和一大捧百合。說劉木木想來，可病情還不穩(wěn)定，就托他來看看。劉木木有心了，身體不好，還惦記別人，宋一程后悔過去對她嚴苛了些。相比她的病，宋一程幸運多了。

劉木木退學(xué)的消息讓宋一程吃了一驚?！八輰W(xué)多好，等病好了再回來。干嘛非要退學(xué)？”“她覺得不是那塊料，自己不開心還拖累別人?，F(xiàn)在打算回老家考公務(wù)員，她家有個小叔就在稅務(wù)局?！彼我怀谈胫捞K越接下來怎么辦。異地戀？那不靠譜啊。他說，“準備考她老家那邊大學(xué)的博士。在名華制藥工資是不少，但是吧，糟心，手機里七八個工作群組輪番轟炸，更別提拉的小群了，我正好借這個機會再學(xué)習?！彼我怀逃X得他整個人看上去比原來穩(wěn)了，心穩(wěn)了。

送走蘇越，宋一程見窗外云層厚實了不少。這天剛好是冬至，李葉帶著女兒給宋一程送來了熱乎乎的餃子。沒一會兒，雪花簌簌，飛舞在城市的上空。宋一程知道，不久，這個城市的外殼將會被白色填滿。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