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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愛河

2024-12-03 00:00草白
廣州文藝 2024年11期

隨生死流,入大愛河。

——《華嚴(yán)經(jīng)》

那天,廖青以為電話里的人是幾天前剛剛拜訪過的公司客戶,越聽越覺不對勁,暗沉,沙啞,充滿倦意。終于,她想起聲音的主人——李凱旋,高中同學(xué),畢業(yè)后倆人再沒聯(lián)系過。八年了,這個人約她在一家叫“食悅”的餐廳見面,說有要事相告。她猶豫不定,要不要去?“電話里說不清楚,還是見面聊吧。沒準(zhǔn)兒,這事兒會讓你覺得……震驚?!彼尖獍胩欤龑嵲谙氩怀鲞€有什么事能“震驚”到她。

那天,她到“食悅”后略坐了會兒,李凱旋就來了。幾乎沒有寒暄和客套,一上來便直奔主題,“你還記得王志嗎?他出家了。”“啊,什么?”她驚異的表情恰好印證了此前對方的推測。那一刻,她身體挺得筆直,表情瞬間頓住了。一旁的李凱旋語速飛快,從如何獲知此事,如何遍尋不著,又如何找到她的電話趕來相見。

原來,王志老家早已人去樓空,父母親為了給他們兄弟倆交學(xué)費,青年時代起一直在外打工,至今仍居無定所。高中時,王志經(jīng)常自嘲是改革開放后第一代留守兒童,天天在家盼過年。但有幾年,他的父母親連過年都沒回來,人沒來,只寄回錢。當(dāng)年,她和王志關(guān)系不錯,對他家中事也略知一二。高三那年春節(jié),南方暴雪,王志的父母沒買到火車票,飛機票又貴得離譜,干脆不回了。王志只好留在學(xué)校過年,年夜飯還是在班主任家吃的。此刻,往事在廖青腦海里橫沖直撞,就像一群深度缺氧的魚爭相浮上水面。

“起先,我還不相信,跑去問他單位里的同事,才知道他早就辭職不干了,可他什么也沒和我說啊……”李凱旋和王志不僅是蒙城一中的同學(xué),還是大學(xué)校友,一個活躍,一個莊肅,人群中這類人好像天生就該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但廖青知道,倆人之間的情誼來自當(dāng)年的一段小插曲。某年暑假,地理社的幾個男生結(jié)伴去天荒坪看流星。那次野外實踐中,李凱旋將莽草認作八角帶回駐地,差點兒丟了性命,還是瘦小的王志連夜將他背到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催吐。值班醫(yī)生說,要是再晚來幾個小時,后果不堪設(shè)想。后來,李凱旋逢人就說王志是他的救命恩人,要是誰敢欺負王志,那就是和他過不去。高考填志愿時,李凱旋為了與王志入讀同一學(xué)校,不惜浪費了十幾分。

“他具體是做哪一行的?”

“IT業(yè)?!?/p>

“年薪多少?”

“三四十萬吧,或許還不止?!?/p>

“談女朋友了嗎?”

“還沒吧?!?/p>

“買房了嗎?”

“還沒有。”

“父母親呢?”

“都還健在。”

“他看佛經(jīng)嗎?”

“不看啊。他都不怎么看書。倒是經(jīng)常打游戲,熬夜打?!?/p>

“他斷食嗎?”

“吃得比我都多。”

……

她每提出一個可能的緣由,李凱旋都搖頭。到后來,無論她說什么,他都搖頭。廖青懊惱,想不通,“那他到底為什么出家,你倒說說看啊?”

那晚,李凱旋借酒澆愁,很快就把自己灌迷糊了。喝高了時,他站到椅子上大聲宣告,從今往后,倆人要結(jié)成牢固同盟,“就算為了王志,我們也應(yīng)該這么做?!笨伤麄兡茏鍪裁茨兀y道要把那個出家人從佛門凈土拉回紅塵世界?

回到家,廖青找出塵封已久的畢業(yè)照,還有當(dāng)年同學(xué)外出游玩時的合影,其中就有王志的身影。略顯矮瘦的身材,娃娃臉,顯得稚氣未脫。不怎么看鏡頭,好像被人臨時拉到合影里湊數(shù),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同時,似乎又知曉自己被很多目光注視著,享受被簇擁的感覺。——此刻躲在某寺廟里的王志是不是也在暗暗得意,知道自己被人惦記著、關(guān)注著,卻不必親自出面澄清。廖青無從猜測王志的內(nèi)心,他們實在太久沒有推心置腹地談過了。

自餐館見面后,李凱旋時不時電話聯(lián)系她,且三句不離王志。“王志說給你點過生日歌,但沒告訴你。你知道這事嗎?”她心頭一怔,想起一件露淹塵封的往事。彼時,她已念大一,某天有同學(xué)忽然跑來告訴她,有人在電臺里為她點孫悅的《祝你平安》。當(dāng)時,她還興奮地猜來猜去,還以為是哪個暗戀對象所為。

“大學(xué)里,王志一個女朋友都沒談過。我問他怎么回事,他吐出你的名字,又說你們之間其實也沒啥,就是好朋友關(guān)系。我當(dāng)然不信了。為好朋友點歌,天經(jīng)地義,為什么要偷偷摸摸不告訴呢……”李凱旋的語氣讓她很不舒服,好像某件只在頭腦里發(fā)生過一秒鐘的事居然成了呈堂證供。

“依你這么說,他是為了我才出家,那我怎么不知道呢……”她莫名地有些生氣,卻沒有足夠的理由發(fā)作。

電話那頭,李凱旋好久沒吭聲,似乎在猜測她的話中到底有幾分真意。

她不得不大聲叫嚷道:“我說沒關(guān)系就是沒關(guān)系,你愛信不信?!蹦谴?,還是她主動結(jié)束通話,說爐子上的水開了,她要去拔電線插座。

之后一個多月里,李凱旋沒打電話來。有幾次,她想發(fā)信息過去詢問,最終還是作罷。每次看見王志那張稚氣未脫的臉穿越時空來到眼前,她本能地感到慌亂,好像自己要對他如今的狀況負責(zé)。當(dāng)然,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愿承認的。

一天午后,她從客戶辦公室出來,路過一個新修的公園,被門口的大型雕塑群吸引——抽象的人體造型,既瘦且長,宛如奔跑的幽靈。她想起賈科梅蒂的作品。猶豫間,她不覺抬腳走了進去,沒想到里面藏著一個大湖。微風(fēng)吹拂,水波瀲滟,掀起一陣陣微小難以察覺的風(fēng)浪。她站到離湖最近的地方,感到它似在擴大,水汽隨之漫溢而出,又被什么東西擋了回去。當(dāng)年,他們就讀的高中附近也有一個湖泊。體育課上,老師會指揮隊伍跑出操場,跑到湖邊,繞著湖面跑三圈。跑完了才允許自由活動,看風(fēng)景。王志體弱,混在人群中偷懶,沒少挨體育老師的罵。

多年后,他還會說:“跑那么快有什么用啊。人為什么要靠跑步來證明自己身體好呢。我就想跑慢一點兒,邊跑邊看風(fēng)景,多好啊。什么也不耽誤?!彼偸恰巴崂怼币淮蠖眩蚪驑返溃緵]人聽他的。他本人也毫不在意,照樣我行我素,高考填志愿也是如此。當(dāng)年,很多男生都報傳統(tǒng)工科,機械、土木、電氣什么的,只有他未卜先知填了計算機,還說什么以后這個專業(yè)最賺錢。等賺到錢,他就歇幾年。人們上班的最終目的不就是為了不再上班嗎?

難道,他的“出家”就是所謂的“不再上班”?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渾身一激靈。其實,在李凱旋找來之前,王志曾在QQ上給她留過言。那會兒,他大概還過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雖說心有不滿和荒寂,但還沒有完全放手。

王志的留言還在,沒有任何看破紅塵的端倪。她的回復(fù)也在,無非是叫他務(wù)實一點兒,多和人群接觸,別七想八想。當(dāng)初,他也是滿口答應(yīng)的。倒是他寫在QQ空間里那些類似囈語的話,讓她心有戚戚。某種意義上,他們是同類人。

“公司對面有片廢棄的野地,我常去那里玩,甚至上班時間也偷偷溜出來過,好幾次他們都找不到我,還以為我去哪里了呢。哈哈哈。我在里面看他們釣魚、下棋,還有人彎腰掘地、種菜,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根本沒時間理會別人的意見。這些人都沒有上班啊,可都活得挺好的,也沒見誰餓死啊。當(dāng)初選擇讀大學(xué)、上班這條路,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呢,錯得離譜。誰能告訴我!”

“今天,有女孩沒來上班。昨天,她也沒來。直到今天,他們才知道她猝死在出租房里,聽說做項目做到凌晨,最后一條微信通話還是關(guān)于工作的。她是十三樓的,我沒見過她,也有可能在電梯里碰見過。我問隔壁工位的同事那女孩長什么樣?同事丟給我一個白眼,氣呼呼地走了。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生氣,想了一整天,也沒想明白。”

“終于等來周末了,本以為可以好好睡上一覺,沒想到被小區(qū)里的裝修聲吵醒了。在大街上走了一整天,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城市之大,無人認識,無處可去。很想攔住迎面走來的人,問問他們,你們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嗎?”

……

最后一條日志上,倒只有短短幾行字:我觸及什么,什么就破碎。

搞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么。

她上網(wǎng)搜了搜,這是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話。

她試著給王志留言,詢問他現(xiàn)在的情況,為什么躲著他們?自然沒收到任何回復(fù)。她第一次感悟到“人間蒸發(fā)”這詞的確切含義?,F(xiàn)在,王志是徹底地人間蒸發(fā)了。如果不是李凱旋時不時地提醒她這個人的存在,她懷疑自己遲早會忘了他,就像忘記另一個自己。畢業(yè)后這幾年,她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也不知為何而忙。

常常是酒后微醺之際,李凱旋的電話便如約而至。電話中,他的話音有些結(jié)巴,還有些夸張。好像只要喝點兒酒,王志就會從他的酒杯里跳出來,擾亂他的心智。李凱旋的口頭禪總是,“讓我們來聊聊王志吧。我敢說,他是我們同學(xué)中最古怪、最有膽量的一個”。

于是,王志的陳年舊事被一件件翻揀出來,歷久彌新。

比如,當(dāng)年的教學(xué)樓后面有條臭水溝,每到夏天,學(xué)生們不得不捂著鼻子上課。王志去各個班級游說,希望每個人都參與進來——捐錢的捐錢,出力的出力,撒小蘇打粉和白醋以除臭和殺菌;待水質(zhì)干凈后,養(yǎng)魚提高溝水含氧量,杜絕臭味再次漫溢。方案切實可行,但沒有人聽他的。他并不氣餒,自己花錢買了小蘇打粉和白醋,盡管最終被校方叫停。

在李凱旋的追溯中,王志的形象變得從未有過地高大。“這么多同學(xué)中,也只有王志會這么做。他的腦袋瓜總是和別人的不太一樣?!?/p>

“如果是你,如果有一天也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我說的是如果,你也會這么做嗎?”她說的是出家,問李凱旋會不會像王志那樣選擇出家。

“如果我知道王志為什么這么做,或許我也會?!崩顒P旋毫不猶豫地說。

可這相當(dāng)于廢話,因為他們對王志的情況實在一無所知,甚至比一無所知還要糟糕。要是真的一無所知,也就不必去操心這些了。

即使木已成舟,她還是無法想象王志剃著光頭、穿著袈裟、成日敲木魚、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的場景,好像換了一身衣服便相當(dāng)于換了一個世界;那可不是一般的衣服,那是袈裟啊,是為求解脫之人準(zhǔn)備的法衣。

時隔八年,當(dāng)廖青重新回憶往事——因袈裟的出現(xiàn),過往一切好似憑空具備了某種預(yù)示意味。比如說,學(xué)生時代的王志從不吃肉,連肉包子里的肉都要吐掉,連芹菜炒肉絲里的那點兒肉都無法容忍,這大概讓他更容易適應(yīng)寺廟生活吧,簡直是如魚得水。

可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王志和寺廟有什么關(guān)系。有一年,學(xué)校組織去國清寺春游,別的同學(xué)除了拜文殊菩薩,還把大殿里的觀音菩薩、地藏王菩薩、釋迦牟尼佛等統(tǒng)統(tǒng)拜了個遍,只有王志一直站在那棵隋梅下舉著同學(xué)借給他的傻瓜相機拍個不停。

“可能,這事并沒我們想象中那么復(fù)雜。當(dāng)年,李叔同就因為接觸了一本講絕食的書才變成弘一法師……”她試探地說。

“我倒覺得此事一點兒也不簡單?!崩顒P旋的語氣異常篤定,“我還在做深入調(diào)查,一定要把它搞清楚。如果你想到什么,別忘了告訴我。”

她還能想到什么呢,又不可能把QQ空間里那些沒來由的話當(dāng)作證據(jù),來證明他厭世已久,出家之心昭然若揭。那種牢騷話,哪個人沒發(fā)過啊。不同的是,王志在步入社會多年后,還在尋找所謂生活的意義,實在是幼稚得可笑。

那天午后,她在拜訪完客戶結(jié)束,帶著低落和沮喪的心情再次拐進那個帶湖的公園。踏進公園大門不久,李凱旋的電話就來了,“我終于搞清楚王志為什么出家了”,他的語氣像是哥倫布又發(fā)現(xiàn)了某塊漂移大陸。廖青以為他在哪個深山古寺里找到王志本人,一番調(diào)查記者的深入采訪后才獲知實情。

“是他母親告訴我的?!崩顒P旋的聲音中混雜著山間的風(fēng)聲,“我找到他父母現(xiàn)在住的地方。他母親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了我。”

“你在哪里?”

“在一個山里,老人家在這里幫人種葡萄。”

“那他為啥出家呢?”廖青的心瞬間被拎起來,好似下一刻便有驚天大秘密在耳畔炸響。

“這個嘛。”李凱旋頓了頓,才笑著說,“你說得沒錯,原因真沒那么復(fù)雜,他從小就有個夢想,工作后把父母花在他身上的錢全都還掉,然后再了無牽掛地出家?!?/p>

“這就是全部原因,沒有別的?”

“對。他母親這么告訴我的?!?/p>

“小時候說過的話,誰會當(dāng)真呢?!?/p>

“可他就是這樣的人?!?/p>

“沒別的原因?你確定?”

“當(dāng)然不能。我又不是他,我能確定什么?。俊崩顒P旋大聲說道。電話那頭傳來呼呼的風(fēng)聲。一時間,兩人都有些無話了。

后來,電話斷了,通話戛然而止。她在湖邊走到日暮時分,早春的風(fēng)灌進脖子里,仍有噬骨的涼意?;貋砗螅尤桓忻傲?,在床上躺了三天。

這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李凱旋再也沒有打電話來,沒有人在她面前提及王志。只有坐在自家窗前喝茶或發(fā)呆時,腦海里偶爾會閃現(xiàn)他的身影。還是高中時代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套一件松松垮垮的袈裟走在寺廟高高低低的臺階上,望著洶涌而至的信徒或香客,就像望向自己的前世。在心里,她無法完全認同李凱旋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那頂多是部分事實,是海上浮現(xiàn)的八分之一冰山,而底下的八分之七誰也不知隱藏著什么。

她比從前更想了解王志的一切,好像有扇門被推開了,在她以為是墻的地方居然開了扇門。除了頻繁地訪問他的QQ空間,將每一條日志反復(fù)瀏覽,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那段時間,她辭掉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在城市的街道上游蕩,灑水車駛過后的柏油路面,濕漉而黝黑。綠化帶里搖曳的紫花上還帶著清晨一閃而逝的露水。轉(zhuǎn)眼已是午后,曬禿的草地上挺著一頂頂彩色帳篷,小孩和大人鉆進鉆出。城墻、綠皮火車、護城河,所有微小瑣屑之物都在低處閃光,吸引她進入其中。

那天,她穿過廢棄鐵軌和土路兩旁的草叢,路盡頭出現(xiàn)寺廟的土墻和飛檐,好似某座被掩藏的舊宮殿。猶豫片刻后,她躡手躡腳走了進去。香煙繚繞,燭光在昏暗的佛像后面閃爍,隱隱的誦經(jīng)聲從殿后傳來。一切顯得寧靜而恍惚。佛堂隔斷用的是竹席簾,僧侶房間用的也是厚的竹制遮光簾,或干脆什么遮擋物也沒有。她想起家中新?lián)Q的窗簾,淡綠色紗布上分布著植物葉脈似的花紋,陽光從外面斜射進來就像來自遙遠的森林或夢境。

兒時,她的房間對著一條小路,常常有人在她睡覺時談笑著從窗前走過,她很害怕他們忽然停下趴在那里偷看——即使屋子是暗的,即使什么也看不見,還是無比擔(dān)憂。

其間,她回了趟蒙城,高中校園仍躲在鐵柵欄里安然無恙。年輕學(xué)子們重復(fù)著他們當(dāng)年的生活,懵懂稚嫩的臉龐上根本讀不出關(guān)于命運的任何暗示,有些東西被隱藏得很深,遠沒到顯山露水的時候。

她在那條曾經(jīng)出沒的街道上走來走去,辨認和聞嗅著記憶殘留的氣味——好像因此便能找回過去,但她只找到一個門廳破爛的郵局,當(dāng)街立著一只油漆脫落的郵筒,里面塞滿枯枝敗葉。曾經(jīng)熱鬧一時的書信傳遞已被廣告單頁和銀行對賬單所取代。她忽然想起,她和王志曾是筆友,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寫信,再偷偷摸摸放到收發(fā)室,各自去取。當(dāng)然都用了化名。即使被人撿到,也不會釀成軒然大波。

這一度被遺忘的往事忽然涌上心頭。她對當(dāng)年的行為感到吃驚,同一間學(xué)校的人為何頻繁寫信,到底寫了什么?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末,筆友熱風(fēng)靡一時。每個中學(xué)生平均下來都有一兩個遠方的朋友,以筆談的形式見面,所謂“見信如晤”。一段時間后,她和王志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移注到身邊之人上,也是“見信如晤”,也是“筆談竟夕、極為契合”,還省了郵票錢,省了等信的焦躁。

她的交友信息在油印的校報上刊登出來后,一開始每星期都能收到厚厚一沓信件,之后越來越少。兩個月后,便只剩下一來一往。那個人有個文縐縐的筆名:子谷(她后來才知道,那是民國詩僧蘇曼殊的字)。于是,子谷和安妮開始了一年多的書信往來,校園里迎面走來,卻不知誰是子谷,誰是安妮。到了高二,文理分班后,他們進了同一間教室,通信才戛然而止。至今,她還記得帶藍色格子的白紙、英雄牌純藍墨水、漏水的鋼筆,后者常常導(dǎo)致右手中指指間關(guān)節(jié)處帶著暈染開去的墨痕。

那時,還有一件讓她頗為困擾之事發(fā)生。母親忽然在她高考前夕丟下工作返回家中,并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房,要親自給她做飯和洗衣。她死活也不愿搬到外面與母親同住,只答應(yīng)每天晚上回去吃飯,周末再逗留半天。說起來,她的境遇和王志也差不了多少,都是留守兒童,好在她有祖父母照顧,而王志寄居在外婆家,初一那年,連唯一的老外婆也離開了他。有一次,母親讓她請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一起來家里吃飯,其中就有王志。考上大學(xué)后,母親卻警告她,別和王志走得太近,理由是,“從小不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小孩,性格乖僻,容易做出極端事”。那時,母親的擔(dān)心已是多余。高中一畢業(yè),她和王志好像自動解除了某種合約,各走各路,自然而然疏遠了。

她對著校門口小賣部拍了一張照。

當(dāng)年,王志常常在這里買棒冰吃,哪怕下雪天也照吃不誤。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在學(xué)生時代不該毫無端倪啊,她拼命回想著,卻一無所獲。

再次接到李凱旋電話是在一個秋日的傍晚。

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廖青愣了兩秒鐘,才意識到自己已將他刪除了。那時候,她正處于新工作的適應(yīng)期,干什么都要小跑著才能完成。臨睡前的片刻恍惚讓她來不及做出更多反應(yīng),身體便被睡夢占據(jù)了。當(dāng)李凱旋的聲音于耳邊再次響起,一切都顯得極不真實。李凱旋告訴她,王志還俗了,現(xiàn)在住在老家,他父母也從外地回來了。

“怎么回事啊,出家了還可以還俗嗎?”她腦子一片混亂,幾乎無法正常思考。

“他父親病了,把他留的錢都花光了,還不夠。他們沒辦法了,只好去廟里找他?!绷吻嘞胂笸踔久摰趑卖?,從寺院大門出來,一路頂著光頭,在眾目睽睽下回到老家,跪到老父床前泣不成聲。不知道為什么,廖青總覺得不是生病的父親把王志喊回家,而是他自己想回來。上學(xué)的時候她就知道,王志不會為任何人改變自己,認準(zhǔn)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這之后發(fā)生的一件件事情,快節(jié)奏,無阻擋,幾乎是一氣呵成。李凱旋找王志去了,李凱旋借給王志錢,李凱旋幫王志找到工作。王志父親過世了。王志欠了一屁股債。王志買房了。王志終于也結(jié)婚了。

其間,廖青始終沒有和王志見上一面。王志也來省城工作,經(jīng)常和李凱旋混在一起。好幾次,他們?nèi)瞬铧c兒見面了。

其間,李凱旋給廖青發(fā)過三個短視頻,都與王志有關(guān)。

第一個視頻里的王志,頭發(fā)還很短,腦袋像個青瓜,站在皂莢樹下給病中的老父洗頭。他滿頭白發(fā)的老母站在另一棵皂莢樹下,神情恍惚,一臉夢游者的表情。

第二個視頻里的王志,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能蓋住前額了,穿一件藏青色夾克單衣,坐在鬧市區(qū)的星巴克門口喝咖啡。他表情凝重,心事重重,好像一個重返人間不久的少年,對眼前的一切尚感茫然無措。

第三個視頻里,王志結(jié)婚了。他的頭發(fā)沒有變得更長,卻更具造型感,也更亮了。他穿著新人禮服,站在酒店門口,對著來賓鞠躬、微笑,嘴里一直說著謝謝光臨,謝謝光臨,像電視里的日本男人。他身邊站著盛裝的新娘,身材嬌小,個頭比他略矮一點點,穿著法式一字肩婚紗,笑容太滿,整個地要從臉上溢出來。典禮上,司儀問新郎,無論她將來是富有還是貧窮,健康或疾病,你都愿意和她永遠在一起嗎?王志大聲答道:愿意。司儀又以相同的話詢問新娘,也得到了無比堅定的回答。

廖青從沒見過如此般配的新人,“王志看著很幸福啊,看來還俗是還對了。”她由衷地為他高興。

“就是啊,兄弟們在一起多好,美人多好,人世間多好?!?/p>

“活著多好?!?/p>

緊接著,李凱旋忽然在微信里打出滿屏的笑臉,把整個對話框撐滿,又繼續(xù)復(fù)制粘貼,繼續(xù)發(fā)送笑臉。大笑,壞笑,齜牙咧嘴地笑——眼睛部分瞇成上翹的弧形,眼輪匝肌嚴(yán)重收縮,顴肌也被牽動起來。滿坑滿谷的笑臉。

她有些嚇著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第二天,李凱旋打電話告訴她,昨晚他又和王志在一起,這家伙太能喝了,連著喝了一斤白酒,還不盡興,嚷著要去酒吧喝?!澳且淮蠖研δ樉褪峭踔灸昧宋业氖謾C發(fā)的。”李凱旋解釋道,“他昨天其實想給你打電話來著?!?/p>

她沒吭聲。聽說王志在電器公司做市場營銷,出于工作原因經(jīng)常喝醉。學(xué)生時代的他可是滴酒不沾,出家那幾年怕也沒機會喝,現(xiàn)在如此放縱地大喝,真不知什么意思。

“你還不知道吧,結(jié)婚那天,他都把自己喝到急診室里去了,還不讓伴郎幫忙喝。好像酒是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可不能讓人白占了便宜呀。”李凱旋笑著說。

她親眼見過王志眼睛也不眨地咬下三根冰棍兒——那可是零攝氏度左右的冬天?,F(xiàn)在,冰塊置換成酒精,那可比冰塊作用大多了,它能帶來眩暈、迷幻、沉醉、歡樂,甚至斷片、遺忘、窒息,什么都有可能。

剛從寺廟出來那陣,廖青很想與王志見上一面。那時候,王志還陪在老父身邊盡孝。有一次,她約了高中同學(xué)前往。高速路上,她們的汽車被追尾,后備廂撞出一個大窟窿,終是沒見成。廖青很想問問王志寺廟里的生活,她對那種地方感到好奇。恰巧,社區(qū)里做保潔工作的張阿姨在某寺院當(dāng)義工。張阿姨告訴她,寺廟這種地方最重要的是保持清潔,她擦洗佛像身上的塵灰比擦洗自家地板還要勤快。而且,在寺廟做義工,最能積德行善。

那年底,廖青猶豫再三后,也加入義工群。

她跟著去了郊區(qū)一寺廟,幫著搞環(huán)境衛(wèi)生和做空間綠化。用大剪刀修剪紅葉石楠樹籬。給佛堂里的柱子刷油漆。清掃過道上的落葉。她看見一個僧人在佛經(jīng)下藏了手機,誦經(jīng)時偷偷拿出來看。方丈房間里有茅臺酒,他本人用的則是最新款的蘋果手機。食堂里的五常大米和食用油都是居士贈送的,根本吃不完。

這里的寺廟和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吃的喝的應(yīng)有盡有。僧人也有娛樂和社交,除了身披袈裟,除了要宿在僧寮里,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甚至比外面辛苦打拼的人還要富足些。張阿姨告訴她,不是所有的寺廟都這樣,“也有地處偏僻,條件差,沒人去的”。那之后,她又隨義工群去了離城市更遠些的廟宇。

其中有一座叫中峰寺的,建在半山坡,山下有廢棄的采石場,離得最近的村莊也在五公里之外。那里,香火更寥落些,建筑也更為荒廢和破落,佛像立在壁龕里,好似沉睡了上千年之久。僧人們自己種稻子和麥子,到了晾曬季,寺院空地上見縫插針地躺著黃燦燦的稻谷和麥粒,還有圓滾滾的黃豆,充滿人間煙火氣。

她們幫助收割,晾曬,收納。有幾天,她和幾個義工吃住都在那里。到了深夜,明月疏星,萬籟俱寂,夜行動物出場了。它們自由而大聲地鳴叫著,一聲接一聲,像煙火劃過岑寂的星空。在此之前,她從沒有覺得黑夜是一些物種把空間讓給另一些更古老的物種,它們輪流在天地這個大舞臺上扮演不同角色。或許有些夜行動物,就是由晝伏的轉(zhuǎn)換而來,它們不定期地在A面的陽光和B面的月光之間穿梭往來。

她們還去深山里的荒寺。那些地方幾乎毫無香火可言,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來。孤獨的老僧除了料理佛事,還須親自砍柴生火煮飯。實在無事可做時,便坐在僧舍的蒲團上喝茶、打盹兒。就是在那里,她學(xué)會了飲茶。窗外深山云起,室內(nèi)茶香繚繞,隱隱的花香、果香、淡蜜香,混雜在一起。茶湯淡金、橙黃,明亮而溫暖,讓她感到莫名的安慰。

她的生活在工作和義工之間切換,在人群中講了太多話,到了山里便可以一語不發(fā)。在山里沉思夠了,再回到城里,體內(nèi)的大小血管好似被疏通一遍,神清氣爽了許多。

那日,李凱旋忽然約她吃飯,說還有王志,就他們?nèi)齻€人,老同學(xué),敘敘舊。她想了想,答應(yīng)下來。她幾乎沒有和王志好好交談過。上次見面,還是在銀泰百貨的周大福珠寶展柜。王志陪一個女人在挑選黃金飾品。顯然,那女人便是視頻里嬌小玲瓏的新娘,但那天她足蹬一雙七厘米以上的細高跟,挺拔地站在那里——這給了廖青她們不是同一人的錯覺??蓱z的王志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勉強能搭上女人肩膀,他指著柜臺里面的陳列物,在女人耳邊嘀咕著什么。女人始終一副疏離的表情,連那些熠熠閃光的物品都無法讓她的目光多停留一會兒。

那天,王志爽約了,等到飯店快打烊,還是不見人影,連電話也打不通。李凱旋憂心忡忡,一會兒說我們走吧,這個人不會來了,一會兒又說我們還是再等等他吧,弄得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幾年,為了賺錢,他差點兒把命都搭上了。無論多么難啃的骨頭,他都愿意去啃。其實也沒什么好辦法,就是喝酒。他喝了吐,吐了喝,一場接一場。都不把自己當(dāng)個人?!?/p>

“還不是為了那個老婆。女人花錢如流水。更過分的是,她還在網(wǎng)上賭博,欠了一屁股債,直到銀行要來查封房子,王志才知道出事了。我們勸他離婚,他死活不同意,一定要為她還債,說要是自己不這么做,她就活不了了……”

廖青深吸一口氣,這些事情,她居然一無所知。

“你還不知道吧,王志的父親就死于肝癌,勞累加酗酒,毛病就這么落下了。他比誰都清楚這么做的后果,根本就是義無反顧啊?!?/p>

“太傻了,居然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p>

“他就是這么個死腦筋的人?!?/p>

“嗯,蠢貨一個。”她忍不住低聲罵道。她知道王志和那女人并沒有小孩,本可以置身事外的,社會上很多人不都這樣嗎?

“我跟他講,可以先離婚,把財產(chǎn)分割清楚——這樣銀行就不會沒收他的房子,私底下還可以住一起,照樣管那女人的事,就是換一種方式。他就是不聽?!?/p>

“他不會聽的?!?/p>

“但他真的把所有欠賬都還掉了,兩年還了五十多萬?!?/p>

“天哪,這都怎么做到的啊——”

“他兼職做好幾份工,一有空就跑外賣,不要命一樣?!?/p>

“那真的是不要命了……”她瞬間感到悲從中來。

“有一次,他喝醉了,還和我說什么答應(yīng)別人的事一定要做到?!崩顒P旋搖頭,“我不知道他答應(yīng)人家什么了,從沒見過這么一根筋的人?!?/p>

廖青想起短視頻里的結(jié)婚誓言,心底泛起一陣酸楚。

“我想不明白,他居然是這樣的人,這么幼稚,這么不顧一切,把好好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我承認自己不了解他,簡直是一無所知?!崩顒P旋說著說著,眼底居然泛起淚花。

那晚,他們終究沒有等到王志。飯館離開時,李凱旋恨恨地說:“早知如此,當(dāng)初還不如別還俗算了。”

她想說什么,卻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

重寧寺再遇王志,已是半年后了。

離他上一次還俗過去整八年了。

他穿著布袍坐在誦經(jīng)的僧人中間,低著頭,喉結(jié)一鼓一鼓的,念念有詞。這還是廖青第一次看見王志穿這種衣服,它的顏色與寺廟外墻的顏色一模一樣,好像穿這種顏色的人只配生活在這里,到任何地方去都顯得突兀和格格不入。

重寧寺位于層巒疊嶂的山坳里,明朝時有曾姓讀書人為避戰(zhàn)亂,在此修建書院,供附近讀書之人苦讀求取功名。棄而不用后,木頭房子朽爛得很快,又遭山火焚毀,很快實體不存。重寧寺便是在原有書院遺址上慢慢擴建而成,因地處僻遠,香火始終不盛。遇初一、十五,才有山下村人來此拜佛祈福。這幾年,政府斥巨資打造環(huán)山綠道,總算有了條像樣的徒步之路,但車路還是不通,連電瓶車都上不去。

可山上很香,隱隱的香氣好似由雨水滲入土壤,再通過萬物的呼吸發(fā)散出來。她渾身舒泰,干活也特別賣力,好像有使不完的勁。

事情忙完后,王志請她去寮房喝茶。他告訴她自己并未正式出家,打算考慮一段時間再說。問了很多地方,都不愿接收像他這樣出過一次家的人,唯有這里的方丈愿意收留他。能找到這么一個可以歇腳的地方,他已知足。沒了應(yīng)酬和干擾,也沒手機分心,求之不得。其實他是帶了手機來的,但進寺廟前,已將它扔進山下水庫里了。想著那只撲通墜入庫底的手機,廖青的心不由地往下沉。

“當(dāng)年,你約我在人民廣場見面。我去了,但沒看見你。”王志忽然說。

——她愣怔地看著他,不知他想說什么。

“其實,我也去了……”她囁嚅著,似有難言之隱。

那天早晨,她特意起個大早,沒想到在那里遇見一個初中女同學(xué)。那人非要拉著她去爬山,她又不能說自己在等一個男筆友,只好唯唯諾諾地跟著走了。事后,她也沒有和他解釋什么,雖有些愧意,卻也如釋重負。

“那天,人民廣場人山人海,他們在摸彩票……你也在里面嗎?”他的神情好似在提及一個重要事件,隨時可能誕生奇跡的時刻。

“摸彩票?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但我去爬山了。”她沒說女同學(xué)的事,也沒說自己迫于無奈,食了言。

“哦。后來……我也去了寺廟。”他低聲說。

“去寺廟做什么呀?”她有些好奇。

“嗯,反正已經(jīng)從學(xué)校出來了嘛,我就想干脆在外面玩玩吧。然后,我就走到那座寺廟里?!?/p>

“人民廣場附近還有寺廟?我怎么不知道?”她喃喃道。

“有啊。沿珠游溪往前,我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直到看見一道刷了黃色油漆的圍墻,想著進去坐一會兒再走。沒想到,居然躺在那石椅上睡著了。醒來才發(fā)現(xiàn)廟里一個人也沒有,一看手表已經(jīng)下午一點多了……”

“你可真厲害,那種地方也能睡著……”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么。

“后來,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那個上午的經(jīng)歷,或許就不會想到寺廟……”他的神情好似在回憶某個關(guān)鍵時刻,要回答類似“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這種問題。

“很多時候,我只是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彼€沒反應(yīng)過來,他又莫名其妙地來了句。

“所以,你就躲到這里來了。”她心里頗有些不快。那次人民廣場約會無果后,倆人都只字不提,她曾暗自懷疑——或許他根本就沒打算赴約。

“嗯,寺廟里什么人都有,有躲避債務(wù)的,有逃避社會壓力的,也有逃離夫妻關(guān)系的……”他根本不像影視劇里放的,一旦出了家,便成了沉默不語、守口如瓶的那類人。

“那你究竟在逃避什么呢?”她覷望著他,心里有些惱怒。

“我也不知道……總是很難擺脫那種感覺,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每當(dāng)那種時候,我就告訴自己要行動起來,不能這么消沉下去?!?/p>

“寺廟真的可以幫助你?”

“至少,它能讓我睡個好覺?!?/p>

她聽著,沒吭聲。

“你知道我第一次出家的真正原因嗎?”說到這里,他整了整衣領(lǐng),好像做著某種儀式前的準(zhǔn)備工作。

“李凱旋說你兌現(xiàn)了小時候的承諾,把父母在自己身上花的錢都還掉了,然后就出家了。”她快速說完這些,心里卻從來沒信過這個說辭。

他聽著聽著就笑了:“我又不是哪吒,哪能做到剔骨還父、割肉還母啊?!?/p>

“那又是為了什么呢?”到這份兒上,她也不必再顧慮什么了。

“為了一個女孩?!彼馈?/p>

“什么樣的女孩啊,居然讓你看破紅塵,出家為僧?!彼蛉さ馈?/p>

他望了她一眼,似乎她的玩笑話冒犯到他了。

她馬上斂住笑,正襟危坐著,準(zhǔn)備聽他講下去。此刻,窗外響起一陣細碎的雨聲,從寮房窗口望出去,雨中的林木格外蒼翠,似蒙著一層藍綠色霧氣。春天的雨和日頭催發(fā)了這一切。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自然里,無一日會蹈上一日的覆轍。

“你知道蘇曼殊嗎?他一輩子出了三次家……他為什么要不停地出家呢?一開始,我想不通。后來,我才知道——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家啊,天天都在出家。父母親不在身邊,都是一個人飄來蕩去。當(dāng)生命中第一個對他好的女孩居然因他殉情了,他著實嚇著了,根本承受不起這樣的好意和壓力,只好跑到寺廟里躲起來了?!?/p>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人如此解讀蘇曼殊的故事。她猛然想到,他也是一個人獨自長大,父母親從不在身邊,能做的就是給他喂錢。

“難道,你也遇到了這樣的女孩?”她忍不住問道。

他點頭:“我們在網(wǎng)上認識的……是我招惹了她,又拋棄了她。當(dāng)我得知她患重度抑郁癥,心想這下完了,我可不能和一個病人生活在一起。那時候,我根本不懂得怎么幫助別人,本能地感到害怕。出事后,他父母親也沒來找我??赡芏疾恢烙形疫@個人的存在。就因為如此,我更覺得受不了……”

“你覺得自己有罪,沒有盡到責(zé)任,辜負了她?”

“嗯……我花了五年多時間才從里面走出來。”他苦笑道。

“那這次會更久嗎?”她忍不住問道。

“這次不一樣,我做了該做的,沒什么好遺憾的?!彼又终f,“但我不能再喝酒了,再喝下去就要死在酒桌上了。”

那些與酒有關(guān)的事她聽說過一些。有一次朋友聚會,他喝了酒,還要去開車,開到半路把車停在綠化帶,躺進車后座睡著了。第二天清晨,清潔工看見車?yán)镉腥?,以為出事了,打電話報警。警察來了,又是吹氣檢測,又是抽血化驗,最終被認定是醉駕。為了戒酒,他曾弄斷過一根小指頭,幸虧處理及時,又接了回去。

“戒酒的地方很多啊,何必來這里呢。山上冷,平時也沒什么人來。我們走后,估計大半年都不會有人來?!?/p>

“沒人來更好啊?!彼?,“可以和樹說話,和石頭說話,和天上的風(fēng)、云說話?!?/p>

——她發(fā)現(xiàn)他比以前更會說話,也更愛笑了。如果不是穿僧衣,她都以為他只是說著玩的?,F(xiàn)在,外面很多人都這么說話,無論是年輕人還是中年人,都在試圖說一些從書上看來的話,但很少有人真的這么做。

“我還是覺得沒必要來這里受苦。再說,你還有家啊?!?/p>

“沒有了……她離開了,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p>

——她愣住了,但并沒有感到如何意外。

“一開始我就知道,事情必然會這樣。開始就是結(jié)束?!彼终f。

而他們之間,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了,是戛然而止。廖青微微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張疲憊、蒼白的臉,一種熟悉的感覺從心底升起。當(dāng)年,如果不是自己臉皮太薄,如果沒有那個女同學(xué)的出現(xiàn)……她不敢再想下去。

“這茶好喝嗎?是寺里的僧人自己種、自己炒的?!彼鋈粏柕馈?/p>

“有點兒苦呢?!彼攘艘豢?,輕聲說。

“哦,可我什么味道也嘗不出來。甜的苦的,對我來說都一樣。”他平靜地說。

“怎么回事???”這次,她幾乎要叫出聲來。

“不僅味覺沒了,我的鼻子也失靈了,什么也聞不出來。在山下的時候就這樣,有大半年了?!彼€是笑,好像這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去看過醫(yī)生嗎?”

“醫(yī)生也說不出原因。只說,或許哪一天自己就好了??赡?,還是太累了吧……”他苦笑道。

的確,他付出太多?,F(xiàn)在好了,什么都不需要他做了。女人解除債務(wù)后,馬上離開了,大概也是受不了了,想躲起來喘口氣。

他舉起手中玻璃杯端詳著,只見鮮綠色茶葉在茶湯里一番沉浮后,早已舒展開來,“你看這葉子,浸在水里,多好看啊”。

可他早已嘗不出茶水的味道,什么味道都品嘗不了。他的嗅覺和味覺細胞都被殺死了,被酒精、債務(wù)、生活壓力,被沒日沒夜地賺錢殺得一點兒不?!,F(xiàn)在,他要把這個破碎的形象一點點縫補起來,收拾停當(dāng),擇日再出發(fā)。

他從身上掏出一個牛皮色、皺巴巴的信封,拿在手里看著,并沒有馬上遞給她?!澳翘?,我從寺廟睡醒出來,又回到人民廣場。沒想到他們還在那里摸彩票。我擠進人群中,花四塊錢買了兩張,一張是給你的?!?/p>

“留個紀(jì)念吧,雖然……已經(jīng)沒什么用了?!彼⑿χf。

一張長方形紙片。波浪狀的音符圖,同心曲,拉琴的卡通女孩。來自更年輕的日子,來自那一天的禮物。她當(dāng)然知道都有哪些獎品,它們是——桑塔納轎車、昌河面包車、彩電、冰箱、電風(fēng)扇,所有參與者都相信自己可以摸到轎車或彩電,最不濟的也有冰箱或電風(fēng)扇,盡管他們摸到最多的只是毛巾和肥皂。

那個遙遠的初冬的早晨,人民廣場人聲鼎沸,刮掉的彩票雪片般鋪了一地。壞運被踩在腳下,好運被高高舉起。她被一個女孩牽著手,步入南山公園,一路拾級而上,爬至遍植松柏的山頂之上。她站在崖石上看廣場上的人。人群成了模糊的點,無數(shù)的點在歡呼、叫喊,捶胸頓足,卻沒有傳來任何聲響。

“我從來不買什么彩票,也不相信好運會從天而降?!彼套子麏Z眶而出的淚水——眼前這個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當(dāng)年,她也買了兩張一模一樣的,至今還夾在某本泛黃的日記本里。

但她還是接過他手中的紙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里,像托著一只早已擱淺的木船。一張灰白、皺縮的紙片,只須用指甲蓋輕輕一刮,就能領(lǐng)到那個深藏多年的秘密。但她沒這么做。一切都過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沒過去。

“李凱旋那里,你幫我去講一聲,替我謝謝他……”王志欲言又止。

“下山后,你自己去找他吧?!彼龥]告訴王志,李凱旋也人間蒸發(fā)了,有人看到他在某寺廟當(dāng)義工,也有人說他辭了職,去國外深造冷門的心理學(xué)課程。

離開前,他來找過她一次。倆人約在一家日式酒館見面。那天,酒館里就他們一對客人,老板夫婦在吧臺那邊也自斟自酌起來。外面街巷里充滿節(jié)日才有的輕佻、熱烈與喜慶。一個火遍大江南北的香港女星,忽然空降至小城的體育館,這個城市一半以上的年輕人都趕去聽演唱會了。酒館的液晶電視上正在現(xiàn)場直播,女星脖子上的項鏈像閃爍的星群,伴隨著空靈、充滿質(zhì)感和穿透力的聲響,整個現(xiàn)場給人熠熠生輝之感。

“……七歲那年,我一直以為我媽是去外面編織草帽,我爸、我奶奶都是這么跟我說的,說她一定會回來?!崩顒P旋忽然說。

她詫異地望向暗弱燈光下那張通紅的臉,以為他喝醉了。

“他們所有人都瞞著我,都在騙我。直到十三歲那年,我才知道,我媽跟一個男人跑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崩顒P旋繼續(xù)說。

“你先喝點兒水,聽完這首,我陪你去外面走走……”她回過頭,擔(dān)憂地望了他一眼。

“我一直想不通,我媽為什么不親自告訴我這件事。十五歲那年,我找到她,她在一個菜市場里賣咸魚,我哭著讓她回家,可她寧愿和那些臭烘烘的咸魚待在一起,也不愿回來……”他臉上帶著茫然與混沌交織而成的表情,好似少年在作驚天之問。

那晚,酒館打烊后,她把喝醉的李凱旋送回家。他住在一幢單身公寓里,家跟連鎖酒店一樣簡凈,雪白的地板和墻壁,視野所及無一件多余物品。

——就像一座空蕩蕩的禪宗寺院,此刻,她忽然想到這句話。

這時,晚課的鐘聲響起,在空氣中劃出層層漣漪。她心底一顫,好似有東西瞬間將他們隔絕開來。

王志望著她,還想說什么,但什么也說不出口了。

她起身,再次環(huán)顧四周,除了桌椅板凳、床榻臥具,四壁蕭然。

重寧寺出來,暮色降臨,景物一點點后退至峽谷深澗。林間霧嵐從低處升起。鳴鳥啁啾,好像在催促她快快下山。下山途中,塵土在腳下?lián)P起,停了一天的風(fēng)再次從樹梢頭下來,好似將世上所有聲音都帶了來。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