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遠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長沙。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詩歌、小說、評論、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上海文化》《隨筆》《天涯》《山花》《文藝報》《創(chuàng)世紀》等海內(nèi)外百余家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評論集、詩集、近體詞集、傳記等個人著作30余部。曾獲湖南省十大文藝圖書獎、廣東省第二屆有為文學(xué)獎·金獎、深圳市十大佳著獎等數(shù)十種獎項,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日文、匈牙利文譯介海外,在多家媒體開有專欄?,F(xiàn)居深圳。
莊千禾是不折不扣的“00后”作家。但她的運筆老練,成熟得像接受過異常嚴格的小說訓(xùn)練。
這篇小說的主題是夫妻間的生離死別。在與此類似的小說中,讀者總會讀到某種聲嘶力竭的痛苦和煽情的表達。莊千禾的運筆始終保持了足夠的冷靜。小說開篇是妻子問丈夫,還記不記得他們是在什么地方認識的。丈夫回答說在花店。這是極為平凡的開頭,在小說的底牌揭開之前,它甚至是一個多少感覺無聊的開頭,生活中的夫妻很少進行這樣的對話。而且,夫妻間的認識應(yīng)該是彼此都記得的。妻子特意發(fā)問,會讓讀者產(chǎn)生妻子處在一種無聊的情緒當中。
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讀者會逐步理解,妻子的問話源于這是她和丈夫組建家庭的起點。在認識之前,他們有各自的生活,在這之后,才是他們共同的生活。妻子從這句問話,踏上回顧他們認識之前的回望起點。
說莊千禾的運筆老練,是她并不愿意從大眾視角出發(fā),而是選擇一個非常小的切口,然后從進入的瞬間展開丈夫的情緒。
很難說小說中的丈夫是否一開始就知道妻子的病情嚴重。從小說的時間跨度看,他們在小說開篇的對話核心,是妻子想要荼蘼花,丈夫之前是開花店的,妻子喜歡花,他們的緣分就從花店開始。小說有個特別體現(xiàn)張力的地方,即妻子和丈夫?qū)υ掗_始時,他們的兒子還沒有出生,到小說結(jié)束時,兒子已經(jīng)長大。這就說明,妻子患病之初,并沒有引起丈夫的重視。就整篇小說而言,作者的手法很獨特,將故事的展開設(shè)置在妻子自知病情時開始,然后全部進入丈夫的獨白。在丈夫那里,獨白是因為所有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包括妻子也已經(jīng)去世。他獨白的對象就成為了他面對生活和妻子死亡帶來的種種情緒。
莊千禾的老練也就體現(xiàn)在這里。她沒有讓讀者傾聽丈夫的獨白時感到如何如何痛苦?;蛟S,真正的痛苦不是讀者想當然的那樣,讓小說主人公陷入悲情,而是在一絲一縷的回憶中表現(xiàn)出主人公的性格。從這里來看,人有什么樣的性格,才會有什么樣的表達。小說中的丈夫性格體現(xiàn)在他不斷表示自己如何不喜歡夏天,如何感嘆兒子的長大,如何從高鐵和綠皮火車的比喻中體驗兩代人的鴻溝。甚至,當丈夫從妻子的咳嗽中意識到妻子的病情后,作者的手法也很像加繆的《局外人》手法,在不起一絲情感波瀾的敘說中,緊扣自己的感受。作者的筆尖從來不進入妻子的心理活動,這使得這篇小說充滿現(xiàn)代小說要求的客觀表現(xiàn)。
作者的運筆的確客觀,當妻子住院后,丈夫所表現(xiàn)的不是情感,而是一樁樁事件,“我不能每天都住在病房,我還有我的生活,我的生活需要為她的生活服務(wù),我身上有無法掙脫的桎梏,由過去的感情與責(zé)任感鑄就。她的臉比以往更消瘦,皮膚上的黃色因為少曬太陽而退卻。我靠近她的時候,她不再伸出手,因為我拒絕牽手。她有了睡眠這個新的愛人”。
這些獨白很難使讀者也進入丈夫的內(nèi)心,作者只交代事件,不交代情感。但字里行間不是沒有情感,而是作者在盡量抽空情感,將所有的感受交給讀者,這正是現(xiàn)代小說的核心——讓讀者轉(zhuǎn)化為小說中的人物。作者對情感交代得太多,會使讀者感覺對人物的情感產(chǎn)生某種抗拒。畢竟,現(xiàn)代讀者不是古典讀者,古典讀者甘愿被作者牽到情感之中,現(xiàn)代讀者則更愿意跟隨作者交代的事件而生發(fā)自己的情感。就像丈夫說妻子“有了睡眠這個新的愛人”時,丈夫?qū)⑶楦胁卦诶淇岬默F(xiàn)實深處,但讀者會被這樣的客觀語調(diào)所吸引,進而展開自己的閱讀理解。
小說中的丈夫也的確很像妻子身旁的局外人,一句“雖然我談不上完全愛花,花作為我的工作伙伴這么多年我還是有些憐愛,尤其她非常愛花,也許是證明我們兩個非常適合的手段”就能使讀者體會,哪怕在同枕而眠的夫妻之間,也談不上有真正的了解和彼此心靈的進入。丈夫承認自己愛花,但不確定和同樣愛花的妻子之間有什么真正的心領(lǐng)神會。現(xiàn)代生活已經(jīng)將人與人的距離拉得足夠遠,即使小說中的丈夫在醫(yī)院陪伴妻子,也僅僅是出于身為丈夫的責(zé)任而非情感,他甚至回憶當初給妻子送花無非是“為了讓她開心并且希望她知道我的想法”,但他是不是渴望知道對方的想法?這是丈夫內(nèi)心沒有出現(xiàn)過的問題。就此而言,小說中的丈夫始終只在意自己,從未在意過對方的真實想法,進一步說,丈夫沒有——或者無力進入另外某個人的內(nèi)心。
在這篇小說中,丈夫無法進入的,除了妻子的內(nèi)心,還有兒子的內(nèi)心?;蛟S,對那個日漸長大的兒子而言,也沒有在意過父親。從小說主人公的獨白來看,“孩子和她,她和孩子,正在我有限的世界中彼此推擠對方,每一塊都有必須成為占地面積最大的欲望,這或許只是我的感受”。
我讀到這里時能夠體會,作者所寫的看似是一個簡單人的生活,卻未必不是現(xiàn)代人的生活。主人公對妻兒的全部想法都集中在一個點上,那就是“他們還想從我這里獲得什么”。這是一句令人震驚的話,因為很少人會將自我進行這樣無情的揭示,但它也是對現(xiàn)代生活最真實的揭示。當妻子去世時,作者同樣沒有描述丈夫如何悲傷,而是以“我醒了,區(qū)別是她沒醒”的客觀描述告訴讀者死的到來。
就丈夫的全部獨白來看,他又絕非想主動成為生活的局外人。小說的最后是令人意外的溫暖出現(xiàn)。作者首先通過近乎荒誕的描寫,表現(xiàn)了丈夫肚子的膨脹——因為妻子曾給他種下一顆種子。作者不需要告訴讀者,那是一顆什么樣的種子。作者從頭至尾保持的高明是,不需要人為地拔高什么,但人終究是人,沒有誰會永遠成為生活的局外人,生活的冷酷誰都在品嘗,但溫暖始終是人性深處的渴望,所以作者最后的落筆是丈夫不自覺地渴望妻子的回歸,哪怕他們并不了解,但在經(jīng)歷最痛苦的生活煎熬后,誰不想有一段重新開始的生活?誰不渴望有另外一個人能使“我們的臉緊緊貼在一起”?在通篇無情感的獨白到最后,小說主人公終于從不可挽回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最真實的自己和最真實的情感,這其實是說,對莊千禾這位年輕的小說家來說,生活仍然是她抱有的最大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