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記憶,大都與走路有關。走著去少年宮,走著去英雄山,走著去西市場。記憶有時會長出小翅膀,撲棱撲棱的,在時光深處伸出一條鐵軌,通往無盡的遠方。
我家到西市場,僅有公交車兩站路的距離。1995年,父母同時從廠里下崗,他們扛回家的兩輛頂賬來的阿米尼自行車,算是廠里最后的補償。那一年,我10歲,有兩件大事讓我印象很深刻:一是周星馳主演的《大話西游》上映,再就是濟南華聯(lián)商廈開業(yè)。開業(yè)那天,商廈里人山人海,根本擠不動,我至今仍記得乘坐電梯時險些被傳送帶夾住腳的尷尬事。那一年,國家開始執(zhí)行周末雙休,我和同學就搭伴兒去逛商場。
華聯(lián)商廈與西市場是“姊妹花”,只要去商廈就不能落下西市場。關于先逛西市場還是先逛商廈,我和同學往往爭執(zhí)不下。她的母親在華聯(lián)商廈上班,賣電視機,一身藍色制服,堪比空姐,所以我同學說話的語氣都驕傲得不行。后來,她家搬新房,換了臺新彩電,聽說是商廈的內部福利。電視機后蓋有瑕疵,不影響收看,但價格便宜很多。我心里也較著勁兒,華聯(lián)我高攀不起,西市場可以隨便逛啊。那種隨便,是自由地行走,漫無目的,是隨心地飛翔。所以,我對西市場就產生了初戀般的好感。
省下坐公交車的車費,買塊紫雪糕,或一杯冷飲,是我慣常的做法。走著去西市場,當然要走小路,堤口南路、萬盛街、北大槐樹、緯十一路,有人做伴,七拐八繞,說著說著就到了。沿途的風景一點一點印在心里,成為一幅老街民居的油畫,歷久彌新。
西市場很大,是購物者的天堂。琳瑯滿目這個詞好像專門為它而生,滿足了我對外面世界最初的想象。逛了棚內,再逛棚外,文具店、飾品店、化妝品店,都讓我流連忘返。西市場主要是批發(fā)市場,它容納南腔北調,它包容蕓蕓眾生,它不設門檻,像這里的大槐樹一樣,敞開熾熱的心,每天迎來送往,對那些不買不賣的閑雜人員,也很友好。開學買書皮和文具,“六一”買演出服,為手工課或美術課來選用具……更多時候,我會淘些幾塊錢的小玩意兒,書簽、頭繩、手鏈、耳釘?shù)?,一家挨著一家逛,摩挲、凝視、權衡,經過一番停留,才窸窸窣窣從口袋里掏錢結賬,幾個鋼镚,在手里被捂得發(fā)燙??諝饫锟M繞著一股說不上來的香氣,輕輕嗅著,心里激起一圈圈粉色的漣漪。
西市場是一顆璀璨的明珠,它的光與影,夢與醒,前世與今生,都是我獨一無二的精神坐標。1904年,伴隨著火車悠長的鳴笛聲,膠濟鐵路通車,濟南自開商埠,一個叫“盤龍莊”的地方被劃入商埠區(qū),從此西市場的商業(yè)傳奇拉開序幕。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1928年,歷城仲宮商人劉晉卿與李九齡在盤龍莊“龍頭”位置蓋了180間平房,他們發(fā)動眾多商號和小販在此經營,坐地收租,因市場地處商埠西端而被命名為“西市場”。因為市場北臨膠濟鐵路和鐵路貨場,物流方便。鐵路線向北就是“水上通道”黃河和小清河,可直達長清,很多農產品云集于此。聽大人說,當時全國各地的經商者紛至沓來,百余家店面依次排開,享譽省內外的“阜成信”棉花行、“泰豐園”飯店、“一間樓”百貨、“瑞蚨祥”綢布店等也聚集于此。
發(fā)軔于商埠的西市場,自帶創(chuàng)新的基因,還有一股扎根到底的韌勁兒,所以,它經得住時代的動蕩與變遷。在經過五次大范圍的提升改造后,西市場越來越繁華。用管理者的話說:“商品雖小,也可以時尚?!蔽魇袌鲋車缆吩酵卦綄?,高樓越聚越多。附近棚戶區(qū)的居民家家住進了樓房,“便民生活幸福圈”日益完善,“小哥之家”溫馨如許。打個比方,西市場是濟南的幼子,一路成長,成家立業(yè),結婚生子,家族地盤不斷擴大,恍若一棵百年老槐樹,它用枝繁葉茂反哺百姓,它用誠信不欺守住繁華。這份繁華,是老濟南人的西城往事,婚喪嫁娶、孩子滿月、喬遷之喜、年節(jié)用品,都離不開它的加持。這份繁華,蘊含著外地人的濟南情結,他們以西市場為精神圓心,把小買賣做成大事業(yè),把濟南當成第二故鄉(xiāng)。好多商販在“北大槐樹”買了新房,在這座城市實現(xiàn)了夢想。
升入中學后,有了自行車,同學騎車帶著我去西市場,一抬腿兒,十來分鐘就到了??系禄_業(yè)后,最奢侈的享受就是進店點一杯加冰的可樂,握在手里,清涼蔓延到心底。逛市場,挑衣服,鏡子前面的試穿,見證了身體的膨脹與不安,就像一朵蓓蕾的綻放,夢想在風中飄蕩。小店里貨品挨挨擠擠,密不透風,我們挑來選去。那些商販大都操著南方口音,他們從不厭煩,笑臉相迎,有時候手里端著飯碗,就騰出另一只手翻揀商品,一件也零賣,賒賬也敢賣,好像不怕賠錢的樣子。他們販賣的是人間“小確幸”。
出了店門,迎頭遇見班上同學或院里鄰居,打個招呼,立馬溜走,好像被人窺見了什么秘密。每年開學前和暑假里,同學們都會去西市場玩,在市場里的偶遇,就成為我們快樂的定格。
當然,如今“小紅書”上被打卡的小吃店,也有我們的腳步停留:炸雞柳,一定要蘸番茄醬,吃得滿嘴酥脆;鴨血粉絲,紅湯,微辣,加上泡菜,嘎吱嘎吱,那叫一個美味;臨走的時候,手里必有兩個紅豆奶提酥,往往半路上就把它們大口吃掉。后來,華聯(lián)商廈里面開了書店,我經常獨自去蹭書看,看夠了才坐公交車回家。
市場,承載著金錢與夢想,同時藏匿著一座城市的文化密碼?!笆小笔墙灰椎膱鏊?,也是流動的星空。真正深入西市場內部,源自姑姑過來進貨。生完二胎后,姑姑在一樓后院開了家百貨商店。第一次來進貨,家里人都不看好,她只挑了幾種筆,沒想到回去很快賣光了。從那以后,她每周都要開車橫跨大半個濟南,到西市場進貨,從文具、玩具、化妝品,到生活小百貨,一應俱全。我經常在西市場后門等著她。進貨的都是老主顧,進店直接拿貨,店主看都不用看,頂多告知聲“漲價了”。選好貨,立馬點現(xiàn)金付款,店里服務員打好包送到停車場。
姑姑進新品,先拿三兩件,看看賣得怎么樣,下次再大批量上貨。因為毗鄰西市場,附近多了一些擺攤賣飯的。過去條件受限,大棚內不透氣,夏天進完貨渾身衣服濕透,能擰出水來。午后兩三點,大家就進去吃飯,好多店家老板也出來吃飯。后門停車處,有一長溜賣飯的商販,一眼望過去,烈日下,忙碌的身影,汗?jié)n的堿花,來來往往的兩輪小推車,以及全國各地的生意人,奔騰成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金色河流,起起伏伏,升騰起一道刺目而溫柔的光,把路人的影子照亮。
光沒有語言。光本身就是恩典。很多生意人在市場里十年二十年地摸爬滾打,頭發(fā)染上了新雪,他們不再計較生意上的得失,只是盡享子孫繞膝之樂。每個生意人,都融入了這片大地的母腹——它有一個極具詩意的名字:北大槐樹?;睒淙缛?,經歷了戰(zhàn)火、饑荒和洪災,越過種種關隘,插地成活,把感恩的種子遍撒。人如槐樹般堅韌,他們肩扛行囊,一路遷徙,行至這里,與泉共生;他們懷著滿腔熱血,懷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在這里扎根。
西市場是綠蔭庇護的西市場。西市場是泉水流經的西市場。西市場是百年商埠的西市場。西市場,是你我的汩汩鄉(xiāng)愁、絢爛青春。
電商鋪天蓋地發(fā)展起來,西市場沉寂了一段時間,之后又煥然一新。就像一場綺麗而惆悵的夢,醒來時分,槐香依舊;猶如水墨畫,一點點暈染開來,吞噬了喧囂與躁動,換來了希望與新生。
那條金色的河流,拐過河灣,沖破障礙,從高處傾瀉而下,濺起大朵大朵的浪花,瞬間幻化為滿樹繁花,一樹一樹地盛開,一樹一樹地馥郁,讓人沉浸其中,忘記了身在何處。夜幕下,霓虹閃爍,繁星點點,只有那棵沒有名字的老槐樹,孤獨地眺望著遠方,傾盡所有,為了守住一城的繁華,一如1928年西市場開門營業(yè)時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