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國門抵檀島
二○○三至二○○四學年,經安樂哲(Roger T. Ames)教授提名,夏威夷大學一個專門委員會投票,我獲得了夏威夷大學客座教授的職位,開啟了我在世界范圍內不同國家和地區(qū)擔任客座教授、訪問學者和研究員的經歷。夏威夷是我“四海為學”在國外的第一站。
這個客座教授職位的全稱,叫作“安德魯斯講席特聘教授”(Arthur Lynn Andrews Chair Distinguished Visiting Professor),是為了紀念夏威夷大學文理學院首任院長安德魯斯(Arthur Lynn Andrews)而設立的。該講席通常由亞太地區(qū)的學者擔任,不限于文科,在中國、日本、韓國等國家和地區(qū)輪流。那一年,這一職位剛好輪到邀請中國的學者。除了安樂哲給我的提名之外,還有其他學科的教授給另外一些中國學者提名。為了從中遴選,夏威夷大學成立了一個專門的委員會,最終我有幸獲選。
抵達夏威夷之前,我對此毫無所知。安樂哲從未告訴我中間的過程。抵達夏威夷之后,其中原委,我才偶然從中國研究中心負責日常行政的寇樹文(Daniel Cole,后改名Daniel Tschudi)那里得知,也才知道“Arthur Lynn Andrews”原來是夏威夷大學文理學院首任院長的名字。二○○三年我博士畢業(yè)剛滿兩年,在稀里糊涂的情況下獲得了這一客座講席,不能不說是極其幸運的。
這個客座講席雖然是很高的榮譽,但當時校方提供的薪資并不高。安樂哲覺得過意不去,還專門另尋資源,將其提升到一定的額度,以夠我在當地的開支。這一點,我事先也不知情,仍是中國研究中心的朋友后來告訴我的。
我剛去時是一個人,暫住馬諾阿公寓(Hale Mānoa)的單人客房。公寓原本只有獲得“東西方中心”(East-West Center)獎學金的學生以及到東西方中心開會的人才能居住。但它有十三層樓,房源較為寬裕,像我這樣一個人的客座教授、訪問學者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交流學生,在房源允許的情況下,也都可以居住。后來我因家人要來,需要較大的套房,在學校員工宿舍還沒有等到的情況下,只能自己先租市面上的房子了。無論是初抵夏威夷在馬諾阿公寓短暫居住,還是后來終于搬進教工宿舍,甚至在這之間租住民居,都有一些趣事發(fā)生。后文對此再做交代。
今年(2024)春天,我在撰寫關于唐君毅(1909-1978)與胡適(1891-1962)的論文時發(fā)現,一九五九年七月兩人去夏威夷大學參加第三屆“東西方哲學家會議”時,曾一起住在學生宿舍。這一點,胡適在七月二十日給雷震(1897-1979)的信中寫道:“我在此住的是大學學生宿舍,每夜自己洗襪子及小衣,每天早晨在房里水果餅干當早飯,午飯晚飯須走十分鐘的路,到一個小館子去吃。唐君毅、謝幼偉兩君也同住在此。這宿舍里住的有許多有名教授,如經濟學大家Bank H. Knight,他比我大六歲。有家眷同來的,則分住小房子。重過這種學生宿舍生活,也很有意思?!焙m和唐君毅等人當時住的不會是馬諾阿公寓,因為胡適去世那年馬諾阿公寓才剛建成。不過,他們那時住的學生宿舍,離馬諾阿公寓不會太遠。
我所在的夏威夷大學馬諾阿校區(qū),位于夏威夷州首府檀香山(Honolulu)。這是夏威夷大學的主校區(qū),此外夏威夷大學還有西瓦胡(West O?ahu)校區(qū)和希洛(Hilo)校區(qū)。前者和檀香山都在瓦胡島,后者則位于大島。由于夏威夷各島之間均需飛機往返,加之我要教兩門課,非但位于大島的希洛校區(qū),就連西瓦胡校區(qū),我也沒有去過。對于旅游天堂的夏威夷來說,我雖然待了差不多一年時間,但從旅游者的角度衡量,我是不合格的。這對于我當年的夏威夷經驗來說,也算是留下的些許遺憾了。
初抵夏威夷,頓感到了一個海天一色的世界,天空和海水如此之藍,片片云朵如此之低,似乎伸手便可觸及。由于處在太平洋之中,四周環(huán)海,檀香山雖屬熱帶,天氣卻不熱。學校辦公樓里的空調晝夜運轉,但居民住宅幾乎用不到冷氣,頂多偶爾開一下電風扇就足夠了。不過,雖然并不覺得炎熱,日照之下的紫外線卻很強。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需要防曬,結果幾次戶外回來,曬紅了鼻子不說,胳膊上又紅又癢,幾日內脫去薄薄的一層皮。后來才知道,那就是曬傷的表現。不過,曬傷是事后才會發(fā)覺的問題,身在寥廓的海天之中,當時所感受到的,只有天地的廣闊和心胸的開拓。
夏威夷大學的哲學系及其傳統(tǒng)
在整個美國乃至西方的哲學系中,夏威夷大學哲學系的獨特之處在于:除了西方哲學的各種基本課程之外,它還向本科生以及研究生提供中國哲學、日本哲學以及印度哲學這三個非西方哲學傳統(tǒng)的課程,并授予學位。放眼全美乃至整個西方,雖然有些大學的哲學系也有對非西方哲學傳統(tǒng)有興趣并兼治非西方者哲學的教授,但同時提供中、日、印哲學的課程并授予學位的,或許只有夏威夷大學哲學系一家了。
當然,夏威夷大學哲學系的這一定位,與其創(chuàng)立時的思路和條件有關。由于夏威夷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族群構成,對于夏威夷大學來說,東西方的交流中心自然是其不二之選。事實上,正是因此,前文提及的“東西方中心”,就是美國聯邦政府一九六○年在檀香山成立的。顧名思義,其宗旨就是要使夏威夷扮演一個東西方交流中心的角色。東西方中心坐落在夏威夷大學校園內,與夏威夷大學有極為密切的關系。我客座的那一學年,也曾參加過該中心的活動。但是,東西方中心是美國聯邦政府資助的獨立機構,并不隸屬于夏威夷大學。這一點,恐怕是訪問過夏威夷大學的人未必都知道的。
至于夏威夷的族群構成,除了原住民,日本族裔很多,隨處都可以遇到。我剛到時并不知道這一點,遇到東亞面孔的人士,都以為是同胞。后來才知道,其中很多是日裔。華裔在夏威夷也不乏其人,但總數不如日裔多。當然,日裔人口近年來呈下降趨勢,華裔則似乎越來越多。無論如何,包括華裔、日裔和菲律賓裔在內的亞裔人口,在數量上絕對超過白人。這些年來印度裔人口的增加,恐怕也是可想而知的。這也是夏威夷在美國各州中的獨特所在。這一族群構成,也成為夏威夷大學哲學系創(chuàng)立之初在課程設置方面需要考慮的一個因素。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夏威夷大學哲學系的創(chuàng)立人摩爾(Charles A. Moore,1901-1967)和陳榮捷(Wing-tsit Chan,1901-1994)兩位先生,對于設立中、日、印三大哲學傳統(tǒng)的課程功不可沒。而于中國哲學在夏威夷大學哲學系的位置來說,陳榮捷的作用更是舉足輕重。創(chuàng)立伊始,“在一個批判話語的共同體中匯聚中西方哲學家”(bringing together of Western and Eastern philosophers in a community of critical discourse),便成為夏威夷大學哲學系的宗旨和目標。
在這一宗旨和目標之下,夏威夷大學哲學系一九五一年創(chuàng)辦了《東西方哲學》(Philosophy East and West)季刊,由夏威夷大學出版社出版,為東方哲學在英語世界的表達以及東西方哲學的交流,提供了一個重要場所。該雜志的首任主編是摩爾。一九六七年,主編由道伊奇(Eliot Deutsch,1931-2020)接任。一九八六年,安樂哲繼任主編。二○一七年迄今,主編是目前在哲學系擔綱中國哲學的方嵐生(Franklin Perkins)。該刊物最初主要刊載“東西方哲學家會議”(East-West Philosophers’ Conference)與會者們提交的論文,后來就更加廣泛地面向世界范圍內尤其是從事中西哲學比較的學者了。目前來看,該刊物仍是比較哲學領域在英語世界的一個重要發(fā)表園地。
不久前去世的成中英教授(1935-2024)一九七三年創(chuàng)辦的《中國哲學季刊》(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tD8HybB/77kP3HPyq8fHaLCN5ygjsFxA/zdzvzDu9pw=hy),雖然不由夏威夷大學出版社出版,也比《東西方哲學》晚,但同樣早已是英語世界發(fā)表中國哲學研究成果的一個重要園地。此外,他于一九七五年創(chuàng)辦的“國際中國哲學學會”(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Chinese Philosophy),以“連結學術界與非學術界中所有從事中國哲學之研究和有志于推動中國哲學研究之人士”為宗旨,定期舉辦“國際中國哲學大會”,對于匯聚世界范圍內中國哲學的從業(yè)者以及對中國哲學有興趣的人,起到了相當的作用。
同樣是在哲學系的宗旨和目標之下,始于一九三九年、五年一屆的“東西方哲學家會議”,既成為東西方哲學交流的重要場合,也成了夏威夷大學哲學系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一九五九年的第三屆“東西方哲學家會議”,不僅胡適、鈴木大拙(D. T. Suzuki,1870-1966)和后來曾任印度總理的拉達克里希南(S. Radhakrishnan,1888-1975)這三位分別代表中國哲學、日本哲學和印度哲學的學者被夏威夷大學授予名譽博士學位,更有多位代表中國哲學的學者參加:胡適和陳榮捷之外,還有唐君毅、謝幼偉(1905-1976)、吳經熊(1899-1986)、梅貽寶(1900-1997)等人,可謂盛況空前。后來更年輕一代的中國哲人,如劉述先(1934-2016)、成中英、杜維明等人,也曾出席過“東西方哲學家會議”。杜維明一度被借調擔任東西方中心的主任。成中英則幾乎一生都在夏威夷大學哲學系任教。
劉述先先生曾對我說,當時北美飛往亞洲,飛機需在夏威夷加油。這是夏威夷成為溝通中西不可或缺的一個地點的重要原因。然而,隨著科技的發(fā)展,飛行技術大大提高,飛機在亞洲和北美之間的往來,已經不必在夏威夷停留了。如此一來,夏威夷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也就不免隨之降低。如今,“東西方哲學家會議”雖然仍在繼續(xù),但昔日匯聚中西方頂尖哲人的盛況已難再現。隨著安樂哲退休,成中英辭世,夏威夷大學哲學系的中國哲學雖有方嵐生等接棒,但畢竟今非昔比了。
夏威夷大學哲學系雖以開設非西方哲學課程以及東西方比較哲學著稱,但在美國乃至整個西方高校的哲學系,西方哲學畢竟占據主導地位。從事非西方哲學的教學和研究,常常要不自覺地捍衛(wèi)自身作為“哲學”的合法性。我客座期間不止一次聽到安樂哲說“I am a philosopher, not a sinologist”(我是哲學家,而非漢學家),恐怕便是這一境況的反映。在中文世界,我從未聽到過他有這樣的表達。這當然是因為,在中文世界,中國哲學工作者的合法身份是從來不需要自證的。還有一次,我在系里收發(fā)室遇到剛結束休假的一位從事倫理學的教授。閑聊伊始,我詢問對方的專業(yè)領域。對方答曰“ethics”(倫理學),我不禁追問了一句:“Western ethics?”(西方倫理學?)對我來說,這當然是很自然的,并無它意。但話出口之后,從對方望來的眼神中,我立刻意識到那樣問,大概會讓對方覺得我在刻意捍衛(wèi)東方傳統(tǒng)的哲學性。當然,從那位學者的回答來看,西方哲學的主導意識,也的確浸入血脈,到了習焉不察的地步。
我的教學經驗與體會
我客座期間要教兩門課,一門在哲學系,另一門在亞太研究院。我在抵達夏威夷之前,并不知道“安德魯斯講席”這個職位屬于亞太研究院。去后看到全校的課程手冊,檢索夏威夷大學的機構設置,我才明白。我在哲學系的課程叫“中國哲學文獻研討”(Seminar in Philosophical Texts),主要是為哲學系的研究生講解中國哲學的一些文獻。哲學系修讀中國哲學課程的研究生并不都有學習中文的經歷,對于這些學生來說,無論是古代漢語還是現代漢語,都是挑戰(zhàn)。所以,無論是講授還是使用的文獻,這門課用的都是英文。這門課安樂哲也全程參與,實際上變成我們兩人共同授課。我想,他主要是為了照顧學生程度的不足。我覺得,對于哲學系的學生,如果想要深入了解非西方的哲學傳統(tǒng),語言的訓練是很重要的。記得當時跟安樂哲表示過我的這個看法,他完全同意。他不僅博士學位是在漢學大師劉殿爵(D. C. Lau,1921-2010)指導下獲得,自己更是以英譯包括《老子》《孫子兵法》《淮南子》等中國哲學經典而名世。即便他的翻譯多“哲學的”取徑,在學界不無爭議,但在文字上稔熟中國古典,顯然是不可或缺的前提。
就我客座期間的感受而言,夏威夷大學哲學系學生的中文似乎還需要加強。如果系里要求學生緊密結合東亞系的語文訓練,對于學生了解非西方的哲學傳統(tǒng),會更有幫助。也許我當時對夏威夷大學的中文培訓不夠了解,給我印象深刻的是哈佛大學的中文培訓。有一次和家人行走在哈佛校園,旁邊坐著的一個小伙子突然用中文跟我們打招呼,說的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我以為他去過中國,就問他在中國哪里待過。對方回答自己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并未去過中國。我驚訝于他的中文為何如此之好,尤其是四聲的音準。他告訴我就是在哈佛修的中文課。此事令我對哈佛的中文培訓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我在亞太研究院的課程“儒家傳統(tǒng)的身心修煉及其治療意義”(Spiritual and Bodily Exercises in Confucian Tradition and Their Therapeutic Significance),就是后來《身心修煉:儒家傳統(tǒng)的功夫論》(上海三聯書店2022年)這本書的雛形。對此,我在該書“前言”有所交代。大概是這門課的名稱比較吸引人,選修的人比哲學系那門課要多。我還記得,這門課有一個哈佛畢業(yè)的老太太前來旁聽,經常提問題,比正式選修的學生還要積極??吹贸鰜恚齺砼月犕耆鲇谧约旱呐d趣。這也說明,即使到了一定年齡,只要保持對知識的興趣,社會環(huán)境較為寬松,高等教育系統(tǒng)較為開放,老年人也可以不斷通過自修來滿足自己心智方面的需求。
通過和這位老太太的交流,我清楚地意識到,即使像她那樣在一流大學受過教育的西方人士,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難免有誤會甚至偏見。我最初有這種感覺時,心中還有些不以為然。但后來想想,在長期的反傳統(tǒng)之后,某些中國人對于自己傳統(tǒng)的了解也充滿了誤會和偏見,又如何能怪她呢?于是也就沒那么不以為然了。并且,課程之后,我覺得那位老太太的一些既有的關于中國文化的觀念或多或少有所更新。的確如此的話,作為一位以中國文化為志業(yè)的學人,對于西方人士進一步了解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有幫助,我覺得自己的課也就沒有白上。
還有一位西點軍校的畢業(yè)生,當時在夏威夷大學修讀亞洲研究的碩士課程,也選修了我的這門課。我在結束了夏威夷大學的客座轉往哈佛訪問時,曾在加州旅游。這位學生的父母專程到機場接送我們,非常友好。他后來參加了伊拉克的戰(zhàn)爭,他的父母那時經常把他的照片轉發(fā)給我,使我得以及時了解他的動態(tài)。戰(zhàn)事結束,他安全返回,我由衷為他高興??吹贸鰜?,他的父母頗為他自豪。再到后來,他和弟弟有一次到北京,我還請他哥倆吃了飯。二○○四年夏初見他弟弟時,對方還是個大男孩;北京再見,已經長成高大的小伙子。當時問他們喜歡吃什么,出乎我的意料,他們并沒有點北京烤鴨,而是提出要吃新疆大盤雞。我也應他們的要求,平生首次在北京品嘗了這道似乎名聞天下的新疆菜。
客座夏威夷大學之前,我沒有英語教學的經驗。雖然我大學時就養(yǎng)成了閱讀英文原著的習慣,在北大博士研究生的求學期間,也因為英語聽說較好,被一對加拿大的外教夫婦任命為英語班的班長。然而,赴夏威夷之前,我并未真正用心力于英語。因此,初抵夏威夷,我立刻意識到自己日常生活中聽說的不足。至于英語教學,就更是一項挑戰(zhàn)了。我真正在自覺的層面意識到英文的重要,是從夏威夷的經驗開始的。
基于這一經驗,如今我常對學生說:如果你只會自己家鄉(xiāng)的方言,不會說普通話,會不會自己也覺得不便且尷尬?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要掌握英語。至于如今成為“國際普通話”的為什么是英語而非別的語言,那是歷史原因自然形成的。與其質疑其合理性,不如因勢利導。除非可以做到不與世界交流,僅在中文世界生活,否則的話,就算要實踐中國古人所說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當今全球化的世界中,英語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項語言工具。
兩門課的教學,要投入很多時間和精力。我的辦公室離住處走路不到十分鐘,但我?guī)缀趺客矶家ぷ鞯绞c多才回家。到家時,不到四歲的兒子已經熟睡。我每次都要看他一會兒才去休息。如此一個學年下來,修我課的學生在中國思想文化方面的程度是否有足夠的提升,當由他們自己判斷和評說,但我用英文表達自己思想的能力,較之未出國門之前,有了很大的提高。非母語的語言長時間不使用的話,難免退步。因此,每次在海外有較長時間的訪問,我都會有意識地訓練自己的英文聽說。
夏威夷大學遇到的學人
我在夏威夷大學接觸較多的,當然是安樂哲。除了他參加我在哲學系的課程之外,我也參加他為哲學系研究生開的課。這確保我們能夠定期接觸。此外,我們也有其他交流的機會。安樂哲對學生很好,不時會邀請學生到他家聚餐,尤其學期快結束時。他的太太是日裔,也很好客。我不止一次到他家做客。二○○三年感恩節(jié)那天,家人尚未前來,我還是一個人。感恩節(jié)在美國就像中國的農歷新年一樣,是家人團聚的日子。因此,當接到安樂哲邀請我去他家吃晚飯的電話時,我說自己去恐怕不合適。但電話那邊安樂哲應聲答曰“you are our family”,令我感動。
安樂哲的家是一幢兩層帶花園的獨立住宅,位于一個臨海的山坡之上,環(huán)境優(yōu)美、安靜。從書房和臥室可以眺望太平洋的天際線,欣賞日出和日落是他每天的日常。以夏威夷的物價,他的房子肯定價值不菲。我當時并沒有問過安樂哲,但記得有一次他說自己要努力工作,以保障家人的安全。
這一點,從我與另一位哲學系教師的交談中,也獲得過印證。當時在哲學系任教的,還有另一位和安樂哲同樣來自加拿大的羅恩·龐德戈(Ron Bontekoe),主要研究領域是政治哲學,當時還擔任哲學系的系主任。一次聚會結束后,他說要回家,我就順口問了一句“你住哪里”。他說在城里租了一間公寓,接著就說夏威夷的房子太貴。如今龐德戈已經離開夏威夷大學哲學系,另謀高就了。
前面提到的道伊奇,作為哲學系的資深教授,除了曾任《東西方哲學》主編長達二十年,更是一位當代西方哲學界頗有分量的哲學家。他的研究領域廣泛,涉及美學、宗教哲學、價值哲學、形而上學、印度哲學以及日本哲學,生前出版著作近二十部,其中很多都有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例如,《人性與神性:比較形而上學論集》(Humanity and Divinity: An Essay in Comparative Metaphysics)一書,對于引入亞洲哲學的洞見,反思基督教傳統(tǒng)為底色的西方哲學中人性與神性的兩分,就有大部分西方哲學家難以想象的探索??上н@本書我當初并未措意,很多年后才知道作者正是道伊奇。此外,對于夏威夷大學哲學系東西方哲學的比較傳統(tǒng),摩爾和陳榮捷之外,作為哲學系第二代掌門人,道伊奇也功不可沒。例如,他早年對印度哲學經典《薄伽梵歌》的英譯(1968),對吠檀多不二論(Advaita Vedānta)哲學的詮釋與重構(Advaita Vedanta: A Philosophical Reconstruction,1980;The Essential Vedanta: A New Source Book of Advaita Vedanta, 2004/2006),以及后來對于日本藝術哲學和修身哲學(The Japanese Arts and Self-Cultivation,2007)以及世界哲學的研究和推動,對于英語世界專業(yè)的西方學者以及社會大眾了解東方哲學傳統(tǒng),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由于他的貢獻,哲學系專門設了一間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研討室(Eliot Deutsch Seminar Room),其中存放了他所有的著作和已經出版的各期《東西方哲學》,師生均可在此研討。我也參加過那里舉辦的活動。對于一位長期在哲學系服務的哲人,我想這是最好的紀念。
我在夏威夷大學客座時,道伊奇已退休,系里基本見不到他。但安樂哲幾次跟我提起,說道伊奇對他就像兄長。有一次,道伊奇邀請系里師生到家里聚餐,我也應邀參加。去之前,知悉他的太太是一位藝術家。去了之后發(fā)現,他平層的房子里遍布各種綠植。我猜想,這大概與他的藝術家太太也很有關系。我和道伊奇的交談不多,但他淵默的氣質和沉靜的目光,非常符合一位融會了東西方哲學智慧的哲人形象。
我的辦公室在哲學系,并在哲學系開設一門課程,所以,我平時在哲學系待的時間最長。因此,在哲學系執(zhí)教的成中英教授,和我平常也有交流。他的太太顧林玉女士很友好,時常駕車帶我們去較遠的開市客(Costco)超市買菜,也不時約我們到公園、海邊等地野餐。我與成中英的一些往事,在其去世不久后我發(fā)表于《經濟觀察報》“閱讀”版(2024年8月5日)的《回憶成中英先生》一文中有所交代,這里就不贅述了。
除了安樂哲和成中英兩位中國哲學方面的學者之外,哲學系還有日本哲學方面的史蒂夫·奧?。⊿teve Odin)以及印度哲學方面的阿林旦姆·查克拉巴蒂(Arindam Chakrabarti)。那一年奧丁休假,我沒有遇到他。查克拉巴蒂有幾次照面,大都點頭而已,沒有多少交流。若干年后,在首爾的一次會議上,除了兩年前剛剛去世的美國著名哲學家理查德·伯恩斯坦(Richard J. Bernstein,1932-2022)和以中國哲學研究而聞世的艾文賀(Philip J. Ivanhoe)教授,我和查克拉巴蒂也受邀出席。不過,我們那次依然沒有多少交流。我感覺他對中國哲學并無好感,倒是在座的伯恩斯坦,顯示出對中國哲學的濃厚興趣。我們同桌就餐時,他不僅頻頻問我一些關于中國哲學的問題,也和我談了與中國許多方面有關的事情,并表示希望和我將來有進一步的交流。我那時對他還并不特別了解,后來才知道他是美國乃至整個西方哲學界非常重要的人物??上М敃r沒有向他多加請教,后來也沒再和他有進一步的聯系。但他和我的談話,尤其是他非常愿意了解中國思想和文化的態(tài)度,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不是一個很喜歡社交的人,但在夏威夷大學客座一個學年,加之行政方面負責具體接待我的是中國研究中心而非哲學系,且夏威夷大學的中國研究中心幾乎匯聚了所有和中國有關的本校教師,于是,哲學系的師生之外,我也接觸到一些與中國人文研究有關的學人。
美國高校歷史系從事中國研究的教師,一般都比哲學系教中國哲學的教員多。因我對史學從來也有興趣,自然留意夏威夷大學歷史系從事中國歷史研究的學者。當時的歷史系,至少有四位教授屬于中國史的領域。
資深的是郭穎頤(Daniel W. Y. Kwok)先生。我大學時代便已讀過他的《中國現代思想中的唯科學主義:1900-1950》(Scientism in Chinese Thought: 1900-1950)一書。對于研究中國現代思想史的同學,該書如今仍然是我首先想到并會推薦給他們的。初次在夏威夷大學校園看到他,他已背駝得厲害,但精神狀態(tài)很好,行動也很自如。我早知他的大名,但并未初見即去攀談。忘了后來是什么機緣,他請我到他的辦公室一聚,我們才終于面對面談了一次。
不記得是第一次面談還是后來的再聚,郭先生送了我一本他的著作《雅居的想象:中國園林中的文明觀念》(The Urbane Imagination: Ideas of Civilization in the Chinese Garden,1997/2017)。該書銅版紙印制,很多插圖。雖然不厚,但文字雋永,精要地講述了中國園林以及其中蘊含的中國思想。當時我并不知道他一九九七年已經退休,因為不時會在校園見到,也不知道他在二○○三年之前已經發(fā)表了很多作品,在英語世界一直介紹中國文化。不少人知道趙元任的太太楊步偉曾寫過一本《中國食譜》,由女兒趙如蘭譯成英文,趙元任親自作注。其實,郭先生一九八七年也發(fā)表過介紹中國烹飪文化的文章《中國的口味之樂》(“Pleasures of the Chinese Palate”)。
另外三位是華人學者郭啟濤、美國本土學者戴安德(Edward L. Davis)和宗小娜(Shana J. Brown)。
三位之中,我最先認識宗小娜。她那時剛從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C Berkeley)畢業(yè),是歷史系新進的教員,很有活力,經常出席各種活動。記得我還聽了兩次她講現代中國史的課,想了解她是如何敘述現代中國的。那時,她研究清末金石學家吳大澂(1835-1902)的博士論文還未出版,但送了我一本打印稿。閱讀之后,我覺得很有意思,跟她建議要追溯清代金石學的源頭,至少要對宋代便已經形成的金石學略作交代,記得我還舉了李清照的先生趙明誠的例子。她的博士論文后來由夏威夷大學出版社出版(Pastimes: From Art and Antiquarianism to Modern Chinese Historiography,2011)。不久,我應邀主編“海外中國思想史前沿譯叢”,便將其收入。我在清華大學任教期間,在北京和她見過一次。我轉任浙江大學之后,曾邀請她參加過一次小型研討會,算是夏威夷之后的第二次重逢。
我和戴安德相識,是通過宗小娜。一次聚餐之后,他很客氣地表示要送我回家。當時我已住在山坡上的教員宿舍,當我表示車停路邊、走上去即可時,他笑著說必須“door to door”,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那一年他的第一本書《宋代中國的社會與超自然界》(Society and the Supernatural in Song China)剛剛由夏威夷大學出版社出版,記得一次到他辦公室小坐,他當即送了一本給我。這本著作結合了社會史和民間宗教的方法,頗能代表當時美國學界研究中國史的取徑。事實上,根據我的經驗,直到今天,在一般史學研究領域注重社會史,在宗教研究領域注重民間宗教,仍是美國乃至歐洲中國研究中的一個主要方向。
郭啟濤二○○三年出版的關于五通神的研究(Exorcism and Money: The Symbolic World of the Five-Fury Spirits in Late Imperial China),也是一本研究中國民間宗教的著作。當時有人告訴我,他不僅是北大歷史系畢業(yè),還和閻步克教授是同學,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耸旯プx中國史的博士學位。但我并沒有當面向他求證過。結束夏威夷大學的客座之后,我也沒有和他保持聯系。聽說他不久即轉任加州大學爾灣分校(UC Irvine),如今已經退休了。他后來出版的兩本書聚焦徽州的地方文化,仍然反映了美國學界中國史研究側重社會史、地方史的取徑。
租住校外房子期間,我曾請寇樹文來吃餃子,感謝他平時的幫忙。他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碩士畢業(yè),對中國的京劇、昆曲很有興趣,不僅是夏威夷大學京劇社團的領導者,還擔任《國際中國書評》(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的編輯。二○○三年六月我的《良知學的展開:王龍溪與中晚明的陽明學》在臺灣出版,寇樹文寄給出身夏威夷大學歷史系的賓州州立大學伍安祖(On-cho Ng)教授一冊,請其撰寫書評。伍教授欣然接受。于是,那本書在學界的第一篇書評,首先以英文問世。當時我還不認識伍教授,后來與之接觸,方知其非但學術一流,對學生非常好,而且多才多藝,廚藝和音樂才能俱佳。我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曾推薦我的一名博士生前往訪學,既得到了他的幫助,也印證了我的判斷。至于寇樹文,有趣的則是,我后來回國才發(fā)現,自己學生時代購買的一盒學英語的錄音帶,署名竟然是“Daniel Cole”。經我郵件確認,正是寇樹文當年在北京錄制的。
回過來再說馬諾阿公寓。我剛入住不久,就受到了據說很多人都會遇到的“禮遇”:被蜜蜂蜇了。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薄被之中,不由一動,結果立刻感到左手小臂一陣刺痛。驚起檢查,竟然發(fā)現一只蜜蜂。次日向同住馬諾阿公寓的朋友說起此事,對方告知這是“夏威夷的歡迎禮”。這個歡迎禮過于隆重,手臂上的紅腫與疼痛,持續(xù)一周才結束。
后來家人要來,我申請的教工宿舍還沒輪到,只好先在校外租房。我因不開車,只能就近考慮。找到一家離學校不遠的兩居室,但空空如也,所有家具都要自己置辦。搬家那天下雨,幸得當時哲學系快畢業(yè)的博士生Eiho Baba駕車幫忙。Eiho小我?guī)讱q,父親中國臺灣人,母親日本人,在臺灣出生長大,母語是中日雙語。因為這層關系,我們初次見面時用中文交流,多了幾分親切。Eiho告訴我,他的中文名叫張榮峰,日文名是馬場榮峰。
Eiho不僅幫我搬家,還曾請我們去吃過烤肉。我兒子到夏威夷時不到四歲,Eiho送了他一大桶樂高。兒子非常喜歡,從夏威夷到波士頓一直帶著。二○○四年底我結束哈佛的初訪,回國時,也帶上了那桶樂高。那桶樂高珍藏了很久,后來兒女都大了,我想,它最大的價值是給小朋友帶來樂趣,就把它送給了一位學生的孩子。
Eiho小時候在中國臺灣被同學欺負,會被斥為日本人;在日本就讀被同學欺負時,又會被斥為中國人。大概由于這一經歷,他后來到各地拜師習武,多次來中國大陸,練就了一身武藝。我從小也對武學有濃厚興趣,雖然“紙上談兵”居多,但身手如何還能夠判斷。有一次和他試了一下手,立刻知道他有真功夫。他曾對我說,中國大陸民間藏龍臥虎,他不敢表明自己有一半日本血統(tǒng)。他說有一次和師父飲酒,酒后失言,透露了自己的日本血統(tǒng),結果被師父在胸前輕擊一下,當時毫無感覺,次日大腿內側卻大片淤青。他說這是師父對他當初隱瞞身份稍事懲戒,不過并未將其逐出門墻。Eiho畢業(yè)后在南卡羅來納州找到教職,如今已在那里任教多年,我衷心為他感到高興。
我在哲學系還遇到了其他幾位快畢業(yè)的博士生,比如來自冰島的Geir Siguresson,和Eiho同在安樂哲的指導之下,也是博士最后一年。我們一起去過安樂哲家,也曾一道在校園的草地漫談。畢業(yè)之后,Geir在冰島大學得到教職。后來我們在幾次海外會議的場合又見過面。我二○一九至二○二○學年在柏林高研院(Wissenschaftskolleg zu Berlin)任研究員期間,時任冰島大學人文學院亞洲研究教授的Geir請我去講座。雷克雅未克的兩日,是我們久別之后較為從容的一次交流。去年暑假,我應邀開會,又在斯德哥爾摩見到他。Geir和我同年,曾是冰島大學孔子學院的首任院長。他請我講座那年,已將接力棒傳給更年輕的學人。像他這樣純粹的西方人士,選擇中國哲學為業(yè),完全出于興趣。這在西方實屬鳳毛麟角,我希望代有人出。
作為享譽世界的度假勝地,夏威夷不僅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也吸引世界各地的學者。就我目前記憶所及,我在的那個學年,遇到了兩位來夏威夷訪問的學者:一位是狄培理(William Theodore de Bary,1919-2017)先生,另一位是政治學領域的華人學者呂曉波教授。
我大學時即讀過狄培理的著作。對于將包括中國、日本和印度在內的東方思想傳統(tǒng)納入美國高校的通識教育系統(tǒng),他不但做出了史無前例的貢獻,更在中國思想傳統(tǒng)的研究領域取得了高度的成就,在北美乃至世界范圍內,是儒學研究領域當之無愧的“一代宗師”。他大概二○○四年一月抵達夏威夷,待的時間好像不到一個月。雖然他是我景仰已久的前輩學者,但我事先并不知道他會來。由于夏威夷距離他從教任職七十年的哥倫比亞大學遠隔美國大陸和半個太平洋,我當時并沒有想過能夠在夏威夷和他見面。幸賴劉述先先生在向狄培理介紹我的信中提到我那年在夏威夷大學客座,而狄培理告訴劉先生恰好他要在二○○四年元月去夏威夷訪問,于是,我們就在夏威夷有了第一次見面。當時的情況以及后來我們在哥倫比亞大學的見面,還有他的生平事跡和學術著作,我在《北美儒宗、一代師范—追憶并紀念狄培理先生》一文中有較為詳細的交代。
我大學時的專業(yè)是政治學,但主要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中國哲學、歷史和宗教的閱讀之中。所以,在遇到呂曉波教授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是誰。他來夏威夷時,是哥大巴納德學院(Barnard College)的教授。如今,我已不記得他是因何而到的夏威夷以及我們是如何碰到的,但無論如何,我們那時有過輕松愉快的交流。印象中我們不僅就中國社會的很多問題交換過觀點,還一起去看了當時剛上映的電影《指環(huán)王》。那時我初入美國,呂教授則已在美多年,我少不了就美國社會的很多情況向他請教。
在夏威夷的一年當中,除了教學、研究以及與當地學人的互動,還有其他很多的人與事,構成了我的夏威夷經驗。但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有的人與事,難免已經隨著時光流逝而“恍夕惚兮”甚至隨風而逝;有的雖然一直留存腦海,但篇幅所限,也無法一一交代。因此,這里記下的,只能是雪泥鴻爪。那些一時想不起來的,我希望將來能夠恢復記憶;那些雖在記憶之中卻未能寫在這里的,我也希望將來能夠補充。
身在夏威夷,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處在一個“海天寥廓”的世界之中。有趣的是,在梁啟超(1873-1929)和蘇曼殊(1884-1918)的詩中,分別出現過“海天寥廓”“海天廖闊”的字眼。任公筆下是“世界無窮愿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三郎筆下則是“公子才華迥絕塵,海天廖闊寄閑身”。我在夏威夷雖確屬“寄”居,卻絲毫沒有“閑身”之感。相比較之下,還是任公所說與我當時的經驗和體會更為接近。當然,對于“世界無窮愿無盡”這一句,牟宗三(1909-1995)先生曾覺得改為“世界有窮愿無盡”更佳。之所以如此,我的推測是,對牟先生來說,人在“世界有窮”的情況下如果仍然能夠“愿無窮”,更可彰顯人心愿力之不受有限性的制約。顯然,這與其哲學思想中“自由無限心”的概念是一貫的。世界有窮抑或無窮,或許是佛教所云“非知識所行境”,不可思議。不過,假如世界終有窮盡的一天,且不知何時突然降臨,人豈不更應該于有生之年“行萬里路”、盡可能在空間的拓展中去豐富和深化自己的經驗和覺解嗎?從“海天寥廓”的夏威夷開始,不斷自己“四海為學”的自覺與實踐,我的“心愿”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