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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接到的第一通電話是兩個月多前。
當(dāng)時接近子夜,手機(jī)突地大響。以現(xiàn)時的社交分寸,連語音留言都顯得不夠禮貌,誰會這時辰來電。想想還是開燈接起。腦里怔了一會兒,想起這位海波,東北人,做圖書的前輩,好些年不曾聯(lián)系。
沒等他開口,只聽到海波極其興奮的口氣,“真想不到,燕君發(fā)大財了,絕對暴富啊!你還跟著他混吧,咋也不透個風(fēng)兒?”
“什么?”小馬驚訝極了。的確,他仍然跟著燕君,可燕君重病已久,公司里的大小破事全靠他一個人在勉力支撐。燕君悄瞇瞇暴富了?這不可能。不等他相問,海波滔滔然自顧往下。
“才通的電話!他說這些年光顧著瞧病,都沒心思太留意賬面上的事……有天被人拉著去看房子,給售樓姑娘說得耳熱,就把手上兩個賬號丟過去,人家一查,說哥,你這買個十套都綽綽有余呀。你猜燕君找我干啥,是想在我們東北也來一套,說這邊不是有我在嘛,沒事走動走動,有個落腳處。我給勸下了。不至于,對吧,東北可不是啥熱乎地兒。燕君倒也沒堅持,說反正已置下一處臨湖的茶室,陽光房,落地大窗,紅茶白茶黑茶黃茶綠茶,都是頂尖的,還有最好的進(jìn)口咖啡豆,哪天要叫上當(dāng)年的老哥老弟們,聚齊了一塊兒曬太陽……”雖是深更半夜,海波仍是講得搖頭晃腦,“哎,我記得他前兩年,不是都差點就沒了?”
這個小馬最清楚,遂開口接上,“大兇險,先是心臟出問題,做個開胸手術(shù),還沒好利落,突發(fā)腦溢血,又來個開顱手術(shù)。手術(shù)一個多月后,我去看他,都認(rèn)不出我。其實到現(xiàn)在,他也還……”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矗馊珌砹?。”海波等不及地掐斷,“我問他咋發(fā)的財,他還跟我耍低調(diào)呢,說也就是個無意插柳。早些年有點閑錢,投下幾塊沒人要的山頭荒地,扔給妹妹妹夫在打理……我估摸做的是苗圃生意,只要談攏了政府采購,那一準(zhǔn)兒的血賺。燕君那腦瓜,保不齊還套種果樹、套種鮮花什么的。你知道現(xiàn)在鮮花水果啥價格?可比豬肉貴多了。要不,種的是橡膠?那玩意兒一割開來就是錢……”海波自說自話地,把各種他想象中的盈利模式都吹了一遍,到臨了,才想起來怨怪,“燕君挺夠意思,前后打過好幾次,我看號碼不認(rèn)識,都沒接,虧得他不依不饒。小馬你這家伙,只報病災(zāi)不報發(fā)財,咱東北窮歸窮,那也不可能賴上你?!彪m然是玩笑口氣,小馬還是感到尷尬。確實,當(dāng)初燕君昏迷期,他是滿江湖的告急報兇,幾乎要喊大家去病房送他最后一程。但這發(fā)財之事,冤枉了,他真是一絲影兒也不知。
自海波那一通子夜電話起,此后幾乎每隔三五天,就會冷不丁地有陌生來電大響,都是曾經(jīng)在圖書市場上打滾、小十年沒聯(lián)系的故友舊客,內(nèi)容跟海波所說相似,語氣與流程亦大同小異。激動地歡呼,含混地帶過病情,感慨命運神奇,并念叨燕君之義氣,他們都是剛剛接到燕君電話,就為著跟老友走動走動,居然要到對方城市置辦房產(chǎn)……
而不斷接到這些來電的過程中,小馬跟燕君那邊,與以前一樣,隔三岔五聯(lián)系,不時還要上門,送他需要的東西,替他約醫(yī)生并接送看醫(yī)生。諸如此類。關(guān)于暴富以及意欲四處置業(yè)等事,燕君半個字沒提。小馬也蚌著嘴,沒問。燕君自大病之后,性情乖張,邏輯不通,他深受其苦,也不愿另費口舌。
好在,可能是被財富與友情給噎住,導(dǎo)致某種思維阻梗,所有來電者都沒有想到要與小馬追究或確認(rèn)具體情形,在他們反復(fù)引用“大難不死、必有后?!钡闹V語之后,小馬只管干笑著附和,也沒露出多少破綻。
只是,燕君都這樣滿世界分享了,他這里居然毫不知情,還是有點羞恥的。他跟著燕君,多少年了呀。
燕君大他十來歲,是難時救急,帶他入行的老哥。讀研時,小馬跟學(xué)姐談戀愛,導(dǎo)師不知怎的,激烈反對,他多了心,脾氣也暴,鬧翻之后,文憑和學(xué)位都沒拿到,學(xué)姐也遠(yuǎn)走香港。學(xué)的是古文獻(xiàn),哪里好找事情,幸而碰到燕君,他剛離婚,原先的文化公司給了老婆,正在另開江山。新創(chuàng)的公司體量很小,主營那種看起來高雅氣派的禮品書,古法線裝,水牛皮封,書背燙金,亞麻壓花軟包,紅木套函。那幾年的小老板喜歡走儒商路線,官商往來除了硬通貨,也喜歡加一套禮品書,四書五經(jīng)或西方名著或百科全書,包括《資本論》《沉思錄》什么的,有的甚至要外文原版。
燕君最大的特點是知人。隨便見一個生人,三分鐘內(nèi),能判出對方的前因后果與所苦所急所長,比如當(dāng)時一眼看出小馬的走投無路。正是因著這個強(qiáng)項,他廣開人脈,普結(jié)善緣,各行各業(yè)都布下縱橫網(wǎng)絡(luò)——用來售賣禮品書。他的觀念是,越不讀書的人,越會買書,并且買賣雙方很容易在定位與目的上達(dá)成一致。真正的老夫子老書蟲,太挑眼,又愛等打折,他可不伺候。想想也是,能賺錢的買賣,都得是賣給外行。
燕君待小馬不錯,銷售提成與年終獎金上從不吝嗇,出門跑關(guān)系也都帶上,一回生二回熟之后,就全盤交與他操辦了。小馬也從沒生過二心,獨立門戶又怎樣,哪個行當(dāng)不是風(fēng)急浪高,打下手有打下手的舒坦。他感激燕君,也相信燕君,跟好了,不會虧著。
誰承想燕君后來會有這一通運交華蓋,兩臺開膛破肚的大手術(shù)下來,真可謂是玉山傾倒了。偏偏這幾年市面開始衰微,甭說禮品書了,包括字畫、古玩、玉石、木雕等,都成了明日黃花。燕君這大病倒也來得及時,相當(dāng)于吉時已過,止于當(dāng)止之處吧,只是把小馬丟在這尷尬半道上搖搖晃晃,只好幫別家做一些分銷勉強(qiáng)支撐,當(dāng)然還要照應(yīng)燕君。包括生活上,不論大小事情,燕君都依賴著他,以一種糊涂的、隨意的、半神經(jīng)質(zhì)的方式。
燕君的私人賬目,小馬并不清楚,固然,他的大病是有保險公司兜底,至于發(fā)財或暴富——小馬想想很不舒服,氣悶。怎么一點口風(fēng)都不露,就這么防著他?燕君病成這樣,他這幾年多么盡心。還是說,正因為他太盡心了?
冷靜想想,小馬又生出相當(dāng)?shù)暮膳c不安——跟燕君這么多年,只有他清楚,惡病與瀕死之后,燕君變化太大了。生理上的傷殘與衰落,這倒罷了,他的精神勁兒、通達(dá)勁兒,也一并消散了,他整個人,在器官的大切大割之后,發(fā)生了氣質(zhì)上的徹底轉(zhuǎn)向。
燕君原先是一個很蔑視日常享樂的人,帶小馬出差,都是拿泡面加鹵蛋就打發(fā)了。為著免去無意義的挑選和比對,生活日用的購買,他都帶有倉儲性質(zhì),襯衣一買十件,洗發(fā)水牙刷之類一買一箱?!盎钪?,可不是為了這些雞零狗碎?!彼恍嫉剜止?。
當(dāng)然,他所節(jié)省下來的時間,也不過就是四處請人吃飯喝酒打牌,搞一些娛樂項目,去售賣那些永遠(yuǎn)不會被人打開的禮品書。對這樁買櫝還珠的生意,燕君始終保持著壯麗的熱情,從結(jié)識新客戶開始,煙酒鋪路,酒肉穿腸,到摸清對方體量和預(yù)算,繼而推薦不同組合的產(chǎn)品,從高層公關(guān)到工會福利到售后服務(wù)到用戶抽獎,他會替客戶“制造”出所有的需要,最終,視成交碼洋,巧妙得體地奉上回扣,并把對方加入到老客戶名單,四時八節(jié)地加以物質(zhì)性維護(hù),使之成為回頭客,等等。仿佛一節(jié)節(jié)鋪鐵軌似的,他把全部的職業(yè)榮譽與生命價值,交付在這些庸俗流程之中。
不論從公司角度,還是個人魅力,小馬一直尊崇并追隨燕君的這一套。在燕君漫長的病程之后,他花了更漫長的時間,才讓自己接受和習(xí)慣老板的劇變。燕君而今對業(yè)務(wù)發(fā)展是徹底淡漠了,只把全部熱情換到連雞零狗碎都算不得的東西上。他對于無聊的生活細(xì)節(jié),有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極端內(nèi)視,好像眼睛和大腦只能看到他自己的這一具肉身。每次跟小馬見面,他一大半時間都在報告食譜,細(xì)小不舍且不容打斷。“……白粥給配了三條蘿卜干,有點甜口,估摸著,是常州地產(chǎn)的那種五香蘿卜干,五香味挺足,細(xì)嚼嚼,有點兒黑胡椒香……”或是討論各種康復(fù)手段與民間偏方,一邊說著,一邊向小馬手機(jī)里發(fā)來各種圖片與截屏,比如助步訓(xùn)練器,長得像刑具,價格高得離譜。他還老覺得自己添了新病,一見面就捋起衣袖,叫小馬看他的紅疹子。扯下腰帶,讓小馬按壓他的下腹部,說那里有點包塊。有時又伸長舌頭展示舌苔,說顏色發(fā)黑。有天甚至拉起小馬就跑衛(wèi)生間,讓看著他撒尿,是不是有點滴漏……
有天小馬探看完畢,順道要去送一批貨?!墩撜Z》《孫子兵法》《莊子》,是一家網(wǎng)絡(luò)公司給員工訂的,說年初學(xué)習(xí)《論語》,提升內(nèi)在,年中學(xué)《孫子兵法》,增長斗爭力,年底了讀《莊子》,讓大家放空心態(tài),別搶年終獎……哈哈哈。小馬有意跟燕君說笑。燕君歪躺著,半邊肩膀略高,毫無反饋,只一心一意地盤弄著床側(cè)的防摔欄,提起來幾寸,又哐當(dāng)放下,再提起幾寸,哐當(dāng)放下。小馬到了走廊,又回頭看了兩眼,他還在認(rèn)認(rèn)真真地玩著。
小馬當(dāng)時心中大慟,幾乎扶墻而走。想不通那樣識事達(dá)人、帶著他劈浪斬棘的燕總,怎么就成了二傻子一樣。固然,他是剛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不,兩趟,可畢竟,還有更多起死回生的人,變得更加勇猛、更加智慧了呀。
等接到海波們接二連三的電話,小馬突然有點回過神——會不會,這是燕君有意在他面前裝癡賣傻?否則也解釋不了,為什么燕君對他這幾年的照應(yīng),有種理所當(dāng)然的意思,無窮無盡地差使他、消受他,從來沒有半個謝字。會不會,這是對忠心的考驗?一種鋪墊?燕君是有什么后手吧,放給海波們的暴富消息,正是有意顯露的跡象?
得了這個領(lǐng)悟之后,小馬心里就有點曲里拐彎。思慮一番,決定還是跟燕君提一嘴。
小馬拉了一箱牛奶和橘子,去燕君在郊區(qū)的住處。是個一樓的單室套,租的。他本來有兩處房子,一處在市中心,離婚給了老婆。另一處在高新開發(fā)區(qū),前些年給賣了,當(dāng)BbW/34zAY1IY3N0BV7xZseBGe8+/3i3IdtvzI8mKuPU=時小馬很不理解,現(xiàn)在一想,對的,若真用那錢投在野山荒地上,能買上好大一圈。
郊區(qū)這里空氣不錯,很適合燕君一早一晚畫著圈練習(xí)走路。小馬每次去,總推上輪椅跟著,盡可能地讓他多走,完了再推回來。
走至道中,涼風(fēng)習(xí)習(xí)。燕君現(xiàn)在說話已清楚多了,跟小馬談他的燒飯阿姨,都是老話,見一次講一回。他饒有興味,似乎分析和研究阿姨的一舉一動,就是世界上最重大的事情。根據(jù)阿姨的購物清單,他用小學(xué)高年級的數(shù)學(xué)方法幾次加減乘除之后,得出幾個數(shù)目,又得出一串結(jié)論,阿姨偷他的油了,往家里順雞蛋了,連牙刷也會拿呢。瞧,她多聰明,又多仔細(xì),可逃不過我呀。他的口氣并無譴責(zé),反像是從這些瑣碎里發(fā)現(xiàn)了莫大的樂趣,幾乎有點兒生機(jī)勃勃。
終于,趁他歇口氣喝茶水的工夫,小馬講到海波來電,不是第一個,是第二個,前幾天他又打來的。也正是這第二通電話,讓他有了充分的理由提及——
那海波看來是個實心眼兒,或是被燕君電話里的友情所感動,居然真打算飛過來一起敘敘舊。還說,別的,能叫上的老朋友,也都叫上。
也是,都是做圖書,是所謂同行,卻也談不上冤家。像海波主要是做暢銷,渠道很強(qiáng),尤其機(jī)場那一塊。湖北的老K,他是教輔材料打天下。京城的張公,專攻紅墻內(nèi)幕名人史料。蘭州的義哥,手下有一批寫手,一套套地炮制“全庸”“梁習(xí)生”“吉龍”的武俠。大家術(shù)有專攻,各領(lǐng)風(fēng)騷。但凡要到各地拜銷售的碼頭,彼此也都會出面說合,談不上多少私交,大面子上,能算是朋友。
小馬沒有勸阻海波。他們這幾位真要呼啦啦都跑過來,也算倒逼燕君吧,看看這“暴富”要瞞他到何時。
“東北的海波,打電話來,說要過來看看你?!毙●R隨意開口道。燕君沒有吭聲,只顧咕咚喝水,“他聽說你盤下一個‘臨湖的、落地窗、陽光房茶室’,動心咧,還打算叫上老K、張公、義哥幾個,你最近也都跟他們聯(lián)系了對吧,說要到他們那里買房置產(chǎn)?!彼餍砸桓妥又蓖钡降住?/p>
燕君定在那里,像蜜蜂懸在半空,懸了片刻,他嗡著鼻子嘟囔起來:“我現(xiàn)在早都不講究了,可這茶,你看看,保溫杯哪能泡茶呢。跟她說過多少遍,就是不改?!彼ò肟诓?,皺眉,“呸”一口吐出,接著拖著殘腿往前慢慢走。
突起一陣涼風(fēng),樹葉嘩嘩,天上有細(xì)密的云朵,呈現(xiàn)出某種精致的但又什么都不像的形狀。小馬推著空輪椅繼續(xù)跟著燕君,心下又失望又好笑。還是這樣的牛頭不對馬嘴。每回跟燕君談起公司里茍延殘喘的業(yè)務(wù),他也這樣,對小馬的問話答非所問,且還那樣坦然自在,像完全處在另一個空間。
不說就不說吧,拉倒。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個態(tài)度,起碼能推出好幾個意思:一、他拿小馬當(dāng)外人,比十來年沒聯(lián)系的海波、老K等都不如。他那隱秘的財富,不愿跟小馬發(fā)生瓜葛。二、也不排除有種可能,就像他在玩味燒飯阿姨似的,他也在觀察和考驗眾人包括小馬的反應(yīng),并以此來決定,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置他的財富。這個想法很胳肢人,讓人癢癢,并有種莫名其妙的競爭感,叫小馬很想要努一把力。三、嗯,還有一個念頭,很輕,小馬只在腦里飄了一秒。會不會,這是他大限之期的一種任性?他隨時可能崩倒,他有理由胡作非為,藐視邏輯。這樣倒是簡單,就完全不必當(dāng)真,只當(dāng)是陪著他玩耍吧。
眼下且先囫圇著吧。離開燕君返城的路上,小馬一路開車,一路拍打方向盤,不太情愿地想道:再怎么說,海波他們?nèi)粽娴倪^來,肯定還得是他忙啊……茶室,茶室在哪兒呢?
2
海波有種血脈僨張之感。多年松散之后,突然來電,他聽到了江湖老友的呼喚——哪里真是要在東北置辦房子?其實是伸過來一只手,要商量個主意的呀。什么閑錢買下山頭與野地,什么交給妹妹妹夫打理,他并不信,這應(yīng)當(dāng)只是個說法。以他的直覺,以他對燕君的了解,這老家伙應(yīng)當(dāng)是哪里落了筆橫財,比如家族里什么關(guān)系繼承了一大筆。還記得他當(dāng)初離婚,多灑脫,好好一個公司就隨手丟給前妻了。碰到個啥也不懂的小馬,就收下來貼身帶著,帶會了就全面放手。這些,一看就是公子哥兒的做派。包括他做圖書這路子,跟大家也都不同。像他這里做暢銷,多難,得提前押題材,押十回,能賺一兩回就算燒高香了。包括義哥的武俠,老K的教輔,張公的皇室秘史,也都是硬生生靠鋪貨來走量的。燕君倒好,他倒騰的那叫書嗎,價碼動輒大幾百上千,不是領(lǐng)導(dǎo)批條,就是老板批條,全是現(xiàn)買現(xiàn)付的硬路子。燕君背后,關(guān)系可多著呢,其中隨便哪個關(guān)系漏個口子給他,就能落下一大筆的。
從小馬那虛飄飄的應(yīng)聲蟲口氣能聽出來,他是把燕君當(dāng)成頭腦錯亂的絕癥之人了。大錯!海波認(rèn)識的人里頭,燕君那腸子,是道道兒最多的,甭管面上有多親,其實都遠(yuǎn)著呢。能理解。他那公司現(xiàn)在等于全被小馬把著,肯定得留一手。再說,遠(yuǎn)香近臭,越是身邊人,越是信不過。反而得是早年結(jié)交的老朋友,可靠。
燕君老滑,既是半藏半露,只伸一只手出來晃晃,海波也不好十分地挑明,但起碼得去看一趟。海波自忖,好歹做暢銷書出身,別的不敢講,大方向上的眼光和準(zhǔn)頭,絕對拔頭籌,估計這也是燕君找他的原因。他得對得住燕君的這份托付。
只是,就像燕君悄沒聲兒發(fā)財一樣,海波這幾年卻是悄沒聲兒倒霉了。
也是定數(shù),有上坡路,就有下坡路。連著幾年暢銷書悶倒之后,海波轉(zhuǎn)到了醫(yī)藥戰(zhàn)線,起初特別好,天天豬油蒙嘴也蒙心,腳下也是真正的深水區(qū),沒幾年大老板就出了事,他那一條線上所有大點兒的螞蚱全被捋下去了。海波膽子嚇破,忙轉(zhuǎn)道到連鎖快捷酒店,利潤雖不高,總不會吃官司,遂大撒網(wǎng),在三四線城市布點,誰知又給合伙人擺了一把,暗戳戳把賬面掏空,害得他屁股后面一長串追債追租金追工資的,陌生電話一概都不敢接。哪能料到這回是燕君,這可是財神爺在嘭嘭嘭敲門。瞧瞧,就是像那句話說的,雙向的奔赴。燕君需要他,他海波也正需要燕君,他可以去幫他做項目做投資,順便把自己也給拉上岸。
但這事,不能太急吼。再說,一時半會兒的,真挺難想的,燕君的錢,或者說,他和燕君哥倆兒的這筆橫財,該往哪兒投。他不能在燕君面前露這個怯,燕君是大病之身,得讓他踏實……嗯,不如,不如再叫上幾位當(dāng)年的同行,大伙兒一起去坐下來聊聊講講,這顯得隨意,說不定也能聊出些靈感呢。
只是,都是久不互通,突地叫他們放下手中生意,長途奔襲湊到一起,就為瞧瞧燕君,喝喝茶曬曬太陽,會不會聽上去太無聊了?
海波決定先找九頭湖北佬老K。新聞里說的那全民人均閱讀圖書,可全靠老K的教輔撐著,要沒他那些走量,恐怕得是負(fù)數(shù)了。老K瘦巴巴的,話也不多,但朋友中頂用。
海波才一開口,老K就搶在頭里應(yīng)了,說他正有此意。海波心里一松快,再打別的兩位。義哥那邊是他太太接的。全都嗷嗷應(yīng)和,達(dá)成一致:去看燕君,老朋友聚聚。原來,他們都接到過燕君的電話。
海波心里一陣翻滾。燕君咋這么愛現(xiàn),既然不是特地托付他,瞎起什么勁兒??桑@事,總還是得有個牽頭人吧。誰主張,誰舉證,誰收益。海波推算了下,真要論起接到消息的時間,他是第一個。什么事沒個先來后到呢,要有這個意識,有這個信念。
海波拉了個小群,替大家張羅行程。京城張公一向嘴碎,時不時就留言“說幾句”,那口氣總有點托大,瞎講究。一會兒問酒店有沒有泳池,一會兒又問能不能帶上夫人,因他每天要吃各種補藥,都是夫人安排的。張公的情況海波側(cè)面了解過,那些秘史黑料,早都不好做了,已轉(zhuǎn)行到外貿(mào),后來做境外旅游,不知這幾年有沒有扛住。聽他那使喚人的口氣,似乎還行。蘭州義哥很隨和,但凡要表態(tài),他就發(fā)一串表情包,全是耍槍弄棍的,好像是從前那冒牌武俠小說的余韻。
總之,在海波挑頭下,九頭鳥老K、京城張公、蘭州義哥,一共四個老兄弟,打算在下個星期二,一起前往南方,去看望燕君,到他那“臨湖的、落地窗、陽光房茶室”,就著“頂尖的紅茶白茶黑茶黃茶綠茶”或是“最好的進(jìn)口咖啡豆”,聊聊天,曬曬太陽。
3
燕君是地主。小馬忙前忙后,算半個主人。加遠(yuǎn)方來客四位,一共六人,坐在這家臨湖的、帶落地窗的陽光房——見山茶室。
相隔十來年,全都在臉上。最見老的是海波,大眼袋,腮幫子,嘴角,都掛著。京城張公還是圓頭圓腰,松垮垮的套頭衫加布褲布鞋,大家都恭維他說像大文化人,看怎么說,其實是賦閑模樣。老K仍是精瘦,側(cè)面看像刀片,只是不能張口,一嘴黑黃牙,東倒西歪,殘損不全。最逗的是義哥,居然派太太過來了,沒人見過他這位太太——太年輕了,是不是三婚?義哥相貌有點異域味道,性情瀟灑,據(jù)說有若干野史。大家以前跟義哥的發(fā)妻熟悉一些,突然見到這位叫作蕓的新太太,一時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一問,說義哥最近在閉關(guān),不能出門。所以她就作為代表來了。
代表?這不是選舉,不是分田,她跟燕君又不熟。也許人人心中都在暗笑,但臉上對她都很客氣。海波有點顯出召集人的姿態(tài),惦記著挑起話題,又在聊天中照顧大家,他發(fā)出幽默的笑聲,“閉關(guān)這樣認(rèn)真,看來義哥真成武林高手了?應(yīng)當(dāng)過來,給燕君發(fā)發(fā)功啊。”
蕓微笑,她膚色白嫩帶粉,出現(xiàn)在這一幫小號老頭中,讓聚會顯得柔美了。老K是個大煙槍,因有她在側(cè),一直苦挨著,不停往嘴里扔薄荷糖。張公則夸夸其談地對各種咖啡豆的口味發(fā)表起評論,酸度,澀度,堅果香,煎焙度,云云。
主人燕君滿臉遲滯,坐在輪椅中,背朝窗戶,臉部光線不足,兩只手交替捏著一個小小握力器,好像有點不耐煩,對大家七嘴八舌的關(guān)切只管搖頭敷衍,偶爾說兩句,卻是沒意思的碎嘴子。這瓷器擺件,眼光不錯??照{(diào)是不是太熱了。你們會水土不服吧。哎喲,有胖了有瘦了……
三天前,小馬得知四人即將到訪,跟他商量時,也是這模樣,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小馬逼到面上,“他們,要到你那兒聚聚,落地陽光房茶室,你的茶室!”燕君微微側(cè)頭,自然地躲開視線,愣了一會兒,才道:“最近可是雷雨天,可別耽擱飛機(jī)了?!边@話當(dāng)然不搭,可也有希冀之意。他眼角里笑了一下。小馬捕捉到了,那狡黠一笑,閃電般耀眼,把他一下子照亮了。還問什么,顯然,這是在考驗他的悟性和忠誠啊。去好好準(zhǔn)備,去安排他的茶室!
三四處比對條件,最終總算落實到這家見山茶室,其實還差點意思,臨窗的湖較淺,水質(zhì)有點渾濁,但跟老板溝通得不錯。是位戴鼻環(huán)的小伙兒,像個朋克文藝。小馬講了燕君的身體狀況,稍許夸張了一點,說他將不久于人世,為了給他實現(xiàn)一個愿望,需要如此這般……鼻環(huán)經(jīng)理眼睛一閃,哦,以前看過一部片子,叫什么來著,也是這樣的故事。他抓撓后腦勺,感動的樣子,放心吧,保證配合,且免單。
見山茶室的茶是全乎的,咖啡卻是大路貨。鼻環(huán)經(jīng)理于是改制了水單,并調(diào)集了巴拿馬翡翠莊園、曼特寧、埃塞俄比亞瑰夏村、夏威夷科納等所謂“最好的進(jìn)口咖啡豆”。事實上,大家落座后,都叫了平淡無奇的普洱或鐵觀音,燕君則還是抱著燒菜阿姨替他準(zhǔn)備的保溫壺,只有張公對著單子,又搖頭又咂嘴,最終點了一個埃塞俄比亞,他環(huán)首四顧,“它的首都叫什么?你們誰說得出?沒人知道吧。亞的斯亞貝巴!”不過那丁點兒咖啡太不經(jīng)喝,過不一會兒,他就抄起蕓女士的那壺老古樹茶分而飲之了。
小馬隨時留意著,怕有什么破綻或硬傷,不過很快就放下心來。鼻環(huán)經(jīng)理太周到了,像個幕后總導(dǎo)演一樣,所有侍者到了這邊,都會對燕君抱以一種“這是大老板”“大老板居然來了”的適當(dāng)惶恐與莊重感。甚至鼻環(huán)在中途還親自出場,送來果盤和點心,代表大老板燕君問候眾人,臨走時俯下身向小馬補充,是壓低了但大家都能聽到的耳語,說稍后的晚飯也安排妥當(dāng),本邦特色風(fēng)味,直接送到這里,大家不用動窩。小馬按捺住吃驚,并從他眼神和手勢里得到一個高尚的確認(rèn),這也是主動贈送的,他不必另外買單……
事實上,小馬發(fā)現(xiàn),對這個茶室與燕君的歸屬關(guān)系,根本沒人在意或懷疑,就像誰會在意或懷疑太陽掛在天上呢。大家的注意點完全不在這里。真正的問題是這個聚會的氣氛——每個人都有點聲東擊西。他們努力想表達(dá)一點什么,同時又掩飾著這種努力。大家都盡量顯得自然,以致十分地不自然。
海波始終很亢奮和殷勤,像是肩負(fù)著反客為主的義務(wù)。感慨、回憶、祝福、展望,連綿不斷的話題像水管一樣,一波波地沖刷著每個人。一會兒叫大家講講各自近況,一會兒又像開股東大會,要每人都談?wù)劇把巯伦詈玫耐顿Y方向或行業(yè)”。
燕君仍是一概不領(lǐng)情不會意,他那半是譏諷半是麻木的樣子,既像是惡疾纏身的病態(tài),又像是勘破世俗的人間冷漠,他這樣子,有種輻射效應(yīng),導(dǎo)致座中的整體氣氛好像總也有幾分壓抑與保留。可這,又對了,暴富者(在四位遠(yuǎn)客包括小馬看來)不就這樣嗎?絕癥病人(在鼻環(huán)經(jīng)理及服務(wù)員們看來),不就這樣嗎?多么恰如其分的情境。
老K話少,像是避免現(xiàn)出他那嘴爛牙。圈子里流傳過他談判的段子,就是隨便對方開什么價,他都能以不同的沉默來進(jìn)行“還價”——沉默地向后一靠,沉默地閉閉眼,沉默地搓搓手,沉默地站起身。而他的助手會在邊上進(jìn)行指東打西的補充,最終總能以神秘的心理戰(zhàn)術(shù)拿下最低價??涩F(xiàn)在是聚會啊,這有點敗興。
好在有張公,他步步搭著海波,甚至還壓一頭,后者才起個話題,他就半道兒截上去,離題萬里地發(fā)揮起來,岔道式的蹦極式的,滿口網(wǎng)絡(luò)語匯,并時不時停下來,好為人師地跟燕君解釋,字母人格,MBTI你知道吧。繭房,繭房你明白吧。人偶皮下,皮下你懂吧。好像燕君一直遠(yuǎn)離人間,跟社會脫節(jié)似的。
小馬擔(dān)心這會不會惹惱燕君,真要能刺激下也好。燕君手里玩著彈力球,眼簾半垂,淡漠地微笑,并不對張公有所回應(yīng),那笑也許是給蕓女士的。膚色白膩的蕓女士,像奶油一樣,浮在這群爺們兒中間,她顯然善于飄浮,并一下子就挨近到燕君邊上。雖然燕君除了偶爾從保溫杯里啜幾口茶水,并無任何需求,可不知為何,卻給眾人以一種由她在關(guān)切或照料的印象。蕓的身子側(cè)向燕君,并時不時附耳過去,重新切割并分解,把張公滔滔不絕的大詞新詞,給換成一種童稚或口語化的說法。有時還伸出手來,整理燕君面前動也沒動的茶具,或是調(diào)整輪椅的方向。就好像燕君的理解力、自理能力都完全喪失了一般。這實在荒唐,燕君遠(yuǎn)沒到那個地步。也許在這位蕓女士面前,哪怕燕君十分健康,情形也必然如此……
小馬默默旁觀,從這個人掃到那個人,看他們沉默或饒舌,或者充當(dāng)二傳手與三傳手,自己完全給晾在一邊。這讓他挺悲哀的。他們誰能想到,眼前這一切都是無中生有,除了燕君。那么,燕君感受到他的忠誠可靠以及機(jī)靈了嗎?但燕君臉上看不出有任何的喜悅或滿意,好像面前這一切,久違的面孔,舉杯歡笑,大家的恭維話,統(tǒng)統(tǒng)是無色無味的,甚至,如果仔細(xì)分辨,他臉上分明是一種放空與疏離……
燕君到底什么意思,算是哪一出?小馬這里也就算了,關(guān)鍵是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老家伙,他們明白目前這是啥情況嗎?
這會兒,海波正嘗試做統(tǒng)領(lǐng)性發(fā)言。他熱烈而平均地,一一爬梳在座各位當(dāng)年最厲害的往事。這挺好,不講都快忘了。
比如燕君,曾經(jīng)在樣書都還沒有下廠的情況下,空手套白狼,簽下碼洋八萬的訂單。又講到老K,因為教輔的蛋糕太大,各方都要來切分,整天你打我我壓你,尤其在教育局那里,各個方面軍都在鋪路費上下了太大的血本,成了惡性廝殺。老K有天居然組了一個對手局,全是水火不容的宿敵,但老K就是有這個本事,像慶生一樣,把大家聚攏一塊兒,把個肥油肥水的巨大蛋糕給切成七八塊,定下攻守同盟,把教育局的扣點給壓成薄薄一片……至于義哥,那可是韋小寶第二。海波的眼光轉(zhuǎn)到蕓女士那里,后者正像對待嬰兒似的,把一方紙巾疊成小小的方塊,擦拭燕君嘴角邊并不存在的茶漬和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水。這個動作實在有點越界,吸引了眾人視線。海波意識到,他這么費心費力地替眾人敘舊,都還沒有講到他自己呢,人們的注意力就散黃了。
“義哥他咋、咋就沒來呢?瞧我都喝多了。”海波磕巴著說,一邊舉舉杯子。說什么呀,桌上可全是茶水,酒席還沒布上呢——這湖邊聚會的疲憊與言不由衷,簡直像一掛破布,在窗外黃昏余暉的投射之下,纖毫畢見,實在是難看極了。
小馬咂咂嘴,給大家讓了一圈茶水,心底的不快似乎好了一些。沒人比他強(qiáng),這里也沒人清楚。每個人都是一滴渾濁的水,融在更渾濁的一捧水里。
4
菜一般,打包過來,再加熱,總歸不對。酒倒是下得快。大家一邊喝一邊看著落地窗外。太陽下山后,那一排窗戶,顏色變黃變紅,然后又變藍(lán)變灰,成了不清不楚的夜色。月亮,始終沒出現(xiàn)。這樣的地方久別一聚,最合適不過了。
海波在茶醉之后,心跳得慌,丟下了牽頭的努力。不知他們幾位如何,他感覺不好。燕君這是怎么回事哇,像個泥人兒,橡皮人,石頭人。從下午到現(xiàn)在,他說的話恐怕都沒超過十句,這并不像是智力或病痛上的障礙,而是一種興致上的徹底缺乏……可他的眼神里,還是有種東西,閃閃地在暗處發(fā)著亮。他偶爾抬起眼皮掃看,半遮掩的一瞥中,含著往日沉淀下的情誼,也含著對久別重逢的厭倦與嘲諷。說句晦氣的話,他總覺得,燕君身上有股“死”味兒,不是說他要死了,恰恰是他活過來了,從死里活過來了,這活,是與死有交換的,被抽去了什么,調(diào)換掉什么。說不清。
老K好酒,他的瘦臉紅了,隔著蕓女士,頻頻向燕君舉杯,“都在杯中,都在杯中了?!毖嗑龥]碰酒,舉起他的保溫杯,象征性地靠近嘴邊。海波瞧著老K那半嘴的殘黑斷牙,是欲言又止的樣子,給他墊話:“都在杯中,杯中啥啊,老K你倒是說說?!?/p>
老K眼神粗硬地盯一眼海波,又往桌上碾,挨個兒碾,“照理說,杯中該是個友誼萬歲的意思??稍趺绰剚砺勅ィ奶幎际堑姑构淼奈秲?。好歹我虛長幾歲,算個老哥,你們一個個的,給我說句實話,是不是都來下注,來沾光了?”
這話,不善。也可能他在開玩笑,或者說,大家可以把這聽成一個玩笑。
張公本來正半哈著腰在雞湯里頭翻找,燕君不是心臟動過手術(shù)嘛,該吃雞心呀。他一手大勺一手小勺在雞湯里撈來撈去,一聽老K這句,像聽到號角,立即棄雞心不顧,舉手對天,“終于有人掀簾子了,我這可等著呢?!彼?,把面前的菜碟推遠(yuǎn)了些,肥厚的手背抹抹臉,并停在腮幫子上,思忖的樣子,“燕君不是要到北京置房嗎,我從接到他電話就一直在琢磨。北京忒大,置什么房,往哪兒置,干什么用,講究大了去。我意思,光是為自己哥們兒來往,那太死疙瘩了。還不如盤下個好門面,做點活路。燕君,你就放心地交我來打理,所有的賺頭咱……得,不講這么細(xì)。老K啊,這算不算沾光?還是下注?你要笑話我,直說。我并沒打算遮遮掩掩。我可真是閑得發(fā)霉了,正好給燕君打個遠(yuǎn)程的下手。沾老朋友的光,賺錢吃飯,這不丟人。除非,燕君……”他慢下語速,看了一眼燕君。他那一眼,看得特別地猶豫和軟弱,像是加了什么變形鏡頭。桌上的人都掉開頭,包括老K,沒人能看得下去。永遠(yuǎn)無所不知,永遠(yuǎn)咋咋呼呼的張公,會有這樣的眼神兒。除開桌上的酒,墻角里還有兩瓶茅臺沒開,都是張公從北京背過來的,下本兒了。
這會兒燕君真該說點什么,哪怕只是打個哈哈也好。燕君卻把他的碗往張公那邊挪挪,“心呢,找著沒?”這真是過頭了。他聽不出來,張公的臉都掉地上了嗎?一直作壁上觀的小馬,抄起燕君的碗,把雞湯鍋轉(zhuǎn)過去,忙不迭地打撈,嘴里訥訥地,聊作解釋,“燕大哥很重視食補,但凡能搞到的心,各種動物各種植物哪怕蓮子的心堅果的仁,都要尋來吃,包菜也只吃牛心包菜呢……”
老K笑得咳嗽,“也是,燕君這心,是得好好補一補?!彼吲e杯子,自飲,“都在杯中,都在杯中了?!?/p>
小馬找到雞心,帶著湯水和幾片木耳,盛到小碗里遞上,燕君馬上便埋頭吃起來,專注而津津有味,好像世間只此一碗油湯。眾人都盯著,各樣表情。蕓女士見無人回應(yīng)老K,伶俐地站起,陪他干了個杯。這女人酒風(fēng)不錯,全是跟大家滿杯滿杯干的,她肯定自有一套主意。還是義哥厲害,都不用露面,派個女代表就來了。
張公哇啦啦說嚷幾句,倒松快了,他兀地叫了一瓶冰啤,把炒腰花端到跟前,一口吃一口飲,沖左右扭扭脖子,“下面該輪誰了,倒是都說呀?!?/p>
蕓女士正隔著燕君替老K續(xù)酒,裸著的胳膊伸得老長,大家的視線都被粘住,但不是出于對美的欣賞。對,就該輪她。她這一趟,連敘舊都算不上,圖啥。
蕓女士不慌不忙,像是有意留出點時間來給大家猜想,“義哥不知道我來。你們?nèi)豪锏牧x哥,一直是我,不是他?!?/p>
“早先燕君不是打電話過去的嗎?”海波臉上閃過一絲驚懼,“你說的義哥這閉關(guān),啥時開始的?”
“電話都是我接的。每次出門閉關(guān),他的號,都移我這里。其實也沒啥人找他,前后就接到這一個電話?!彼D(zhuǎn)向燕君,親切地抱怨,“你打電話有個特點,一直都是你在說,說你這個落地窗戶大茶室,一起曬太陽什么的,我除了一句喂和幾聲笑,根本都插不上話,但凡你有心聽我說一句呢,就知道,是我呀?!弊郎贤Π察o,除了燕君還在喝湯,勺子輕輕碰著碗壁。“真武俠假武俠,義哥都不搗鼓了。邪乎勁兒還在,一會兒閉關(guān)一會兒行腳。怪不得前面跑掉兩個老婆,我只落個空心人加一個空宅子,家里吃喝用度,反得靠我……”
老K打斷:“義哥現(xiàn)在人在哪里,啥時出關(guān)?”
“我也想問哪。他總是背個包袱就出門。去往哪里,時間長短,一概不講。他哪天回來了,就是出關(guān)了?!笔|突然沉默了,一個足夠的長度,再把她所講的泡沫戳破,“你們都是男人,其實明白的吧。他的那個關(guān),是另一個女人?!?/p>
這老風(fēng)流坯子,大家發(fā)聲笑罵,還在這不放心他呢。蕓女士嘆一口氣,“老有人勸我,別怕吃虧,別怨遭罪,老天爺后面會有你的。我本不信。直到那天接到燕君電話,然后你們張羅著要聚聚,拉群,定日子,一步步推著送到眼跟前,我再不順桿子爬上來,那真對不起老天爺,也對不起燕君了?!彼滞蜓嗑涣羲膫?cè)影朝向眾人。
海波背上有點發(fā)汗。他前面已開始勸自己了,財路就像河流,難免要分岔,都是老朋友。但蕓女士這路數(shù),也許要全面包抄燕君了。燕君在兩性關(guān)系上十分保守,但他一吃虧就吃大虧,好比當(dāng)初的離婚,明明沒什么把柄,卻把家財都給了女方……人會在同一個地方跌跟頭吧,這位蕓女士,厲害的,剛才這短短五分鐘,就繞了幾個圈。
海波心煩意亂地給老K、張公再次添酒,一邊在腦子里斗爭,要不要單獨把燕君拉到一邊說幾句,他這重金之身,可得警醒,別只是軟綿綿地陷在輪椅里吃雞心喝雞湯。等等,酒又上頭了,眼里開始充血,看什么都像隔著一層紅紗帳。明天再說。愣是誰,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就把燕君的金罐子給掏空吧。正思量著,海波突然看到紅紗帳里的老K在向他點頭,又招手,好像兩人中間隔著條大河。他環(huán)看眾人,全都云里霧里,他們說話的聲音,像是從大甕子里傳出來似的,“?!ā啞恪f——了?!薄澳恪f——你——說。”大甕子反復(fù)回聲。
說就說,怕啥。人家張公還皇城根下的呢,東北老疙瘩有啥丟臉的,遲早也得跟燕君交底。海波往落地窗外找月亮,還是沒有。夜色冷幽幽的,好像這個茶室是懸浮在半空之中。海波就從轉(zhuǎn)到醫(yī)藥行當(dāng)那里開始,一五一十,抑揚頓挫,好比說書……有趣,莫非他奏的是一支琵琶曲,曲停之后,得有兩分鐘,茶室里一片寂然,人人垂眉掛目,倒好像比他本人還難為情似的。怎么了呀?海波不解,他說得挺清楚,沒想著白蹭燕君,是互相拉幫。海波看看燕君。眼膜前的粉紅正在加深,快要變成深紅了。深紅里的燕君還是那樣淡定,跟他不搭理張公或蕓女士一樣,仍然大麻袋一般,陷在輪椅里,似聽非聽,似笑非笑??峙逻@會兒有人在他面前宣布世界末日即刻到來,他也還是這個樣子吧。
老K向小馬招手,那干癟的身體居然顯得頗為自信,似有搶兵奪旗之意。小馬伶俐地俯身到他耳邊,隨即領(lǐng)命離開,帶點參與感的興奮。隔一會兒回來了,他手上多出一個粗布袋子,里面倒出酒令似的小長簽。老K讓小馬圈在手內(nèi)搖亂,示意要給大家分別抽。老K閉上眼示范,給自己先抽了一根。
瞧老K這湖北佬。他當(dāng)年可不就是杯酒分蛋糕嗎,眼下也是這情形,他敬一圈酒,張公、蕓女士(義哥),包括海波,可都被他掏出底兒了。這簽,怕就是他的切刀。只見老K裝模作樣,仍未睜眼,靜候小馬念出那根酒簽:“與在座同生肖者共飲一杯”。
巧了,這里就海波跟老K同庚,一牛頭,一牛尾?!芭e杯!我們得算兩個老大哥了。”老K大聲宣布,海波聽言,倒為之一振,覺得有了個抓手。要論排行,張公、義哥都算小弟。
海波跟老K正一起仰脖子,燕君卻如夢似幻插了一句,“還有屬牛的?!笔|沖燕君擺擺食指,“嘖,也不替我保密?!笔掷镆蔡砹藵M杯,加入對碰,并透露她是小一輪的牛??纯矗@才一盞茶,半頓酒的工夫,她已跟燕君交了各方面的底。不得了。燕君那一堆真要落她手上,準(zhǔn)是連蛋糕帶盤子全都端走。別的老朋友,恐怕一丁點機(jī)會都沒有了。海波迷糊地望向老K,但愿老K能穩(wěn)住。
老K看來也愣了一下,還是沖蕓女士做個手勢。小馬再次圈起兩只手上下亂搖,好像他生來就是干這個的,隨即殷勤遞送到蕓女士跟前,后者配合地閉上眼,在小馬手里挑三揀四,拿上一支,放下一支,再拈起一支。姿勢也做作,也好看。海波覺得眼前的紅霧隨著她的動作變淡了一些,耳邊傳來小馬盡責(zé)的大聲念誦:“隨意邀請一位同飲,并問答一則”。
張公可能聽岔,激動地應(yīng)聲而起,像個落后的鼓掌者,“敢情,要邀我喝嗎?”他給自己滿上,去跟蕓女士碰杯。蕓女士本來是直通通拿眼睛逼望老K的,給這一打岔,只好抿下她的那一盅,“張公,我問你個很簡單的問題?,F(xiàn)在還有幾個人沒交代?既然要玩游戲,一個也不許少嘛。”
張公咽下酒直哈氣,突然頭暈?zāi)垦K频?,以手扶額,轟然趴倒,像躲到一個戰(zhàn)壕掩體里,不再出聲。蕓女士這話自然是對準(zhǔn)老K的。老K張開黑洞洞的嘴,漏風(fēng)地一笑,“我還以為,你們一見到我,就會猜到呢?!彼罂靠浚咽执钤谘嗑喴紊?,“總的來說,我還行。教改之后,教輔生意下來一些,大體也還在。我可以坦坦蕩蕩地說,對燕君,我絕沒有任何投機(jī)想法。這一趟,主要就是來會一會老友。”他露出干癟的笑,笑瞇瞇地環(huán)視,“如果非得說一條,說一個極其次要的,附屬的,根本無所謂的問題,我想你們每個人,應(yīng)當(dāng)一眼就看到了。”他轉(zhuǎn)向小馬,“說說,你一眼看到我什么?”
小馬尬笑,手里無意識地?fù)u著牌簽,小聲哼哼,“你的牙……”
“看!多明顯!我就是這一嘴牙……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啊?!彼悬c前言不搭后語,看來,這是他的要害處,“要頭發(fā)掉了,肌肉掉了,瞌睡掉了,胃口掉了,我都好說??稍趺吹?,就是讓我掉牙呢?”他十分悲哀地噎在那里,像不愿提起亡去的親人,“真要全換全補,可冤大頭了,相當(dāng)于燕君隨便在哪兒買的一套房里的一個衛(wèi)生間或半個廚房。你們說這,算哪門子事。我特別不高興這事。真的,怎么的也想不通。補牙,能這么費錢,只有暴發(fā)戶能哇!真的,只有天上掉錢砸著我才行!”
老K這話,雖則說得理直氣壯,可實在莫名其妙。他這……想用燕君暴發(fā)的錢來補牙?大家想點頭,又點不下去。這個想法,是不是就更純粹一點了?不太明白,他怎的那么大情緒。
小馬木呆呆地往前一步,有點猶豫,蕓女士剛才提出的那個“很簡單的問題”里,是否包括他呢?他又搖動起手里的那把酒簽,假模假式閉上眼,用右手從左手里抽出一根,然后自己念道:“自飲一杯。并指定下一位抽簽者”。小馬擱下簽,急急忙忙喝了一杯,“有點情況我想補充一下,首先,關(guān)于這個茶室……”像是做很正式的發(fā)言。
“等下、等下。老弟你等一下。千萬、千萬,啥都不要說?!庇腥撕鋈淮筘葚莸貜牟枋彝饷鏇_進(jìn)來,救火隊似的,一把攔住小馬。鼻環(huán),茶室經(jīng)理。
“諸位、諸位?!彼吲e雙手,然后合攏在胸口,活像在演什么小品,往各個方向抱拳,說話的聲音拿腔拿調(diào),“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千山萬水相聚在此,尤其我們燕總,看看他這情況。大家可都要感恩生命,要珍惜緣分哪?!痹捳f得甚是漂亮,“來來來,讓我們共同舉杯,歡慶老友相聚,別的啥都不用說了?!彼魉椎嘏e杯在桌上劃個大半圈,而席上往往就是這樣,只要有人領(lǐng)酒,所到之處,哪怕有點不知所然,一個個也都會順從地端起杯子,連裝醉的張公也昂起上身,連燕君也伸出他的保溫杯。舉杯之時,鼻環(huán)經(jīng)理突然做個手勢,不知哪里出來《難忘今宵》的歌聲,時代的記憶開始反射,拉扯起眾人的肢體,大家都隨著節(jié)奏輕微搖擺起來,蕓女士甚至帶動著燕君的輪椅,前后推拉,動作和諧而優(yōu)美……
“停,就到這里?!崩习鍥_空中打個響指,“各位,我說明一下。今天從燕總輪椅進(jìn)來到大家擁抱見面,到坐下來喝茶到現(xiàn)在全場喝酒,全程都拍啦,等于也給大家留住了一些畫面,做個紀(jì)念……”大家一驚,抬頭,他打響指的方向不是半空,是屋頂上前后兩處,以及沖著門的角落,有幾個小攝像頭。一片桌椅碗筷之聲,幾條身子搖搖晃晃,作勢向他那邊撲打。他靈敏地后退一步,“不要激動,聽我說完。第一,肯定要剪的呀,我只要三分鐘左右,放心,剪輯是萬能的,人生滄桑,老友重逢,生離死別,音樂一給,絕對叫你淌眼淚那種。第二,我畢竟,對吧,今天這……我也得落點啥,就走個流量,給咱茶室求個點贊和打賞。好,講完了。我撤,不耽誤你們談?wù)?。只是小馬——小馬你呀,有點不夠意思,也挺有意思。你是不是兩邊都沒說全乎,他們只當(dāng)他是個大財主,我呢,只知道他快……其實你跟我講實話沒事的,到我這,都是內(nèi)容,都能推的,換一種講法而已……算了算了,不講。小馬你繼續(xù),所有鏡頭都關(guān)了?!?/p>
5
很安靜。大家現(xiàn)在全都盯著小馬,他倒成了中心人物。包括燕君,也吃力地,抬高他浮腫的肉洞眼,頭一回顯得有所關(guān)切。
小馬謙卑地笑,也有一點點宣布領(lǐng)土的意思,“沒什么,我主要是想表示感謝。這些年,與燕君相處最長、照料他最多的人,是我,只有我。記得燕君兩臺大手術(shù),三次病危通知,我都心急火燎招呼大家來看一看……謝謝幾位,這回過來。不晚,也沒早。他這狀態(tài),可以說,始終還在ICU里,隨時會死上第三次第四次。”當(dāng)然這還不是重點。小馬又舉了一些例子,讓大家明白,燕君病程后的“變異”與“交流障礙”,這是個基調(diào),從而走向了現(xiàn)在這個情況。他沉吟了一下,接續(xù)前面被鼻環(huán)沖進(jìn)來打斷的話:“對,關(guān)于這個茶室,其實……”
他在講述中,小幅度地抬手,劃過眾人的面孔,劃了半間茶室,劃到桌子對面的落地窗,把外頭黑乎乎的夜色也劃拉進(jìn)來。情況攤在桌子上,并不復(fù)雜。茶室只是鼻環(huán)經(jīng)理為燕君“不久于人世”的配合,這個要謝謝人家。而整個晚上,大家津津樂道的“暴富消息”,小馬表示他一無所知。燕君仰著頭,皺眉,淡笑,跟大家一起聽著小馬說。還賴在門口并未離去的鼻環(huán)經(jīng)理伸頭進(jìn)來,湊近小馬加了一句,仍足夠讓每個人都能聽到,“生老病死,永恒又穩(wěn)當(dāng)?shù)闹黝},好的呀。當(dāng)然,我衷心祝愿燕總度過此劫。不過,我,真的也想知道,那暴富……”他把腳往門里挪挪,讓自己成了局內(nèi)人。
張公在椅子上挪動屁股。蕓女士替自己抽了幾張紙巾。海波和老K互相交換眼神,然后是海波開口了,好像在這短暫的交鋒和協(xié)商中,他又重新取得了話語權(quán)。海波搓搓手,“也怪我們,光就聽著錢響,旁的沒留意。呃,就以為,該是大難不死否極泰來這個邏輯嘛。好在,現(xiàn)在有很多新藥、新技術(shù),很厲害的,燕總,咱也別想著添置房產(chǎn)啥的了,你有那錢……”他艱難地吞下都到了口邊的追問。老K咧著黑牙補充,傷感和惋惜地,“該咋咋吧,不論錢多錢少,到最后,都得用來瞧病。這主意,我們替你拿了。”
燕君把保溫壺的蓋子擰開,又關(guān)上,發(fā)出令人不適的啪啪聲,那專注又無聊的模樣,跟他以前在醫(yī)院里,玩病床的起落桿一樣。燕君這種反應(yīng),讓海波和老K那原本挺體己挺動人的安慰,都沒個地方落了。
張公忽然發(fā)出“呵呵”笑聲,別看他一會兒嚷頭昏,一會兒趴下昏睡,腦子卻還靈著,他用笑聲削弱或佐證著他的某個猜想,“我說,咱們是不是給蒙住了……暴富,或是要死,起碼有一個,或者兩個都是,他在開玩笑?有錢、有病、沒錢、沒病,各種搭配里,如果非得選一條,燕君啊……”張公把兩只手分別往半空扔,像丟橘子,左右上下地編派,“也別暴富了,我情愿你跟我們一樣,底兒都耗空了,光等著投奔等著沾光啥的。只求你無病無災(zāi),這個,頂重要,就這!”他做了一個慷慨的勾選,在抒情中表達(dá)他最大的友愛。張公說得很懇切,沖淡掉大家的尷尬不安。
蕓女士也咬著唇思考,并發(fā)表她無知者無畏,約等于陌生人的觀點:“你們看燕君這樣子,又是腦子上、心臟上動的手術(shù),我看他,就是從頭到尾,都是糊涂的!誰知道他前后打了多少個電話?估計就是順著手機(jī)通信錄里挨個兒打的,都講一樣的話。你看,他連我和義哥都分不清,打通就講。這一下午帶一晚上,我坐這兒聽聽,你們幾個,其實也半生不熟,交情上半好不壞吧。我們這局,就是這么,瞎湊上的?!彼@說得也太過頭了,大家臉上重又訕訕的,十分不自在。蕓女士不瞧臉色,只不依不饒地咕囔:“久病成癡,成癲,成魔,他才不管,他就是想見人。誰當(dāng)真,誰就是他老哥們兒,誰就來這茶室敘舊……”
燕君放下手里的保溫杯,搖搖頭,幅度很小,可能只是脖子上有點癢,也可能是針對在場的故友新交,表達(dá)他深切的言外之意。關(guān)于生活、友誼、生命、人生,就這么回事兒,以致不必置詞,只有搖頭。大家都看到了他的小動作,馬上轉(zhuǎn)向小馬,在同樣的信息盲區(qū)與事實陷阱里,小馬應(yīng)當(dāng)處在一個稍前的優(yōu)勢位置,應(yīng)有更明朗的直覺或判斷。
小馬卻更大幅地?fù)u頭,表示他對此無法解讀。他前面就跟他們說過,這個死過兩次并且正在奔向下一次死亡的燕君,早已不是他們所熟知的那個人了,他超逸出了普遍的日常的范疇。他并非悲劇,談不上喜劇,夠不著正劇,也不好說是鬧劇。不知道。他真不知道。
鼻環(huán)經(jīng)理有點不耐煩,消受不了燕君,包括小馬的云山霧罩,他把通往湖面的窗戶哐里哐啷地推開,“你們透透氣兒。不管怎么說,可別辜負(fù)了我這個茶室?!鼻謇淅涞目諝庖幌伦訐淞诉M(jìn)來,好像冰涼而松松垮垮的擁抱。
“誰不想要這么個茶室呢。對吧,老朋友,瞧著水,這么吹吹風(fēng)?!薄把劭粗?,我們可都是坐五望六?!薄安皇撬麃磉@一下子,我都四年沒出過遠(yuǎn)門了?!彼麄儊y七八糟地回應(yīng),語調(diào)軟弱,打著寒噤一般,“哼,不久于人世,這詞!別說他了,我們其實也快要死了?!薄斑@一條,還真不是玩笑,千真萬確?!?/p>
燕君像在犯瞌<X:\期刊\當(dāng)代\2023年當(dāng)代\造字\9.7\目充.eps>,迷糊地瞪看大家。瞪了一會兒,不知從哪里掏出三張卡,嘟囔著遞出來,“查查去。記得,是圈過幾個小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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