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平城公園的路上,陳佐山一直在回想,那間跟妻子居住了三十七年的老屋。反復(fù)搜羅一條又一條細(xì)節(jié)以后,他終于在心安與自得中確信:這個世上已沒人比他更了解那六十五平方米之內(nèi)的歷史了。天色正在暗去,他倚在公園南門的核酸亭邊上,歇過半晌,再起身時,望見亭中的塑料桌上,除了卷脆的枯葉,只有兩片灰色鳥羽。冬日的晚風(fēng)條條切過,解放湖西岸的鵝卵石路打滑不止,他懷抱足球,小心翼翼挪了許久,直到哈氣在下巴邊的圍巾上,結(jié)出幾片薄霜。
工人足球場在解放湖后身。1987年,市政府牽頭雁北工人運動會,招募平城市各大工廠球隊:煤電二廠、水泥廠、變壓器廠、陳佐山所在四二八機車廠,連肉聯(lián)廠也湊出一支小隊爭風(fēng)頭。彼時球場面積之大,為雁北之首。政府專門跟膠東買回結(jié)縷草,遍地密植,三級看臺合圍,均由水泥澆筑。彼時陳佐山剛過三十,馬拉多納的忠實球迷,身上除去工人階級的余暉,只有使不盡的荷爾蒙。一年前,墨西哥世界杯,馬拉多納一頭卷發(fā),從廠辦的電視機,一步一步,跑進(jìn)他的眼睛。此前,這位地殼另一頭的天才球員,是從床頭的半導(dǎo)體,一個字一個字,走進(jìn)了他的耳朵。阿根廷對戰(zhàn)英格蘭,馬拉多納高高一躍,頂球入網(wǎng),工友松開天線:馬拉多納手球了!陳佐山二話不說,將手中瓜皮,擲向工友面門。最后要是馬拉多納淘汰,他絕對揪出工友干一仗。工人運動會,陳佐山先后打入五球,其中包括一粒單刀球。機車廠對戰(zhàn)變壓器廠,二比一領(lǐng)先時,陳佐山犯了手球,本是致敬馬拉多納的意思,但對方一鼓作氣,連追兩分。機車廠掉出四強,獎牌錯失,只收到一顆紀(jì)念球。1997年,馬拉多納退役后的臘月,陳佐山下崗。昔日主力,四散無人。他只好賴在廠辦的電視機底下,追了不少佐拉的比賽。兩個賽季過去,后者匱乏的雄心與時運,使電視機替上了趙忠祥跟《動物世界》。
一列灰白的大雁移過天際,球場勝景早已不見。泥白色的空花壇,埋在荒草之中。一溜渾身銹斑的游船,堆在水泥看臺上,旁邊是一方方披蓋油布的雜物。一列長椅,貼邊看臺。陳佐山貼身椅背,足球擱在一旁。他要一直坐下去,一塊去另一世界。找到足球,是在午后時分。一層細(xì)灰,覆在從妻子木床下拖出的三只紙箱上,陳佐山響了一個噴嚏,右掌拂過,手心留下了貓爪似的黑印。紙箱大小輕重不一。放倒的長箱之中,是妻子去世前的日用呼吸機,雜七雜八的藥盒塞在空隙。他抽出一方方小盒,捏在老花鏡前,念叨一圈熟悉的藥名,又將它們碼放整齊。居中的箱里是厚厚幾沓口罩,大部分是兒媳從寧德郵回的N95醫(yī)用口罩,他只拆過三四袋,彼時新冠剛剛攻占平城,口罩前后勒束,鼻梁受不住,呼吸也不方便。去年臘月妻子離世,社區(qū)松開管制,陳佐山把口罩收回床底,再沒戴過。
頂里面的紙箱,由于拖地時殘留的水跡,底部已有朽爛,他小心把住兩角,收勁兒拽動時,箱底一陣呼呼低喘。其中的老物件倒不少:黑頂安全帽,茸茸白毛的灰色機車廠工服,銹色內(nèi)膽的搪瓷盆,另有一筒松脆的獎狀。墊在箱底的足球,已是一只碗的造型。陳佐山撫摸皮革上的印字,陽光不聲不響,爬上青筋密布的手背,他仿佛剛剛發(fā)現(xiàn)了自己長出的手。左手收回眼底,黑月牙又提醒他,自己好久沒剪指甲了。他感覺自己該找指甲刀。它在哪兒?這時,并非指甲刀的方位,卻是妻子的手指伸出了回憶。妻子總用食指牽動井字形掌紋,念叨她的好運仍在后頭??申愖羯揭娮C的是,她的雙手愈加堅硬,生出一粒粒豆大的黑斑,指甲酥黃彎曲,右手中指關(guān)節(jié)高凸,宛如琥珀,那是一根又一根粉筆留下的紀(jì)念品。由于指甲厚酥,剪是不行,只有繞動刀片去削。削過以后,妻子總折過身,抻開手指,獨自端詳片刻,再回頭時,已換上努力的笑容。陳佐山這時發(fā)現(xiàn),只有在回憶中,妻子的雙手才更真切,她是一面獨立多年的鏡子,他曾擦拭鏡面,卻極少望向鏡中的自己,以及自己的衰老。
他收回手心,靜坐床尾,眼中的昏暗彌散以后,起身去陽臺找打氣筒。除了在那兒晾衣,他的起居全在臥室,一陣風(fēng)過,西南角的那盆花葉榕才晃動在他的余光。之前它跟床頭柜貼邊,后來呼吸機取而代之,臘月時挪走呼吸機,水泥地留下一塊灰白方格。它的枝條彎曲上伸,與他高度相當(dāng),橡膠繩綁住枝干,用以維持體態(tài)。陳佐山輕搖枝干,由于光照匱乏,殘葉墜入盆坑,僅存的葉片上,苦褐色向葉脈逼近,如同燒焦,橡膠繩糾纏其上,仿佛一條痛苦的細(xì)蛇。他躬下身,將它挪進(jìn)午后的陽光??膳驳竭@兒也白搭。陳佐山又翻動好深,才摸到打氣筒。下崗后的早冬,妻子天天搭在自行車后座,往返于紅旗中學(xué),后輪總癟,兩周打一回氣。可他明白,送妻子不是為她,是為自己,不干點活兒,沒法安心晃悠。那時他還不知道,妻子搭車,也是為讓他安心。實際上,早在婚后半年,陳佐山已品出自己的本色,他仍要做馬拉多納,球場上的絕對核心,即使場上不過夫妻二人。為了維護(hù)看似堅實的核心,他把自負(fù)、失措、疲憊與骯臟,一并收匿于妻子的盲區(qū)之中。有時掉出一份,就難免爭吵。他以為藏匿是對妻子的保衛(wèi),最后卻發(fā)現(xiàn),只是為了鞏固自己。他一度變作一個跟他相反,卻更像他的人。那段時間,暖氣再旺,屋子也總拔涼。
陳佐山丟下記憶,把氣針插進(jìn)足球,踩下腳蹬,手臂起伏幾輪過后,足球愈見膨脹。他留戀這幅畫面,感覺自己的體力愈加充足,正如氣體在老舊的皮革中四面頂撞。他發(fā)現(xiàn)自己耳朵火燙,同時手心濕潤,仿佛不是在對付一圈皮革,而是在推進(jìn)一項莊嚴(yán)儀式。他止住動作,擺正足球,略略挺腰。腰身跟地面保持四十五度,這樣才好看,他感覺有人在身旁觀摩。他屏住氣,按下手柄,直到臂彎抻直。足球體內(nèi)一陣美妙回響,他手中不停,閉上雙眼,想起了《動物世界》:起初,淵面幽暗。一束金光射入,堅定無比,仿佛射下一束黃金。一聲聲脆響游出水面。山脈條條浮出,海水束于陸地腰間,霎時萬物畢現(xiàn)。鯨魚的長鳴游弋于蔚藍(lán),雄獅的足掌踏上黑土,蒼鷹的羽翅撩動出蒼穹的面容。此后有人現(xiàn)身。人類的腳步,他分明聽出,那是馬拉多納的腳步聲。步伐飄逸又沉穩(wěn),節(jié)奏變幻而穩(wěn)定。最后一記勁射。足球在網(wǎng)兜中飛旋,時間定格于剎那,他睜開雙眼,足球已體積相當(dāng),像初長成的嬰孩。
他兩手合按足球,上面凹出兩圈指印,還需打氣。他恢復(fù)體態(tài),可發(fā)力的剎那,他覺出情形變了,球內(nèi)氣體已具勢力,他感到了它的抗衡。他先是蠻有興趣,畢竟對付自己的力量,早已闊別已久,他的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流逝了。他調(diào)勻呼吸,再屏住氣,下壓大臂,跟球內(nèi)勢力短兵相接。它先是露怯,陳佐山追擊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掉入了圈套——球內(nèi)的氣體咬緊了他。他不得不再躬下幾度身子,協(xié)助小臂,頂住手柄。足球似乎嗅到了他的決心,他也覺出它在畏縮,可一旦他想放松身體,狡黠的足球再度釋放了它的力量,彈高的手柄霎時頂向胸口。他只好用小腹死壓手柄,以防氣體迸射。額頭沁出虛汗,他的心臟狂跳不止,汗像是心跳震出來的。幾秒過后,他感到小腹綿軟低垂,再使不上勁兒。忠實的身體還是背叛了他,聯(lián)合足球?qū)λ麅?nèi)外夾擊了。他體驗過這樣的瞬間,可沒料到它的背叛這么張揚,宛如一場惡作劇。
他在大腿上抹過手心,抻直手指,關(guān)節(jié)的聲響好似雨打殘葉。他不動聲色,用雙手接替小腹的工作,回吸一口氣,待手柄升高一截以后,他將方才的失措、小心的期盼,以及上半身,全部墜向手柄。這是一輪豪賭。小臂上的血管,枯枝一樣搖動不休,他近乎暈厥,可足球只懶懶晃動幾下,發(fā)癢似的蹭了蹭地面。陳佐山不甘松手,他可以忘卻剛才的羞辱,只盼地上這圈皮革,再拋出一個機會。他急需將這股氣,從明處打進(jìn)幽暗,讓它在皮革中流轉(zhuǎn),頂起骨骼,化作魂靈,再度飛馳于空中,射出凌厲的曲線。陳佐山抓死手柄,指尖摳進(jìn)手心,甚至跟它懇求——哪怕只叫它像樣地待在角落,也不賴。四周寂靜,只有他心中明了,這可能是人生結(jié)尾的交易,代價他不知道,更不敢接受??杀仨毥邮堋=┲钡母觳补?jié)節(jié)上升,他極力下按,可胳膊早已不聽使喚。氣體冒出針眼,簇響不止,打氣筒絆倒在腳邊。陳佐山想趴低身體,用指尖按死針眼,甚至用嘴巴含住。這時腰間甩過一條閃電,他上身懸在半空,兩眼巴巴,望向癟掉的足球。腳邊掉下一點雨珠,陳佐山捂住了雙眼。
白色雨珠在窗外閃動,他跟永不再飽滿的足球靜坐床尾。妻子去世的傍晚,也是一場陣雨。最后時分,呼吸機扣住面部,只余一雙腫眼,妻子已出不了聲。陳佐山緊攥她的枯手,仿佛在守衛(wèi)暮色中的一小片草坪,午后的余熱正在暗中彌散。雨珠在方艙的小窗上,交錯出一串串線條,像是妻子的板書。他戴上眼鏡,望向窗口,期盼上面是她的呢喃:孕吐與產(chǎn)后失眠,湊錢買回面包車,張羅小賣部,廚房中的油煙與碗筷,砸碎的啤酒瓶,夜半的爭吵。他此時都看到了。他低頭跟妻子求證,手心里已是一把涼意。雨止住了。他挪到陽臺,發(fā)現(xiàn)方才不是雨,是雪。一層細(xì)雪鋪展在地,好似粉筆涂畫。他感覺自己該去公園了。他抱起足球,望見妻子床尾坐出了一圈淺坑,他伸去手掌,空懸半晌,又收了回去。
他扶住長椅把手,腳底鉆進(jìn)涼氣,熟悉的恍惚再度襲來:一株參天高木,銅絲似的荒草。看臺的喧鬧,掛鐘的嘀嗒聲。食堂大鍋的焦味兒,碗櫥悶出的餿氣。他的記憶總在拔河,久遠(yuǎn)的一方一旦勝出,短近的一方就只好逃逸。陳佐山花掉好大力氣,才捉住了木床上愈來愈枯的病軀,面罩下的紫紅勒痕,羸弱的喘息,以及呼吸機不時閃爍的紅燈。過去幾年,即使足不出戶,新冠仍將妻子捉拿,陳佐山也高燒兩日,其間一度昏厥,幾乎去日不遠(yuǎn)。兒子從寧德坐高鐵回來,照看一周后,他竟迅速轉(zhuǎn)陰了。他跟兒子講,幸好自己年輕時常踢足球,體格還不賴??烧鎸嵲?,只有他明白:一個家庭要支撐下去,其中一位成員必須主動舍掉生病的權(quán)利,從前是妻子,如今輪到他。早上睜眼,他都這樣敦促自己迅速康復(fù)。有時心氣兒一垮,身體立馬跟著倒掉,口氣強硬點兒,倒能把身體唬住,他常這樣替妻子寬心,也替自己鼓勁。
居家隔離的日子,他總惦記那片球場。那時送完妻子,他總掉頭拐進(jìn)工農(nóng)北路,把自行車拴在公園東門的鐵柵欄上,從車筐取出足球,跑到荒草之中,復(fù)習(xí)動作,勁射幾腳,發(fā)泄完了,再去接她回家。仲夏鳥飛草長,腳下阻力大,腳感全無,他只好顛一會兒球。早冬一過,路上泥雪凍作渾濁冰塊,踐踏之后,冰塊融化,曲曲折折流向街角,聚成骯臟水洼。陳佐山接妻子時,常步行回家,進(jìn)門后頭頂白霧飄悠,仿佛揭開一屜蒸籠。有時雪化了,路面一道道泥溝,勉強可以騎車,陳佐山踩著打氣筒,一高一低打氣時,妻子會繞過來,有意無意講一句:我有時想呀,人跟車子差不多,天氣變了,總有癟氣的時候,只要補上一口氣,啥事不耽誤。妻子又追上他的目光:是這道理不?陳佐山睜開雙眼,感到身體愈來愈輕,仿佛內(nèi)質(zhì)正在流散,隨后眩暈不止,幾乎要飄離長椅。他把住扶手,堅涼的鐵質(zhì),使他僥幸自己仍存在,眼前人事也在這時又復(fù)繽紛變幻。
天際一線線明亮,雪層在光照下滲出密密的小洞,隨后成片融化。嫩芽從楸樹枝頭鉆出,雁群壓低羽翼,斜飛而過。昔日的老面孔,先后冒出看臺。老工友胡楂白短,仍穿灰色工服,洗得發(fā)白,脖上綰了一條紅圍巾,手中揮舞安全帽,沖他招呼。陳佐山眼角冒酸,頭一回發(fā)現(xiàn),場上除了自己跟足球,仍有其余存在。他回過神,立刻在人群中找尋妻子身影。細(xì)瞅一圈再回頭,他望見自己身后的陰影中,一位女士攏手端坐。他讓出地方,使陽光照進(jìn)。菊黃色長裙,乳白色風(fēng)衣的半腰和下擺,各有一道深深折痕。那是妻子藏在柜底的舊衣。呼吸機面罩在妻子臉上留下的兩道勒痕,已褪成淡淡的紅線。妻子笑容寬和。他知道了她的意思。他為此欣喜,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上下正在蓬勃生長。他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身體挺立而起,身軀寬廣厚實,仿佛北方的田土,兩片高原隆起于胸膛,江河從中回曲,升騰而起,化作甘霖,身體下部旋即伸出了雄健根枝,庇蔭之中,草木茂盛。他意外發(fā)現(xiàn),天際的光束并非來自1987年,太陽底下是新事。場上喧鬧收束,老工友們仰后坐下,妻子抱手望向他。他勾出腳背,向上輕挑,足球吸在手心,久違的觸感讓他信心大增。這時他發(fā)現(xiàn),彼時的隊友跟對手不在場上,只有一個個干練的身影,與他相對而立。他們是1987年的陳佐山們。除了粉刺和蠻勁兒,他們臉上也多了幾分平和。這是一回后無來者的較量,陳佐山忽想讓此刻無限綿延,一直到時間盡頭,好讓年輕的身體們永遠(yuǎn)同在。但他最后對自己講:這回戰(zhàn)斗不為自己,只為妻子,為老工友們,為所有觀眾,也為可能過去的北方寒冬。
開場哨吹響了。年輕的身體們火速布防,仿佛封在對面的一排排柵欄。觀眾連聲吶喊,旗幟一搖一蕩,翻涌不休。疾風(fēng)拂過面頰兩側(cè),陳佐山帶球前突,發(fā)現(xiàn)從前他敦促不止的足球,如今倒是在引導(dǎo)他,他的任務(wù)十分明了:做好它的忠仆,鞭策自己的身體,緊銜其后。他們一經(jīng)聯(lián)手,就突圍出了對手的頭道防線。陳佐山們臉上全無往日的羞憤,反而欣慰回望他的背影,一個對手還沖他笑了一下。他閃過一陣溫暖的錯覺,以為對手們要讓出一條生路??呻S后就感到不對勁。引進(jìn)防線之后,對手們火速兜回,環(huán)出了一個包圍圈。在危險的磁場中,足球的引力立時下降,他剛嗅到這一點,球權(quán)隨即讓一只半道鏟出的腳奪走了。他低估了這回競爭的難度。他溜回場心,使勁兒回憶從前的練習(xí),一回回帶球突圍。四十多分鐘過去,離球門最近的一回,仍是止步于禁區(qū)之外。輪番失敗,熄滅了看臺上的吶喊,拄腿氣喘的陳佐山,映射于一只只火急的瞳孔。
他一遍遍規(guī)劃進(jìn)攻線路,體力的邊界束在他眼前。他暗中禱告,最后一回沖鋒了,就讓他沖過去吧,一路向前,刺進(jìn)球門,獻(xiàn)出人生的最后一腳。足球一番旋動,可跟祈禱的方向相反,球面碾過草尖,阻滯如巨石翻滾。他意識到,此時自己的欲念過于強勢,只顧跟它發(fā)號施令,反而丟失了方才的契合。他緩緩?fù)鲁鲆豢跉猓矒嵘眢w,隨后合上雙眼。萬物漸漸隱匿,風(fēng)在此刻現(xiàn)形。一絲絲細(xì)風(fēng),穿過對手的肘腋和彼此的間隙,迎面伸來。俯瞰之下,一面花葉榕的綠葉,在子夜中欣然舒展。一條條柔和光線,明亮于葉脈之上,主脈閃爍幾番,彎彎折折,通向球門。陳佐山步伐變幻,輕舞于葉脈之上,腳下足球,仿佛一滴輕盈雨露,流暢滑往葉片深處。它的走向如此親切,幾秒過后,久違的記憶在他腦中喚醒:那是馬拉多納踏過的進(jìn)攻線路。一位位對手和一片片草坪飛速掠至身后,陳佐山不再急于過人,放緩步頻,用以品味一度一度的變向,跟一串串腳印所揭示的密語:圓熟,機鋒。晝夜困頓,靈光乍現(xiàn)。對進(jìn)攻的厭倦,漫長的跋涉。對命運的焦慮,以及命運本身。
他望見花葉榕正晃動腰身,催開葉片,冒出一襲青綠,土礫在花盆中沙沙作響。對手盡數(shù)甩在身后,球門矗立在前方,門后無人看守,只余一束白光從中迸射。他戰(zhàn)栗不止,再不能控制這副身軀,但在此刻,他樂于接受并享受這種失控。他沉下底盤,用盡全力,飛起一腳。足球晃出一串漣漪,游向光暈??伤巡辉诤跛娜ハ?。細(xì)雪一閃一閃,向上飛升,攏向路燈的淡黃光圈。老屋還是該收拾一下,陳佐山只聽見自己講:至少把花葉榕,挪進(jìn)水泥地上的灰白方格,那樣是不是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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