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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大雨

2024-11-28 00:00蟠桃叔
讀者·原創(chuàng)版 2024年11期

我有個老鄉(xiāng)叫韓斌,韓斌有個姐叫韓紅,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當(dāng)年我就知道她有個弟,但僅僅是知道,認(rèn)識韓斌是后來在西安的事了。

20多年前,我在西安讀完大學(xué),剛工作時單身,一下班就呼朋喚友,常以泡饃館為據(jù)點(diǎn)聚會。那個“掰饃會”是個沙龍,很多朋友就是在那里認(rèn)識的,包括韓斌。

韓斌第一次出場是在秋天。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吃羊肉泡饃暖心暖胃。我們那伙人陸陸續(xù)續(xù)去泡饃館會合。韓斌那天跟著誰一起來的我忘了,就記得他坐我旁邊,一邊掰饃,一邊望望窗外,說了句“下哩下哩就下大啦”的方言。我一聽便知韓斌是我淳化老鄉(xiāng)。

我再問他家是淳化啥地方的,哪個中學(xué)畢業(yè)的……問著問著,把他姐韓紅問出來了。我說:“世界真小,我和韓紅是同學(xué),還坐過幾天同桌,還打過錘?!?/p>

韓斌問誰打贏了,我說:“肯定是你姐贏嘛。你姐是穆桂英,干啥都沒輸過,不管是考試、演講,還是跟男生打錘?!?/p>

韓斌笑說:“我姐打錘肯定猛嘛,在家里拿我練手,練出來了?!?/p>

越聊越熱乎。韓斌突然說:“要是這么論,我該叫你哥。”其他人開玩笑,攛掇叫“姐夫”,說更親。沒想到,他居然沒遲疑,紅口白牙地就叫了。我說:“不敢胡叫?!彼恍ξ?。

此后,韓斌就常來一起吃泡饃,并堅(jiān)持叫我“姐夫”。也可能真把我當(dāng)他姐夫了。一天,他居然摸到我的住處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尋來的—我那時住城中村,房子像豬窩一樣,一般不會開門迎客的。我給他倒了茶,想著他坐一會兒就走了,結(jié)果他坐下開始胡諞,諞到大半夜,就是沒有走的意思。我那時面皮薄,根本不會拒絕別人,就硬撐著陪他。最后我困得熬不住了,說:“要不你睡我這里吧。”

韓斌說:“行,姐夫。”然后就上床睡覺了。真沒把自己當(dāng)外人。

大半夜的,開始下雨,失眠的我看著枕邊莫名其妙睡著一個淳化男青年,感到了人生的滑稽和無常。

第二天我倆醒來到中午了,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沒有停的意思。我找出兩把傘,塞給韓斌一把,說:“走,吃個飯去?!薄胫埶詡€飯就把他打發(fā)走了。

去村里一家川菜館坐定,點(diǎn)菜,不過是水煮肉片、魚香肉絲之類的下飯菜。小館子也沒有啥貴菜,當(dāng)時物價也低。吃完飯,一算賬,老板抹了零,50元。我都準(zhǔn)備掏錢了,沒想到,韓斌死死把我攔住了,從褲兜摸出錢塞給老板。

我內(nèi)疚起來,心想,咋能讓人家掏錢呢。接著,韓斌跟我告別。然而要走之際,又喊我。我問咋了,他大大方方地說他身上沒錢了,連坐公交車的錢都沒有了,問我借一點(diǎn)兒。

人家剛才付了飯錢,那么爽快敞亮,我還真不好意思不借給他。我摸出錢包來,給了他300元。

拿到錢,韓斌一笑:“走啦!”就消失在了雨中。我隱隱知道,我的錢大概率是一去不回了。

此后,韓斌消失了。轉(zhuǎn)過年來,快過春節(jié)了,接到陌生號碼的電話,一接,喊我“姐夫”,我知道是韓斌了。韓斌說:“新年快樂,姐夫。我還欠你錢呢,見面了給你哦?!?/p>

這個電話后,韓斌繼續(xù)不見人影。到了國慶節(jié),我去咸陽參加一個淳化同學(xué)的婚禮,我做伴郎,韓紅做伴娘,真巧。

韓紅也是在西安上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在西安上班。但是韓紅上的是好大學(xué),前途無量,我不過讀了個大專,人生檔次已經(jīng)拉開,就沒怎么聯(lián)絡(luò)過。只是聽同學(xué)說,韓紅畢業(yè)后進(jìn)了什么好單位,拿很高的工資。

婚禮那天,我倒是想找機(jī)會偷偷跟韓紅說他弟借我錢的事??稍挼阶爝吅脦状?,總覺得當(dāng)時那個氣氛提這個不合適。300塊錢也不多,說了還顯得我這個人很小氣,最終就沒提。主要是怕韓紅尷尬。我太了解她了,學(xué)霸,自尊心也特別強(qiáng)。按她的性格,我若說了,韓紅肯定會當(dāng)場還錢,也肯定會臊得鉆桌子底下去,此后和我老死不相往來。所以,我就沒提。

鬧洞房結(jié)束后,參加婚禮的同學(xué)都住在新郎家事先安排的酒店里。我們很興奮,都基本沒睡。韓紅把臉上的妝一洗,也跑到我房間瞎聊。不知怎么的,就說到她弟韓斌了。一提她弟,她眼圈就紅了。我拿來擦臉的毛巾,韓紅接過去就開始嚶嚶地哭,邊哭邊痛斥他弟。

先是說他弟花大錢在西安讀民辦高校,不好好學(xué),只是一味花錢。家里給的生活費(fèi)根本就不夠用,還拉了不少饑荒。他弟不敢跟家里說,就去尋她。她只能從自己的生活費(fèi)里擠出錢來支援他。后來韓紅參加工作了,也一直在補(bǔ)貼他弟。她弟把錢花到哪里去了呢?—“挖坑”,一種撲克牌的玩法,他不上課,跟同學(xué)玩,錢全輸?shù)嚼镱^了。

又說她弟畢業(yè)證沒拿到手就不念了,去一家婚慶公司學(xué)做司儀。韓斌形象不錯,公司還挺看好他,給安排了師父,讓好好帶一帶。誰知道,韓斌半年下來,啥本事沒學(xué)會,倒是學(xué)了“飄三葉”。飄三葉是另一種撲克牌玩法,每人三張撲克牌比大小,聽著簡單,輸贏起來卻厲害。

韓斌那時候只要沒事,就在宿舍和同事飄三葉。韓斌賭心大,手氣差,又不會偷奸耍滑,半年飄下來,盡是輸。舊賬添新賬,開始還拆東墻補(bǔ)西墻,后來紙里包不住火了,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告訴他姐韓紅,讓她來善后。韓紅氣歸氣,還是替他清了賬,又少不了狠狠教育了韓斌一通。

韓斌信誓旦旦說再不飄三葉了,再飄他就是狗。

沒過一個禮拜,宿舍又有人飄三葉。韓斌開始只是在一旁觀戰(zhàn),看著看著,不知道怎么牌就莫名其妙地捏到手里了。說來也怪,一來就拿到了一把“公豹子”,最大的牌。韓斌心突突狂跳,仗著牌硬,把身上的錢全押上了。牌桌上的都是人精,察覺到韓斌牌好,欺負(fù)韓斌身上錢不多,就故意把注押高高的。

韓斌跑吧,實(shí)在不甘心,押的錢都打水漂了,只能硬著頭皮跟周圍的人借。那些人肯定不借,只是笑嘻嘻的。韓斌殺紅了眼,給他姐韓紅打電話,讓趕緊拿錢過來。韓紅很警覺,問要錢干啥。韓斌顧不得許多,說了實(shí)話,說是牌場救急,他手里有一把天牌,打一輩子牌都未必遇得上。這一把贏了,以前輸?shù)腻X就都回來了。從此以后,就真真正正不打牌了……

韓紅一聽,氣得肝疼,罵聲“狗改不了吃屎”就把電話給掛了。韓斌受了刺激,“嗷”了一聲沖出門,被車撞了。

我嚇壞了,問人沒事吧。韓紅說:“幸虧只是腿斷了。還不敢給家里說,說了都是我的罪過,怪我一個當(dāng)姐的沒有把弟弟照顧好……”

我暗自推算,給我打電話拜年那會兒,韓斌正在床上躺著養(yǎng)傷哩,可能是無聊,給我打了電話。

我忍不住說了認(rèn)識他弟,韓紅很驚訝。我簡單解釋了,說我們是“饃友”,吃過幾次泡饃。韓紅說:“對,斌斌從小就愛吃個泡饃。唉,他要是跟你多打交道,也不至于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聊到天亮,第二天我和韓紅返西安。此后又是各忙各的,也沒怎么聯(lián)系過。

又過了幾年,一天,韓紅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弟想我,要是有空,想約我和他弟坐一坐。奇怪,他弟想我做什么,為啥不直接約我?

我一問,韓紅說了實(shí)話。原來韓斌摔斷腿,養(yǎng)好了,就是有點(diǎn)兒瘸。韓斌說他尋不下媳婦了,鬧情緒,不出門,整日躺在床上玩游戲,韓紅一說他,就從床上挪到沙發(fā)上,還是打游戲。韓紅當(dāng)時談了個對象,男方對韓紅比較滿意,就是不能接受一個躺平的祖宗弟弟,于是吹了。韓紅失了良緣,心情不好,罵了韓斌。韓斌氣性大,一瘸一瘸地走了。韓紅到處找,找不到,都要急死了。幾個月后,韓斌戴著墨鏡回來了。一問,說是跑到成都去了,在飯店洗盤子。韓紅問成都好耍不,韓斌說:“好耍是好耍,就是沒有羊肉泡饃?!表n紅問他還胡跑不,韓斌說,不胡跑了。韓紅讓韓斌把墨鏡摘了。韓斌說:“姐,墨鏡摘不成?!?/p>

韓紅一揚(yáng)手,把墨鏡摘掉,卻見韓斌瞇著眼,眼角糊了眼屎。原來,韓斌突得眼病,視力下降,而且畏光,不得已才回了西安,找他姐帶他治病。

韓斌的眼病是視網(wǎng)膜損傷,治來治去沒有好轉(zhuǎn),后來就啥也看不見了。韓斌整日悶在屋里,滿眼黑,游戲也玩不成,跟前能聊天的人也沒有一個,就常說一些死呀活呀的話,也常默默流淚。韓紅也偷偷流淚。

韓紅突然想起我認(rèn)識她弟,覺得我這人還算端方良善,所以想讓我陪他弟說說話,開導(dǎo)開導(dǎo)他。我無法拒絕,答應(yīng)了。

去了韓紅家,韓斌戴著墨鏡,帥帥地坐在沙發(fā)上沖我笑,還是喊我“姐夫”。韓紅上去就拍了韓斌一巴掌。韓斌還是嘻嘻哈哈的。這就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樣了,我感覺韓斌的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

韓紅說她要給我包餃子,韭菜大肉和茴香大肉的,然后就聽到了廚房剁餡的聲音。

我和韓斌坐著說些閑話。韓斌摸出一個信封塞給我,說他聽說我要來,早早就讓他姐把要還我的錢準(zhǔn)備好了。我裝糊涂,說:“啊,啥錢?”

韓斌說:“你忘了?那時候我欠了人錢,人家提著刀尋我哩。我都要嚇?biāo)懒?,到處躲,沒辦法,跑到你那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還找你借錢了?!?/p>

我說:“啊,我都想不起來了。”

韓斌說:“我記著呢。眼睛不行了以后,過去的事情一幕一幕從腦子里過呢。我這些年呀,稀里糊涂的,就像做了一場夢。到現(xiàn)在,最后悔的就是拖累了我姐。年紀(jì)不小了,還沒有嫁人。”

我勸韓斌不要操心韓紅,她是一心干事業(yè)的,姻緣的事只是比旁人晚,到時候絕對不會比旁人的差。我說著,偷偷把信封塞到沙發(fā)縫里去了。

這時起了狂風(fēng)。韓斌卻讓我陪他下樓走走。我說要下雨了,他說就是想淋雨哩。我征求韓紅的意見,韓紅說:“去吧,帶把傘,下雨了就回來。”

韓斌堅(jiān)持不帶傘,那就不帶吧,我就陪他下了樓,拉著他的手,在風(fēng)里走。走上過街天橋時,風(fēng)更大了,吹得我倆都有些東倒西歪,心里卻有無限的暢快,仿佛可以乘風(fēng)破浪上天去。

果然很快就落雨星了。我說回去吧,他說:“不回去了,咱們吃泡饃去吧?!?/p>

他的鼻子真靈,附近確實(shí)有一家泡饃館。我?guī)M(jìn)去,開始掰饃。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落著。韓紅打電話喊我們回去吃餃子,我說我們在泡饃館吃上了。韓紅沒生氣,說:“呀,我都忘了我弟愛吃泡饃,這幾年忙忙碌碌的,心里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都沒想著引他吃一頓泡饃。你倆慢慢吃啊?!?/p>

吃完泡饃,雨停了,夏天傍晚的雨后很涼爽,天空出現(xiàn)了一種特別明亮的昏黃顏色,真美。

我拉著韓斌的手,一步一步,把他送回去。韓斌突然拉住我的袖子,叫了一聲“姐夫”,然后小聲抽泣。我站住,拍了拍他的背。他哭了五六分鐘,止住,正了正墨鏡,繼續(xù)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