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喜歡吃甜的,“冰盤薦琥珀,何似糖霜美”。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里記錄了東坡對糖的偏愛:“……所食皆蜜也。豆腐、面筋、牛乳之類,皆漬蜜食之,客多不能下箸。惟東坡性亦酷嗜蜜,能與之共飽?!?/p>
魯迅也愛吃甜的,有位朋友送了他兩包“方糖”,打開“卻是圓圓的小薄片,黃棕色。吃起來又涼又細膩,確是好東西”。許廣平說這是河南一個地方的名產(chǎn),是用柿霜做的,要是嘴角上生些小瘡之類,用這個一搽就好了。但這話說時,“我已經(jīng)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余的收起,預(yù)備將來嘴角上生瘡的時候,好用這來搽”。不過,晚上他又忍不住將藏著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角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xiàn)在趁新鮮吃一點”。
看《馬上日記》這一段,想著魯迅先生像小孩兒一般可愛,像是自己也嘗到了甜頭—小時候,偶爾得到一顆糖,糖紙都要舔幾次才肯罷休。
糖是個好東西,可惜那時太少見,不過山里有果子,淺甜的櫻桃、杏子,中甜的梨子、蘋果,最甜的要數(shù)柿子。柿子揀軟的吃總是不錯,不過柿餅卻要用帶蒂把的硬柿子來做。先是刮皮,一個一個掛在編有環(huán)套的草繩上,再吊到屋檐下,柿子皮攤在竹席上曬干備用。偌大的柿子慢慢風(fēng)干收斂,變得暗紅了,收回來,一層柿子皮一層柿餅裝在竹筐里,等柿餅上霜。差不多半個月,柿餅上了厚厚的糖霜,粉撲撲的,甜。那時過年要喝甜酒—我們管醪糟叫甜酒,沒有糖,就把糖霜柿餅撕成小綹兒一起煮了喝,別有風(fēng)味的甜。
自打看過魯迅吃柿霜糖,一個疑問一直在心里:這糖是怎么做的?直到今年在火車上遇著一位老人家吃東西,看包裝袋上寫著“柿霜糖”,問過才知道,他們將柿餅放篩子里顛簸,抖落柿霜,再把柿霜溶在水里,用文火熬成糖漿,倒在專用的模子里頭,頗有些“刮毛龜背上,何日得成氈”之感。老人家住在河南滎陽,不知魯迅吃的,是不是那里的名產(chǎn)?
小時候,我們熬糖要用麥芽?!洱R民要術(shù)》有云:“八月中作蘗,盆中浸小麥,即傾去水,日曝之。一日一度著水,即去之。腳生,布麥于席上,厚二寸許……”從北魏到現(xiàn)在至少1500年了,熬糖的麥芽還是像北魏時那樣生長。想想從那時到如今,也只是收割了1500多回麥子。只是我們不說“制蘗”,直接說“長麥芽子”。熬糖用的麥芽有兩種,一種長好了弄碎再曬干,用時拿出來;一種等長好就用。
我家里喜歡后一種。浸好的麥子平攤在竹匾里,上頭蓋著濕布,安靜地發(fā)芽長根,根是白的,芽也是白的,幾天之后成了白乎乎的團餅。長了麥芽,意味著要熬糖了,我們寡淡的嘴里像是能冒出甜水。
祖母和母親把磨去皮的玉米粒磨成漿,煮熟,等溫度下來,再把切得碎碎的麥芽拌進去,要放一放,等著糖化,三四個小時就行,時間再久,就酸了??粗畈欢嗔耍婺改眉毑即鼇頌V漿,母親不停地用熱水沖洗漿,最后只剩下一點擰得干干的米渣,留下一大鍋有點甜的水。
開始熬糖,還不是只往灶里添柴這么簡單,開始是猛火,要用硬柴,像青櫟之類的。鍋里甜水不住地蒸發(fā),一寸一寸地退,顏色由米青色朝褐色轉(zhuǎn)變,甜味越來越濃,像從低音忽然飆到高音。這個過程要大半天時間,等它接近糖漿時,要退了灶里所有的柴,改用小火來熬,這時得不停攪,免得煳了。這時的糖漿還能起些細浪,再過一時,鍋里只是偶爾吐個泡,像是一聲甜美的嘆息。
糖繼續(xù)熬著,直到起糖。糖有點溫了,父親上場,扯白糖。黏稠的黑糖讓他扯得一丈來長,有點兒像舞龍,父親甚至還有點兒像藝術(shù)家。父親將糖繩盤起來再扯,扯得滿頭大汗,直到扯白,糖成了!
扯好的糖很硬,要用小錘子去敲才掉下來一塊兒,含在嘴里真是怕化了。
我們那兒說“王大娘熬糖—糟蹋麥芽子”,是說一個人干啥啥不成。我以為是個歇后語,但這些年沒聽別人說過,覺著奇怪,上網(wǎng)去查,卻只查到兩處,一處在同鄉(xiāng)方英文先生的文章里,一處我用過,原來只是老家人才這么說。
我問80多歲的老父:“現(xiàn)在還能扯得糖不?”老父嘆息一聲:“要是你婆(我們管祖母叫婆)跟你媽熬了糖,我還得試試……”她們都過世了。
讀者·原創(chuàng)版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