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湯
寒風(fēng)吹徹的冬日,一碗熱騰騰的暖湯下肚,霎時臟腑俱安,通體舒泰。
清水冬瓜湯,是最簡單易做的一款。少時在家中,母親常做。冬瓜切片,下水煮沸,須臾,色漸透明;大蒜切碎,灑入,再調(diào)豬油。起鍋,湯清,色亮。家人圍坐,人皆一碗。湯咕嚕嚕幾口下肚,冬瓜在口中咕滋咕滋,很有嚼勁;吃完舔舔嘴角的湯沫,心滿意足。那時家中廚房角落里,總堆著舅舅給的長條形大冬瓜,冬瓜上茸茸的白毛我常忍不住去摸,即便弄得手癢還是喜愛。直至現(xiàn)在,看見長長圓圓的冬瓜,我仍有很深的親切感。
湯,自以燉為佳。早些年尚無電燉鍋,我多用鋼精鍋、瓦罐。經(jīng)多次實踐,覺瓦罐煲湯最佳。先用明火,湯初沸時,撇去表面油沫,再將圓肚大瓦罐置于紅泥小火爐(現(xiàn)在改為電焐煲了)上,文火慢煨。漸漸地,裊裊白霧悠悠起,香味直鉆入鼻孔。
蘿卜燉排骨自然是極好的。沙汀《淘金記》中,寫幺吵吵每天用牙巴骨燉白蘿卜,吃得一家人臉上都油光光的。汪曾祺先生在《蘿卜》一文中也說:江南人特重白蘿卜燉湯,常與排骨或豬肉同燉。白蘿卜耐久燉,久則出味。這話是一點不差的。十月蘿卜似人參。蘿卜燉排骨是我家餐桌上的??汀0滋}卜燉肉,排骨酥爛未成渣,蘿卜熟透仍有型,湯更是香醇味厚,小子常吃得直吧嗒嘴。
豬蹄湯,最宜女性,營養(yǎng)美味還美顏。不過,人多嫌膩。我素喜。豬蹄需冷水下鍋,加料酒姜片,略焯一下,再另起一鍋水,沸后小火慢燉。燉豬蹄得有兩三個小時方可。熟透的豬蹄湯濃稠爽滑,入口嘴角黏香,滋潤綿長。冷后,似銀白的水晶果凍,筷子一戳,嫩嫩的,顫顫的,全是妥妥的膠原蛋白。我曾經(jīng)很瘦,那種放開肚皮盡興吃喝毫不擔心長胖的感覺真是爽氣。
還有種湯,江浙一帶稱之為“腌篤鮮”,其實就是鮮筍燉火腿。燉好后,湯色乳白,筍片淡黃,紅紅的火腿片點綴其間,艷麗悅目。入口,鮮香味美,氣血雙補。《紅樓夢》中,寶玉最是愛喝。有一次,襲人端了碗火腿鮮筍湯給他,他急不過,便就桌上喝了一口,連聲叫燙,襲人笑罵:幾日不見葷,饞得這樣起來!冬日里燉此湯,一屋子的空氣都香香暖暖的。
我曾經(jīng)有個鄰居,也是老同學(xué),她特會煲湯。有一年冬天,我在她家喝過一湯,念念不忘,遂上門虛心討教?;貋砗?,如法炮制。排骨加山藥、木耳、玉米,入鍋同燉。湯成,白、黑、黃,色彩豐艷,吸溜一口,醇香有味,濃而不膩。得家中兩人大贊,我成就感爆棚。
其實,我不愛做菜,煲湯卻不僅不厭,反而還覺得很有意思。煲一鍋湯,只初沸時撇去油沫,之后無須再勞神費力,任爐火滋滋,鍋內(nèi)咕嘟咕嘟冒泡。我閑坐一側(cè)“曲幾團蒲聽煮湯”,偶至爐前小視,看鍋中食材與水,兩相成就,漸入佳境。如此簡單操作,甚覺美哉。
最怕那些工序繁復(fù)的菜式,像《紅樓夢》里的茄鲞,幾只小小的茄子,不知得配上多少只雞,還又炸,又煨,又拌,又炒,到最后縱可口,又哪還有茄子的原味?林語堂說,最簡單的烹飪方法就是最好的烹飪方法,自然的方法勝似烹飪的技術(shù),可把食材的美味發(fā)揮到極致。煎、炒、烹、炸、燜、烤、氽、涮,論保全食材本身的營養(yǎng),哪一種能勝過清燉?
冬日煲湯,最能讓人感覺到家的溫暖。廚房里,湯鍋中,小火細煨,不疾不徐,“從前慢”一般古樸溫雅。繼而,熱騰騰,香裊裊,煙火暖,情氤氳。頗似兩個有情人,彼此心情似水,慢慢走近,交流溝通,漸漸融合,方得真情純意,走進婚姻后,仍初心不改,真純永葆,經(jīng)歲月文火緩緩煨去青澀堅硬,盡顯愛情真味。
霜白菜
白菜,四季皆有,然冬天打霜后的白菜最可口,也最惹人愛。
你看,那白生生的菜幫豐腴嫩滑,潤如羊脂,翠綠的葉兒清新水靈,鮮碧可人。它們頭挨著頭,安安靜靜地臥于白瓷盤中,那清麗的模樣,可不就是一闕柔婉的“青玉案”?不僅顏值在線,論味道,霜白菜也當?shù)冒偈咧?。白居易有詩云:“濃霜打白菜,霜威空自嚴。不見菜心死,翻教菜心甜?!睋?jù)專家分析,氣溫一低,白菜就會開啟抗凍模式,將體內(nèi)所含的淀粉類物質(zhì)轉(zhuǎn)化為葡萄糖,而糖水的冰點低,菜里的細胞液便不易凍壞,白菜自然就變得清甜了。
霜白菜的成熟,是由內(nèi)而外的。不僅入口綿軟甘甜,外形上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風(fēng)中凌亂,而是脫胎換骨,分明顯出了清幽端雅的大家閨秀氣質(zhì)。如此秀外慧中,誰人不喜?
民間有諺:“百菜不如白菜香?!彼撞俗匀桓?,吃法也很多。白菜燉豆腐,誰家不是最愛?溫暖的小炭爐上,大瓷鍋里咕嘟咕嘟響,碧綠與嫩白交相纏綿,熱氣騰騰,你儂我儂,醇香撲鼻。入口,臟腑俱暖,冬寒驟遠。白菜燉粉條,加點辣椒粉,辣辣又酸酸,吃得滿頭冒汗,卻也胃口大開。白菜配火腿,更是一鍋好湯?!都t樓夢》里,黛玉常情思郁結(jié),食欲不振,紫鵑便讓廚房給黛玉做“火肉白菜湯”?;鹑猓闶腔鹜?。白菜溫和清淡,火腿益腎補胃,兩相交融,清潤鮮美,補而不膩。還有羊肉鍋子、牛肉鍋子等等,不管哪種鍋子里,放一把嫩生生的大白菜進去,味道都是不錯的。
北京人吃白菜和南方不同,他們大多愛蝦米皮熬白菜。這里的“熬”讀第一聲,“熬”是烹調(diào)方法的一種,專指把蔬菜放在水里煮。汪曾祺在《胡同文化》里不無驕傲地說道:“蝦米皮熬白菜,嘿!”這菜具體怎么做,他并沒細說,只這一個“嘿”字,活脫脫寫出了人們吃后那種極其滿足又自得的神情。這得到底有多好吃?你就自己琢磨去吧!他還說,北京的每個人一輩子吃的大白菜摞起來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乍看,不禁咋舌,可一想,自己不也差不多?從小到大,一年四季,白菜不斷呢。
白菜雖飽經(jīng)霜寒,性情卻極溫和,可配葷,可搭素,堪稱處高就低,無不相宜。且,它不單是“與人共居”風(fēng)光好,“自個獨處”亦清妙。不信你看,素炒白菜,溫厚清潤;涼拌菜絲,鮮脆爽口;清煮菜湯,恬和幽淡。反正不管你怎么侍弄它,它都不改綿柔平和的性子,想讓人不愛也難呢。清代才子李漁這樣夸它:“菜類甚多,其杰出者則數(shù)黃芽……每株大可數(shù)斤,食之可忘肉味。”他說的“黃芽”指的就是白菜。老舍先生有次過生日請客吃飯,雞鴨魚肉陸續(xù)上桌,他皆不動聲色,可當熬白菜端上來時,他立馬爽然舉箸,樂呵呵地說:“來來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白菜,不僅是家常美食,可暖老溫貧,它還頗登得大雅之堂,是文人畫作中常見的題材。有人說,因其“百財”的諧音,很吉利,且青白之色,也為文人看重。愛畫蝦的齊白石也愛畫白菜。他出身貧苦,“先人三代咬菜根”,對白菜有著深厚的感情,一直念叨“菜根香處最相思”。他的白菜畫雖是大寫意的風(fēng)格,但菜之嫩白豐腴一覽無余,畫面清新活潑,滿溢著塵世生活的溫情暖意。他還曾為白菜叫屈:“牡丹為花中之王,荔枝為百果之先,獨不論白菜為蔬之王,何也?”此外,張大千、李苦禪等知名畫家也常畫白菜……你看,它是不是“上得廳堂,入得廚房”?
所有的美,總令人偏愛。霜白菜除了好吃,也確有可愛可敬之處,它經(jīng)得風(fēng)雨,耐得霜寒,古人稱之為“菘”,正是贊其“凌冬不凋,有松之操”。所謂“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說的便是它。更可貴的是,它在冷月霜風(fēng)里不動聲色地褪盡了浮躁與張揚,將自身修煉得既細密厚重又不乏大氣溫柔。范成大有詩贊曰:撥雪挑來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濃。
平凡而不平庸,清心卻不寡淡,素樸又不失雅致。這是霜白菜的風(fēng)骨,亦是至美的生命境界。
冬 筍
“月渚寒山沈白浪,風(fēng)林冬筍入青云?!焙D月,吃的筍自然是冬筍。在我們皖南一帶,冬筍常被叫作“鮮貨”。意思是少而難得。集市上雖有賣,價格卻不菲。
冬筍大多壯壯實實,就像一個個小榔頭似的,棕黃的外殼上茸毛密布,沾著濕潤潤的碎泥,頂端還隱隱泛綠。嫩生生的小模樣,煞是可愛。
冬筍素有“金衣白玉”之美譽,剝了殼的冬筍,清新瑩潤,顏值在線。然褪其“金衣”,還得有技巧。我還是廚事小白時,不知剝冬筍只需在筍衣中間深劃一刀,再沿著兩邊掰皮即可,卻傻乎乎地左手握筍,右手舉刀,對著筍直砍下去!結(jié)果筍骨碌一下溜了,刀口落到了左手食指上,當即皮翻肉綻,血流如注,裹上創(chuàng)可貼仍不住血,最后去了醫(yī)院,老醫(yī)生不打麻藥活生生給縫了兩針。至今,我左手食指仍有道長長的白色疤痕。
雖有這段“血的教訓(xùn)”,卻一點不妨礙我對冬筍的喜愛。在我們皖南一帶,鮮有人不喜冬筍,素有“無筍不成席”之說。其實早在《詩經(jīng)》時代,筍就已是席上珍品。“其蔌維何?維筍與蒲?!蹦憧?,盛大的宴席上蔬菜如何?首推的便是筍。赫赫有名的大美食家李漁也盛贊筍為“蔬食中第一品,肥羊嫩豕,何足比肩”。而冬筍因深藏泥土之中,相較春筍,肉質(zhì)更細嫩,口感更鮮美?!稗帜巯榷S,嘗新并晚菘”,清人趙翼直說冬筍嫩比大白菜??梢?,冬筍之愛,古今一也。
不過,冬筍含草酸,若單燒,處理不好就會有酸澀味,得給她尋個好搭檔。別急,蘇東坡早就物色好啦:“無竹令人俗,無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筍燜豬肉?!惫S燜肉,就是我們說的“紅燒”法。肉宜半肥半瘦,中火將肥油熬出后,加黃酒、醬油、蒜、姜,待肉色變紅,再放筍。筍滾刀切成菱形塊狀,焯水后下鍋,與肉同煮。出鍋,肉筍早已靈魂契合,外表更是渾然一色,軟紅油亮,令人食欲大開。不足在于,油葷略重。
“紅燒”自可,“小炒”亦佳。冬筍切絲,沸水中焯后瀝干水分,油鍋大火燒熱,下蒜姜辣椒爆香,放臘肉絲翻炒片刻,隨即倒入冬筍絲,同炒,加料酒、少量清水,最后以少許芡粉收湯汁。入口,冬筍之清芬與臘肉之醇香,兩相交纏,美美與共。梁實秋在《雅舍談吃》中專寫過冬筍,他說自己從小最愛吃的一道菜,就是冬筍炒肉絲,認為那是“無上妙品”。
冬筍配肉,除卻燜與炒,還可燉。冬筍燉火腿,袁枚《隨園食單》中就有記載。言筍肉同煨,簡單易行。只強調(diào)火腿要浸水兩遍,去咸,同時還要加冰糖同燉。不過,我們皖南這邊口味偏咸辣,燉湯加糖的人不多。冬筍燉火腿,火候到時,鍋中一色淡黃,肉筍溫柔,兩下里如膠似漆,意蜜情濃。嘗一口,肉中有筍,筍中有肉,鮮香無比,據(jù)說還有益脾補氣之效用。冬日里,燉一鍋火腿筍湯,空氣驟暖,寒意消弭。
但我最愛的,還是清燉冬筍。說是清燉,也少不得加幾塊排骨,若僅以清水燉之,怕澀味難去盡。排骨加冷水,煮沸后,撇去表面那層油沫,要多撇幾次,湯會更清。將筍切成薄片入鍋,再加老姜一塊,鹽若干,置于文火上,慢煨即可。湯成,清亮可鑒。筍片潔白如初,悠悠然,若云行水上,清雅至極。慢啜一口,清淡而不失鮮潤,隱隱有山野清氣。這般清燉之筍,既不失潔白之色,又接近其本真之味。李漁認為,食物自身的鮮和微甜已可呈其美味,亂加它物會使本來之“甘”盡失。所以,煮筍他主張“素宜白水”,略放醬油香醋即可。我雖稍改其形,但質(zhì)屬相同。
如同做人,淡然、本色、潔美,也是美食的最高境界。
責(zé)任編輯:李軍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