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趕馬雀又在鳴叫了,在亂石橫陳、清流激簌的龍江大峽谷,在云南松繁茂、霧嵐流淌的雞冠山山梁,在石板被馬蹄踏得凹陷下去的悠悠茶馬古道,甚至已經(jīng)叫到了趕馬山莊,叫到了馬老倌臥室外面的大酸角樹上。
“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恐怖的叫聲在夜空里一波波蕩漾開去,讓清涼的夜變得陰風森森,讓皎潔的月變成死尸的白。
“趕馬雀叫,死神到!”馬老倌的心處在不祥的陰云里,在他走過的地方,無論山寨、壩子,還是河谷,人們都流傳著這樣的話。它與烏鴉、貓頭鷹一起被人們歸于“陰鳥”一屬,叫聲總是與死亡扯上你關系,人、牲口、甚至是野獸死亡之前,都會聽到它的提醒:“躲我——躲我——躲我——”,有病人的人家尤其害怕聽到它的鳴叫,那可能就是有聲的噩耗通知書。
最近,趕馬雀老是飛進馬老倌的夢鄉(xiāng),在他走過的趕馬路上叫個不停,那陰鳥一叫,他就會條件反射地醒來,再也睡不著,不由自主地細數(shù)起他的趕馬生涯與趕馬雀的過往。
二
第一次印象最深刻的趕馬雀鳴叫,應該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二年。
那時的馬老倌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跟著真正的馬老倌阿爹學趕馬,把云南著名大鹽礦黑井食鹽馱往四周山寨、壩子,馱往大理、昆明。那時的阿爹是一個大馬幫的馬鍋頭,有五十幾匹騾馬,十幾個弟兄,是鹽礦東家的大主顧,也是那一帶山匪的納稅大戶。
那天一大早,馬幫準備把50幾馱黑井食鹽運往羅茨壩子,他們天不亮就從龍江大峽谷底的黑井街啟程,當?shù)谝豢|陽光照在峽谷東面山頂?shù)谋逃袼馍蠒r,他們已經(jīng)隨著清脆的鈴鐺聲走過塔旁的山道,向前是高峰地界那高低起伏、碧波萬頃的松林,向后是巨大空曠的倒八字河谷。趕馬人們正興奮地欣賞著風景,準備開唱葷腥的趕馬調(diào)時,忽然前面的松林里響起了一陣趕馬雀的鳴叫聲:“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那是一大群趕馬雀的混叫。
“呸呸呸!”趕馬人紛紛變了臉色,使勁向路邊吐著唾沫,有人粗野地解開褲帶,掏出家伙什向著東方嘩啦嘩啦地撒起尿來,口中大聲吆喝:“赤赤陽陽,日出東方,神龍灑水,避除不祥,邪魅歪道,遠遠躲藏,敢不聽話,殺!殺!殺!斬!斬!斬!”
但是奇怪,他們一直走到陽光都已經(jīng)燙人,那些趕馬雀還在前面鳴叫不停,有一兩只甚至還飛到他們的頭頂上空,可勁地鳴叫,馬鍋頭阿爹忍無可忍,摘下火藥槍對著松林上空就是一槍,“轟——嗵”,遠遠近近的趕馬雀鳴叫戛然而止,但繼之而起的是不遠處松林間爆豆似的槍聲,還有爆炸聲,喊殺聲,整個馬隊一片騷亂,幸虧馬鍋頭阿爹指揮得當,很快穩(wěn)住了受驚亂竄的馬匹,掀翻的馬馱子也很快整理好。
他們急急忙忙往后撤返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被解放軍包圍了,但是審查很快結束,有個自稱楊同志的排長還握著馬鍋頭阿爹的手說:“老鄉(xiāng),土匪被我們消滅啦,今后你們都不用交什么保護費,在新中國的土地上,再也沒有人欺壓你們啦,你們現(xiàn)在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通行?!瘪R鍋頭阿爹對解放軍千恩萬謝,才聽話地帶領馬幫從戰(zhàn)場旁邊通過。
那天,少年的馬老倌第一次看見了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死人,那種想要嘔吐又被恐懼壓制住的感覺跟隨了他一輩子。
三
第二次留下記憶的趕馬雀鳴叫,已經(jīng)是人民公社時期。
那時的馬老倌已經(jīng)代替阿爹做了馬鍋頭,不過換了名稱,叫騾馬大隊的大隊長,阿爹則被選為生產(chǎn)隊長,兼任大隊干部。
那時的馬老倌可風光了,他還兼任民兵排長,身背“七九”步槍,威風凜凜地率領騾馬大隊,運送公糧、運送供銷社的貨物、支援水庫建設、支援成昆鐵路建設,奔忙在祖國和人民最需要的第一線。他感覺到自己是那么被人們需要,被人們尊敬。他輕松地給大隊打了個申請,就十分順當?shù)赜民R隊馱回石料、木料、瓦片,在龍江邊順當?shù)厣w起新房,輕而易舉地娶到了家鄉(xiāng)地面上最漂亮的姑娘。
生活太順心了,就算那次運送大隊公糧到公社糧所的路上,聽到趕馬雀鳴叫,也只能算是一次鬧劇。
那天他率領著馬幫,走過高高的雞冠山山梁,人民公社所在的壩子已經(jīng)遙遙在望,在山風把松針吹得颯颯作響的山路上,他又聽到了趕麻雀的鳴叫聲,不是一群,但有好幾只,他的心不禁一沉。還有土匪?不可能!早就肅清了;有騾子要發(fā)病或者失蹄滾下山崖?應該不會,這已經(jīng)不是最陡峭的路段,出門前,牲口他都認真檢查過,沒有生病的跡象;野獸?也不可能,經(jīng)過民兵們多次進山圍剿,狼啊野豬什么的早就絕跡了。
隊員們都緊張起來,紛紛呸呸呸地吐起唾沫,有的人又亮出家伙撒尿念咒了。他不敢大意,把步槍摘下來,子彈上膛,小心翼翼地隨著馬隊前進,邊警惕地觀察著路邊的松樹林。經(jīng)過趕馬雀鳴叫的地方,前方的隊員大喊起來,他就端槍快步跑了過去。
一頭大水牛仰面朝天掉在一個土溝里,都已開始腐爛,是馬隊打擾了趕馬雀們享用美餐的歡樂宴席。馬老倌氣不打一處來,抬槍瞄向松樹頂上還在憤憤絮叨的趕馬雀,嚇得它們一張開翅膀逃向松林深處。
“呵呵,鬼怕惡人”,還在叫“躲我”呢,應該叫“躲你”了,一個隊員笑嘻嘻地說。馬老倌也笑了,收起槍來,走向路邊折了幾支開得紅艷艷的山茶花,插到旁邊馬馱上。云淡風輕地說,“也不知道是哪個生產(chǎn)隊的牛,這些放懶牛的真不像話,至少一星期沒有上山來找牛了,等會得去公社匯報一下?!?/p>
四
最痛心的一次趕馬雀鳴叫,是女兒的葬禮。
那時早已包產(chǎn)到戶,又實行起市場經(jīng)濟。隨著公路的不斷擴展,馬老倌的騾馬隊也逐步瓦解,由大隊的騾馬隊變成生產(chǎn)隊的騾馬隊,再變成家庭用騾馬,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隊,而是一頭頭散養(yǎng)在各家各戶的牲口。這期間,偶有需要騾馬馱運貨物的,馬老倌還會組織人手再去干活,也有殘存的供銷社、新興的小賣部找他運點零貨,但終于也淪為為家庭馱柴草、馱農(nóng)家肥的境地。
馬老倌漸漸沒有了往日的成就感,武器是早就收繳了,走出家門去,再沒有人尊敬地喊他大隊長,代之以馬老倌這種輕蔑又親近的稱呼,兒子也開始不聽他的話,也在背后稱他馬老倌。馬老倌開頭還發(fā)一發(fā)火,大聲對別人說,我不姓馬,我姓趙!然而大家不再稱呼他趙大隊長,人前人后,依然叫他馬老倌,搞得他終于沒有脾氣。
兒子從來就沒有喜歡過趕馬行業(yè),沒有正經(jīng)跟著馬老倌學會趕馬技術,小小年紀掛在口頭上的就是“世上有三苦,讀書趕馬磨豆腐”。那時候的小孩子已經(jīng)要求去上學,可是他既不喜歡趕馬,也不喜歡上學,倒喜歡伙同一些搗蛋鬼干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事兒。初中都沒有畢業(yè)就再也學不下去,父母的打罵也不能阻止他輟學回家。浪蕩多日,后來竟要求學習趕馬,馬老倌驚訝極了,待弄清楚是為了夜里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趕馬進山盜伐木材轉賣,氣得他把兒子狠狠地揍了一頓。
好在兒子也沒有變得太壞,他跑到鄉(xiāng)街擺地攤,倒賣山貨,向北方販運低熱河谷壩子出產(chǎn)的冬早蔬菜,吃過若干次虧,馬老倌幫他交了多次“學費”后,終于是賺錢的樣子了,兒子買了當時還很金貴的摩托車,不幾年又買了大卡車,在村里那都是第一,兒子終于把自己活出了當年阿爹的大隊長樣子。
初中畢業(yè)的妹妹,被兒子帶出去見世面,這一去帶回來的可就是個死人。
馬老倌的女兒,那是絕色美人,她阿媽可是當年方圓幾十公里地界的第一美人,那雪白的皮膚、那清亮的眸子、那勻稱的身材,比起她阿媽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那可是一家人真正的掌上明珠。很快,兒子依仗著“蔬菜西施”妹妹的魅力,把北方老板們的訂單抓來一把又一把,把利潤提高了一個百分點又一個百分點。兒子成立了公司,買了高檔小汽車,又在城里買了房子,家中蓋起了大洋樓,還許諾一定要幫妹妹找一個大老板,讓她過上馬老倌們想都不敢想的富人生活。然而現(xiàn)實卻是——妹妹染上了臟病,多方醫(yī)治無果,只能運回老家等待落氣。
妹妹一回到老家,就選擇了自盡。因為羞于啟齒,家里都說是患上了肺結核病,無力回天,又說怕傳染,所以就采用了火葬法。因為是年輕人,因為是傳染病,來參加葬禮的人就特別少,但是來參加的趕馬雀卻空前的多。
“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好多好多的趕馬雀在村莊后山焚尸的墓地林子里不停地鳴叫,馬老倌叫人把宰殺好一時間不可能吃完的山羊肉抬出來,剁碎拿去喂趕馬雀,讓這種陰鳥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它們的鳴叫讓閃著大太陽的正午進入了陰森森的黃昏。
從此,趕馬雀的鳴叫就常常縈繞在馬老倌的夢里,特別是老伴離世后,那鳥們就叫得更勤。
五
馬老倌恨起了兒子,是真正的恨,特別是聽說兒子不擇手段,竟然拿自己的親妹妹當交際花使用,還有手下人參與了販毒,他還勾結地方的黑惡勢力欺壓賣菜的老百姓,他就氣得手癢。然而,兒子是打不得的,罵也不行,罵不過他啊,兒子還嘲笑他引以為自豪的馬幫,說留給子孫的就是騾馬一樣的生活,你還好意思神氣?
發(fā)跡不久,兒子就拋棄了馬老倌親自給他找的媳婦,公然迎娶了小他很多歲的小狐貍精,但是沒幾年又開始找小三小四什么的,跟第二任又弄得烏煙瘴氣起來。
馬老倌賭氣不接受兒子的邀請,不去城里住,一個人帶著兒子前妻留下的孫女住在鄉(xiāng)下,不久孫女要上學,兒子要她去城里享受優(yōu)質教育資源,讓馬老倌跟著去照顧,馬老倌去了,好歹住了幾年,實在忍受不住,待看到孫女慢慢長大,已經(jīng)融入城市,和他越來越疏遠,他就像兒子當年輟學那樣逃回鄉(xiāng)下,這成了馬老倌今生最后悔的事情。
當兒子涉毒涉黑被抓以后,馬老倌不得不趕往城里,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孫女初中未畢業(yè)就逃出學校,已經(jīng)學會抽煙喝酒,和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了。
后來兒子的非法收入被查封,房產(chǎn)被法院處理,馬老倌就帶著孫女回到鄉(xiāng)下,但是孫女的世界他已經(jīng)進不去。那女孩子就常常逃往城市,在城市的酒吧做起事情,任年邁的爺爺怎么勸說也沒有用。
六
兒子出來以后,老老實實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基本上是蒙頭大睡,再就是玩手機,對馬老倌建議他種植冬早蔬菜的說法充耳不聞。后來就是外出亂跑了一段時間,再后來就是回來改造老屋子。他要把鄉(xiāng)下的房子建造成城里人很稀罕的吃飯休閑娛樂的農(nóng)家樂,兒子花錢找的軍師很賣力,給他做了詳細的方案,名字就定為趕馬山莊。
兒子哪里還有錢來做改造,馬老倌不知道也不想問。但兒子這回對馬老倌可恭敬了,一口一個阿爹叫得那叫親熱。他指揮人搬出馬老倌破爛的趕馬行頭,要馬老倌盡量復原。這讓他很吃驚,當年拆瓦房翻蓋洋樓時,兒子曾經(jīng)要求馬老倌統(tǒng)統(tǒng)清除出去燒光,他再也不允許嶄新的樓房里有騾馬的汗臭味,是馬老倌拼命抗拒,搬到牲畜圈草樓上才保留下來。難道他又要組織起馬幫,那樣的話需要重置行頭,原來的家什老而且朽了,修復好也不能使用,可是目前誰還會用馬幫!
兒子告訴它,修復不了的也沒有關系,他會找人來照做,他提供指導就可以。城里來的木匠不太像木匠,使用一些新鮮的機器,一點力氣都不想花,聽馬老倌說個大概就動手畫圖,做出來的東西花里胡哨,看起來很漂亮,可是不能用啊。馬老倌的反對無效,這些人都聽兒子的,他們說趙總已經(jīng)同意這樣做了。
誰是趙總?
你兒子嘛。
兒子笑瞇瞇地告訴他,我這回要建的馬幫是不用上路的馬幫,是用來看的馬幫,懂了不?
不懂!馬老倌梗起脖子頂上去,就算是用來看,也不能做哄鬼的事,你看看那個鞍子內(nèi)里缺少棕墊,也可以用皮墊,最少也得是山巖草墊,你這樣是要讓馬磨出骨頭來啊。還有架子,要用上好青岡木做骨架才行,你這種泡呼呼的嫩松木條,一吃重就會開花。那些花里胡哨的裝飾,既妨礙綁馱,又妨礙行走,在山林里穿行用不了幾天就會給你全部刮爛抹平。還有那馬鞭,那么大個紅穗子,那么長的鞭梢,你這是要我趕大車嘛,我告訴你,在云南大山里趕馬……
行了行了,兒子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就是為了讓人好看,又不叫他們真的趕馬上路,兒子瞪他一眼,轉頭走開。
更讓馬老倌接受不了的還在后面。兒子刻在墻上的趕馬山莊簡介,竟然說此山莊已經(jīng)存在了600多年,已經(jīng)多次重建,祖上是明朝朱元璋的軍需運輸馬隊副官,洪武年間隨著軍隊來到云南實行軍屯,祖上騾馬隊長期經(jīng)營茶馬古道馬幫生意,上西藏,下四川,經(jīng)常出入緬甸越南,還多次進京城。那示意圖做得像模像樣,很是漂亮。兒子大言不慚地向人介紹時,指尖從這邊唰啦一下就指到了另一邊,好像趕著負重的騾馬隊跑一趟西藏就像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簡單。
馬老倌清楚,他家參加趕馬就是馬老倌的阿老爹(爺爺)才開始,最多只能算是民國年間。馬老倌的阿爹做到馬鍋頭,也只是把大家的騾馬拉攏來組隊去接大活計,馬隊并不全是他家的財產(chǎn)。馬老倌最遠也就到過大理昆明,可是兒子讓他把住口風,必須承認說自己年輕時到過西藏,到過成都等等。還要穿上兒子特制的一套他見都沒有見過的威風凜凜的馬鍋頭服飾,手握趕車的大鞭,站在那馬掌都沒有訂上的懶騾旁邊,如果他真是馬鍋頭,這樣的懶騾他怎么能看得上眼。
兒子說這回絕不干違法的事情,就這樣弄點噱頭讓大家樂呵樂呵,也算參與政府的鄉(xiāng)村振興行動,留住鄉(xiāng)愁,賺點小錢,這是養(yǎng)家糊口的營生,作為阿爹,怎么能不配合不支持兒子呢?兒子說著,都已經(jīng)現(xiàn)出眼淚汪汪的樣子,也已經(jīng)是上了年紀的人,這還真讓人不動容不行,馬老倌嘆口氣,心下明白,自己的寶貝女兒就是這樣被兒子騙走的。
七
這趕馬山莊還真有讓馬老倌好好感動一下的布置,那就是連接山莊與下面柏油公路的所謂縮微“茶馬古道”。盡管景致一點也不相像,只是幾個生硬的場景,但地上鋪的真真切切是一代一代馬幫用蹄掌、腳掌踏凹陷下去的石塊,雖然只顧美觀而布置得不符實際,但馬老倌還是顫顫巍巍俯下身去,細細撫摸了好幾塊石板的凹陷面,再抬頭,淚眼就模糊了遠處淡藍色的山梁。自己咋就老成了這樣?曾經(jīng)跑遍四方的腳,咋就走完這一小段假“茶馬古道”也累得不住打戰(zhàn)。
馬老倌在陪客人照相時往往顯出痛苦的表情,眼睛渾濁無光,回答問題時常常言不由衷,吐字不清。兒子或孫女就會告訴大家,他都快100歲的人了,頭腦不清楚啦,請大家多擔待。這時候馬老倌總會眼內(nèi)精光一閃,緊緊盯住污蔑他的兒孫,嚇得他們一閃眼看向別處,不敢和他對視。
還有那個請來的網(wǎng)紅小美女,常常就要找馬老倌瞎編一些馬幫馱鹽馱茶馱供銷社貨物的故事糊弄粉絲。她把馬老倌的實際經(jīng)歷分割開來,隨意加上看點熱點,故弄玄虛地吊粉絲們的胃口,還要馬老倌表示認可,沒有辦法,馬老倌只有含糊地點點頭或者招招手。這小主播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開啟美顏,讓蒼老黧黑的馬老倌一對比,更顯得自己熠熠生輝,效果那是再好不過了。
再就是后廚一個打下手的小婦人,據(jù)說是大山深處出來打工的,穿的是繡了花的小褂,腰身細軟,腳勤手快,長相蠻像馬老倌年輕時的老婆,那種勤樸善良美麗的本性,讓他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小婦人也喜歡聽他講大山里趕馬的故事,嘴又甜,常常是阿老爹、阿老爹地叫著,讓馬老倌心里暖融融的。還知道心疼人,客人多的時候,看見老人應付累了,就趕緊端茶遞水,招呼老人休息,幫他捏肩捶背。
漸漸地他們就無話不說,她特別愛聽馬老倌隨馬幫走四方的見聞,馬老倌也知道了小婦人的情況。她的山里男人只會喝酒,只會打女人,終至于把自己喝得跌下深菁,癱在床上,但酒卻不能少,且脾氣更壞,打不動了就是罵,就是摔東西。女人還有年老的公婆和孩子要供養(yǎng),沒辦法,只能出來做工。
可是這么一個溫順可人的小女子,兒子竟然動起歪心思,夜里強行把人家給辦了。馬老倌被夢里的趕馬雀吵醒,醒來就聽到了那女人小房間里面的動靜,他摸索著出門想去呵斥阻止,可是等他摸到門口一聽,人家都談好了,兒子用錢平息了事端。
第二天,老人找機會問女人,女人紅著臉告訴他,自己需要錢,沒有辦法,這就是命吧。馬老倌氣憤地罵兒子,兒子說這是各取所需,你情我愿的美事,還反過來數(shù)落他,說他就是想自己享用,可惜有心無力,把馬老倌氣得想吐血。
八
這天晚上,馬老倌醒來,發(fā)現(xiàn)房間外的大酸角樹上真的有趕馬雀在鳴叫,雖然只是一只,但在月色慘白又寂靜的夜里,聽得格外瘆人。
“躲我——躲我——躲我——”
“躲我——躲我——躲我——”
馬老倌的心又吊了起來,難道……,他不愿多想,掙扎著爬起來,朝窗外使勁吐口水,還想亮出家伙撒尿,又抬起虛擬的“七九步槍”射擊,終于徒勞,只有聲嘶力竭地朝那趕馬雀狂吼。
馬老倌認為自己的吼叫聲已震天動地,足可以嚇跑大象,可是那小女人告訴他,他的聲音沙啞無力,連小蟲子都嚇不到。
女人是聽到動靜起來探問老人的,還幫著老人驅趕那陰鳥,可是無論小女人怎么喊叫,怎么用竹竿亂捅,那趕馬雀仍然站在高高的樹尖上,不慌不忙地送出恐怖的鳴叫聲,似乎十分清楚女人就是虛張聲勢、那竹竿只能捅到樹的一半高。
最后,老人翻出了幾掛鞭炮,那是趕馬山莊開業(yè)時老人的馬幫老友買來慶賀用的,但兒子嫌棄太小,不夠氣派,說自己一千響一萬響的鞭炮都用不完,那幾位老友就沒好意思燃放,都放在了馬老倌的房間里。
他讓女人把鞭炮掛在竹竿尖,點火升向趕馬雀。女人不干,說這樣會吵醒大家,趙總老婆今天也從城里來了,吵醒了他們可不好。但是馬老倌不住聲地哀求,說不趕走它,不只是睡不著覺,倒霉的可就是趕馬山莊,還奪過竹竿,顫顫巍巍就要舉向窗外的樹頂。
女人嘆了口氣,無奈地按下了打火機按鈕,火苗躥了起來,照亮她年輕而美麗的臉龐。
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向老酸角樹枝葉間頑強地挺進,趕馬雀終于停止了鳴叫,很快,大家都起來了,鬧鬧嚷嚷地問情況。
兒子來到馬老倌房間,看到女人的一剎那,臉就黑了。女人說我是來幫爺爺……,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兒子說,好得很,老家伙不錯,你們繼續(xù),錢你一分也別想拿了,你找老家伙要吧,正好大爺我尋思著換那個更漂亮的妞呢,還要謝謝你啰。
女人嚇得丟下竹竿,癱坐在地。馬老倌氣得大聲吼罵兒子不是東西,可是兒子對這個微弱的聲音嗤之以鼻,開心地笑著,慢慢踱出門去。
第二天,女人哭著走了。
馬老倌的世界里,趕馬雀的叫聲始終揮之不去。
到了夜里,趕馬雀更是叫得十分猖狂,他們密密麻麻地向趕馬山莊飛來,落滿了大酸角樹頂,鳴叫聲鋪天蓋地。
“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躲我——”馬老倌痛苦地捂起耳朵,可是絲毫不起作用,他想叫女人,可是他知道她走了。他向窗外大聲呼喊兒子,但兒子拼命裝死,不予理睬。這么多、這么大的趕馬雀叫聲,他們也睡得著!他氣憤地挪下樓去,用力敲打兒子的房門,可是兒子鐵了心裝死到底,孫女也裝死到底,所有的人都跟著兒子鐵了心裝死到底,所有的房門他一個也敲不開。
馬老倌憤怒地回到房間,使盡全力,顫顫巍巍地把掛著噼啪作響鞭炮的竹竿舉向老酸角樹的枝葉間,陰鳥們停止了鳴叫,呼啦啦全飛走了。
老人的手一軟,還在火星四濺地開著美麗花朵的鞭炮就順著竹竿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落在了弄虛作假的馬棚茅草屋頂上。
大火沖天而起,燒倒了虛假的駐馬店門面、虛假的馬幫旗桿及大旗,燒向一間間虛假的走馬客房。
馬老倌看到堅決裝死的人們活過來了,他們驚恐地奔跑,大聲呼喝,救火啊!救火啊!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