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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愛情是怎么回事

2024-11-25 00:00:00漢家
小說林 2024年6期

司南的夢

司南清晰地記得大概十八年前自己常常會夢到一個姑娘,一個心上的姑娘。夢里總是在夜晚,她穿一件米白色絲質(zhì)睡衣,光著腳,悄悄推開門,來到他床前。他緩緩醒了過來,這個姑娘低下頭,親吻著他的額頭。這時晨光出現(xiàn),不可阻擋地穿過窗戶,照耀在他平靜的臉龐上。

可惜的是,即使是在十八年前——即使是在司南十七歲的時候,他也無法在夢中認出這個姑娘是誰——她的面容總是模糊不清。

當時,幾乎每個星期他都會做這個夢,有時甚至隔兩天就做一次。這樣的情形維持了半年左右,后來就漸漸做得少了,到最后幾乎不做了。說“幾乎不做了”,是因為他并沒有完全不做這個夢。事實上這些年來,他每年仍會做上一兩次,每次夢醒后他都有一種故人重逢般的驚喜以及莫名其妙的惆悵。只是這個故人雖然在夢中對他深情款款,但她整體的面目依然模糊不清。這個夢就像一個愛的符號,或者青春的烙印,每過一年半載就會出現(xiàn)。它的出現(xiàn)似乎是在提醒司南,別看他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但本質(zhì)上他仍然沒有走出青春的幻夢之中,仍然是那個身材瘦削,眼睛清澈見底,喜歡獨行,以發(fā)呆為伴,瘋狂閱讀各類文學書籍的少年康凱。

司南向來覺得青春和年輕是兩回事。

年輕指的是年齡,但青春卻是一種狀態(tài),一種能量,就像有些人雖然年輕過,但未必擁有過青春。而他覺得自己雖然已人到中年,但仍然具有青春的能量,甚至他相信自己即使活到了八十歲也會因為回家路上偶然看到的那株盛開的梔子花而欣喜不已;也會在夜里仰頭望向月亮和星辰,為自然的浩瀚而感動;當然也會為大街上被一輛小汽車誤撞而死的流浪貓而偷偷哭泣。時代在呼嘯而過,任何時代都一樣,但他身上總有一部分特質(zhì)牢牢留在了青春時代,比如這個夢就是證據(jù)。而且從今年夏天開始,他竟然又頻繁夢到那個面容模糊不清的姑娘,就像一次遲到的覺醒。

司南喜歡這種覺醒般的感受,他認為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次漫長的覺醒過程,也可能會完全覺醒,真正理解了自己的內(nèi)心與世事,從而活得通透,過上想要的人生;也可能一生也沒有完全覺醒,只是在覺醒的過程當中,所以過得半是清明半是糊涂。他以此來觀照自我,認為自己也沒有完全覺醒,人生對他而言依然充滿著困惑與不解,比如這個夢就是不解之一。

他曾把這個夢告訴過鹿婧。

鹿婧聽后蠻有興趣,她邊喝茶邊歪著頭問他:“那個姑娘像我嗎?”

“不像……說不像不夠準確,不是像不像的問題,而是我從來就沒有看清過她的長相。說得玄一點兒,可能她只是一個青春符號,或者她是所有的姑娘,而非某個特定的姑娘。”司南就像一個精神分析學家,把自己的這個夢當作了研究對象。

“嗬!看把你自戀的,還所有的姑娘,你以為你是萬人迷?。∫牢铱窗?,你當時做這個夢,只是源于少年時的孤獨……”她放下茶杯,繼續(xù)說,“啊,司南,那時你才十七八歲,就常常夢到姑娘,真夠早熟的!”

“這個夢很干凈,她只是在我額頭吻了一下?!彼行┎缓靡馑?,“輕輕地一下,從來如此。”

“可是你現(xiàn)在都奔四十了,怎么還做少年時的夢啊?真替你發(fā)愁,看來你這家伙是長不大了!”

“我也不清楚,或許是對青春的回憶?”

“可能是吧。對了——”她笑著把頭向司南伸過去,“那個吻是怎樣輕輕地一下,你示范示范。”

他吻了她的額頭,吻得很輕,盡可能像夢中那個姑娘吻他一樣。這是他們相識以來為數(shù)不多的親密舉動。

鹿婧是司南在文學上的同道,也是眾人眼中他的女朋友。當他覺得世人都不理解自己時,只會把她排除在外——因為她是司南的知己。

在生活中,人們有的叫他司南,有的叫他康凱,更常見的情況是兩個名字混著叫,反正都是他本人。但她只叫他司南。

司南的本名叫康凱,“司南”是個筆名,他寫的小說都以這個名字發(fā)表?,F(xiàn)在他既是一名小說家,同時也在一所高校教創(chuàng)意寫作。鹿婧不叫司南的本名是有原因的,她曾經(jīng)對司南說,康凱是過去的他,那時自己還不認識他,所以無法參與到他的生命中去。而康凱寫小說后,最要緊的是他以司南的筆名寫小說后,她才認識了這個人,才走進了他的生命當中。因此康凱就像另一個人,就像一個過去的他,而司南卻是現(xiàn)在的他——是自己初次認識的他,是眼前的這個人。

鹿婧信任的只是這個人——叫司南的這個人。

她認為寫小說后的司南已經(jīng)是嶄新的一個人,或者說康凱開始寫作后就像重生了一次。有一次,黃昏時分司南和她在河濱散步。他說到自己的筆名是指南針之意時,她突然十分激動,飽含熱情地看著他說:“如果你不寫小說,或者不用‘司南’這個筆名,可能我永遠都找不到你!”說完她顯得又高興又得意,“上帝保佑,是這名字讓我認識了你!啊,我多幸運啊,我們多么幸運……”司南非常感動,緊緊地擁抱了她。

那是在五年前,司南剛開始寫小說,將處女作《流星趕月》投到《并州文藝》雜志,鹿婧是該雜志的編輯。據(jù)她說,在大量自然來稿中自己一眼就看到‘司南’這個名字,用她的話說就是“好像這兩個字自動跳到了我眼前”。她覺得這個名字很特別,于是打開郵件,開始讀他的小說,讀后極為喜歡——“特棒,就像是被《唐宋傳奇》遺漏的故事,一樣的波譎云詭,扣人心弦!”

這是一部中篇小說,當時司南讀完魯迅的《故事新編》和王小波的《紅拂夜奔》后,又讀了一些類似《萬歷十五年》的歷史敘事書籍,就想寫一部有新意的講述古人友誼的小說??伤植辉副徽鎸嵉臍v史時代框住,想寫得更為自由,于是虛構(gòu)了一個朝代,但時代背景他基本是參照晚明來寫的。那是一個特殊時期,一面是時代末日,朝廷瀕臨傾覆;另一面又在動亂中生機勃勃,人間的新鮮事層出不窮,出現(xiàn)了很多奇人與奇聞。在小說中,他寫了三個男人的友誼,他們肝膽相照,不枉朋友一場,而且在混亂的世道中他們表現(xiàn)出一種獨屬于古人的俠義精神和瀟灑無羈——鹿婧欣賞這一點。她在后來給司南發(fā)的電子郵件里說:“《流星趕月》中的人物讓我想到唐朝時盛行的游俠故事,他們重義輕生,充滿男兒的豪情,我很喜歡……”

三個月后,這篇小說在《并州文藝》發(fā)表。在這個人們并不熱衷于純文學的時代,沒有人會特別注意和欣賞一篇講述遙遠年代里男兒友誼的中篇小說,所以它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說實話,這并不意外,至少司南不感到意外,他對于名聲似乎比較淡然,而對于通過小說寫出自己心中所想以及探索小說這種敘事藝術的秘密卻充滿十足的熱情。必須提及的是,因為這篇小說,司南與鹿婧得以相識并最終成為一對戀人——如果他們之間的關系稱得上是戀人關系的話。

最大的傲慢

鹿婧已經(jīng)不年輕了,她比司南還要大兩歲,但從外貌上看,也頂多三十出頭。她的面容白皙而精致,個頭中等,不胖也不瘦,喜歡穿寬松舒展的衣裙,整個人給人一種分外熨帖之感。她常年留著利落的短發(fā),目光溫和,滿是善意,但如果你是她信任的朋友或者文學同道,那么當你與她言說一些嚴肅話題或者對某個文學問題進行討論時,她的目光就會為之一變,變得異常犀利,閃耀著來自于個人心智的灼人光芒。

她是浙江人,在水鄉(xiāng)長大,從小看慣小橋流水,長大后對北方雄渾厚重的風景十分向往,于是報考了并州的一所大學。之后,她的人生軌跡仿佛被上帝用直尺和圓規(guī)預先設計好一樣,在大學認識了她的前夫李祺,接著畢業(yè),在并州工作和定居。和她一樣,李祺也熱愛文學,他們都是校文學社的骨干,時常向省內(nèi)一些報刊投稿。那時李祺發(fā)誓要成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他把《百年孤獨》讀了不下五遍,并且模仿馬爾克斯的行文風格,將自己的家鄉(xiāng)——一個晉東南的偏僻鄉(xiāng)村寫進了小說,文中滿是鄉(xiāng)野間的奇聞、迷信、謠言以及因為貧窮而生出的痛苦感受和缺德行為。那時的他把文學當成自己一生的事業(yè),而非他所學的新聞學專業(yè)??上У氖牵旆植桓?,寫出的幾篇小說實在成色不足,難以獲得同道的認可與贊美。好在他頭腦聰明,善于隨機應變,很快就發(fā)覺自己不是干文學的料,于是及時轉(zhuǎn)向,在畢業(yè)后如愿考進一家省級報社,成為該報文學副刊的一名編輯。

鹿婧則從始至終沒有放棄文學,她從大學時就開始寫小說,顯示出比李祺更高的天分。但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文學評論方面更能發(fā)揮才華。她似乎具有一種直覺,一種閱讀和評論的銳利直覺,這種直覺會在她寫評論時轉(zhuǎn)化為一種深刻的洞察力。這種對自身才華的發(fā)現(xiàn)使她非常驚喜,從此她寫出了一系列對文學名著的闡釋與解析文章,這些文章多能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言,風格汪洋恣肆又尖銳透徹,并非那種呆板乏味的學院派論文,所以迅速在評論界嶄露頭角。接著她又發(fā)表了多篇對當代小說的評論,整體上嚴厲批評的多,贊美的少。這些文章對于彌漫著庸俗的吹捧之風的文學評論圈不啻是一次文本反抗或者深度糾偏,因此她收獲了更多讀者的信任和贊賞。在研究生畢業(yè)后,她被《并州文藝》雜志社的領導相中,順利成為該刊的小說編輯。

李祺在上大學時就開始追求鹿婧,但她一直沒有答應。那時她覺得李祺挺老實,對她可謂死心塌地,選他做丈夫,感覺不好也不壞,但就是和他來不了電,缺乏愛的感覺。而且雖說兩人都熱愛文學,但真的討論起文學問題,李祺的觀點只會讓她覺得膚淺,甚至幼稚。李祺倒是有自知之明,他每次與鹿婧爭辯完文學問題后都會心甘情愿地說,“還是你切中了要害,比我高啊,不服不行!”

真正令鹿婧對李祺動心的時刻發(fā)生在一個下雨的傍晚,而這要從李祺寫出小說《野村》開始講起。當時他倆還沒畢業(yè),李祺正處在為文學發(fā)狂的最高點上,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寫作到半夜,集中所有對文學的理解和熱情,寫出了自己最滿意的小說《野村》。他被自己的創(chuàng)作熱情沖昏了頭腦,完全失去對文學基本的審美判斷,竟然認為自己寫出了驚世杰作。小說寫完的當晚,他就將電子版發(fā)給了鹿婧。

三天后,鹿婧約李祺在校門口的一家咖啡店見面。

鹿婧先到一步,剛找了座位坐下,就見李祺滿頭大汗地沖進店里。

李祺似乎總是精力充沛,他雖然是大四學生,但面相老成,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衣著合體并且特別潔凈,一看就是一個善于打理生活的年輕人。他進門后急匆匆地掃視一圈,看到了鹿婧,便大踏步來到她面前。

“鹿婧,你剛到吧?讀完了嗎?怎么樣?難道不應該祝賀我嗎?哈哈哈,你想不到我會寫這么好吧!說實話,我也感到意外,這半個月就像靈感的閃電突然擊中了我,或者……或者就像哪個大作家說的,是上帝握著我的手寫出來的!握的還是我的左手,連我是左撇子也知道,哈哈哈……說說你的感受吧!”李祺完全不掩飾自己的興奮之情,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

“嗯,我讀完了,昨天就讀完了,是應該祝賀你!李祺,你寫出了自己最好的作品,我知道這并不容易?!甭规猴@得非常冷靜,又不失禮貌。

“僅僅是我個人最好的作品?如果我驕傲一點兒說,我認為它稱得上是一篇杰作!鹿婧,我對它有絕對的信心,過兩天我就投出去,相信我,我會一鳴驚人!我要把它投給國內(nèi)最好的刊物,就像交出自己的一顆心一樣……”

“李祺,你了解我的性格,我說話從不會繞彎子,”她頓了頓,繼續(xù)說,“《野村》還稱不上杰作,你要冷靜。你是下了苦功,這誰都看在眼里,你的文學熱情感染著我們社里的每一個人,當然也感染著我。但你要明白,熱情是一回事,文學質(zhì)量是另一回事?!?/p>

“質(zhì)量?鹿婧,這篇小說我用的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法,而且還借鑒了意識流的敘述技巧——你注意到第三章了嗎?靳濤的那段內(nèi)心獨白我就是受《追憶似水年華》的啟發(fā)寫出來的,我覺得棒極了,水準簡直和普魯斯特不相上下!”他的眼睛緊盯著鹿婧,勁頭十足地說道:“也許你覺得我是在吹牛,是不是?哪有自己夸自己的!但你要知道,這兩年我沒有一天不用功讀書和寫作,它可不僅是我一個月的成果,而是這兩年來我的寫作果實,沉甸甸的果實!它是我的心血之作……”

“沒有人不承認你付出了心血,”鹿婧說,“可是文學并非只要付出心血就會有收獲。我們原來聊過好多次了,你一直和我說想寫你的故鄉(xiāng),我也鼓勵你去寫,真心地想做你的第一個讀者,就像現(xiàn)在這樣?!?/p>

“是啊,你的確是我的第一個讀者,所以你的評價對我很重要!鹿婧,在文學社里我最佩服的就是你……”

“嗯,我明白——所以我更應該直言不諱?!甭规簢烂C地說,“就像你說的,你用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一些寫作技巧,對了,還有意識流,可是我讀下來,總感覺這個作品不是一個整體,而像是拼湊出來的……抱歉,請原諒我的用詞……我不是說借鑒那些技巧不好,只是說你沒有用好,很生硬,而且呆板。比如你提到的那段內(nèi)心獨白,它與普魯斯特的某些段落太像了,我不是說你抄襲啊,事實上你也沒有抄襲,但模仿的痕跡太明顯了!就像是你邊讀《追憶似水年華》邊寫出來的一樣——就像是臨帖?!?/p>

“那只是一小段。主體上,我寫了范家堡這個偏遠鄉(xiāng)村里的人們,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的痛苦與快樂……很多人物原型就是我故鄉(xiāng)的鄰居和親戚,里面的大部分故事都來自真實的生活。我沒有閉門造車,也沒有把敘述技巧當作唯一的追求——我寫的是真情,是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野故事,是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以及他們的愛恨情仇……鹿婧,拜托你再讀一遍吧,你再讀讀,就會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的閃光點……”李祺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

“李祺,請你相信我的判斷力。除去我剛才說的模仿痕跡太重,還有就是結(jié)構(gòu)上的不合理。小說里三分之二的篇幅寫的是流傳于鄉(xiāng)村的一些與主要人物無關的荒誕故事,而對于主人公靳濤的命運以及他的家庭悲劇卻著墨太少,而這正是讀者最感興趣的。是的,你在結(jié)尾交代了靳濤的下落,似乎給了讀者一個答案,但其實讀者要的不是靳濤到底是死還是活,不是一個簡單的結(jié)果,不是草草了事,而是他面對人生困境時的所作所為,而是活生生的人物細節(jié)以及完整的敘述過程?!?/p>

“草草了事!”李祺忍不住嚷了起來,“鹿婧,我不能接受你對《野村》的評價……你低估了它,而且是大大低估了!”

“低估?那只是你的感覺,不是我的?!甭规翰⒉皇救?,反而語言變得更為尖銳?!拔揖褪沁@樣的人,越是面對朋友,越是有一說一,來不了半點兒虛的。李祺,寫下一篇吧。我們的文學之路還長著呢,這只是一個開始,寫下一篇吧。”

“那是以后的事。我說的是這一篇,是《野村》……鹿婧,我很失望……”他難過極了,情緒一下子變得極為低沉,只是咕噥著。

“李祺,相信我,你只要繼續(xù)寫下去,一定會寫出比它更好的作品。忘了它吧!”

“明天我就把它投出去!鹿婧,你就等著聽評論界的叫好聲吧!”李祺揮了揮手,像是趕走了眼前的一片烏云。

在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后,李祺悻悻而去。他沒想到鹿婧對這篇小說的評價如此之低,這讓他感到非常難過,但他并沒有泄氣,如他所說,第二天就把這篇小說投給了國內(nèi)最好的一家文學刊物。

兩個月后,李祺收到了退稿信。他又投給另幾家刊物,之后接二連三地收到了退稿信。就在他收到最后一封退稿信的晚上,只覺得心灰意冷,冒雨走在校園的一條小徑上。

當時,鹿婧恰好遇見了李祺——在他身后,遠遠就認出了他。

鹿婧看著眼前這個沒有打傘的失意之人,她非常清楚李祺是為什么而難過,文學社的同學早把李祺因退稿而情緒低落的情況告訴了她。只見他時而低頭,時而抬頭對著天空嘟囔著什么,也許此時他的淚水和雨水已經(jīng)混合在一起,淌下了臉頰。

這時,鹿婧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憐憫之情,覺得李祺就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一樣,于是緊走幾步,把手中一把淺紅色的雨傘撐在他的頭頂。李祺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在雨中,他的頭發(fā)凌亂而狼狽,身上的衣服已被雨水浸透,緊貼著他的身體。他仿佛是一個受傷的人,一個逃兵,鹿婧感到他正在發(fā)抖,而此時的他并不說話,只是孤獨地、無辜又可憐地看著她,令人心疼地看著她。

在雨中,在這一瞬間,鹿婧很想給他溫暖,或者很想陪他走下去,甚至共同生活下去。她永遠也忘不了李祺在雨中的這次回眸,從此開始走進他的生活,慢慢地,好像是順理成章地接受了他的追求,兩人終于走到一起,直至結(jié)為了夫妻。

婚后,他們達成共識,不要孩子,組成丁克家庭,把精力放在事業(yè)和個人生活上。鹿婧在文學評論上持續(xù)發(fā)力,獲得不俗的口碑。李祺則在報社副刊的位置上干得風生水起,事實證明他確實不具備一個杰出小說家的才華,但卻是一個少見的好編輯。

生活就這樣繼續(xù)下去,李祺在婚后對鹿婧體貼入微,在眾人口中是一個難得的疼愛妻子的好丈夫。鹿婧聞不得煙味,李祺就從不在家里抽煙,想抽了便開門去樓道里抽。無論他多愛吃的食物都要等鹿婧吃完他才吃。北方天氣冷,沒來暖氣前最難熬,那時他會把鹿婧冰冷的雙腳放入自己懷中焐暖?;楹笞畛鯉啄昀?,兩人常常一聊就是大半夜,聊文學,聊未來的生活,聊各自的親戚,聊童年,聊著聊著,兩個人都困了,就抱在一起睡著了。沒有女人能夠不為伴侶對自己的疼愛而感動,鹿婧偶爾會看著熟睡的李祺想:一生一世也就是這樣吧,一起活下去,相互取暖。這個世界大到可怕,但好在還有一間屋子是自己的,還有一張床能讓自己睡一個好覺,還有一個人始終把自己放在心上。

可是生活還是和他們開了一個玩笑。

在他們結(jié)婚六年后,兩人的婚姻出現(xiàn)了危機,不是出現(xiàn)了什么第三者,而是因為疲倦,因為一種由于兩人都高度敏感而生出的對于婚姻的疲倦。起初看著是因為他們被各自的工作所累,所以導致對伴侶失去了熱情。鹿婧除了完成編輯工作,一直跟蹤國內(nèi)的小說創(chuàng)作,持續(xù)撰寫文學評論,這占去她很多時間和精力。李祺做了幾年編輯工作后,因為做事沉穩(wěn),在編輯思路上多有創(chuàng)新,深得上級信任,于是領導就對他委以重任,提拔為編輯部主任。他們在工作上越來越忙碌,勢必會壓縮兩人的相處時間,但他們?nèi)匀粣壑鴮Ψ剑皇沁@種愛雖然沒有消失,卻越來越無力、乏味。

他們這種乏味的婚姻狀況并不鮮見,但一般夫妻不會覺得這樣就過不下去了,或者說對于不怎么敏感的夫妻來說,婚姻的乏味并不影響婚姻的維持,也就是說僅僅是乏味,尚不足以使婚姻解體??墒瞧规汉屠铎鞫际鞘熳x過《紅樓夢》和《安娜·卡列尼娜》的人,他們都對情感的細微變化非常敏感,而且兩人都對愛情的純度具有一種信仰般的執(zhí)著。這就使他們在婚姻中將對方的冷淡和疏遠看得非常重,而內(nèi)心只會愈加難過、寂寞。表面看,兩人之間反而比過去更加彬彬有禮了,但其實心和心的距離卻一步一步地拉遠了。

他們在婚姻里,就像各自在配合演出一個屬于自己的角色,無趣到就像合演著一部只有他們兩個演員的早已排好的三流戲劇。他們互相遷就著,卻慢慢在婚姻中失去了自我。愛漸漸消亡,從枯燥又直接的數(shù)據(jù)上看,他們做愛的次數(shù)在逐年遞減,直到一年里只做幾次,可以預見再過下去,這尷尬的數(shù)據(jù)極可能會變成零。后來他們以為了加班以及睡眠時間和習慣不同的理由,開始分房睡(兩人都選擇性地遺忘了以前怎么沒有這些問題)。他們?nèi)匀魂P心對方的工作情況、身體健康和各自親戚的現(xiàn)狀,就像一對和平相處的親人或者關系不近不遠的朋友,但唯獨不像親愛的夫妻。簡單講,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了愛。

婚姻就這樣死于了乏味。

一天晚上,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無愛婚姻的鹿婧提出了離婚。一開始,李祺并不同意,但他又不知道如何改變目前的情感困境,只想先拖著。后來,拖著拖著,把兩人拖得更加厭倦。這種厭倦來自于明知道他們的愛已經(jīng)消失,但還得在親戚朋友面前演下去,用鹿婧的話說,“這無異于欺騙,而且是最拙劣的那種。”

拖了一年多后,兩人和平分手。

那天從民政局出來,鹿婧走在前面,李祺在她身后。

“鹿婧……”李祺叫了她一聲,快走兩步,趕在她身旁。

“嗯?!甭规嚎粗拖码p目。

“對不起,我沒有帶給你幸福。”

“噢,這不是你的錯。同樣,我也沒有帶給你幸福,我們做得都不好……”鹿婧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原以為自己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是理性和冷靜的,即使走到離婚這一步,也不會失態(tài)。而且離婚還是自己提出來的,李祺也沒有在婚姻中傷害過她,兩人分手只是結(jié)束了一段變得乏味的無愛的婚姻,而非一場你死我活的婚姻戰(zhàn)爭的結(jié)果,但沒想到她還是動了情。李祺是曾經(jīng)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丈夫,但現(xiàn)在他有了一個新身份——“前夫”,這怎能不令她感到傷感與惆悵?

“沒想到,就在我們眼前……居然讓愛就在我們眼前消失了,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了?!崩铎鱾?cè)著頭,盯著鹿婧瞧,眼神顯得很無辜,很可憐,又非常憂傷。

“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是愛,我是說也許。”鹿婧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她看著李祺無辜的眼神,不由得想起那個下雨的傍晚。在傘下,李祺轉(zhuǎn)過頭,就像現(xiàn)在這樣看著她,令人心疼地看著她?!斑€是要謝謝你,陪我走了這么一程,你沒有欺負過我,也沒有玷污我們的婚姻……我們只是走不下去了,厭倦了,沒有愛,婚姻就失去了意義。就這樣,這樣結(jié)束吧,以后我們還是朋友……”

“嗯,還是朋友。”李祺的眼眶變得潮濕起來,他伸出手想牽住鹿婧的手,又覺得不妥,于是收了回去。

鹿婧沒有牽李祺的手,而是擁抱了他。最后一次擁抱了他。

“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祝你幸福?!?/p>

李祺一個大男人竟然抽泣起來。

“再見!”鹿婧松開李祺,轉(zhuǎn)身后她的眼淚流下了臉頰。

“再見,祝你幸福!”李祺呆立在原地,仿佛眼前并不是轉(zhuǎn)身而去的鹿婧,而是回到了十幾年前,回到他們領結(jié)婚證的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先來到民政局樓下,不多時就看到鹿婧笑瞇瞇地向他走來。那時在他們面前顯現(xiàn)的是一個嶄新的未來,沒有誰會懷疑這一點。

后來,鹿婧回想起自己與李祺的婚姻,以一個批評家的銳利思維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那時自己接受李祺的追求其實并不是因為愛他而只是憐憫他。那個下雨的傍晚,李祺在雨中的回眸使她生出一種愛的錯覺——她一開始就把憐憫當作了愛。他們的離婚過程沒有像其他夫妻那樣搞得雞飛狗跳,究其原因,一是沒有出現(xiàn)齷齪的外遇;二是兩人都能清醒地認識到愛已經(jīng)不復存在或者從未存在過的事實,因此婚姻名存實亡。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他們在對待愛的消亡時都能保持一種謙遜的態(tài)度——謙遜非常重要。尼采說:“要求別人愛自己,是最大的傲慢?!币粋€人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愛上別人是一種清醒,而不要求別人愛自己則是一種謙遜。這種謙遜意味著自己必須坦然接受別人不愛自己的現(xiàn)實,否則就是一種傲慢,一種最大的傲慢。

鹿婧就像用一把思維的手術刀解剖著自己曾經(jīng)的婚姻,她感到的是一個清醒者的沮喪,是無能為力,是落寞。愛情對她來說,是一種感人肺腑的東西,是最為強烈的激情,是深沉的命運,也仍然是一個謎。

司南這個人

與鹿婧認識的其他人不同,司南是另一類人。

他身高將近一米八,相貌稱得上英俊。他的天庭異常飽滿,有一對烏黑且格外有神的眼睛,兩頰略微凹陷,這使得他的面容具有一種雕塑感,讓人感到在他謙和的外表下隱藏著嚴峻的性格。不論什么人,在和司南初次相識時都會對他的相貌留下深刻印象。

司南從小熱愛讀書,大概在他六七歲時開始閱讀文學故事的連環(huán)畫,之后就讀起了名著,至今他還記得自己在小學四年級時坐在小區(qū)涼亭里閱讀《三國演義》的情景。在讀高一時他接觸到了外國現(xiàn)代詩歌,一讀即為之傾倒。最先讀到的是泰戈爾的《吉檀迦利》和紀伯倫的《先知》,后來便是波德萊爾的《惡之花》,以及在詩歌美學上更為激進的蘭波、洛特雷阿蒙,接著是美國的金斯堡和“自白派”。他過早進入到嚴肅文學的殿堂,使他比同齡人能夠更早地洞悉人性的復雜,但這并非是一個十足的好事。通過閱讀,他在心智上早已超越同齡人,并且比那些成人具有更加理性和深刻的思想,而正因為如此,造成了他與同學之間的格格不入。除了語文老師對他偏愛外,其他老師都不待見他——這也怨不得那些老師,因為他太過偏科,只對文學感興趣,所以上其他課時不是提不起勁兒就是偷偷看課外書,成績自然非常糟糕。少年時特立獨行的經(jīng)歷,形成了他性格中非常固執(zhí)的一面,使得他在成長中變得越來越忠于自我。

由于他嚴重偏科,導致高考的成績很不理想,勉強上了大學,但沒上完大二就退學了。這期間他把熱情都放在了閱讀上,并且開始寫一些散文和有趣的故事。他在文學之路上行進得并不順暢,由于社會經(jīng)驗太少,心性也沒有錘煉成熟,所以寫出的習作十分幼稚,連他自己都讀不下去。眼看他一年比一年大了,人總要想辦法先養(yǎng)活自己再說,于是他跟隨開茶葉店的叔叔,做起了茶葉生意。每年春天都是他最忙的時候,他和叔叔會到云南進普洱茶,然后去福建收福鼎白茶,也會到江浙一帶收購各種綠茶。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雖然做生意時他沒有停止讀書和寫作,但畢竟時間和精力有限,做不到全身心投入?,F(xiàn)在人到中年,他發(fā)覺做小本生意不僅賺不了多少錢,而且還要應酬客戶,每天都要說些言不由衷的話,簡直是浪費自己的才華和生命。因此他果斷退出自己與叔叔合股的那家茶葉店,將全部精力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終于寫出了中篇小說《流星趕月》。

這篇小說的發(fā)表帶給司南強烈的創(chuàng)作自信,使他的寫作熱情更為高漲。接下來的兩年里,他在省內(nèi)外刊物上連續(xù)發(fā)表了幾篇頗有影響的小說,并且出版了自己的小說集,總算在本省文學圈打出了一些名頭,也結(jié)交了幾個作家朋友。前年經(jīng)一個作家朋友介紹,他應聘到并州師范大學文學院,以小說家的身份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由此他算是踏踏實實地吃上了文學這碗飯。

司南身上有很多特異之處。當他選擇不做茶葉生意,將全部身心投入到文學中后,每天都瘋狂地讀書和寫作。那時的他就像奔騰在文學原野里的一頭雄獅,情感和情緒都時刻保持著高濃度,以至于在這期間他變得難以接受無味的白開水,甚至泡得再濃的茶水,他喝起來也覺得寡淡——于是在差不多一年時間里他竟然只喝咖啡與啤酒,沒有喝過一滴水。有一天,他讀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為書中的梅詩金公爵而傾倒,將此人當作一個能夠以性命相托的異姓兄弟。為此,有天晚上他約出在文學圈里以熱愛陀氏小說而著稱的作家老曹,兩人在一家小酒館相聚,大談特談陀氏小說。談到激動處,當然少不了浮一大白。

“老曹啊,在我心目中,梅詩金公爵簡直是一個基督式的人物,而在情感的絕對性上,他又有些像賈寶玉。那種癡,那種人格的清潔度,令人嘆為觀止!”司南非常激動,噴著酒氣,無法按捺情緒,“來,老曹,為梅詩金公爵干杯!”

“干杯。陀氏的小說總是那么深邃,而且里面的人物都極為瘋狂,”老曹喝得滿面通紅,沖著司南眨了眨眼睛,“那種情感上的瘋勁兒,那種不顧一切的力量,很對我的胃口?!?/p>

他們熱烈地討論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喝著酒,此時正是七月的夏夜。

“圣徒!陀氏是一個圣徒!”司南放下酒杯,驀地站起來,滿臉汗水地跑出了酒館。老曹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住了,他完全沒料到司南會來這一出。等他回過神來,趕忙跟著司南跑出了酒館。

只見喝醉了的司南奔跑在并州城東的街道上,后面跟著體態(tài)臃腫的老曹,路上的行人無不側(cè)目。

司南一路向東跑去,一直跑到一條鐵軌旁,又順著鐵軌向西跑去。他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不時地叫喊:“我不做交易……我的靈魂不做交易?!贝藭r恰好開來一輛火車,他高呼著與火車一同向前沖去。老曹在他身后大聲叫嚷:“司南,停下來!停下來!”可是司南根本不予理會,只是向前奔去,就像一只終于飛起來的鳥兒,又像一個出竅后的靈魂、一道極光。

事后老曹回憶當時的場面,很肯定地說,在司南與火車并行而向前沖的那一刻,他覺得司南突然消失了,這時他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兩列向前奔馳的火車。而本來在大聲呼喊,試圖阻止司南向前瘋跑的他,竟然看得發(fā)了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向前方奔馳的兩列火車,喃喃自語道:“真快啊,這是兩列火車啊!可是司南去哪兒了?司南呢?司南……”

司南終于跑累了,而且酒勁兒也上來了,頭一懵,腳下一個趔趄,就倒在鐵軌旁的一片草叢里。自這場大醉后,他才開始喝白開水與茶,仿佛是某種激情在瘋狂噴發(fā)后慢慢歸于了平靜。這種平靜不是因為他對文學降低了熱度,而是他對文學的熱愛已經(jīng)滲入到自己的骨血當中,成為他自身的一部分。現(xiàn)在他在談起一些文學問題時,表達的方式變得更加平和與理性,但在本性上他心中燒著的那一團火從未熄滅過。

與其他人不同,司南總是醒著做夢。他信任自己的夢,甚至超過信任生活本身。他認為人的現(xiàn)實生活也不過是另一場夢境。莊周夢蝶的故事在他看來,無論是莊子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莊子,其結(jié)果都一樣——都不過是一場夢罷了,在這個意義上一個大哲學家和一只普通蝴蝶沒有什么分別。這是司南的“齊物論”。

司南認為一個人相信什么,什么才有可能出現(xiàn)在這個人的生命里——比如他一直都相信愛情。在認識鹿婧前談過幾次戀愛,他認為那時候自己并不懂愛情,也沒有遇到過真正的愛情。但沒有遇到,并不表示愛情不存在。如果他相信愛情,那么以后自己就有可能遇到愛情,雖然這概率極低,但總是充滿了希望。他認為相信本身就是一種吸引,就是一種呼喚。

說到吸引,就不得不提吸引力法則。他從少年時就相信在茫茫宇宙中有一個永恒的法則,即吸引力法則。他打心眼兒里覺得每個人的腦海里都有一個獨特的思維頻率,只要你忠于自我,不斷發(fā)射自己頻率的信號,就一定能吸引到具有同樣思維頻率的人或者與此相似的事物,或者說人越忠于自己,就越有可能吸引到自己的同伴、知己和愛人,所謂同類相吸就是這個道理。他甚至認為一個人生命中發(fā)生的一切,不論好運還是厄運,歸根結(jié)底都是自己吸引來的。是人自己構(gòu)造了自己的命運,包括吸引了自己命運里的所有人和事——他覺得鹿婧就是被自己吸引來的,就像自己也是被鹿婧吸引去的一樣。

司南不喜歡一切假的事物,這種不喜歡達到了違背常識的程度。比如他不喜歡所有的假樹假花,不論其制作工藝多么高超,都無法接受。還在司南做茶葉生意時,他曾和幾個客戶考察一個商場。一進大門,他就看到在大廳中央豎著幾棵塑料做的椰子樹,它們綠油油的,仿造著南亞風情。這時,他不由自主地說了一聲:“惡心。”那幾位客戶以為他只是隨便一說,絕對沒想到他有那么惡心——他差點兒嘔吐。求真從來都是司南的做人原則,他連假樹假花都如此厭惡,可見他內(nèi)心有多么珍惜真心和真情,又有多么厭惡虛情與假意。

他身上具有一種向往永恒和崇高的精神。現(xiàn)在很多人不喜歡談永恒和崇高,認為它們是大詞,虛無,不及物,或者覺得可笑,等等。但他依然認為人還是應該追求永恒和崇高,否則你就得認命——就得承認你的生命只是臨時借用的,就得承認任何一個人都是卑微而渺小的。當然這話也沒錯,人與宇宙相比確實渺小到不值一提,但如果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只是這樣認為的話,那么他的作品就會顯得怯懦無力,就會走向逃避和虛無,而這種結(jié)果被他認為是精神上的一種投降。

他時常克制自己的情緒,因為他覺得無節(jié)制的情緒會使一個人喪失理性,從而做出錯誤的判斷。他認為一個小說家,應該時時對生活保持一種深刻的洞見,并且承受(如果不是忍受的話)生命賦予自己的全部內(nèi)容(有的是正面的,有的是負面的;有的是快樂的,有的是悲傷的)。在生活和寫作中,他希望自己的所作所為務必純潔,而與人溝通,他盡可能采用直言不諱的方式,光明磊落。他發(fā)覺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在如今的信息時代,短視頻泛濫,可人們得到的信息越多,反而越貧乏、閉塞,海量的信息將人的專注性淹沒了,同時也殺死了想象力,一切都變成了碎片化的存在。因此他決心逆時代潮流而動,收攏心思,專心致志進行純文學創(chuàng)作,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解放自己的想象力。

萬事萬物,司南認為愛是這世上唯一不能被交易的東西。在性別議題上,他從心靈深處尊崇女性,而鹿婧就是他敬重的、視為知己的一個女人。

相知的、溫暖的又奇怪的關系

司南與鹿婧認識后,有大半年時間通過電子郵件聯(lián)系,兩人之間無非是作者與編輯的關系。后來在一次文學研討會上,司南才初次見到鹿婧。他對鹿婧在研討會上的發(fā)言極為佩服,這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女人對文學有著深刻的理解,觀點新鮮而獨特,不留余地,也不打折扣,而且態(tài)度十分真誠。會議結(jié)束后,他和鹿婧的來往開始增多。兩人經(jīng)常約在一個茶社里喝茶聊天,基本上都是交流各自的閱讀感受以及討論文學問題,每次見面他們都聊得很盡興。他記得兩人聊得最酣暢的一次發(fā)生在初秋的一個午后。

當時他們已經(jīng)非常熟悉,落座后沒有客套,便開始邊喝茶邊聊起文壇上的新聞和最近讀的小說。他們談到了張愛玲。鹿婧極喜愛這位作家,只要談到她喜愛的作家,她的眼神就開始發(fā)光,整個人也顯得愉快而亢奮。

“司南,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讀的現(xiàn)當代小說越多,就越能體會到張愛玲的偉大。民國要是沒有她,那么在小說這塊土地上將沒有大樹。她寫的小說,在結(jié)構(gòu)和語言上遠超她同時代的人,是真正的天才之作?!焙攘艘豢诓瑁规航又f,“我很喜歡她后期的《易經(jīng)》和《雷鋒塔》,可以說愛不釋手。這兩篇小說是我的枕邊書,哈哈。我覺得沒有人比她更懂那個古老而神秘的中國。另外,你如果真正弄懂了張愛玲這個人,會發(fā)覺她在為人上比誰都厚道!”

“嗯嗯,很多人說她刻薄,是因為不了解她或者不懂她。她言辭鋒利,也只是道出了人生的真相,而真相總是殘酷的?!彼灸蠌囊巫由现逼鹕碜?,繼續(xù)說,“你看看她的個人生活,如果她是一個追求功利的人,或者是那些所謂的精明人,就不會選擇胡蘭成,更不會選擇那個窮困潦倒的劇作家賴雅?!?/p>

“是的,張愛玲只選擇愛情,而不管其他什么。在這一點上,她挺呆的,”她說,“這種呆就是一種癡!她從不考慮功利和感情之外的因素,只是單純地愛一個人,其他的全靠邊站。”

“愛情真迷人?。÷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愛情的,我更多的是在閱讀愛情小說中理解愛情的?!彼锌卣f道,“我大概十五歲就讀了《茶花女》和《簡·愛》,如果提前幾年讀,我會在情感的認知上成熟得更快……艾米莉的《呼嘯山莊》也很棒,和《簡·愛》完全不同,它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愛情小說?!?/p>

“《呼嘯山莊》太過黑暗陰郁,我甚至覺得它表達的不是愛情,而是愛情的復仇,是心靈的詛咒,是人類因為愛情而變成魔鬼的全過程?!彼⒁曋灸希涌煺Z速說下去,好像一刻也不能停頓似的,“至于我是怎么理解愛情的……有兩個通道,一個和你一樣,當然是閱讀愛情小說,從中理解愛與情感;另一個就是生活嘍,可是生活常常會給我們失敗的教訓。噢,還是回到艾米莉吧,感謝撒旦,《呼嘯山莊》沒有遺漏任何一個關于愛情的丑陋而恐怖的細節(jié)。讀過它,再讀《簡·愛》,你會發(fā)現(xiàn)與它相比,《簡·愛》簡直像愛情童話了……但我還是更喜歡《簡·愛》,它的深刻性就在于那個‘信’字。人世有大信,而這個大信正是愛情的基座——你只有相信愛情存在,愛情才會存在?!?/p>

他們談到了俄羅斯小說家。鹿婧說:“司南,我永遠熱愛托爾斯泰,一說到他的名字,我就肅然起敬。現(xiàn)在不會再有類似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那種史詩性小說了,已經(jīng)絕跡了……原因嘛,一是當代不會再有托爾斯泰這樣的作家了——很遺憾,這種人格消失了;二是也沒有戰(zhàn)爭幻想大師拿破侖了,沒有那種波瀾壯闊的戰(zhàn)爭背景了。說到拿破侖,他就是個戰(zhàn)爭瘋子,是個血腥藝術家……”

“托爾斯泰能寫史詩性小說,也能寫《安娜·卡列尼娜》那種家庭倫理小說,”司南插嘴道,“雖然寫的是家庭倫理,但如果讀者長著一雙慧眼,就會把這本書當作人性的啟示錄來讀。托爾斯泰給我最強烈的感受是他的真摯和怕死——我很早就讀過他的《懺悔錄》,它直接來源于托翁對死亡的恐懼。這個人很有意思,他出生在貴族家庭,卻自認是農(nóng)奴的朋友,總想解放他們,但農(nóng)奴們卻沒有一個真正相信他,啊,這太像一個笨拙的諷刺了?!?/p>

“就像梵高!生前只有他弟弟提奧買過他的畫,而死后他的畫卻成了全世界拍賣價格最貴的畫,有人說這是梵高的榮譽,說明他被社會承認了,”她激動地說,“可我不這么看!我覺得這像是命運對偉大藝術家的諷刺,而且是惡毒的諷刺!”

“命運對那些特立獨行的藝術家總是不公平的,尤其在他們生前……”他惋惜地說,像是自言自語。

“命運對那些杰出創(chuàng)作者的不公平也體現(xiàn)在壽命上,比如契訶夫,”鹿婧說,“那么才華橫溢,卻只活了四十多歲……如果命運再給他三十年時間,他會創(chuàng)作出怎樣驚人的作品啊!”

“是的,可惜極了!”司南繼續(xù)說,“在短篇小說家里,我最喜歡契訶夫。但比起他的小說,我更愛他的劇本?!稒烟覉@》《三姐妹》和《萬尼亞舅舅》,是三座高峰,光芒萬丈。契訶夫的心靈世界足夠復雜,但他呈現(xiàn)這種復雜時依托的卻是一種純真的情感?,F(xiàn)在的作家學不了契訶夫,因為他們都太精了,本來能寫出了不起的文字,但由于太精于算計,所以只會使自己的文本趨于平庸和膚淺?!?/p>

“司南,你說得對極了!”鹿婧興奮地說道,“契訶夫的文本內(nèi)核中確實有極為純真的一面,很罕見,而且寫得又那么深刻,這太難做到了!真讓你抓到了他的精髓——那巴爾扎克呢?你看巴爾扎克的照片,他滿臉橫肉,顯得非常粗魯,就像一個底層商販,但他可是一個大人物啊,是文豪啊!他的小說元氣十足、思想銳利,我覺得他才是最棒的!”

“同意,絕對同意!”司南大笑著說,“你喜歡雨果嗎?”

“喜歡,但我更喜歡巴爾扎克!”鹿婧開心地說道,望著司南的眼睛笑了起來,“雨果其實是個歷史小說家,他的敘事技巧是通俗小說的筆法,而且有執(zhí)拗的惡趣味,比如《巴黎圣母院》。這部小說的敗筆就是他大談巴黎建筑美學的那些篇章,像學術報告……”

“比起巴爾扎克,我更喜歡雨果——最喜歡他的《九三年》,”司南看著向他微笑的鹿婧,聲調(diào)有力又親切,“有一些經(jīng)典作家,甚至是大師,我卻喜歡不起來,比如海明威。我不喜歡海明威的小說,除了《老人與海》,他的其他小說我都讀不下去,覺得累,感覺像是提著一大桶水在讀他的書,費勁兒。他的寫法是電報體,我卻覺得他行文啰啰嗦嗦。我的直覺,他在文法上太自負了,但因為他是天才,所以這些缺陷被他的才華掩蓋住了。還有,他備受贊譽的寫巴黎文人生活的散文集《流動的盛宴》,我讀起來也覺得很枯燥,仿佛一幫文藝青年的不知所以的夢游,令人厭倦……”

他們談到了卡夫卡、卡佛和卡爾維諾。

“卡夫卡像一個負債者,一生都在還債,但這債務不是他一個人欠的,而是全人類欠的……”司南接著說,“卡佛則太喪,有這樣一個丈夫,妻子遲早會吐血。但卡佛的小說里有詩意,這太寶貴了,就是那種在非常絕望又絕不自殺的情景中硬要活下去的勇氣,充滿了獨特的詩意。這種詩意沒有自憐自艾,是有尊嚴的一種詩意……”

“還有卡爾維諾。他是一個文學頑童,或者是一個文本花花公子,所以他是一個高手。他小說里最深刻的那部分,你讀起來并不感到吃力,沒有負擔,但你卻能領會到他給予讀者的那種深刻性——舉重若輕??!噢,對了,你怎么看現(xiàn)代派?”鹿婧突然問司南,臉上帶著好奇的神色。

“我十七八歲時開始讀現(xiàn)代派,卡夫卡、普魯斯特、喬伊斯、穆齊爾,等等。什么新鮮就讀什么,什么激進就讀什么。那時年輕,竟然覺得巴爾扎克的寫法已經(jīng)過時了?!彼嵵氐鼗卮鸬?,“可是最近一段時間我閱讀了不少老派小說,有些是重讀,就是那些敘事性的、19世紀的小說,比如巴爾扎克、司湯達、雨果、狄更斯的小說。我發(fā)現(xiàn)他們寫得還是好,是那種名副其實的好,是那種牢固的好。他們并沒有過時,也永遠不會過時。過時的只是當今那些空有名聲且立意膚淺的作家,或者模仿了現(xiàn)代派作家的一招半式,只會在結(jié)構(gòu)和形式上虛張聲勢的作家——他們的小說只是快餐式的小說,一誕生就會過期,就會發(fā)出腐敗的味道……”

鹿婧沉思起來,沉默一會兒后她凝眸注視著司南說:“司南,你有寫小說的才華,不像我,只是寫評論,能做到的只是吹吹喇叭,或者棒喝幾聲,而你是直接進行創(chuàng)作的人,我相信你以后一定會寫出更棒的作品……也許會寫出真正的杰作!”

“啊,謝謝你的信任?!彼灸系哪樣行┪⒓t,他沒想到鹿婧對他抱有這么高的期待。他喝了一口茶,用一種明朗的目光望著鹿婧,音調(diào)微微發(fā)顫地說,“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寫出杰作,但我會一直寫下去,這是我的宿命?!?/p>

在茶社里熱烈探討文學的兩個人,彼此就像在茫茫人海中終于找到了另一個自己。他們對于小說以及眾多作家的觀點,看似圍繞著文學,其實表露的卻是各自的心性,而這不僅是他們的文學觀,也是他們各自的人格底色。之后他們的關系迅速升溫,不僅在一起討論文學,也常常散步,一起看新上映的電影,相伴去旅行。在文學圈中,人們都覺得他們正在戀愛,是一對情侶。可是對于司南來說,他卻不能確定。

司南一直過著單身生活,在精神上格外孤獨,現(xiàn)在與一個文學上的知音相識,自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這種快樂基本是精神性的。他們的關系是一種相知的關系,是文學上的知己,所以這關系是溫暖的,是相互取暖的。但奇怪的是,他很難把鹿婧看成一個親密的愛人,兩人間最親密的互動也不過是擁抱,拉拉手,或者在臉頰上輕輕一吻。至今他們都沒有發(fā)生過性關系。有一次,在司南家里,他們差點兒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離做愛只有一步之遙——但突然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兩人都感到非常尷尬和局促。他們都說不清自己是因為什么而踩了剎車,仿佛是商量好的一樣,兩人在最后一刻拒絕了和對方在身體上融為一體。從當時的情景來看,他們都流露出一種猶疑,這種猶疑更多來自于一種對雙方情感濃度以及未來情感走向的疑慮。

他們的關系仿佛不怎么具有人的動物性,而只是精神上的伴侶。

鹿婧更像是司南的一個知心朋友,而非愛人,就像李祺更像是鹿婧的一個親人,而非愛人。難道鹿婧無法接受親人般的李祺,而司南就能接受知己似的鹿婧嗎?他不知道。

對于鹿婧來說,司南是她苦苦尋覓到的一個文學同道,他們有聊不完的文學話題,而前夫李祺雖然最開始也熱愛文學,卻見識一般,與司南無法相提并論。到了他們婚姻的后期,李祺已停止創(chuàng)作,只是一門心思做編輯工作,所以在文學上他們幾乎失去了任何交流。司南的出現(xiàn),使她在文學上找到了一個知音,所以在這一點上她對命運很是感激。在感情上,她無疑非常喜歡司南,甚至是愛他,雖然她并不十分確定。這是因為她經(jīng)歷過一次糟糕的婚姻,那種無愛的乏味的婚姻生活,使她在面對新的感情新的愛人時難免變得格外謹慎。她很怕兩人一旦確立情侶關系后,或者走入婚姻后,反而在時間的嚴酷磨礪下極有可能變得不再親密,變得不再相愛,變得程式化。她很害怕或者擔心他們的情感關系會因為結(jié)婚而演變成如此結(jié)局。總的來說,她還是對自己與司南的情感缺乏自信,因此雖然兩人的關系超出了友誼的邊界,但又沒有達到戀人的程度。他們相互取暖,各取所需,彼此給予對方關懷,但就是缺乏戀人間的那種情感濃度。

他們保持著這樣一種奇怪的關系:你說他們是朋友吧,兩人除了沒有發(fā)生性關系,其他戀人間的親密舉動也都有過(雖然為數(shù)不多);你說他們是戀人吧,卻始終沒有同床共枕,更沒有一起討論過他們情感關系的走向,比如未來兩人如何生活以及婚姻問題,等等。好在他們都誠懇地向?qū)Ψ皆V說了自己對于這段情感關系的看法,包括他們的歡喜和疑慮。他們在交往之初就以誠相待,從不向?qū)Ψ诫[瞞自己的真實想法。后來隨著兩人交往加深,便約定以后如果其中一人愛上了其他人,一定要誠實告知對方,兩人都要尊重對方的選擇,誰也不應該做尼采口中那個擁有最大傲慢的人。

他們都是真人,而且都堅信對方的真誠,但在兩人之間是否有愛情以及其純度幾何的問題上都充滿了困惑,覺得難以確定。另外,最近一個月里司南已經(jīng)夢到了好幾次那個姑娘,只是她的面容依然模糊。他有一個直覺,即這個姑娘肯定不是鹿婧,此念頭一出現(xiàn),就令他變得分外憂郁。他無法篡改自己的直覺,做不到欺騙自己,但這個直覺卻猛然間攪起自己的情感波瀾。

他有種不甚明確的預感,覺得自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失去鹿婧,永遠地失去她,而她可是自己迄今為止找到的唯一知己——他無法接受這個預感。但無法接受是一回事,兩人的關系現(xiàn)狀則是另一回事。

愛情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八月底,司南到學院參加開學前的例會。在這次會議上他見到了苗星如,她是新聘的老師,也是自己的高中同學。在新學期,她教《西方文學史》。

司南一看到苗星如,就想起了高中時光。在他的回憶里,她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喜歡穿一條白色連衣裙,總是顯得很靦腆。但現(xiàn)在的她與司南回憶里的她已經(jīng)大為不同:身材很高,纖柔、輕盈,嘴角總是微微上揚;也許是做了近視手術或者戴著隱形眼鏡的原因,不戴眼鏡了,露出了一雙美麗的眼睛,眼神溫和而純凈;她臉色紅潤,流露出一種吸引人的靈性,這種靈性使和她交談的人在瞬間變得專注,不愿將眼睛移向他處。與高中時代相比,現(xiàn)在的她自信、活潑,看起來非常年輕。她之所以顯得年輕,外在的容貌和皮膚倒不是關鍵,而是因為她總會在無意中流露出那種只有少女才會具有的可愛神態(tài),尤其是在親近的人面前,更是展露無遺。這就使她雖然人已中年,卻依然充溢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帶有青春烙印的女性魅力。

開會前,苗星如和司南簡單打了一個招呼,就坐在他旁邊。會議開始,文學院領導向大家介紹了新來的兩位老師,苗星如和另一位新老師站起來向大家問好,大致講了一些自己的情況。從苗星如的自我介紹里,司南了解到她是辭去了成都一所高校的教職,才應聘到他供職的并州師范大學的。

會議一結(jié)束,苗星如就快樂地和司南交談起來。

“康凱,我的老同學,見到你真開心??!”她整個人十分興奮,司南注意到她說話時直視著自己的眼睛,目光如水,一點兒也不躲避。

“我也很開心,星如,”司南看著她,愉快地說,“我們畢業(yè)有十七八年了,就像坐著過山車來到了現(xiàn)在!”

“你一點兒都沒變,”她認真地說,“還是高中時候的樣子?!?/p>

“變了!我都開始長白頭發(fā)了,”他不由得笑了,“不過好在只有幾根?!?/p>

“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你可得多照顧照顧我??!”

“當然了,責無旁貸……星如,你為什么來這兒???成都那所學校的排名可比我們學??壳岸嗔?!”

“為什么?”她似乎在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這是一個秘密,談不上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你可夠神秘的!能和你做同事真的太意外了!”他的表情真摯,動情地說,“看到你,瞬間就好像回到了高中時代,有些虛幻……”

“嗯嗯,我也有同感,有些虛幻,但又是真實發(fā)生的——特別開心。和老同學做同事怎能不開心呢?康凱,你知道嗎?我讀過你全部的小說?!彼滩蛔√岣吡寺曊{(diào),又覺出自己有些過分激動,便壓低聲調(diào)說,“寫得棒極了,高中時候我就羨慕你的文筆,沒想到你真的當了作家?!?/p>

“你知道司南是我?”他吃驚地問。

“嗯。但我還是喜歡叫你康凱,就像我們還停留在高中時代。”她露出幾分調(diào)皮的神色,繼續(xù)說,“你的每一篇小說我都讀過,從《流星趕月》開始,直到上個月在《火花》發(fā)表的《鯨吞》——我沒說錯吧?你寫得真好!”

“啊,謝謝……”他的表情變得鄭重起來,說道,“真心謝謝你的贊美,我就當成來自老同學的鞭策了。”

“康凱,我說的都是真心話,真的!你知道我可不是外行,我的研究方向就是現(xiàn)當代文學?!彼^續(xù)說,“最近你在寫什么呢?透露透露吧……”

他們一邊聊著一邊走出了會議室,來到一條林蔭道上,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不時地,司南會停下腳步,給她介紹校園里的一些建筑,像圖書館啦,教學樓啊,食堂啦,幫她熟悉新的環(huán)境。

苗星如的到來,令司南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時代。那時的他沉迷于文學世界,與班上的同學都交往不深。他在回憶中極力搜索苗星如的痕跡,但并沒有捕捉到多少清晰的與她互動的細節(jié)。只記得她總是從他身旁快速走過,就像逃跑一樣,常常擦肩而過。

他心里有一個感覺,總覺得自己曾經(jīng)和她發(fā)生過一些什么,但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又實在想不起來了。因為他在高中時的狀態(tài)過于自我,甚至有些孤僻,過得很不快樂,所以在成人后就刻意忘記了那段日子。這就造成現(xiàn)在他回憶中的高中生活,差不多等于一片空白。

兩人很快就在分開十幾年后熟絡了起來。

司南聽苗星如說她讀過自己所有的小說后,并不怎么相信。他不是懷疑苗星如的真誠,而是他在國內(nèi)不是一個著名作家,自己的不少小說只是發(fā)表在不知名的刊物上,所以沒那么容易讀到。苗星如對他發(fā)表的小說如數(shù)家珍,確實如她所說讀過自己全部的小說,而且她對每一篇小說都能提出自己的見解,其中不乏真知灼見。這使他受到很大震撼,不僅因為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而是他們只是高中同學,又分開了十幾年,到底是什么動力促使她閱讀自己全部的小說呢?難道僅僅因為這和她的專業(yè)研究有關?這樣說好像也能說得通,但他憑直覺感到并不盡然。

兩個月后,苗星如完全熟悉了校園環(huán)境,授課能力出類拔萃,受到同行和學院領導的一致認可和贊揚。司南聽其他老師在苗星如不在的場合說,她沒有結(jié)過婚,現(xiàn)在單身。女老師們還吵吵著要為她介紹男朋友——她們最喜歡為單身老師操這個心了。往常司南聽到類似的話,總是一笑而過,可是這次他的內(nèi)心卻一動,竟然覺得有些煩悶。這種情緒波動使他吃了一驚,是啊,他為什么會煩悶呢?

與以往一樣,司南仍和鹿婧出門散步、喝茶、聊天,談兩人感興趣的話題。他向鹿婧提到了苗星如,她對于司南老同學的出現(xiàn)保持著一顆平常心,除了對苗星如讀過司南全部作品這一點感到驚訝外,從表面上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緒起伏。他們的關系就像從前那樣,真誠相待,但依然回避討論未來,依然缺乏一種情侶間的親密。

一天下午,苗星如來到校園里的一個涼亭,張博文已經(jīng)在這里等候她了。張博文是文學院教戲劇文學的老師,身材瘦高,皮膚略黑。他人不錯,已經(jīng)快四十了,還是單身。

張博文一看到苗星如走來,就迎了上去。

“苗老師,你沒有生我的氣吧?”他臉上帶著焦慮和歉意,小心翼翼地說。

“為什么要生氣呢?”苗星如說,臉上有一絲潮紅?!皬埨蠋煟阌袡嘞矚g一個人,我也有權做出自己的選擇,這很正常啊。而且昨天我在微信里已經(jīng)和你說清楚了,是吧,張老師?”

“是,是,你說得很清楚了,但我還是想當面和你說說……昨天晚上我夢見你了……你不高興了?唉,我不該告訴你這些……”

“你說吧,我聽著呢?!彼囊粽{(diào)平靜,自然,盡量使張博文放松下來,“你怎樣想是你的自由,就像我剛才說的,這是你的權利,我尊重。但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們不可能,希望你能理解和接受?!?/p>

“說實話,我還想爭取一下,也許你會笑話我,”他紅著臉說道,“苗老師,我從見你第一面時就喜歡上了你,說實話,我從沒這樣喜歡過一個人。我希望你再考慮考慮……我昨天太心急了,就在微信里和你表白了。你當然可以不接受,但我希望以后你再觀察觀察我,再考慮考慮……”

“張老師,我再說一遍,我們兩人不可能在一起,請你不要再抱幻想,”她的聲音不大,但很堅定,“這種事情,還是應該說得越清楚越好,最怕誤會了?!?/p>

“這倒是。我聽說你是單身,所以——”

“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張老師,我們真的不可能……以后我們就正常相處,你也別背包袱,我們還是好同事?!泵缧侨缯f得非常爽朗,說完就和張博文告別,朝校門口方向走去。

司南這時正好走向這里,看到她從涼亭里走了出來。

“星如?!彼灸线h遠地叫她,看見涼亭里還有一個人。

苗星如聽到司南叫她,就快走幾步,來到他面前,兩人邊走邊聊。

她看到司南就露出微笑,但司南發(fā)現(xiàn)她今天的笑容里包含著一些藏不住的委屈或埋怨。他問苗星如,涼亭里的那個人是誰。她告訴他是張博文,但只是說張老師找她有事。她說得很淡然,就像說起的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司南依然從她的表情中發(fā)現(xiàn)了不自然的痕跡。經(jīng)過幾個月的相處,司南發(fā)現(xiàn)她為人處世特別自然??墒墙裉斓乃齾s在司南面前流露出些許不自然,他心想這個老同學一定有事瞞著自己。

之后沒幾天,在苗星如和司南去食堂吃飯的路上,她告訴司南張博文向她表白一事。司南聽到的瞬間,覺得自己內(nèi)心一陣顫動,說不上這是一種什么感覺,仿佛心中異常酸澀,充滿無力感,還有些發(fā)疼。苗星如和他說這件事時倒是顯得很放松,用她的話說,“已經(jīng)過去了,雖然是我的私事,但還是想告訴你,因為你……因為你不僅僅是我的老同學?!?/p>

司南問:“不僅僅是老同學?”

“你還是一個朋友,一個特別的朋友?!彼鲋樋粗灸希瑤е⒆拥哪欠N倔強表情,“也許還不止!誰知道呢……”

“我當然是你的朋友,一個特別的朋友。”司南笑了,又覺得這樣笑著好像并不適合,顯得有些輕浮,于是收起笑容,像朋友那樣看著她??墒遣恢獮楹危粗粗褂行┬奶?,只能低下了頭。

最近他和苗星如閑聊時,常常有種奇怪感覺,就是他會不由自主地羞怯,而這是他之前從沒有過的感覺。一個三十好幾的大男人居然在女性面前感到羞怯,這并不尋常。

司南不是性格局促之人,也從不怯場。他內(nèi)心幾乎是透明的,認為一個君子就應該無不可對人言之事,應該沒有秘密,所以他在和人相處時總是非常坦誠,沒有什么話題能夠令他感到羞怯或者畏懼。他即使是在和鹿婧剛開始接觸時也沒有這種感覺。鹿婧是他的文學同道,思想成熟、見解深刻,他倆都是文學動物,一見面就暢談各種文學話題,因此根本不會尷尬或者冷場,仿佛是老朋友見面一樣。而司南和苗星如在一起時卻感到了羞怯,按說司南怎么可能害怕她呢?她是老同學,親切又活潑,可他卻會在她面前感到一種混雜著興奮和擔心的羞怯情緒。這種情緒有時甚至會進化成另一種不甚明確的幸福感,一種暈眩,或者一種因為害怕失去而想牢牢抓住的緊張感。

“星如這個女人啊!”司南將苗星如送回教師宿舍后,走在林蔭道上思忖著,“她單身一人,卻不愿接受張老師的表白,是有心上人了嗎?這兩天我腦子里全都是她?這不正常啊!為什么我會感到羞怯呢?為什么我看著她時會感到不好意思呢?啊,今天的她看起來多美啊!她身上那股子勁兒,那種可愛的率真,那種自然清新的氣息,我從沒在其他女人身上見過。我和鹿婧相識也好幾年了,可我從沒在她面前感到過這種羞怯。她似乎并不僅僅是我的朋友——她說也許我和她的關系還不止是朋友呢,這是什么意思?她對我越來越像一個秘密了……”

司南陷入沉思當中,令他感到困惑或者興奮的還有一件事——最近一個月里,他又經(jīng)常做起了那個夢:一個姑娘穿一件米白色絲質(zhì)睡衣,在夜晚光著腳,悄悄推開門,來到他床前,親吻他的額頭。而且夢開始有了變化,在以往的夢中,這個姑娘面容模糊,他也早已習慣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他在前天晚上做的一個夢里,姑娘的面容竟變得清晰起來——很像苗星如。尤其當晨光出現(xiàn),光芒不可阻擋地穿過窗戶時,她的面容映照在黎明的光輝里,分外像那個喜歡注視著自己的眼睛,時而仰起頭來,露出少女般笑容的苗星如。

夢醒后,司南極力回憶著夢中的姑娘,心中既快樂又難過,可又不知自己為什么快樂和難過。他來到鏡子前,看著自己,發(fā)現(xiàn)他居然面紅耳赤。

他怔住了好一會兒后,他才難為情地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每一個腳趾都在跳舞

司南在與苗星如交往中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產(chǎn)生了超出友誼的情感,而他感到星如也是這樣。他們從最初的老同學喜相逢的自然狀態(tài)進入到另一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非常復雜,包含著莫名其妙的興奮、魂不守舍的不安和毫無必要的憂郁。而且每次見到她時,司南的心臟總會怦怦怦地加速跳動。

有一次學校開大會,有幾百名老師參加,文學院的老師都分散坐著。司南在開會中無意看到遠處的苗星如,只見她抱著一個水杯,下巴放在杯蓋上正注視著自己。他的心跳迅速加快。以前遇到這種情況,都會趕緊避開,望向別處。但這次他沒有避開星如的目光,他心里想,“我就這樣望著她,這次我絕不避開——哪怕只有這么一次!”

司南只想充滿感情地看著她,只想多看她幾眼,而苗星如也沒有避開,不像原來那樣,會假裝不經(jīng)意地望向別處。他猜測此時的星如一定窘極了,一定紅了臉龐,但即使如此,她也沒有望向別處。這次大膽的相互注視后,兩人卻在相處時都變得謹慎小心,不謀而合地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司南覺得這是因為他們都害怕讓對方看到自己失態(tài)。此時,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jīng)愛上了她。他之所以不能完全確定,是因為他在之前的數(shù)次戀愛中都以為自己愛上了某個女子,但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愛上,這感覺糟透了,只會令他沮喪。即使對于鹿婧,雖然他至今都認為鹿婧是難得的知音,也有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她,但等到最初的熱情退卻,他依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真正愛上她——他還是那個在情感上屢次判斷錯誤的自己。

現(xiàn)在面對苗星如,他反復告訴自己要冷靜,而且他也不清楚對方是怎么想的,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另外,他與鹿婧的那種友誼之上、戀愛未滿的狀態(tài)也使他在面對星如時變得異常保守,甚至承受著一些心理壓力。雖然他與鹿婧曾經(jīng)有言在先,若是其中一人愛上其他人,一定要誠實告知對方,但他總覺得自己愛上其他女子是對鹿婧的背叛,或者至少是一種情感上的背離。

在學期就要結(jié)束時,文學院安排老師們兩個一組,去省內(nèi)不同的古跡進行采風,主要是為下學期組織學生集體采風做好前期的鋪墊工作。這活動是學院的傳統(tǒng)項目,他們教的是創(chuàng)意寫作和文學史,所以每年都會確定專題,組織學生們進行采風和寫作,然后從中選擇優(yōu)秀作品結(jié)集出版。今年的專題是省內(nèi)的古鎮(zhèn)和古堡,結(jié)集出版的叢書是學院的教學實績,也是他們所在大學聞名于同類院校的特色教育成果。

學院領導早已知道司南與苗星如是老同學,兩人定會配合默契,于是把他們分在一組,采風地是并州南部的一座古堡。

司南和苗星如約來到了古堡。他們找到提前聯(lián)系好的景區(qū)負責人,參觀了這座古堡。這座古堡始建于北宋,其建筑是遵循中國傳統(tǒng)星相和堪輿理念建造,地上陰陽五行,地下六壬奇門。堡內(nèi)保存著一些明清年間的廟宇、宗祠和宅院,地下則布滿著立體三層的古地道,頗具有古代軍事設防意義。兩人在參觀時就與負責人把下學期帶領學生采風的相關事宜商談完畢,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但司南發(fā)現(xiàn)今天的苗星如卻與以往有很大不同。

平時的她,性格直爽,活潑快樂,但今天的她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司南注意到她在參觀時雖然不時對那些古樸而精美的建筑發(fā)出贊嘆,但很快就會陷入一種沉靜的狀態(tài),露出憂郁的神色。在大部分時間里她都沉默不語,司南感到她仿佛憋著一肚子的話想說——想在某個時刻傾瀉而出。

古堡規(guī)模不大,上午他們就參觀完了,兩人覺得既然來了,就多玩一會兒,于是在午飯后又在古堡里閑逛起來。他們走到一個清代宅院的私家花園時,兩人都累了,便向湖邊的一個石凳走去。今天不是假期,這里只有他們兩人,非常安靜。冬日的陽光灑在結(jié)著一層薄冰的湖面上。

司南用紙巾擦石凳時發(fā)現(xiàn)苗星如一只鞋的鞋帶松開了。

“星如,你的鞋帶松了,”他說著就彎下了腰,“我來給你系?!?/p>

他感到星如的呼吸變得急迫起來。系完后,司南與她坐在石凳上,望向湖面?!斑@座古堡挺有看頭??!下學期以這個專題進行非虛構(gòu)寫作,可挖掘的地方真不少,比如古建啦,宗族文化遺存啦,古代民間軍事設施啦……”他掏出水杯,喝了一口水?!艾F(xiàn)在是冬天,要是春天來,這花園會非常漂亮?!?/p>

“是的,明年春天來,一定漂亮極了?!毙侨缯f完就不作聲了。

一陣沉默。

“星如,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司南誠懇地看著她,繼續(xù)說,“或者是不是我做的哪件事令你不高興了?”

苗星如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給自己鼓氣,或者壓抑著自己的某種就要爆發(fā)的情緒。她抬起頭,堅定地看著司南。

司南也看著她,似乎在鼓勵她說出來,說出心中的一切。

可她哭了,默默地流下眼淚。

“你怎么哭了?星如,有什么難過的事和我說啊,我?guī)湍憬鉀Q,星如?!彼灸献羁床坏门丝蘖耍幌戮突帕松?,忙拿出紙巾遞給她。

她嘆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雖然我們分開十七八年了,但這次又見到你,還做了同事,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司南望著星如,十分認真地說道。

“什么十七八年!”她打斷司南的話,急切地說,“到今年八月三十日我們重逢那天,是整整的六千四百二十四天。”

“啊,星如,你怎么記得如此清楚?”他深受震動,禁不住叫了出來,身子打了個哆嗦。

“康凱,這算什么啊,我還記得很多事呢!”說這話時,她目光炯炯地看著司南,“你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喜歡你的嗎?”她的臉瞬間紅了。

“……什么時候?”他在驚訝中看著星如,心中涌起一股柔情。

“你可能早就忘了!那是在高二——你看你,一臉茫然,哼!而我記到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的臉龐已經(jīng)紅得像櫻桃一樣?!爱敃r我們班正走出校門,去看包場電影。我們沒有排隊,大家三三兩兩地走著,我和幾個女同學走在最前面,大部分男同學走在后面。突然,我來了例假……我穿著一條白裙子,經(jīng)血立刻就染紅了裙子,特別顯眼。同學們都驚呆了,都看著我,真是羞死我了,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心想要是有個地縫就好了,我立馬鉆進去!是你,康凱,是你脫下外套跑到我面前,把外套圍在了我腰上——從那時起,我就喜歡上了你!可你居然全忘記了,天啊……我說得對不對,你是不是全忘記了?”

“啊,對不起,我確實想不起來了……噢,你這樣說,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兒,”他激動了起來,直盯著她瞧,“我該死,怎么都忘記了,但你這一說我又想起來了……”

“你心眼好,從高一時我就看出你心眼好,所以你一定做過不少類似的好事,我怎么能要求你全記住呢?再說了,對于你,這只是一件小事。但對于我卻不同,從那一刻起我就把你放在了心上?!?/p>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也沒看出來。你知道,我在高中時并不快樂,只是沉浸在文學世界里,除了語文,其他成績一塌糊涂……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很少回憶高中生活,那段時期在我腦海里差不多是一片空白?!?/p>

“我的不是空白——那時我?guī)缀趺恳惶於荚谕低档刈⒁暷?,你這個笨蛋!”

“注視我?我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啊……我印象中,你見到我總是從我身旁快速走過去。那時我還想,苗星如怎么見了我從不說話啊,她一定很討厭我……”

“討厭你?哼!你瞧你腦袋里都想些啥?。 彼謿鈵烙治卣f,“可是你也沒有和我說話啊!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剛才你說高中生活差不多是一片空白,但你為什么偏偏記得我總是從你身旁走過呢?你說??!你想想看,還記得別的女生總是從你身旁走過嗎?”

“還真沒有。我只記得你總是從我身旁走過,低著頭……”

“笨蛋,那是因為只有我才會常常出現(xiàn)在你面前,然后從你身旁走過。別的女生才不理你這個怪物哩……”她激動地說,“當時我特想和你說話,但又不敢,所以常常故意走到你面前,你明白嗎?康凱,每次我從你身旁走過時都會用余光看你,心里會說,快理我呀!快理我呀!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啊……”他感到呼吸急促,不知說什么好。

“還不止呢!每周五下午六點我都會穿過操場去那家百聯(lián)超市,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我不清楚……”

“就知道你啥也不清楚!那是因為你每周下午五六點左右會在操場上打籃球——啊,笨蛋??!每次看到正在打球的你,我都會停下來看你一會兒,心里想,他看到我了嗎?他會走過來和我說話嗎?但你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哪怕是打個招呼也好啊……”她的話熱烈得令司南揪心?!安贿^,我也一樣,只是個膽小鬼,也從沒和你打過一個招呼……”

“原來是這樣啊……我真是個笨蛋!”他差點兒驚呼起來。

“不止呢!”她的音調(diào)開始發(fā)顫,充滿了強烈的感情,“你湊近我,聞聞我的頭發(fā),聞聞,告訴我是什么味道?”

司南湊近她的頭發(fā),“啊,我知道。我以前太熟悉這味道了,這是‘百年草本’的味道,小時候……”

“你別說了,讓我替你說——你從小就對各種洗發(fā)水過敏,洗完頭,脖子上會長出紅疙瘩,而你只有用這個牌子的洗發(fā)水才不會過敏。”

“你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課間休息,你和咱班的李嘉、王舒駿聊天時說到自己過敏,我正好聽到了。從此我就開始用這個牌子的洗發(fā)水,一直用到了今天,可你倒好,現(xiàn)在卻用上了其他牌子!”她像個負氣的小孩子一樣,沖他嘟起了嘴。

“不知為什么,前幾年我突然不過敏了,就用上了其他牌子……”他如同做了什么天大的錯事一般,低下了頭。這時從他心底迸發(fā)出一陣愛與憐惜的情感,又抬起頭,滿懷深情地對她說,“星如,你太可愛了,簡直,簡直可愛得不可饒恕……”

“康凱,你知道重逢后我有多么開心嗎?哼,你肯定不知道……我看見你時,開心到想立即跳起舞來,可是我不能跳啊——我們正在開會呢。但我太激動了,太高興了,于是我就——你能想到我是怎樣跳舞的嗎?我的腳趾就在鞋子里跳起了舞,每一個腳趾都在跳舞,真的,它們一直跳到了會議結(jié)束……”

司南的情緒激動極了,他下意識地使勁握緊拳頭又用力松開,反復這樣做著。他沒想到一個人愛另一個人竟然能愛到這種程度。而且?guī)缀跏窃谝粍x那,他確認自己愛的就是苗星如,就是眼前這個因為愛情的火焰燃燒而劇烈激蕩的她,而她也正是十幾年來在他夢中持續(xù)出現(xiàn)的那個姑娘。沒錯,就是她,就是苗星如。“啊,星如,你今天叫了我好多次笨蛋,可你才是那個笨蛋啊——笨蛋,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

司南再也無法克制自己,身體里像是有一個巨大的鼓槌兒,在不停敲擊著自己的心房。他伸出雙臂,將苗星如擁抱入懷。

“康凱,這一刻曾在我夢中無數(shù)次……”她含著淚向他耳語,但抽噎使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司南把她的右手貼在自己發(fā)燙的臉頰上,久久沒有放下。

誰知道愛情是怎么回事

那天下午兩人說了很多很多,苗星如總是說著說著就哭了。司南問她,你怎么總是哭鼻子???她破涕為笑,說自己太開心了,所以想哭。

司南吻了她,就像人生第一次親吻那樣吻了她。

苗星如給司南講了自己從高中畢業(yè)到兩人重逢間的所有事情。在她高三時,她父母來到哥哥定居的成都,幫忙帶孩子,全家遷到了成都,她就報考了成都的一所大學。在大學期間,她曾聯(lián)系過司南,但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聽同學們說他在上大二時就退學了。那時司南閉門不出,每天讀書和寫作,與他人極少聯(lián)系,所以即使星如托了不少同學打聽他的情況,但都毫無消息。她畢業(yè)后,考上本校的研究生,接著讀博,再進入大學教書,成為父母的驕傲和親戚們滿口夸贊的好女孩??墒橇畲蠹依Щ蟮氖牵@些年來她從沒談過一個男朋友,沒人知道她從高中起就有了心上人。她的生活在今年年初發(fā)生了變化。那是在一次關于當代中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成果的學術會議上,她與來自并州的一個作家聊天,才得知作家司南就是她十幾年來都不能忘懷的康凱。于是她開始收集司南發(fā)表過的所有作品并在很短的時間里辦好辭職手續(xù),應聘到他所在的大學——去找他,抓住他,再也不離開他。

司南也向她講了自己這十幾年的生活。他向她講了鹿婧,講了他們之間那種特殊的關系。他坦率地講,自己愛的是她,但鹿婧卻是自己難得的知音。他不是一個拖泥帶水之人,他答應星如,會盡快與鹿婧講清楚,而且他毫不隱晦地和她說,自己絕不想失去鹿婧這個知音。當然這也要看鹿婧的態(tài)度,看她愿不愿意只是成為自己的一個朋友。

星如完全理解司南的心情以及他與鹿婧的情感分量,她表示不急,可以等待司南妥善處理好他與鹿婧的關系后再公開他與自己的情侶身份。她笑著說,畢竟已經(jīng)等了那么多年,再等一段日子也沒什么要緊。

傍晚時分,他們回到了并州。分手時,司南抱了抱星如,當他準備松手時,星如卻將他抱得更緊了。她仰起頭,踮著腳尖,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就這么抵了一小會兒。她看到司南的喉結(jié)在滾動,而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司南在發(fā)抖,愛情美好得令人顫抖。

他突然很想和星如就在這條小街上,就在這行人稀少的冬日傍晚,開心地大喊大叫。他幾乎含著眼淚對她說:“星如,從今往后,讓我們來相愛吧!”

“不行——你得保證!”

“好,我保證!”

司南再次擁抱了星如,然后看著她走進公寓樓。一陣風吹過,她的發(fā)絲在風中微微飄動。

在回家的路上,司南決定明天就和鹿婧講清楚,越快越好——不應該向鹿婧隱瞞自己的一切,對于這種感情問題就應該當機立斷,應該直接將油門踩到底。此時的他,心里只有星如。這樣深愛一個人的女人,他還從未見過,而且她深愛的是自己,愛了近二十年,愛到為了自己來到并州。原來,他覺得星如是一個秘密,現(xiàn)在則確信她是一個答案,一個只屬于自己的答案,一個愛的答案。

晚上,司南又做了那個夢。早晨夢醒后,他極為驚訝,因為夢中的那個姑娘變成了鹿婧。她的面容非常清晰,是的,她就是鹿婧,而不是苗星如。夢中的她沒有親吻司南的額頭,只是望著他,那樣委屈地、充滿愛與憐憫地望著他。

作者簡介:漢家,男,本名賈墨冰,1975年生于山西太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200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在《人民文學》《花城》《大家》《散文》《黃河》《湖南文學》《山西文學》《青年作家》《都市》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和詩歌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象三部曲》和散文集多部。出版《漢家文章》《火車大劫案》等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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