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遠遠地,就看到那幢二層紅樓,它依偎在一棟高大的主樓旁邊,顯得小巧而醒目。快步走過去,只見門口的墻壁上懸掛一塊牌匾,上面寫著“偉大的俄國作家安東·帕夫洛維奇·契訶夫1886-1890年間生活于此”。這里就是位于莫斯科的契訶夫故居博物館。明媚的陽光照著這棟小樓的凸窗,仿佛再看久一點,年輕的契訶夫就會推開窗,凝神看向眼前的這條街?!拔宥窓弧?,是契訶夫?qū)@棟樓的戲稱,的確神似。來他家做客的朋友們稱此樓為“準城堡”,也很準確,那凸出的陽臺,房頂?shù)臉嬙?,頗像一幢堅固的小城堡。那外墻的紅色,如此惹人注目,契訶夫稱之為“自由派的色彩”?,F(xiàn)在契訶夫和他的朋友們早已離開了塵世,這幢樓卻穩(wěn)固地留存了下來。據(jù)說其內(nèi)部陳設與契訶夫在世時一模一樣,因為契訶夫的兄弟和妹妹瑪莎留有相關的圖畫和文字資料,屋內(nèi)的展品中也有許多珍貴的實物,系契訶夫家人所贈。
這棟樓建于一八七四年,當年的主人是莫斯科的名醫(yī)雅科夫·科爾涅夫。主人一家住在旁邊的主樓,這幢二層小樓是“側(cè)房”(或譯“附屬建筑”),是契訶夫的妹妹瑪莎和弟弟米沙出面租下來的,一年房租六百五十盧布。一八八六年九月一日,契訶夫和家人搬了進來,在此一住就是四年。在此之前,契訶夫一家在莫斯科租住過的地方有近十處,一直由于各種原因頻繁搬家,直到租到這棟小樓才勉強安穩(wěn)下來。遺憾的是,我去的時候這棟樓正在整修,暫時不對外開放。我只能借助唐納德·雷菲爾德的《契訶夫傳》中的一段描寫來想象樓內(nèi)的場景:“新居的廚房在一樓,十分寬敞,食品儲藏室后面是女傭和廚師的房間。瑪莎的房間在二樓,緊挨著客廳,她的客人們在房間里高聲談笑,安東總是抵擋不住誘惑,從書房里溜達出來。餐廳也在二樓,所以樓梯上總是響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上了年紀的狗兒科寶就在樓梯下面打瞌睡。帕維爾白天回家,晚上住在工作的倉庫或者萬尼亞那里,萬尼亞的居所離新居只需要步行幾分鐘?!保ㄐ燧兆g,浙江大學出版社2023年)
看起來完全是一幅其樂融融的家居場景,實際情況卻是那時的契訶夫在經(jīng)濟上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境地,為了維持生活,他典當了自己的手表和金土耳其里拉幣。在搬進新家的第二十天,也就是一八八六年的九月二十一日,契訶夫?qū)懶沤o瑪麗亞·基謝廖娃:“我住的地方冰冷冰冷,爐子里冒著煙……煤油燈也在冒煙,到處都是煤煙子,香煙斷了,抽完了,燒了手指。我真想對自己開上一槍……我要不停地寫,花上大量的時間……我已經(jīng)暫時取下醫(yī)生診所的牌子!哎……我害怕斑疹傷寒。”二十九日,他再次寫信給她:“生命灰暗,看不到一個快樂的人……科利亞跟我住在一起,他病得很重(胃部大出血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我認為,人類痛恨死亡是不合邏輯的。至于我所理解的邏輯,那就是生活是由恐怖、爭吵和粗俗組成的……”由此可見契訶夫那段時間的真實處境。熟悉契訶夫的人都能說出像“天氣好極了,錢幾乎沒有”“鈔票在口袋里像雪糕一樣地融化”“我要拼命盡量多掙一些錢,以便夏天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干……”這些幽默自嘲的“金句”,于他確屬實實在在的困擾,“為錢所苦”一直是他在與朋友以及編輯的信件中繞不開的話題。倘若他只管他自己一人,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可他要支撐的是整個家庭的開支。
契訶夫的家庭規(guī)模不小,除開父親帕維爾·契訶夫和母親葉夫根尼婭·契訶娃,還有長兄亞歷山大、二哥尼古拉(也稱“科利亞”)、大弟弟伊萬(也稱“萬尼亞”)、妹妹瑪麗亞(也稱“瑪莎”)、小弟弟米哈伊爾(也稱“米沙”)。安東·契訶夫在信里談到了這些靠他養(yǎng)活的人:“我也有一個‘家庭圈’。為了方便起見,我到哪里都得帶著他們,就像帶行李箱一樣。我已經(jīng)習慣于此,就像習慣了長在額頭上的贅生物……但這是良性的,不是惡性的贅生物……無論怎樣吧,我時常感到開心,而不是憂傷;但如果再深想下去,我就會被束縛住手腳?!?strong class="PBB6XeflAX32Edv0RWet7Q==">他是這個大家庭里的靈魂人物,面對不省心的哥哥們,年邁的父母親,需要工作的弟弟們,付出巨大的心力來應對,唯有他的妹妹瑪莎幫襯著他。
契訶夫從二十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并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原因之一當然是因為對文學的熱愛,另一個原因恐怕是他要靠稿費來養(yǎng)家。一八八○年三月九日,當時還是莫斯科大學醫(yī)學生的他,在彼得堡的幽默雜志《蜻蜓》上發(fā)表了兩個短篇《寫給有學問的鄰居的信》和《在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等作品里最常見的是什么》,自此以后,他就成了多家幽默雜志的撰稿人,每年的發(fā)表量高達百余篇。如此驚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精力,讓人嘆為觀止。一八八四年,契訶夫出版了第一部短篇集《梅爾波梅尼的故事》;一八八六年,第二部集子《形形色色的故事》也得以出版。同年,他搬進了這棟樓里,與此同時創(chuàng)作量減少,質(zhì)量卻上去了,《萬卡》《燈火》《草原》《沒意思的故事》《命名日》等一系列上乘之作都寫于此時。一八八八年,短篇集《在黃昏中》獲普希金獎,由此奠定了他在俄國文學中的穩(wěn)固地位。另外《熊》《求婚》《天鵝之歌》《伊萬諾夫》《林妖》等一系列劇作也是契訶夫?qū)懹诖藰堑臅?。可以說,這棟樓對契訶夫意義非凡。
二
從契訶夫故居博物館抱憾離開,走在莫斯科寬闊的大街上。我腦子里忽然想起一段話:“快到莫斯科去吧,到莫斯科??!到莫斯科!”這是契訶夫劇作《三姊妹》里的臺詞,它像是一段旋律一直盤繞在心頭,揮之不去?,F(xiàn)在我見到的,與當年的莫斯科已大不相同。當時離那棟樓的不遠處是一條鄉(xiāng)村公路,每隔一小時就會有一輛馬拉有軌車通過。現(xiàn)在卻是寬闊的馬路。當契訶夫終于能來莫斯科大學讀書,他宣稱,“我將永遠是莫斯科人”;即便后來因為肺結核只能住在雅爾塔,他還想回到莫斯科,“我想念莫斯科,”他在寫給索博列夫斯基的信中說,“沒有了莫斯科人、莫斯科報紙和我所鐘愛的莫斯科教堂的鐘聲,一切都顯得無聊透頂?!?/p>
而今我作為一個熱愛契訶夫的外國讀者,想在他心之念之的莫斯科尋找他的蹤跡,總有一種恍惚的不真實感。那些從我身邊走過的俄國人,是否依舊在看契訶夫的作品?我不會說俄語,自然無法跟他們交流??晌夷叵嘈?,無論是俄國人,還是中國人,契訶夫是可以毫無隔閡地去討論的對象,其原因正如俄國作家米哈爾科夫所言:“契訶夫的驚人天才在于,當他講自己的時候,我們仿佛覺得這也是在說我們。他對自己筆下的人物有時很嚴厲,但從不把他寫的人物和他自己分開。他能在每一個人身上發(fā)現(xiàn)他自己?!彼淖髌穾缀跤|及了當時俄國社會的各個階層:農(nóng)民、教員、醫(yī)生、孩子、軍人、商人、地主、小官吏……都是凡俗之人,都掙扎于自己的困境之中,契訶夫以巨大的包容心去理解筆下人物,用精準的筆觸去書寫他們,這在當時的文壇是不多見的,且超越了時代,到今天依舊觸動人心。
契訶夫特別喜歡給自己取筆名。在莫斯科初闖文壇時,他用了數(shù)十個筆名,其中最常用的是“安東·契洪特”,這是他上塔甘羅格中學時一位老師給他起的外號,俄語發(fā)音時重音位于最后一個音節(jié),能產(chǎn)生某種喜劇效果。契訶夫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因此也被稱為“契洪特時期”。正如前面所言,因為生計,為了容易發(fā)表,他寫了大量幽默作品,甚至不惜傷害親人。在唐納德的《契訶夫傳》里記錄了這樣一樁事:一八八一年九月,《觀察報》雜志發(fā)表了一幅人物漫畫《婚禮季節(jié)》,配文極盡嘲諷,漫畫上有情態(tài)各異的婚禮嘉賓,其中一個人的題詞是“愚蠢似軟木塞……為了嫁妝而結婚”,另外一個人被戲稱為“女士殺手”……這幅作品在契訶夫的家鄉(xiāng)塔甘羅格引發(fā)了強烈的不滿。漫畫出自哥哥科利亞·契訶夫之手,配文則是安東·契訶夫所寫。作品中的“婚禮”,來自他們的馬爾法舅母家。前不久,這位舅母還寫信給安東,祝賀他在文學上取得的成就。轉(zhuǎn)眼間,她就遭到了兄弟倆的無情嘲笑。不只是舅母一家,前來參加婚禮的,都是安東的親友,他們都在漫畫上找到了丑化了的自己和譏諷的配文。親戚們氣憤不已,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受到這般侮辱。大哥亞歷山大告訴兩個兄弟:“如果你們不想被打斷脊梁骨的話,我建議你們不要回塔甘羅格來?!?/p>
那些被傷害的人的感受,安東根本不在意。雖然他在作品中富有同情心,但他毫不在意將別人的生活描述成喜劇對現(xiàn)實中的人會造成多大的傷害。他的確喜歡借著作品羞辱他人,讓人難堪,這幅漫畫配文絕不是最后一次。在日后的作品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做。他不會承認自己在利用他人,也不會自省自己這樣做所產(chǎn)生的后果。契訶夫曾經(jīng)的情人麗卡·米濟諾娃控訴他:“無論您說出或做出任何傷害別人的事,其實您都不是有意為之,而是因為您真的不在乎別人如何看待它?!?/p>
寫作倫理的界限在哪里,見仁見智。對契訶夫身邊的親友來說,要忍受他的“不在乎”,而這樣的冷漠,也恰恰促成了契訶夫作品的重要品質(zhì)。這里不妨引用《契訶夫的一生》的作者伊萊娜·內(nèi)米洛夫斯基的話:“在他的文字中已然穿透出顯而易見的冷漠,這種無動于衷令他后來遭到指責。但這也是一條法則。一名短篇小說的作者若是對自己的人物表現(xiàn)出同情,就將面臨變得敏感而荒謬的危險。也許,他也沒有閑暇糾纏于他所刻畫的人物。對于一部長篇小說,我們可以進入限定的環(huán)境里,沉浸其中,依戀或是憎惡。但短篇小說則好比是一座陌生的房屋前一扇半開半掩著的門,剎那之間,旋即關閉?!?/p>
這段時期,他寫出了《一個文官的死》《胖子和瘦子》《獵人》《變色龍》《假面》《苦惱》這些文學珍品。也是在如此大量的創(chuàng)作練習中,他日后被讀者熟知的幽默而不失冷峻的簡潔文風已然形成。當時文壇的前輩們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契訶夫的天才。一八八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契訶夫收到文壇前輩德米特里·格里戈羅維奇的來信,這位鼎鼎大名的作家如此告誡:“我請求您,別再趕工寫作。我不知道您的經(jīng)濟狀況如何,如果您的生活不寬裕,那么我也希望您能像我們過去一樣,忍受饑餓,節(jié)省精力,寫出經(jīng)歷琢磨、反復推敲的作品……”一八八六年三月二十八日契訶夫在回信中說:“我一定要避免做急就章,但這不會很快就能做到……現(xiàn)在我還不可能越出已經(jīng)陷入的常軌……夏天,我空閑的時間多一些,花費也會少一些,那時我一定要做嚴肅的工作?!弊源耍踉X夫逐漸往嚴肅的文學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
三
在契訶夫的時代,一個俄羅斯作家要想在文壇上有所成就,就必須在彼得堡發(fā)表作品,因為在當時的人看來,只有登在彼得堡期刊上的作品才被認為是嚴肅文學。雄心勃勃的契訶夫?qū)Ρ说帽ば南蛲6乙矝Q定追尋契訶夫的步伐,離開莫斯科,出發(fā)去圣彼得堡。在火車上,我翻看著厚厚的唐納德·雷菲爾德《契訶夫傳》,前面我對契訶夫的認知基本上來自這本書。我熱愛契訶夫的作品,自然對契訶夫本人也懷抱無限的好感。當然不止我是如此,比契訶夫晚一輩的作家康·巴烏斯托夫斯基也曾在《金薔薇》里如此表白:“我覺得俄語中凡可用于契訶夫的詞匯都已說完、用盡了。對契訶夫的愛已超過我國豐富的語匯能勝任的程度。”我很好奇如果他看完這本《契訶夫傳》,還會不會繼續(xù)保持這樣的熱情?讀這本傳記,有一種奇妙的撕扯感。至少對我自己來說是。讀之前我對契訶夫的認知是來自他的作品,冷靜、睿智、幽默、富有同情心;讀完之后,之前那些印象當然也有,可那份純粹的熱愛沒有了,就像面對一個復雜的人物時,陌生、厭惡、喜愛、敬佩、驚訝,混雜在一起。
火車慢慢地在平闊的大地上開著,車窗外的密林浸潤在稀薄的陽光中。這也是契訶夫一生中多次往來兩座城市之間的路線吧?一八八五年十二月十日,他從莫斯科出發(fā)前往彼得堡,經(jīng)尼古拉·列伊金介紹,認識了足以改變他命運的人:小說界泰斗、前輩作家格里戈洛維奇,報界大亨、出版商人阿列克謝·蘇沃林……他要在彼得堡文學圈闖出名聲來。事實證明,后來他不僅征服了彼得堡,也征服了全世界。
再往前推到一八七六年,傳記里寫到,因欠下債務,父親帶領全家逃往莫斯科,把十六歲的契訶夫獨自留在塔甘羅格,名為繼續(xù)學業(yè),實為留給債主的“變相人質(zhì)”。債主逼上門,他只能忍辱負重,靠當家庭老師維持生計。后來契訶夫在給朋友蘇沃林的信中寫道:“貴族作家們天生免費得到的東西,平民知識分子們卻要以青春為代價去購買?!爆F(xiàn)在他終于靠著巨量的創(chuàng)作和頻繁的發(fā)表得到文壇大佬的青睞,可以去彼得堡一展身手。這一切都是他靠自己爭取來的??墒菭幦。茈y會是從容的。翻看契訶夫在紅樓里寫的那些信件,經(jīng)常看到的是他焦灼和困頓的一面。去一趟彼得堡,不像現(xiàn)在這樣輕松容易。一八八六年在搬到紅樓之前,他吐血不止,身體極為虛弱,無法寫作;家人和朋友也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弟弟萬尼亞腹瀉,費尼奇卡姨母慢性咳嗽,都需要作為醫(yī)生的他來照料;去彼得堡的資費沒有籌夠……翻看傳記,我常有一種為契訶夫累得慌的感慨:這么多事情,這么多人,都涌向他,都希望得到他的幫助。這還只是在他成名之初,隨著日后知名度越來越大,壓在他身上的擔子越來越沉。此時,我似乎忽然明白了他為何要做一個冷漠的人。
與契訶夫有長期合作的蘇沃林曾經(jīng)如此評價:“契訶夫是一個具有燧石品質(zhì)的人,他那苛刻的客觀性是一種冷酷的特質(zhì)?!笨芍^是一語中的。前文提到在《觀察報》雜志上發(fā)表《婚禮季節(jié)》傷害了親人,是一個證明。冷漠不只體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在生活中同樣如此。契訶夫不同于很多生前默默無聞,死后美名遠揚的作家,他在去世前已經(jīng)是俄羅斯公認的杰出作家。可想而知,簇擁在他身邊的人從來都不曾少過。在傳記中,我們經(jīng)??吹皆谒淖∷?,朋友們前赴后繼地趕來。盛名之下,難掩疲憊。他經(jīng)常一次又一次逃離熱鬧的現(xiàn)場,但追隨者如影隨形,有時到了不堪其擾的程度。冷漠與疏離,會不會是契訶夫自我保護的一種策略?
另外讀過傳記的人,想必都會感嘆契訶夫的情感史之復雜。作者寫道:“柳德米拉·奧澤羅娃、葉連娜·沙夫羅娃、維拉·科米薩爾熱夫斯卡婭和利迪婭·阿維洛娃都渴望著安東·契訶夫的愛情?!比珪刑岬降膼勰狡踉X夫的女性遠遠不止這些,契訶夫周旋在這些女性之間,留下了大量書信。他既渴望得到愛,又從這些愛的關系中逃離出去。一八九八年安東·契訶夫?qū)懶沤o朋友說:“唉,我沒有能力處理像婚姻這樣復雜而糾結的事情。丈夫的角色讓我害怕,它蘊含著一些很嚴厲的東西,類似一個團長的職責?!敝钡剿哪┢?,與女演員奧爾迦·克尼碧爾結婚(連這樣重要的事情都是秘密進行的),他還在筆記中感慨:“一種無愛的感覺,一種平淡的狀態(tài),悠長而平和的思想……所謂的愛,無非某種逐漸衰退的東西的遺留,或者某種未來可能變得非常強大的東西的前奏,但它目前難以如意,它能給予的遠遠低于期待。”其情緒之低迷顯而易見,這也可以視為其冷漠的一個例證。但這會不會也是契訶夫面對沉重的情感的一種本能的逃避?畢竟愛情的背后,意味著一份承諾和責任。
契訶夫的復雜性在于,在現(xiàn)實中他又是個積極投身于“服務大眾”的人。他的本職工作是醫(yī)生,傳記中細致地寫到他的工作,“一八九二年的整個夏天,安東都奔走在那些或塵土飛揚或泥濘不堪的道路上,負責為二十五個村子提供醫(yī)療服務。他檢查衛(wèi)生設施,為農(nóng)民們治療痢疾、蠕蟲、梅毒和地方性結核病,每晚入睡時都已經(jīng)筋疲力盡,而早上太陽升起時他已經(jīng)起床了”。在抗擊霍亂中,他卓有成效的工作為他贏得贊賞,被吸收到各種各樣的管理委員會中,為改善當?shù)貜V大農(nóng)民的生活處境而奔走;從薩哈林島返回之后,他專門跑去彼得堡活動游說,為薩哈林的兒童乞丐和雛妓設立收容機構,還為他們寄去書籍;在雅爾塔,目睹很多結核病患者的艱難處境,不惜投重金為他們修一座療養(yǎng)院。雖然自己生活并不寬裕,時常為錢所苦,可是面對向他求助的人,他都毫不吝嗇地去支援他們。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他也敢于站出來,面對他認為不合理的事情積極發(fā)聲。一九○一年夏天,契訶夫起草了一份遺囑,交給瑪莎保管,在最后他囑咐道:“你要幫助窮人。要照顧母親。祝你們平安?!?/p>
冰與火,冷漠與熱情,疏遠與親密,殘忍與溫柔……可以用一組組對立的詞匯來形容契訶夫。這也是我在讀他的傳記時心情復雜之處,可這也是他的迷人之處。他不是一個完美無瑕的人,甚至說有很多缺點,他也有不可避免的時代局限。正如唐納德·雷菲爾德所言:“毋庸置疑的是,即使您覺得這個人一生的行跡不那么符合圣徒式的人生,即使他沒有像我們曾經(jīng)以為的那樣與命運不屈不撓地抗爭,他仍堪稱一個天才,他值得我們敬佩之處絲毫不曾遜色?!?/p>
四
快到圣彼得堡的火車站時,《契訶夫傳》我讀到了最后幾章。據(jù)傳記里所寫,一九○四年七月十五日半夜兩點,在德國巴登韋勒的一家旅館,安東·契訶夫溘然長逝。他的遺體最開始被放在旅館的大洗衣筐里,后來又為他制作了一個木質(zhì)的、配有金屬外皮的棺材,并送往了火車站。與此同時,俄羅斯各地展開了追思活動?!?月7日上午,一列火車??吭诒说帽せ疖囌?,上面載著安東的靈柩(被放置在一個紅色的行李車里)……一個神父和幾個唱詩班在月臺上舉行了簡短的儀式?!币话税宋迥?,契訶夫初到彼得堡,結識了阿列克謝·蘇沃林,后來兩人成了愛恨交織的摯友。一九○四年,阿列克謝·蘇沃林拖著病殘之身趕到了火車站,傳記里引用了哲學家瓦西里·羅扎諾夫的描述:“我覺得這情形就像是一位父親在等待自己的孩子的遺體,或者一個大有前途卻不幸早亡的青年人的骨骸?!弊x到此處,忍不住淚目。
寫到這里,必須提一下契訶夫的妹妹,同時也是他的得力助手—瑪莎。安東·契訶夫為后來研究他的人提供了巨大的便利:他精心保存下來與自己或家庭相關的每一片紙屑—信件、賬單以及各種證書。每到圣誕節(jié),他都會把當年的信箋整理到紙箱中保存起來。在契訶夫去世后,瑪莎投身于整理契訶夫龐雜的檔案,雖然歷經(jīng)俄國革命、俄國內(nèi)戰(zhàn)、斯大林時代和德國占領等社會動蕩,她都沒有放松過對哥哥遺產(chǎn)的管理和保護。后來的傳記作家,所依據(jù)的資料多是基于一九七三年至一九八三年莫斯科出版的三十一卷本《契訶夫作品與書信全集》,其中有近五千封安東·契訶夫的親筆信箋,為相關研究提供了堅實的材料支撐,瑪莎在其中的功勞不容小覷。
可以說,如果沒有瑪莎,我們就讀不到這本《契訶夫傳》。我非常慶幸在俄羅斯旅行中帶對了書。這本書的作者唐納德·雷菲爾德是倫敦瑪麗女王大學的俄語與格魯吉亞語教授,俄羅斯文學研究者,契訶夫作為俄羅斯文學繞不開的人物,自然成了他重點研究的對象,其成果就是這本出版于一九九七年的傳記,后又根據(jù)新增材料做了修正和增添。契訶夫只活了四十多歲,可唐納德·雷菲爾德以非凡的精力和扎實的研究,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本極厚的契訶夫生活史,細節(jié)之豐沛,人物之繁多,引用資料之密集,幾乎到了煩瑣的程度。閱讀的過程,就是不斷吸納又不斷遺忘的過程,這如此篇幅的“流水賬”之中,契訶夫的生平如細密畫一般攤在了我們面前。
契訶夫傳記眾多,而這本傳記的特別之處在于其材料之全面和深入。但因為是私人信件,有些內(nèi)容太過私密,公開出版時遭到了嚴重刪減或竄改。通過某些回信可以推斷出,另有一千五百封信件現(xiàn)已遺失。這還不算,未獲發(fā)表和公開的契訶夫研究資源同樣龐大。在俄羅斯各地的檔案館,特別是俄羅斯國立圖書館手稿部,保存有大約七千封與安東·契訶夫有關的信件,此外,在各地檔案館,也保存有大量的文獻和圖片資料、時人信件。這些檔案館中約一半的信件,尤其是那些反映安東·契訶夫個人生活的信件,從未發(fā)表過。作者為了完成這部傳記,除了西伯利亞、薩哈林島和香港,幾乎遍歷了契訶夫的所到之處。歷時三年時間,對這些檔案材料進行了系統(tǒng)化的檢索和抄錄。傳記最后提供了海量的注釋和參考文獻,由此可見作者的工作量之大和用心之深。契訶夫的一生不算很長,卻足夠豐富多彩。要想窮盡他一生所有的細節(jié)是不可能的,畢竟很多證據(jù)缺失了,他生命中的很多奧秘也無法揭開,作者只能盡其所能地利用好現(xiàn)有的材料。
到了圣彼得堡后,我該怎么去尋覓契訶夫的蹤跡?或許去劇院看看他的戲,畢竟他的戲劇在這座城市遭受過慘敗,也取得過巨大的成功;或許去涅瓦大街,這一條路上被無數(shù)的名家寫過,契訶夫一定頻繁地途經(jīng)此路……我把書收起來,從火車上下來,很多人拖著行李箱往出站口匆匆走去,而我忍不住駐足,再多看一眼當年契訶夫的靈柩??康倪@個火車站,那一刻我完全理解阿列克謝·蘇沃林的意難平:契訶夫去世時才四十四歲!多么年輕!他如果能活到托爾斯泰的高齡,不知道還會寫出多少杰作來。他的靈柩從彼得堡火車站繼續(xù)出發(fā),往莫斯科而去。在那里,四千人聚集,步行四公里前往新圣女公墓,為他送葬。不過,他們可能沒想到的是,時隔百年,后來的我們依舊會深深地悼念安東·契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