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是美國家喻戶曉的大詩人,今年是他誕辰一百五十周年。跟同時代的艾略特、龐德和史蒂文斯相比,弗羅斯特如今的讀者群要大得多。他很早就說過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僅僅被當成是專供詩歌圈少數(shù)人士品評的“魚子醬”,他要做一個通俗的大眾詩人,讓詩集成千上萬冊地賣出去。這一夙愿在他生前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有學者統(tǒng)計,到一九五○年他出版的詩集總共賣出了近四十萬冊。讀他的詩門檻貌似不用太高,他在詩里用的多是些稀松平常的詞語,不過要真正讀懂讀透,卻又沒那么容易,這大概是因為他習慣在詩歌中設置陷阱:“我覺得我的詩—毋寧說所有人的詩,都意在將讀者猝不及防地推入無限的境地。從孩提時代起,我就習慣于把積木、手推車、椅子等尋常之物隨意放置,讓人們在黑暗中不慎跌倒。向前跌倒—你知道的—在黑暗中?!?因此,評論者常用“欺騙性的簡單”(deceptive simplicity)來描述其詩的特點。我們今天要談的就是他最有名的,也是最易被誤讀的詩作《未選之路》(The Road Not Taken,中文版又譯作《未走之路》)。
美國前桂冠詩人羅伯特·平斯基(Robert Pinsky)于一九九七年發(fā)起過一個“最愛詩歌項目”,《未選之路》從眾多被推薦的詩歌中脫穎而出, 拔得頭籌。此詩的結尾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模?/p>
兩條道在樹林中分岔,而我—
我選擇了人跡稀少的那一條,
于是后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第18-20行)
這三句頻繁出現(xiàn)在各種海報、勵志演講、回憶錄和影視作品當中。電影《春風化雨》里有一個為人津津樂道的場景:基汀老師將學生們帶到操場上,邀請三個學生展示何為閑庭信步。一開始,他們都能以各自不同的節(jié)奏和步態(tài)邁步,可是在其他信步者的步調和旁觀者掌聲的影響下,很快就趨向于整齊劃一。基汀試圖用這個例子說明,從眾心理是普遍存在的;面對無形的趨同壓力或誘惑,個體難以堅持自己的風格。
在從眾和逆眾之間,基廷老師是贊成后者的。他引用這三句詩給學生聽,希望他們敢于冒險,有勇氣去選擇那條“人跡稀少”的路。不過,原詩中“我”處在選擇的當口,其態(tài)度并非如此明朗。實際上,這三句是敘述者在暢想多年以后,回想當初的抉擇時用來寬慰自己的話。值得注意的是,末句只提到“后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這是不帶立場和價值評價的論斷,并未說那一定是成功之路,從結果來看,選擇人跡稀少的路并不能保證一定是更好。不過每個人同一時間只能選擇其中的一條而舍棄另一條。可人又是貪心的,總想兩條路都能嘗試—詩歌標題中突出“Not”,說明主人公心心念念的是那條未選之路。第十八行結尾處的“我”(I)從語義上來講是多余的,因為下一句即是以“I”開頭??此撇槐匾闹貜?,恰恰表現(xiàn)了“我”正在尋找當時選擇的理由,可惜給出的理由并沒有什么說服力。此處的破折號是為了增強情緒,有一種無語凝噎的傷感。因此,此詩的意旨并不是要稱贊臨難選擇的勇氣,而是要表現(xiàn)人生的困境,即人在同一時間不能踏上兩條道路。
同一節(jié)的前兩句描寫的是“我”日后必有的失落:“我將追敘此事,伴著嘆息,/在某地,在多少世代以后?!薄皣@息”一詞表現(xiàn)的正是說話者因時過境遷而生出的悵惘,而非志得意滿后的沾沾自喜。注意這兩句詩里包含兩個古雅的單詞“ages”(而不是“years”)和“hence”(而不是“from now”)。這兩個詞很可能源自莎翁的《尤利烏斯·愷撒》劇本的第三幕第一場:謀殺愷撒的主謀卡西烏斯勸眾人不必內疚,因為他們是為自由和平而戰(zhàn):“多少年代以后,/我們這一壯烈的場景,/將要在尚未誕生的國度,用我們所不知道的語言上演?!鼻拔囊呀?jīng)提及,弗羅斯特喜用樸實平易之詞,聲稱要將詩歌的語言降得比華茲華斯的還要低,但他并非全然如此。此處用典讓詩句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感情的濃度陡然增強:一時一地的一個選擇,會讓此后的人生之路徹底改變,正因如此,選擇才會變得艱難,需要權衡利弊,慎之又慎。
此詩的前三節(jié),是對兩條路具體的描繪。這是一個看似日常,卻有著象征意味的場景:在一片金色的樹林里,兩條岔路分開,“我”極目眺望其中的一條,看著它消隱在樹林深處;于是將目光投向另外一條,它看似更有吸引力,荒草萋萋,“人跡罕至”(wanted wear)—“wanted”既表示客觀上的“缺乏”,也帶有主觀上的“想要”,將無生命的路擬人化,暗示說話者的內心有一種浪漫的沖動。選擇第二條,他就成了一名敢于探索的冒險者。不過很快詩人就改口說,這兩條路其實沒什么差別,都是一樣的荒涼冷清,無人問津。他久久佇立,不能決斷,但他不能一直觀望下去,必須從中選擇一條。最終他選擇的是第二條,這是一個無法令他滿意的選擇。他只好安慰自己:有朝一日,再去選擇第一條,但他自己清楚,這不過是自欺之語。
這里的路當然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路,而是在暗喻人生之路。我們每個人一生,甚至每天都會面臨選擇。比較好的情況是兩條路差別明顯,高下立見,糟糕的是兩條路不分伯仲,難以區(qū)別—我們的知識、經(jīng)驗、意志和遠見都派不上用場。既然選擇了一條,它勢必會將“我”引向更遙遠的地方。縱然歸途折返,先前的未選之路也并非此前模樣。時間在流逝,人也在變化,不可能將過去某個時刻的自己完全復制。
因此,全詩結尾處常被人征引的那句“我選擇了人跡稀少的那一條”,跟此前幾節(jié)的描寫之間有明顯的齟齬。不少評論者抱怨此詩思維混沌,不知所云。美國著名的詩評家伊沃·溫特斯(Yvor Winters)批評弗羅斯特“惰于思想、寫作馬虎”(1957)。但他作此言論,只能說是他自己馬虎,未能領會此詩的深意。弗羅斯特寫詩向來是字斟句酌,連標點符號也不放過。這首詩最早的手稿顯示,一開始的標題是《兩條路》(Two Roads),倒數(shù)第三行的末尾是逗號,后來改成了意味深長的破折號。弗羅斯特在詩里無疑是勤于思考的,在他看來,“一首完整的詩,是情感找到了思想,而思想找到了語言”。此時的“我”看似瞻前顧后,顛來倒去地申說,實際上是戲劇化地呈現(xiàn)決斷的艱難,其內在的邏輯是清晰可辨的。
因此,品味弗羅斯特的詩需要讀者深思細辨。聽上去像是在迎合大眾浪漫化的思想情感,實際上是詩人巧妙設置的圈套。他說:“如果你重述俗套或引用容易歸類于俗套的例子,就能獲得更多的認可,但真正的樂趣在于越出俗套,暗示一些無法形成俗套、幾乎但又不完全能形成俗套的論點。我希望在這場游戲中足夠微妙,讓普通人覺得我完全顯而易見。普通人會以為我毫無所指,或者我的意思接近于他們熟悉的東西,足以滿足其種種實際的考慮?!薄段催x之路》表面上打著勵志的幌子,內里探討的確是人類選擇的普遍困境,難怪此詩被稱為美國詩歌中“披著羊皮的狼”的最佳典范。大衛(wèi)·奧爾(David Orr)專門為這首詩寫了一本書,書名叫作《〈未選之路〉:在這首每個人都喜歡但幾乎每個人都讀錯的詩中尋找美國》(The Road Not Taken: Finding America in the Poem Everyone Loves and Almost Everyone Gets Wrong,2016)。
《未選之路》一詩發(fā)表于一九一五年八月的《大西洋月刊》,是年二月弗羅斯特剛從英國回到新英格蘭。四月完稿,隨即寄給了愛德華·托馬斯(Edward Thomas,1878-1917)—他在旅英期間結識的好友。托馬斯是英國一戰(zhàn)前最有名的詩評家,被認為是掌管著英國詩歌天堂的鑰匙。作為此詩的第一個讀者,他回信稱此詩乃驚人之作,同時給出了兩點非常細致的意見,其一是第九、第十行太過松散,其二是全詩未用句號,讀起來有些突兀,對此弗羅斯特都作了相應的修改,于是才有了我們現(xiàn)在通行的版本。但在關乎此詩的意旨上,托馬斯卻出了偏差—他以為詩中的“我”寫的是詩人自己。弗羅斯特回信說:“我懷疑你是不是因為太顧及我的想法,沒能看穿那個嘆息是假的,是為了好玩而虛設的。我想我從來沒有真正后悔過,除非是假裝體驗一下后悔是什么感覺?!?/p>
實際上,詩中的“我”正是以托馬斯為原型的。弗羅斯特在英國待了不到兩年半的時間,一九一四年夏是他們友誼的親密期,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常結伴在鄉(xiāng)間漫游,辨識各類花草鳴禽,遍覽東漢普郡周邊美景。鄉(xiāng)間阡陌縱橫,讓托馬斯頭疼—他有選擇困難癥。每次欣賞完一處美景后,他總是要嘆息沒選擇另外一處,如弗羅斯特所言:“不管你選擇哪一條路,你最終都會嘆息,希望選擇的是另外一條?!苯?jīng)弗羅斯特提醒,托馬斯才恍然大悟,原來密友是拿自己開涮,不免有些慍惱:“你又把我耍了一道,關于那條沒走的小徑,毫無疑問……我懷疑你如果不事先提示,不告訴他們該如何發(fā)笑,是否有人能明白其中的笑點。” 這里托馬斯偷換了概念:他用的是“小徑”(path),但弗羅斯特詩中說的卻是“道路”(road)。前者指的是狹窄的有動物或人類踩踏而成的小徑,隨時都可能隱沒,強調的個人選擇和經(jīng)歷的獨特性;后者指的是比較寬闊、人工鋪設而成的道路,帶有明確的指向性,給人一種宏大規(guī)劃的愿景—我們常說的“take to road”意思是踏上遙遠的征途。不難看出,弗羅斯特在詩里將原本可能是偏遠閉塞的鄉(xiāng)間小道轉換成了寬闊綿長的人生之路。
不過,托馬斯的疑問確實很有前瞻性。弗羅斯特在把詩寄給好友后不久,就在塔夫茨大學給學生們朗讀了這首詩,聽眾跟托馬斯一樣,毫無例外地都將此詩當成是詩人的自況,而弗羅斯特堅持認為自己真實的意圖是“盡力通過我的態(tài)度表明我是在開玩笑……錯莫大矣”。一九二五年,這首詩出版后的第十年,仍有讀者寫信詢問弗羅斯特,最后一節(jié)中的“嘆息”究竟是悔恨還是欣慰。弗羅斯特的答復是:“你對此詩的結尾感到困惑,這不足為怪。那是我私底下的玩笑,揶揄那些以為我會為選錯了路而后悔的讀者。我覺得我是輕輕地打趣了他們。我并不是一個特別容易懊悔的人?!?/p>
不過,善于窮根究底的評論者們并不以為然,總想從詩人自己的經(jīng)歷中找到一些跟此詩有關的蛛絲馬跡。比如兩條路的意象,也曾出現(xiàn)在弗羅斯特于一九一二年寫給好友蘇珊·沃德(Susan Hayes Ward)的信中。詩人提到自己在林中行走的一次奇遇:“兩條相互交叉的落寞道路(roads),我今年冬天多次走過,從未遇到或超過一個步行或跑步的人。一場雪或暴風過后,這兩條路幾天內幾乎保持完好,說明此處人跡罕至?!弊屗y以置信的是,那天,他竟遇到了一個酷似自己的人—這與其說是真實發(fā)生的巧遇,不如說是詩人的心理幻覺—那個從另外一條路上朝他走來的男子,既陌生又熟悉,猶如詩人的鏡像或“二重身”。跟《未選之路》的說話者不同的是,另外一條路的出現(xiàn)并未讓弗羅斯特犯難。他清醒、堅定,并未變更路線,而是沿著原先的方向繼續(xù)前進。這一神秘而充滿詩意的相遇,形象地展現(xiàn)了自我是如何從分裂適時轉向了整合。
弗羅斯特聲稱自己跟托馬斯個性不同,后者“對什么都有一種我所沒有的憂郁……我可以通過嘲笑把任何事情從心里驅逐出去”,這可能言過其實。實際上,在遇到大麻煩時,弗羅斯特并不像他所說的那樣能夠一笑解千愁。實際上詩人一生都在跟焦慮憂郁做斗爭。黑暗的情緒就像驅不散的陰霾,不時侵擾他的心頭,在最嚴重的時候,甚至將他逼向了生死的邊緣。一八九四年,弗羅斯特剛滿二十歲就掉進了人生的至暗深淵—他心儀的女孩埃利諾(Elinor)拒絕了他的情詩和愛的表白。他心灰意冷,獨自一人來到鮮有人問津的大迪斯默爾沼澤(Great Dismal Swamp)—它位于弗吉尼亞州東南和北卡羅來納州東北部沿海平原之間,綿延二十多英里,里面除了茂密的樹林和散布的隆起小丘外,還有不可預測的沼澤和流沙地,食魚蝮和響尾蛇出沒其間。如果不是訓練有素的探險者,進入這片莽荒之地無異于自尋死路。弗羅斯特后來回憶說,他作此舉動只為了“丟掉性命”,借此來懲罰心上人:如果自己不在了,對方也許會為當初的狠心而后悔流淚。于是他選擇了一條人跡罕至的絕路,邁進了沼澤,但在跋涉了十幾英里之后,天色漸黑,求生的欲望一下子從詩人心中升起。他不能一味地在愛情的失意中沉淪,他想起了家人,還有寫詩的夢想。他必須活下來。幸運的是,弗羅斯特后來遇到了一群獵鹿人,并且搭乘他們的小船成功脫險。我們不禁要問,當弗羅斯特孤身一人,站在那片荒無人煙的沼澤地時,未知的恐懼與求生的本能可曾在他心中交織,以致讓他久決不下?而當他饑腸轆轆、滿身疲憊地在沼澤地中躑躅前行,終于決定向陌生人求助時,他可曾想過此后的人生之路會截然不同?
那么,是什么讓弗羅斯特突然放棄自絕的念頭走出沼澤呢?弗羅斯特在一篇名叫《詩歌教育》(Education by Poetry)的演講中提出,生活必須有信念的支持。他將信念分為三種類型,出現(xiàn)于不同的人生階段:一是對自我的信念,是青春期常見的一種狂熱自信;二是對愛情的信念,這是小說家熱衷的話題,作為過來人,弗羅斯特特別指出“這種信念當然可能會破滅”;第三種也是最重要的信念,則源于對文學藝術的熱忱。弗羅斯特認為,真正杰出的文學作品,靠的不是技巧,而是信念—一種道不清說不明的對于美的感覺。極端的沼澤歷險是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如果說他邁入沼澤是因為對愛情的絕望而試圖通過自我毀滅來尋求解脫的浪漫沖動,那么最終離開沼澤,則是源于他對生命的現(xiàn)實考慮和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熾熱追求?!恫磺樵浮罚≧eluctance)一詩就是基于噬心難忘的沼澤歷險。他曾經(jīng)醉心于美好的愛情和季節(jié),如今佳人笑顏不展,美景不再,盡管心中有萬般不舍,但他學會了順應現(xiàn)實,委運任化:“啊,對于人心/何時才不背叛,/順從事物的流向,/優(yōu)雅地屈從于理智,/然后彎腰接受/愛情或季節(jié)的終結?”并不是說他不相信愛情了—事實上他不久后就跟女友和好并于次年完婚,但經(jīng)過那次身心俱疲的大冒險之后,他在信念上經(jīng)歷了一次大升華,覺得詩歌才是人生最終的救贖,盡管他的詩歌之路當時才剛剛開始。
對于一個出身普通的年輕人,要靠寫詩來養(yǎng)家糊口甚至揚名立萬,無異于癡人說夢,但弗羅斯特心比天高,下定決心一定要憑自己的能力在詩歌圈混出名堂。他說:“不屈的雄心最能訓練我們。”為了幫助他實現(xiàn)當詩人的夢想,弗羅斯特的爺爺答應資助他一年,但弗羅斯特婉拒了祖父的好意,說在成為一個響當當?shù)脑娙酥埃玫壬隙?。讓人稱奇的是,這話真被他言中了。他第一部詩集直到一九一三年才出版,初步確立了他在英語詩壇的地位,這中間正好過了二十年。讀《未選之路》這首詩時,我們會不自覺地將它跟詩人本人的經(jīng)歷聯(lián)系起來。路易斯·安特梅耶(Louis Untermeyer)是弗羅斯特回國后結識的終生好友,曾出版過一部頗有影響的《弗羅斯特詩選》,每首詩前面都有簡短的題引。在《未走的路》的導言部分,他說這是詩人的自況之作,最后一句中的“截然不同”源于他身為詩人使命感的召喚,其不同“是從一開始就存在于他身上,遠在他踏上職業(yè)生涯之前。弗羅斯特所選的路不僅與眾不同,而且是正確的,是他唯一正確的道路”。
青年時代的弗羅斯特想得很明白,自己懷揣詩人夢想沒錯,但必須要有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的能力。為此,他嘗試過很多職業(yè):補鞋匠、磨坊工、送報員、記者,但都不喜歡。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教書還行,不過因為學歷不高—他曾先后被達特茅斯學院和哈佛大學錄取,卻受不了太過板正的學院風氣,入校不久后即退學—只能去當?shù)睾芷胀ǖ闹行W教書。但即便是教學,也會占用很多時間,于是弗羅斯特又有了做農(nóng)場主的念頭。祖父給他買了一片農(nóng)場,但弗羅斯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做農(nóng)場主的料,他主要用農(nóng)場來養(yǎng)雞和種蘋果,其勞動所得僅能供一家人勉強糊口。在做了五年的全職農(nóng)民后,為了填補家用,弗羅斯特不得不去附近的平克頓中學教書,但他舍不得放棄農(nóng)場,那里有他喜愛的一切:果實累累的果園、白雪皚皚的樹林、繁星點綴的夜空、翠綠的牧地、蜿蜒的溪流,還有草叢中飛舞的蝴蝶和讓人眼睛一亮的蘭花,這些自然美景都被他寫進了詩歌。轉眼又過了五年,他還是個默默無名的詩人,此時他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了。近二十年里,他只發(fā)表了十幾首詩,并且只能發(fā)在禽類雜志的頁邊旮旯,根本登不上有頭有臉的詩歌期刊。
弗羅斯特的人生再一次迎來了拐點。他不能再等了。為了詩歌夢想,他決定再冒險一次,選擇一條別人不敢走的路:賣掉農(nóng)場,從平克頓學院辭去教職。既然在國內不受待見,那就去國外試試運氣!他和妻子在溫哥華和英國之間舉棋不定,最終是通過扔硬幣的方式,選擇了后者。于是,在一九一二年,他揣上僅有的兩千美元家產(chǎn),帶著妻子和四個孩子坐上了汽船,在輾轉了十天后,終于抵達了倫敦。一戰(zhàn)前的英國,愛德華時代剛剛結束,正享受著日不落帝國最后的余暉。作為帝國的中心,倫敦也是全球金融和文化的中心,出版業(yè)蓬勃發(fā)展,咖啡館和文學沙龍隨處可見。這里是多少文學青年的圣殿。盡管弗羅斯特在英國文學界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但他有的是勇氣和行動力。在倫敦北郊的一處村舍安頓下來后,他一邊籌備詩集,一邊打聽尋找合適的出版社,終于在第二年出版他生平的第一部詩集《一個少年的心愿》(A Boy’s Will)。憑借出色的活動能力,他很快結識了同胞龐德,并成功打進了倫敦的詩歌圈子,尤其跟當時風頭正勁的喬治亞派詩人(Georgian poets)打得火熱,還幸運地遇到了愛德華·托馬斯。弗羅斯特關于詩歌乃“有意義的聲響”(sound of sense)的見解,跟托馬斯的不謀而合。托馬斯給弗羅斯特的第二本詩集《波士頓以北》(North of Boston)連寫了三篇書評,稱贊弗羅斯特的詩沒有夸張的修辭和浮華的甜膩,以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表現(xiàn)內里真摯的情感。弗羅斯特終于找到了詩歌上的知音。
一九一四年八月,英國正式加入一戰(zhàn),戰(zhàn)爭的陰云迅速席卷了全國。弗羅斯特的一些詩人朋友,如托馬斯和魯伯特·布魯克(Rupert Brooke),后來都選擇了參戰(zhàn),最終都死在了前線。出于對自己和家人安全的考慮,弗羅斯特決定縮短在英國逗留的時間,于一九一五年二月返美。他說:“人生再次成為一個巨大的不確定性,如果我能確定自己身體安好,我不會為這個事實而感到遺憾?!?/p>
弗羅斯特回國后發(fā)現(xiàn),英倫之行果真打響了他的知名度。詩歌圈也是個勢利的名利場。先前給他冷遇的期刊、出版社都向他伸出了橄欖枝,著名的亨利·霍爾特出版公司很快出版了他的第三本詩集《山間低地》(Mountain Interval)。值得注意的是,《未選之路》是整部詩集的第一首,緊跟在目錄后面,但字體用的是斜體,跟第二首詩特地用空白頁隔開。這一體式頗為特別,相當于整部詩集的一個序詩。人跡罕至的路這一意象,很容易讓我們想起他孤注一擲的倫敦之旅。如果沒有當初的破釜沉舟之舉,他也許還是個無名之輩。
此后的弗羅斯特一直生活在詩歌帶來的鮮花和掌聲當中:四次獲得普利策獎、三十一次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四十四所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佛蒙特州一座山以他命名、在肯尼迪就職典禮上朗誦詩歌、陪同內政部長訪問蘇聯(lián)會見赫魯曉夫。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對于詩歌的信念從未動搖,寫詩、讀詩、談詩是他平生志趣之所在。在《泥濘季節(jié)的兩個流浪漢》(Two Tramps in Mud Time)一詩的最后一節(jié),詩人借伐木工的口吻說:“我人生的目的是把嗜好/與自己的行業(yè)合成一體,/像我的雙目要合用才看到。/只有將愛好與需要統(tǒng)一,/把工作當成生死的重賭/這件事才能算真正完成,/天國與前途才可兼顧。”(余光中譯)
作為詩人,弗羅斯特無疑是成功的,但他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藝術跟生活常常是矛盾的,一流的藝術往往源于作者對生活的深度體驗,這種創(chuàng)作過程往往需要消耗創(chuàng)作者大量的心血,使其難以兼顧其他,尤其是周圍人的生活。他在成名前忍受了近二十年的沉寂,其妻子兒女也跟著受苦。而他成名后,他們也經(jīng)受了不少外人所不知曉的心酸。弗羅斯特妙語連珠、機智詼諧的外表下,藏著不為人知的陰郁漠然。在早期傳記作者如勞倫斯·湯姆遜(Lawrence Thomson)眼里,弗羅斯特是一個自我沉醉、看重錢財、報復心強的厭世者,他的家人也跟著遭殃:六個孩子當中,只有四個活到了成年,其中兩個死在他前頭,唯一的兒子自殺身亡,一個女兒進了精神病院;妻子體弱多病,為了成全丈夫的事業(yè),不得不拖著病體隨他四處奔波。晚近的弗羅斯特傳記作者杰伊·帕里尼(Jay Parini)認為湯姆遜夸大了傳主的惡魔形象,認為弗羅斯特不是家人不幸的緣起,因為他本人也是家庭災難的受害者。在為傳主辯護的同時,帕里尼也承認弗羅斯特身上的確有一些很明顯的缺點:自私、好妒、易怒,對親人有時刻薄。比如小女兒艾爾瑪在離婚后精神不穩(wěn)定但并不嚴重,弗羅斯特因為自己無暇照顧,就將她送進了精神病院。弗羅斯特坦承自己是一個失敗的丈夫和父親,在妻子去世的前一年(1937),曾向安特梅耶坦言:“有時我覺得自己應該挨頓揍,因為我一生太過自私了。我聽到有人當著公眾的面說跟我正好相反:我做什么都為了好玩,他做什么都出于責任。這幾乎是我的真實寫照?!弊载熤椋缬谘员?。作為詩人,他是功成名就;作為丈夫和父親,他是失敗的。我們不禁要問,弗羅斯特對自己的人生道路后悔過嗎?
隨著時間的流逝,弗羅斯特似乎對《未選之路》愈發(fā)認同。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日,八十八歲的他出席了薩??舜髮W(Suffolk University)的福特大廳論壇,在當晚的讀詩會上將《未選之路》放在最后。此時他的健康已出了嚴重的問題,他或許已預感自己來日不多—事實上這是詩人參加的最后一場讀詩會,此后不到兩個月就與世長辭了—因此作為保留節(jié)目的《未選之路》就有點人生謝幕詩的味道。此前他已無數(shù)次地吟誦過這首詩,當他再次脫口而出最后一節(jié),其心湖上是否會泛起異樣的波瀾呢?欣慰之外,還會夾雜著點懊悔嗎?—他原本只是想調謔一下托馬斯,不承想刺痛了對方的自尊心,以致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傳記作者馬修·霍利斯(Matthew Hollis)認為托馬斯參戰(zhàn)有很多原因,但此詩是最后一個也是最為關鍵的因素,它堅定了托馬斯原本還在為參不參戰(zhàn)而猶豫不決的心。老詩人是否會由人及己地回望自己的一生?—他如何為了詩歌,及時從沼澤的死亡邊緣抽身而出,在經(jīng)受二十年的默默無聞之后鋌而走險,攜家?guī)Э诘剡h走英倫。繼而情不自禁地懸想:倘若他不曾結識托馬斯,倘若他選擇的是一條跟詩歌無關的道路,摯友、家人和他的人生將會是怎樣一副光景?對于紛至沓來的諸般念頭,他應該會泯然一笑吧?在弗羅斯特看來,不管是什么樣的人生道路,痛苦和挑戰(zhàn)都是不可避免的,重要的是要有勇氣去面對和克服。他的名言是:“每個人不可剝奪的權利是以自己的方式去墮入地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