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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譜撰寫的文獻之道

2024-11-20 00:00:00易彬
揚子江評論 2024年5期

一、緣起:從另一個層面對現(xiàn)當代文學文獻的梳爬

2005年4月,借著一次詩歌活動的機會,我與詩人彭燕郊先生商定做系列訪談的事宜,8月初,訪談正式開始。此前,我雖在一些場合與燕郊先生有過照面及短暫的交談,也和幾位詩友去過其家中,但基本上是近于一個文學青年的角色。真正的交往無疑是從這個時候才開始的。此后兩三年內(nèi),我去彭家不下數(shù)十次,多半是做訪談或是核實訪談文稿。偶爾我也會去閑聊,或者友人來了,去討幾張省博物館的免費贈票(其住處為博物館宿舍,博物館免費開放是后來的事情)。

這樣一來,累積的談話文字有十數(shù)萬字,并陸續(xù)刊載于《新文學史料》等書刊,我對彭燕郊的生平、行狀、寫作、詩學理念、人生態(tài)度等方面也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其時,坊間所流傳的成型的彭燕郊傳記資料并不多,多半是散在各個角落。而從當時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整體局勢來看,倒未必就是彭燕郊不被重視,而是“當代作家”研究的某種普遍癥候所致,即側重于思想闡釋,弱于生平傳記的細致梳理。換言之,在一種普遍的觀念與風氣之中,“當代作家”研究的歷史化程度較低,對于“詩人”的研究似乎尤其如此。

但是,正如不少學者所反思的那樣,所謂思想闡釋固然易于契合當下的文學語境并產(chǎn)生反響,卻也容易失范;再者,嚴格說來,生于1920年的彭燕郊既不完全屬于“現(xiàn)代”,也并不完全屬于“當代”,而是屬于“跨越現(xiàn)當代文學階段的人物”??v觀之,彭燕郊八十八年的人生恰好可以劃分為三個“三十年”,每一個“三十年”人生的轉折都跟國家命運、時代風云緊密相關: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近而立之年的彭燕郊已經(jīng)在血與火之中淬煉了他的青春期;1949年之后直至新時期到來的又一個三十年里,彭燕郊又經(jīng)歷了另一番精神的煉獄;而從那時一直到2008年逝世,差不多又是一個三十年,彭燕郊被認為再一次迸發(fā)出了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其“晚年寫作”“衰年變法”的形象在當代中國作家之中可謂是孑然獨立。a

訪談稿后結集為《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談話錄》 (2014)。而如今,“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在觀念上引起了廣泛關注,研究成果日益豐厚,但之于詩人研究,情形雖有改觀,也并不特別明顯。當代重要詩人的年譜著作偏少,目力所見僅有《艾青年譜長編》 (2010)、《穆旦年譜》 (2010、2024)、《蔡其矯年譜》 (2016)/《海的子民:蔡其矯年譜新編》 (2022)、《昌耀年譜》 (2021)、《一朵野花——陳夢家紀事》 (2021)、《陳夢家先生編年事輯》 (2021)、《木心先生編年事輯》 (2021)等,其中多位譜主是重要的“跨時段”詩人。第一部《戴望舒年譜》新近才出版(2024),而李金發(fā)、馮至、卞之琳、何其芳、李廣田、臧克家等創(chuàng)作實績主要在現(xiàn)代階段的重要詩人,均未有年譜單行本。當代詩人之中,較早去世的海子、顧城等人,是熱門的傳記對象,研究也頗為熱鬧,但也還沒有出現(xiàn)比較翔實的年譜。不嫌夸張,到目前為止,關于現(xiàn)當代詩人年譜的撰寫依然還是一項較受冷落的事業(yè)b,這無疑將影響當代詩人研究歷史化的進程?;诖?,《彭燕郊年譜》之于“跨時段”“當代”詩人年譜的撰寫,既外化了其緊迫性,也顯示了基于翔實的歷史文獻,撰寫年譜的可能性。

實際的撰寫工作起于2007年下半年,我當時已經(jīng)完成了《穆旦年譜》初稿,覺得手里既已掌握了不少彭燕郊的資料,又正在做他的口述工作,索性順手也整理一份。同時,我也有一個想法,就歷史景狀而言,文學史往往將穆旦與彭燕郊劃定為兩個截然不同——甚至可說是對立的寫作者群體,即所謂的“九葉派”c與“七月派”,順著“彭燕郊”掘進,可以從另一個層面實現(xiàn)對現(xiàn)當代文學史及相關文獻的梳爬。在不算長的時間內(nèi),年譜完成了幾萬字的篇幅,我記得當時還曾經(jīng)跟燕郊先生談起,他表示很期待。但文稿實在還很粗糙,而燕郊先生又于2008年初遽然離世,終于也失去了給他親自審讀的機緣——相關工作也一度停止。

實際上,一旦文獻搜集和年譜工作開始實施,就可發(fā)現(xiàn),作為“跨越現(xiàn)當代文學階段”的人物,彭燕郊的身份遠非“詩人”所能涵蓋。其弱冠之年入新四軍,寫詩(后被目為“七月派詩人”),又在桂林、重慶、香港、北京等地從事各類文藝活動,其時已算是有多重身份,所結交的人物也比較廣泛。1950年到湖南之后,他在大學任教,又花大量精力來搜集民間文藝資料,學者(教育工作者)和民間文藝工作者的身份日益凸顯。及至新時期之后,他又花了大量精力來籌劃、組稿乃至主編外國文學作品的譯介工作,被友人稱為“文藝組織者”(梅志語),再加上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史時代之后,其作為歷史當事人、文學青年導師、大陸與港臺文學活動的聯(lián)絡者等身份也都累積了比較豐富的內(nèi)涵。當然,在諸種文化身份之中,彭燕郊是有其“文化抉擇”的。d身份既如此駁雜,實際文獻量又很龐大,年譜如何處理,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2010年,《穆旦年譜》正式出版。我當時的一個觀念是:“20世紀的文化語境盤根錯節(jié),復雜難辨,年譜、傳記的撰寫很有必要突破譜主的單一性材料的局限;而且,這種突破的力度越大越好,突破越大,越能呈現(xiàn)出廣闊的傳記知識背景,也就越能呈現(xiàn)出復雜的時代面影。”e盡管不同作家個體,實際情形終歸是有差異的,但對于像彭燕郊這樣的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史時代的文學人物而言,更多維度的研究始終是必要的。隨著時間的逐步推進,個人的彭燕郊研究成果已比較可觀,同時,也為了更加精微地探尋文學人物的精神世界——揭橥被歷史掩埋的更多線索,探尋引向作家的更多通道,促進新詩研究的歷史化,借助重要的文學個案來透視1920年以來宏闊的文學畫卷與歷史圖景,在穆旦研究工作告一段落之后f,我決意完善彭燕郊年譜——2013年底,我已完成10余萬字,后來在出版彭燕郊晚年談話錄、整理彭燕郊書信資料的過程中,不斷有新的文獻和信息涌出,就隨手補入年譜,如此日積月累,終至有了比較宏大的規(guī)模。

2020年為彭燕郊一百周年誕辰,本人歷時八年有余整理注釋的《彭燕郊陳耀球往來書信集》和新編的《風前大樹:彭燕郊誕辰百年紀念集》均得以出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也舉行了“彭燕郊誕辰百年紀念座談會及彭燕郊文學資料捐贈儀式”,在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彭燕郊年譜》正式立項,自然也是有著特別的意義。

二、文獻征引的不同層面

對于年譜編撰而言,文獻始終是一個需要重點考量的對象。大致而言,其間有一個“加”與“減”的過程:一開始是加法,是各類文獻信息的不斷增長。相較于文學活動主要在現(xiàn)代階段、自述類文字較少、又于新時期到來之前去世的穆旦而言,彭燕郊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史時代、自述類文字多、新時期之后又有大量的寫作實踐和文學活動,年譜所涉文獻量要大得多,實際處理的時間也更長。但兩者總體情形還是相似。待到工作初步成型之后,則需要減法,有必要進行適當?shù)囊?guī)整,剔除可能的重復,保持各類文獻的平衡;同時,也要注意年譜撰寫本身的問題,以確保內(nèi)容的完備與敘述的規(guī)范。

先說文獻本身?!杜硌嘟寄曜V》所征引的,首先自然是彭燕郊本人的各類文獻,包括已公開的文字和未刊手稿;其次是原始報刊、校史、回憶錄、傳記、年譜、訪談、研究著作等相關訊息。文獻既繁多,不同層面的文獻征引也或有某種普遍性。

(一)公開的文獻

對于各類公開文獻的吸納,自是年譜撰寫的內(nèi)在要義所在?!杜硌嘟寄曜V》所吸納的文獻,大多即此類。于此之中,有幾篇文獻引述較多,可單獨列出。

1.《彭燕郊自撰年譜二種》。該年譜二種刊載于陳思和、王德威主編的《史料與闡釋(貳零壹壹卷合刊本)》 (2013),兩種年譜在時間上有差別,一種為1920-1941年,另一種為1920-1953年,所記時間均較短,內(nèi)容也較為簡略,后者關于1950年代作品集的出版時間的記錄均不準確,看起來是將快要出版的或打算出版的出版物,均記作實際的出版,故其寫作時間很可能就是1953年左右。

為自己撰寫年譜的行為,顯示了作者對于個人歷史的珍視,而被記載的,可視作是對作者非常重要、有著獨特意義的內(nèi)容,值得細細梳理。就實際效果而言,目前關于彭燕郊早年的文獻稀少(這一局面將來應該也不會有多大改變),而這兩份自撰年譜包含了彭燕郊早年生活和行歷的線索,其敘述更靠近歷史現(xiàn)場,且實際體量也并不大,故年譜在相關時段的條目予以較多引述。不過,有一個比較顯在的問題,即兩者有重合,也有一些時間點的記載明顯存在差異——主要是關于少年時代讀書和求學的內(nèi)容,而這方面的內(nèi)容原本就出自彭燕郊本人的敘述,找不到其他的旁證,因此,譜文的相關敘述就只能以篇幅更大的一種為主線,對另一種的相關情況加按語進行說明。

強調(diào)這兩種年譜的重要性,也因為目前對檔案文獻的利用很有限。事實是:有完整的檔案卷宗在,也即,正常而言,是有更多、更完整的“個人簡歷”“履歷表”之類的文字,但基本上無法查閱。不少當代文學研究者或許都有類似的困惑,我先前做穆旦,這個問題歷時幾年終得以解決,所以,在《幻想底盡頭——穆旦傳》 (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的“后記”中,我加上了這么一句感慨:“當初覺得去查穆旦檔案多有波折,如今看來,其實已經(jīng)是非常幸運的事情了。時代總在發(fā)生改變,一個研究者總會遭遇這樣那樣的無法進入或無法抵達的境況,奈何!”

2.關于讀書、閱讀的文字引述。主要是彭燕郊讀書隨筆集《紙墨飄香》 (2005)中的相關篇章,對彭燕郊這樣的酷愛閱讀、嗜書如命的人物而言,這類文字的敘述實際上帶有成長史的意味,其中雖或有某種后設視角,與年譜、其他回憶文中的敘述也可能有某種參差,但還是值得重視。因彭燕郊早年和1950年之后一段時間之內(nèi)的文獻相對更少的緣故,在年譜寫作中所做的一些集中引述,看起來可能會顯得比較突出。

3.相關目錄。彭燕郊各類作品集目錄,均一一錄入。包括自印的詩集在內(nèi),彭燕郊生前的作品集總量近20種,基本上是單行本,實際的篇幅內(nèi)容也不算很大,何況有的詩集不過兩首長詩,自印詩集多半也只有十多首詩。更為重要的是,從目錄中可以見出寫作者對于自身作品的選擇,是展現(xiàn)寫作面貌最直觀的文獻,理應全部錄入。

其他的目錄,他所編輯(譯)的書刊,如晚年籌劃、主編的諸種書籍,從1983年正式出版的“詩苑譯林”叢書到2004年的“散文譯叢”,均列出書目;所主編的詩叢,如《國際詩壇》 《現(xiàn)代世界詩壇》,各列出第1輯的目錄;所負責主編的民間文學刊物《楚風》的信息,那些已有預告但實際上未能出版的書刊,如1944年5月17日《楓林文藝》第六輯《致波德萊爾》所載“地之子叢刊,一輯之二——作為炮口的窗 彭燕郊編”的廣告、“犀牛叢書”預想中的收錄書目、耗費數(shù)年時間終未能出版的《外國詩詞典》等(涉及不少未刊文獻),也適當列出,這些實現(xiàn)了的工作業(yè)績以及想做而未能實現(xiàn)的構想,均能凸顯彭燕郊作為寫作者、“文藝組織者”(梅志語)、民間文藝工作者等主要身份的內(nèi)涵。換言之,基于前述呈現(xiàn)“廣闊的傳記知識背景”的考慮,《彭燕郊年譜》在文獻吸納方面力求盡可能多元化,但與此同時,也始終注意通過這些目錄以及相關工作的信息,以凸顯彭燕郊的主要身份。

4.兩種他人的回憶文字,即王平的《每周六,我們在南門口像地下黨一樣交換書籍——我和彭燕郊的故事》 (2011年初作,后有修訂)和萬里的《難忘十年:我所知道的彭燕郊老師》 (2021)。兩文的主體部分均是關于1970年之后彭燕郊在長沙閥門廠工作期間的回憶,而這也是目前文獻非常稀少的一段。年譜撰寫往往會因為文獻匱乏而遇到各種困局,在彭燕郊這里,此即很突出的一例。放眼未來,此一局面可能會有改變,但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只能先取權宜之計,即較多引述兩文的內(nèi)容(對于萬里文章的引述尤多),以填補時間的空白點。當然,實際引述的內(nèi)容,已經(jīng)盡可能剔除了主觀評判和觀點陳述,而以事實呈現(xiàn)為主。

(二)未刊文獻

彭燕郊自認是一個嗜書如命的人,一個連一張紙都舍不得扔掉的人,曾被評為長沙市首屆“十大藏書家”,其遺留下的書、物的數(shù)量實在可說是非常繁巨。從2008年彭燕郊逝世至今的十多年里,有部分文獻被整理出來,其中書信方面的成果比較突出,成集就有兩種往來書信集,即《梅志彭燕郊來往書信全編》 (張曉風、龔旭東整理輯注,2012年)和《彭燕郊陳耀球往來書信集》;其他的則僅有日記(土改日記)和少量的詩文手稿,還有大量的文獻,如數(shù)以千計的書信和明信片,逐年記錄的日記,所搜集的成捆的民間文藝資料,所保存的友人手稿、作品剪報,各時期的紀念冊、證件、票據(jù)(比如參加第一次文代會、第四次文代會的物證)等,都有待清理。自然,并非所有的紙片都有意義,但在沒有得到有效清理、歸類之前,也不能輕易斷言哪一張紙片沒有價值。

近年來,在彭燕郊家屬的大力支持之下,我負責整理的主要是書信,應該可以說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果,除了收錄通信人1983-2007年間660余封信的《彭燕郊陳耀球往來書信集》之外,收錄通信人1984-2008年間數(shù)百封信的《彭燕郊陳實往來書信集》已基本成型,同時,也在整編《彭燕郊書信集(甲編)》和《彭燕郊書信集(乙編)》 (即“友朋書信集”),并陸續(xù)發(fā)表一些零散的書信和其他資料?!杜硌嘟寄曜V》目前所采信的未刊文獻,主要還只是在本人所接觸的范圍之內(nèi)(由家屬提供)。因未刊文獻繁多,而接觸終歸又有其限度,故實際采信的文獻,暫時呈現(xiàn)出一定的疏密、繁簡不均的狀態(tài)。對于文獻尚未定型的寫作者而言,這類過渡性的現(xiàn)象大概也無從避免——近年來,我與彭燕郊家屬以及龔旭東先生等人商議過《彭燕郊全集》編撰事宜,總量有十多卷,但相關工作尚未正式啟動,一時之間也難以完成。

就未刊文獻的實際采取而言,與前文所述凸顯彭燕郊主要身份的考慮相應的是,對于不同時期書信、自述(以未刊為多,部分已公開發(fā)表)中涉及彭燕郊的工作情況與構想的內(nèi)容要點進行了歸納,對個別段落做了摘引。從更長的歷史維度來看,彭燕郊本人及相關來信可能會發(fā)表或結集出版,一些人物故事也可能會被講述,但書信所涉及的更多信息背后的人與事則未必會有“浮出地表”的機緣。若此,這些歸納或摘引,也不妨視作撰譜過程中的某種權宜之計——日后該年譜增訂再版時,再結合相關文獻的整理程度而對具體信息予以調(diào)整吧。

(三)網(wǎng)絡文獻

如今是數(shù)字人文時代,稱“網(wǎng)絡文獻”或已有點落伍,但非常切實的一點是,在電子/數(shù)字技術異常發(fā)達的時代,網(wǎng)絡是文獻查詢和搜集的一個重要的——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方式,利用好各類數(shù)字資源,已是這個時代的研究者的基本素養(yǎng)?!杜硌嘟寄曜V》編訂之初,網(wǎng)絡資源即提供了相當豐富而便捷的內(nèi)容與線索。

網(wǎng)絡資源中,有幾種值得特別提及:首先是學術性的資源,最主要的即各類數(shù)據(jù)庫。其次是網(wǎng)絡交易平臺、拍賣現(xiàn)場出售或拍賣的文獻。再者,是通過搜索引擎查閱到的各類文獻。

第一種所涉及的范圍是在各時期的書、報、刊上發(fā)表的文字,與前述公開發(fā)表、出版的文獻基本上是同一的,文獻數(shù)字化的過程之中,難免會有微小的不完善之處,但總體上是嚴肅的、有據(jù)可循的、值得信賴的。而就實際利用的數(shù)據(jù)庫而言,現(xiàn)代階段的數(shù)據(jù)庫的覆蓋面已非常廣泛,大量的書報刊都能完整檢索出來,其中就有很多不知名的、在此前研究之中從未提及的文獻,顯示了一個學界此前已經(jīng)意識到、但未充分掌握的事實,即在主要(流)報刊之下,還有一個遠比目前所提及、所見到的更為豐富的所謂地方性、邊緣性的報刊世界。相較而言,當代階段的數(shù)據(jù)庫則亟待建設,報紙數(shù)據(jù)庫總體上是非常不足的,《人民日報》 《光明日報》以及湖南本地的《湖南日報》 《長沙晚報》等報紙有數(shù)據(jù)庫,更多的報紙則無從檢索??锏牟殚喴埠芾щy——刊發(fā)了彭燕郊較多作品的《詩刊》 《芙蓉》 《黃河文學》等,都無法得到完整的檢索。另一個現(xiàn)象或許也值得注意,即較早時候通過“讀秀學術搜索”能夠檢索和查詢的很多當代出版物,現(xiàn)在已無從得見——這是本人從差不多二十年前開始所積攢的經(jīng)驗,更年輕的研究者或無從感知。

后兩種所提供的文獻搜尋便利是顯在的,突出的一例是由“人民湖大”這個主題詞而進一步搜到的結果?!度嗣窈蟆?(周報)為1950年代初期的湖南大學校報(所查閱的為湖南圖書館的藏品),在通覽了1950至1953年的該報之后的某日,我試著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輸入“人民湖大”,并不抱什么目的,就是想看看有沒有收藏這類舊報紙的,不想?yún)s發(fā)現(xiàn)一本叫做《土地改革與知識分子》的書,署“人民湖大叢書之一”,未見版權頁,應該是湖南大學自印;未署時間,據(jù)人民湖大叢刊《土改工作專號》編輯組所作《卷首語》的落款時間1951年12月29日,很可能就是1952年初;錄17篇稿子,其中就有彭燕郊的《土改第一大隊工作總結》 (1951年11月29日作)。彭燕郊自1950年5月南下長沙、任教于湖南大學之后,以無比的熱情投入到轟轟烈烈進行的土改工作之中,相關事跡和總結文字見于《人民湖大》的報道,也有非常詳細的土改日記g——無論是投入的程度還是實際存留的文字,彭燕郊都足可稱得上當時知識分子參加土改工作的一個樣板式人物,其行為與內(nèi)涵,以及“土地改革與知識分子”這樣一個在1950年代初期具有時代意義的命題,都可待專門的討論。就此處的話題而言,此書未見于別處提及,正常的搜索也無從觸及,若非一次“靈光乍現(xiàn)”式的點擊,這本書仍將繼續(xù)沉埋。

但也多有蕪雜之處。假貨泛濫即是一例。好在我所接觸到的穆旦、彭燕郊的相關文獻,尚未見到此類狀況(所拍賣的穆旦文獻中有代抄的情形,但原始材料還是真實的)。彭燕郊相關的,包括書信、文稿、油印詩集、簽名本等,實際獲取的文獻與訊息較多,錯過的也不在少數(shù)(比如錯過拍賣、因某些限制而難以窺見全貌等)。而一些未在紙質刊物發(fā)表過、卻在公眾號(先前是博客、微博)上推送的文字,其中有很多新鮮的資訊,但也可能面臨其來源是否可循(隨著服務器的更迭,相關鏈接很可能已失效)、說法是否可信之類的問題。

新近研究針對孔夫子舊書網(wǎng)指出,“交易平臺成為當代文學史料新的發(fā)掘與使用之所”,“這并不僅是一個史料來源渠道拓展、多元格局開放的問題”,也意味著“技術革命為當代文學史料研究的更多可能性提供了機遇與挑戰(zhàn),相較之下,研究主體的解放則更為任重道遠”。h這方面的議題自是有待深入探究,而從更寬泛的層面來看,所有這些文獻,實際上已經(jīng)構成了當下文化語境的一部分——若進一步落實到學術研究這一范域,則可說當下的研究語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非常重要的變化,時變事異,前輩學者博聞強記或翻爛書刊終得/不得幾則文獻的局勢看起來似乎已是傳說,但資源的易得顯然也會帶來諸如“學術精神”等一系列問題。

如何優(yōu)化處理網(wǎng)絡資源并盡量減低問題的負面效應,自然有待學界與學人的共同努力。從《彭燕郊年譜》的角度看,這里首先將充分利用數(shù)字化資源,也樂于視一些資源為線索,能查證的自然是作為確切的文獻來使用,不能查證的則將審慎處理:或立此存照,以表明文獻之于譜主形象的構設具有某種“可能性”;或干脆棄之不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傳訛。

(四)有限性原則與不均衡現(xiàn)象

文獻有不同層面,但文獻所記載的終歸只是歷史的一部分而已。對于文獻的有限性,在搜集、整理和撰寫過程之中,也有非常直觀的感觸。若聚焦于人物交往,不妨以彭國梁與彭燕郊交往為例略作說明。目前所援引的文獻多半來自彭國梁的《書蟲日記》等書,這是公開出版的日記(已有多卷),相關記載也較為詳細,但很顯然,這只是兩人交往中的一部分——更確切地說,是彭國梁于2005年開始寫作“書蟲日記”之后被記下的——以文字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那一部分;更早時候——上溯一二十年,彭國梁的“新鄉(xiāng)土詩派”時期、編《新創(chuàng)作》 (長沙市文聯(lián)主辦的刊物)時期與彭燕郊的交往,除了彭燕郊為其詩集寫序等事實外,少有交往行為的生動記載,相關情形不得不處于某種盲點狀態(tài)。與此同時,文字記載本身也總有其視角,比如,2007年4月13日,于曉明與彭國梁一起到彭家拜訪,正好也留下了文字記載,對照之,其中所述人物有差異(彭國梁記載了宋肇水同去,于曉明的文字看不出這一點)、內(nèi)容上有偏重(都記載了彭燕郊贈書之事,于曉明記載了題辭的內(nèi)容)i——雖然差異并不是很明顯,但實存文字的限度還是可見一斑。實際上,熟悉彭燕郊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并非“隱居者”,有較多交往的文化界人士并不在少數(shù),本土和外地慕名造訪的人士更是難以計數(shù)。這個龐大的人群中,有的留下了文字記載或有照片留念,有的則不過是隨著某某人來坐坐就走了,《彭燕郊年譜》在文獻發(fā)掘時,也就只能截取那些“文字”,而聽任那些來來去去的文獻保持它們的沉默。

而讀者應該會比較容易地察覺到這樣的問題:在某些階段,譜文內(nèi)容翔實具體;而在某些階段,譜文卻又簡單粗略——在較早時候的事件的記載上,還只能多依憑彭燕郊本人的《自撰年譜》。這樣的詳與略,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見出譜主參與的程度或給人印象的深淺,但這種深與淺顯然并不能絕對化看待,并非詳細就是因為實際參與事件多,而簡略就是因為參與事件少。在更主要的層面上,詳或略乃是因為文獻獲取方面的緣故,文獻佚失、回憶盲點以及缺乏必要的自述等原因共同造成了某些階段內(nèi)容的簡略。這一點,自然是希望讀者能有所辨明。

三、撰寫體例與譜文敘述

對年譜撰寫而言,體例與譜文敘述也都是不容忽視的問題?!杜硌嘟寄曜V》在寫作過程之中,自然是參照了各類年譜的寫法,也結合本書所涉譜主的實際情況和個人在年譜撰寫方面的考慮,相關情形也或有某種普遍性。

(一)引文與敘述

基于當下的出版語境,這一點有必要先單獨提出。

彭燕郊所經(jīng)歷的漫長的歷史年代,其間也包括著語言、文化的不斷演變。而作為年譜,勢必將引述不同時期的文字,比照當今的規(guī)范性表述,歷史文獻中的一些寫法有所不同,比如標點的使用會有不少差異,“的”“地”“得”“底”的區(qū)分不明;又如,“語文”或稱“國文”,“年輕”或作“年青”,“詞條”或作“辭條”,“只需”或作“只須”,“片段”或作“片斷”,“其他”或作“其它”,“錄像”或作“錄相”,“稀奇”或作“希奇”,“重新”或作“從新”,“××一百周年誕辰”或作“××誕辰一百周年”(“誕辰”被用作動詞),等等。手稿中的狀況也不少,比如,在手寫體中,“副”多寫作“付”,如“付教授”“付部長”“付食”等。相關地名、機構名、稱謂等也會有變化,如彭燕郊的出生地,當年為福建省莆田縣,而如今的莆田已是地級市,當年文獻里記載的桂林“月芽山”,今寫作“月牙山”;當年的“文化部”,如今的規(guī)范稱呼為“文化和旅游部”;“宣傳部長”則規(guī)范稱作“宣傳部部長”,等等。

更早時候的出版物在今日結集出版的時候都會遇到類似的狀況,逕直依據(jù)當下的語言規(guī)范予以修改的不在少數(shù),也有的出版物強調(diào)“所有文字(含標點符號)均遵從原文,未作任何改動”j。以更長的歷時維度來看,如今這些無法逾越的規(guī)范,在未來很可能又會引發(fā)一些新的文獻問題。而年譜以敘述為主,也難免會有較多的原文引述,基于上述情狀,《彭燕郊年譜》在實際處理過程中,凡原文引述部分,均保留原貌,以尊重歷史;而敘述部分,則遵照當下的規(guī)范書寫和表述。

(二)關于體例的一些說明

年譜的撰寫,還會面臨時間表述、詩文錄用原則、作品署名等問題。譜主不同,所面對的問題也會有差異,但背后的一些因素或有相通之處。

1.分卷?!杜硌嘟寄曜V》基于對譜主一生的“三個三十年”的認知,依據(jù)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將譜文分為三卷,即1920年-1949年5月、1949年6月-1979年初、1979年3月-2008年3月。簡言之,1949年6月,他從香港北上而抵達北京(參加第一次文代會);1979年3月,他在街道工廠工作二十余年之后接受湘潭大學的邀請前往任教,這些時間節(jié)點,對彭燕郊而言都具有重大的人生轉折的含義。一般的年譜并無分卷問題,這里的做法或可視作一種嘗試。

2.時間。這方面與一般的年譜無異,即按時間編訂,力求精確到日,有確切時間標記的(如“上午”“下午”等),均據(jù)實編入。日不詳者編入當月,月不詳者編入當季,季不詳者編入當年,年不詳者編入年代。

所稱“季”,或需適當說明下。依一般的氣象劃分法(陽歷),即3-5月為春,6-8月為夏,9-11月為秋,12月-來年2月為冬。所涉季節(jié)的表述,基本上出自相關回憶——多是時隔數(shù)十年之后的回憶,以“季”稱之,顯示了記憶的模糊性,而只有在極少數(shù)情況下,相關表述可得確證,如彭燕郊在憶及到湖南大學工作之后參加土改工作時,有“一九五〇年冬在益陽參加土改”k之類的表述,實則確切的時間是始自1951年2月中旬——對湖南而言,這個時間點正是冬寒時節(jié)。此外,對年譜撰寫來說,涉及“跨年”的情形會給編年帶來一定的困難,故如無特殊情況,如無更具體的標記(如“仲夏”“夏末”之類),春、夏、秋、冬分別編在3月、6月、9月和12月之后。至于由此可能造成的或顯或微的時間差別,那只能交給時間本身了。

此外,因《彭燕郊年譜》所涉的書信量非常之大,僅在少數(shù)情況之下可以獲知確切的收信日期,故無法一一注明收信時間。所稱“×日××來信”,指××寫信的時間,而非收到來信的時間。

3.詩文錄用原則。這方面或有特別之處,蓋因彭燕郊的寫作、特別是詩歌,編年往往存在較大的問題。一方面,其詩歌有的標注了寫作時間,有的又并沒有注明——詩集《當代湖南作家作品選·彭燕郊卷》 (1997)更是存在明顯的誤標現(xiàn)象,即基于出版體例統(tǒng)一的要求,將發(fā)表時間標為寫作時間;另一方面,彭燕郊對詩歌進行了較多修改,存在著多種版本——這方面的狀況,在2006年出版的4卷本《彭燕郊詩文集》有著最為集中、也最為典型的呈現(xiàn)。這是彭燕郊生前對于主要寫作行為的審視,所錄作品基本上均經(jīng)過了不同程度的修改,可視作是“最終改定稿”。據(jù)稱,責編崔燦希望能發(fā)表最初的原稿,但彭燕郊自己要求發(fā)表最后改定的,責編做出讓步,“除了那些特殊時期為特殊事情寫的外”,其他的按最后改定的版本編排。結果是:“大多數(shù)詩后面都沒署具體的年月日”,只有“坐牢時寫的詩文后面落有日期”。l

作家有修改的自由,作品修改的現(xiàn)象并不少見。詩歌方面,穆旦、彭燕郊都可歸入最勤于修改的詩人之列(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見《穆旦詩編年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但實際情形很不一樣,穆旦作品的末尾往往有落款,便于系年,而且也沒有“最終稿”的概念,不致造成文本的混亂。而在彭燕郊這里,因為上述那些顯在的狀況,《彭燕郊年譜》在實際錄用中特別注意:(1)寫作時間依詩文落款所標注,發(fā)表時間則依具體的刊物;凡重復發(fā)表的,也一一列出。如最終定題為《論感動——關于詩·詩人的隨感錄》的長篇詩論,初作于1945年3月,地點在重慶;同年5月,刊載于《詩文學》叢刊第2輯《為了面包和自由》,相關信息即據(jù)《詩文學》版錄入。實際上,隨后彭燕郊又以《篋底匯編》為題,發(fā)表過該文的一些篇章(有多個發(fā)表本,異文較多),而當代讀者所看到的則是1991年三聯(lián)書店版《和亮亮談詩》所錄——據(jù)該版信息,1985年7月彭燕郊整理完成長篇詩論,地點在明湖,他早年寫作的信息并未透露??梢韵胍姡敶x者多半應該并不知道該文曾有早年版本。更晚的讀者所見,則可能已是2006年版《彭燕郊詩文集》,彭燕郊再一次做出了修改。凡此,相關信息均一一注明。(2)凡涉及詩題變更的現(xiàn)象,均將初次發(fā)表時的題目視為最初的題目。但寫作時間仍依詩歌末尾標注。

4.作品署名問題。這又涉及彭燕郊寫作中的另一個重要現(xiàn)象,即有眾多筆名?,F(xiàn)代作家筆名的搜集與規(guī)整是一項艱巨的工作。新時期之初,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即開始全面實施資料重建工程,筆名也是重要的一項。時至今日,現(xiàn)代作家筆名研究已經(jīng)積累了豐厚的成果,筆名發(fā)掘還具有較大空間的,在于那些文學史上非知名的、個人文獻尚未被有效規(guī)整的作家,彭燕郊即是一位?!芭硌嘟肌北旧砑垂P名,作者原名陳德矩,但未見他署原名發(fā)表的作品,而“彭燕郊”之外,另有李熟、冷唇、吳枝樓、徐離夜、韋劬、韋化、燕郊、藍馨、早霞、陳漾、蕭朋、林朋、張?zhí)m馨、林埃、石晶、平明、平青、莊寞、摩寧印麥(莫光典)、盧意、盧奧、林凡、沈絡、史道、思勤、藍欣、田焰、康栗、大圭、陳軛、向工學、陳思勤、陳蹇夫、蹇齋等筆名(大致以時間為序),總量達30多種,實可謂壯觀(具體情形,參見年譜附錄《彭燕郊筆名考述》m)。鑒于“彭燕郊”是最主要的筆名,除首次出現(xiàn)外,其余處均不另說明;其他各種署名,均一一注明。

(三)譜文內(nèi)容與語體使用

就年譜的撰寫而言,內(nèi)容是重要的、關鍵性的,敘述、語體等方面的因素也不容忽視。

1.譜文的語體。譜文默認的主語即譜主本人,所述內(nèi)容應圍繞譜主展開,譜主的名字無需出現(xiàn)在譜文條目之中,“敘述譜主事跡,省略主語”n應成為年譜撰寫的基本規(guī)范。比如,交代彭燕郊的個人行為,可作“本月 去廈門,投考集美農(nóng)林學?!保?934年1月條目)。又如,交代信息往來,可作“9日中共湘潭大學委員會、湘潭大學發(fā)來請柬,邀請出席12日在教學樓第3教室舉行的新年茶話會”(1980年2月條目)。

強調(diào)這一點,是因為目力所見的大多數(shù)作家年譜,語體方面的問題似未引起足夠的關注,不僅譜主的名字頻頻出現(xiàn),文獻援引時也往往忽略了視角的轉換(不加區(qū)分地使用各類文獻),導致了語體不當、行文啰嗦、敘述混亂等狀況。不妨舉例來看:

[1946年12月] 3日 與于立群為茅盾夫婦赴蘇餞行,鄭振鐸、孔另境等同席。(5日《文匯報》)

——《郭沫若年譜長編》o

[1933年8月] 24日 中午,熊佛西為許地山赴印度餞行,俞平伯與周作人、朱自清、鄭振鐸應邀作陪。

——《俞平伯年譜》p

[1993年] 2月10日,下午,中國臺灣導演李行、戲劇家貢敏到北京醫(yī)院拜訪曹禺,談4月中國臺北演出《雷雨》的相關事宜,曹禺應邀為之題詞:“祝《雷雨》在臺北演出成功?!崩钚谐龑а荨独子辍吠?,還想導演《家》,曹禺沒有接聲,意思是這都交由萬歡處理。

——《曹禺晚年年譜》q

前兩例所述為同一類情形,即譜主與眾人一起為某某踐行,所涉人物較多。第一例的表述是非常規(guī)范的,第二例中,適當調(diào)整下語序,將敘述語體調(diào)整為譜主俞平伯,其名字就能省略,更有簡略之效。第三例可能是當下較多出現(xiàn)的情形,譜主曹禺的名字出現(xiàn)了三次。而縱觀各書,第二例在總體上其實是做得很到位的,類似的情形僅為少數(shù);而在第三例中,譜主的名字可謂頻頻出現(xiàn),敘述也有混亂之處,可見作者更多地是關注年譜事實,而未注意敘述方面的問題。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年譜的撰寫有著很強的實踐操作性,對于語體的認識和把握往往有一個過程,2010年版《穆旦年譜》在這方面算是很注意的,但和第二例相似,也有未周之處,未充分注意“敘述譜主事跡,省略主語”的原則,所以這里適當舉例討論,既為引起注意,也有自我檢討之意。

2.譜文正稿與按語?!皵⑹鑫淖至η蠛啙嵜髁恕眗,應該是年譜撰寫的另一條基本規(guī)范。上述前兩例,敘述都很簡潔,直擊目標,事實清晰,《彭燕郊年譜》也是力求此一效果。而上述第三例,除了語體可待轉換之外,譜文亦可適當簡化,意思也可以更明確,比如,或可如是表述:

2月10日 下午在北京醫(yī)院,接受中國臺灣導演李行、戲劇家貢敏的拜訪,談及4月中國臺北演出《雷雨》的相關事宜,應邀題詞(“祝《雷雨》在臺北演出成功”),對李行在導演《雷雨》之外、還想導演《家》之事則未置可否。

“未置可否”是否合乎原意尚不可知,但原文中的“曹禺沒有接聲,意思是這都交由萬歡處理”,“接聲”一詞偏口語化,而“意思是”這樣的結論,并不能由既有的譜文推導出來,有待其他內(nèi)容的補充。

同時,鑒于年譜所涉譜主事項往往有其復雜之處,條目或無法彰顯相關背景,相關史實或描述也未必截然清晰,現(xiàn)在的年譜往往會在譜文正稿之下,另起段落或用按語的形式,對相關背景性文獻予以說明,或對相關史實予以辯駁或考訂。在此,或許有必要對照一下與《彭燕郊年譜》差不多同期問世的修訂版《穆旦年譜》。兩者在譜文編寫上是有所差異的,簡言之,穆旦生前的聲名比較有限,年譜相關文獻偏少,故一開始就確立了窮盡式的做法;又基于前述“突破譜主的單一性材料的局限”的考慮,著意舉列了較多的外部性因素,如期刊信息(相關刊物的主要目錄、作者信息等)、教育文獻(如學校培養(yǎng)方案、教材、課表等)、相關背景(主要是跟穆旦的一些重要人生關節(jié)點相關的文獻)等,旨在“更為清晰地厘清穆旦的成長線索與空間,凸顯穆旦與同時代人共通的歷史境遇,呈現(xiàn)穆旦與時代之間的互動關系與深刻關聯(lián),落實此前學界對于穆旦的一些模糊認識……甚至是糾正一些錯誤判斷”。s在2010年《穆旦年譜》中,這些內(nèi)容多以按語的形式出現(xiàn)(在字體上有區(qū)分),2024年版則直接編入譜文(總體內(nèi)容有所刪減,敘述則盡可能保持連貫性)。相較而言,《彭燕郊年譜》不似這般駁雜,譜文以簡潔為要,比如譜主的作品這類譜文,僅列出時間、篇名和報刊期數(shù)等信息,除了相關報刊第一次出現(xiàn)時,標注主編/編者、出版機構等信息之外,基本上不再以按語形式列入其他的外部性因素;但由于相關文獻量大,且一些內(nèi)容較為駁雜,部分按語或會使用第三人稱敘述(會少量出現(xiàn)譜主的名字)。

兩種年譜在譜文編寫上的這種差異,既是基于不同的理念,也跟譜主相關文獻總量有關,在把握好譜文語體、敘述文字等方面的總體規(guī)范之下,不妨視其為年譜寫作的不同實踐。

3.附錄文字。來新夏先生在論及年譜編纂時曾言:“年譜資料或內(nèi)容重復,或詞嫌累贅,或僅備參證,或軼聞瑣事,一時難以全部甄選入譜而棄之又不無可惜之處。因此不妨采用在譜尾增入附錄一體,用來保存資料?!眛2010年版《穆旦年譜》列了五個附錄,即《穆旦佚作舉列》 《穆旦詩歌版本狀況及匯校舉隅》 《穆旦作品發(fā)表及出版名錄》 《穆旦詩歌英譯一覽表》 《穆旦交游名錄》,現(xiàn)在看來,處理有其蕪雜之處,2024版《穆旦年譜》已做簡化。

《彭燕郊年譜》也是循此例,設附錄三種,即《彭燕郊筆名考述》 《彭燕郊詩歌修改舉隅》 《彭燕郊交游錄》。如是處理,既為避免譜文正文“累贅”或相關內(nèi)容“重復”,同時,也是為了更好地展現(xiàn)彭燕郊作品的輯錄、寫作修改、人物交往的總體狀況,更深入地揭示彭燕郊在歷史進程中的文化身份與文化抉擇,以及盡可能廓大作家年譜的容量,提供更多信息和更清晰的線索。u

要言之,年譜需要詳察各類文獻,而如何保持文獻的均衡、又如何葆有撰寫規(guī)范、如何廓大容量,是一個可待深入實踐和廣泛討論的議題!

【注釋】

a參見易彬、張凡:《彭燕郊研究:回顧與前瞻——紀念彭燕郊誕辰一百周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2期。

b參見張立群:《中國現(xiàn)當代詩人傳記版本輯錄》,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版。

c也稱“中國新詩派”,這一流派似已成為文學史定論,但實際上多有可疑之處,也還是有必要作進一步的辨析。

d參見易彬:《晚年彭燕郊的文化身份與文化抉擇——以書信為中心的討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年第3期。

e更詳細的討論,參見易彬:《呈現(xiàn)真實的、可能的作家形象——說新版〈穆旦年譜〉,并說開去》,《新文學史料》2018年第4期。

f至2012年底,相關研究除了《穆旦年譜》(2010)之外,還有《穆旦與中國新詩的歷史建構》(2010)和《穆旦評傳》(2012),且《穆旦詩編年匯?!芬惨淹瓿桑▽嶋H出版則遲至2019年)。

g參見彭燕郊:《溆浦土改日記》,右陳思和、王德威主編:《史料與闡釋(貳零壹壹卷合刊本)》,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34-196頁。

h顧紳楠:《當代文學史料學研究的“一孔之見”——由孔夫子舊書網(wǎng)現(xiàn)象引發(fā)的思考》,《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叢》2023年第4期。

i參見彭國梁:《書蟲日記·二集》,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214頁;于曉明:《原本是書生》,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頁。

j語出“四川大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文叢”之“凡例”,參見劉福春編:《劉榮恩詩集六種》,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

k彭燕郊:《長沙淘書記》,《紙墨飄香》,岳麓書社2005年版,第93頁。

l非牛:《彭燕郊,這個像小孩一樣的老詩人的最后歲月》,《晨報周刊》2008年4月號。

m參見易彬:《作家筆名與文學風景——圍繞彭燕郊的討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4年第8期。

nr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1892-1978年》 (第1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頁、第1頁。

o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1892-1978年》(第3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79頁。

p孫玉蓉、朱煒:《俞平伯年譜》,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85頁。

q曹樹鈞編著:《曹禺晚年年譜》,安徽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08頁。

s參見易彬:《呈現(xiàn)真實的、可能的作家形象——說新版〈穆旦年譜〉,并說開去》,《新文學史料》2018年第4期。

t來新夏、徐建華編著:《中國的年譜與家譜》,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87頁。

u參見易彬:《彭燕郊年譜》,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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