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男人,所以我和他訂了婚。我們訂婚時他還在醫(yī)院實習,我告訴別人我們將在他成為正式醫(yī)生后結婚??勺罱K他沒去當醫(yī)生,而是成了臨床醫(yī)學家,在大學里研究馮維勒布蘭德氏病。他認為,只有這樣他才可以同時幫助很多人,而不是一次只幫助一個人。經常聽他講,僅僅在美國就有多少人得了馮維勒布蘭德氏病,但我轉頭就忘了。我不是那種記得住細節(jié)的人。
這是我們訂婚后的第六年。在散發(fā)著芝麻油香味的單間公寓里,我們吃著烤牛肉卷餅菲希塔——周二當天配送的墨西哥風味半成品,即做即食。我們的公寓總是有一股芝麻油的味道。搬進來那天,我不小心把一瓶芝麻油灑在了地毯上??死锼雇懈]有換地毯,是為了向我證明他覺得這根本不算一回事。無論我把什么東西灑在地上,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現(xiàn)在和將來都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們輪流將四塊酸橙的汁擠在盤子里的肉卷上。我們聊了聊街上突然關門的那家巴克拉瓦酥餅店,又閑聊了一會兒中東各地的巴克拉瓦。接著,我講了一個關于前男友和他的父母帶我去伊斯坦布爾度假的故事:我們去游覽圣索菲亞大教堂,可那天早上我自己已經去看了,所以我坐在外面,不想再進去看第二遍。一個男人向我走來——
你笑什么?我問克里斯托弗。
是誰不想進圣索菲亞大教堂看第二遍呢?克里斯托弗問。
那不是我的意思,我說。當時我就說了不想再進去看第二遍了。但現(xiàn)在我知道,不想看圣索菲亞大教堂兩次的人是屬于某種類型的人,而我不想成為那種人。
我的意思是我已經看過教堂里面了,所以我想從外面再看一看??傊敃r我坐在草地上,而這個男人——
克里斯托弗打斷了我??死锼雇懈フf他知道這個故事,知道那人是怎樣來找我的,那人說我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還問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游覽圣索菲亞大教堂。他有一張?zhí)貏e的門票,可以讓我們不用排隊。我說我已經看過了。他說他也看過了,看過很多次了,但還沒有和美女一起看過。他說他保證不會讓我做什么,只要站在他身邊就行。如果他指向某處說看,我只管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就行了。他說美女的時候,也做了那個手勢,指向了我和我坐的草地。我說,對不起,我不能去。他說,好吧,然后坐了下來,離我有幾英尺遠,看著我,我則看著圣索菲亞大教堂。
克里斯托弗說,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再講一遍。
怎么了?
你喜歡講這個故事。你總是跟我講這個故事。
不,我沒有。
克里斯托弗睜大了眼睛,說,好吧。他語氣平靜,知道這事兒對我很重要,但是對他卻沒有那么重要。于是,在那一刻,我決定要殺了他。
我以為殺了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死锼雇懈ナ俏矣龅竭^的最好的男人。
那天晚上,等克里斯托弗睡著了,我用他的筆記本電腦,以優(yōu)惠價買了一張飛往伊斯坦gp/zWkstjAWQ/GFCIjvqAg==布爾最后一個航班的機票。我想再去看一看圣索菲亞大教堂。我想我要盡快殺了克里斯托弗,就第二天吧,趁那個想殺他的念頭還非常強烈,然后我就開始跨國逃亡。我沒有做什么更多的計劃,我是那種做了計劃就會失去動力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告訴克里斯托弗我想去勞氏商店買工具做一件費力的事情??死锼雇懈フf,很高興看到你又充滿了活力。
他說,我得承認,有時候你幾個星期都不出公寓的門,我有點擔心。但我知道你最了解自己的需求。
他開車把我送到勞氏商店,搖下車窗揮手告別,又搖上車窗,開車去上班了。
如果有人問克里斯托弗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克里斯托弗會說他是臨床醫(yī)學家,然后停下來,問人家,你是做什么的呢?如果有人表現(xiàn)出更大的興趣,繼續(xù)問他研究什么,克里斯托弗就會答道,馮維勒布蘭德氏病III型。說完他會停頓一下,糾結著要不要解釋一下這是什么病,他不知道怎樣才算禮貌。我一直跟他講,即使假設他們都不知道馮維勒布蘭德氏病III型是什么病,也沒有人會覺得被冒犯。他說你說得對,但我知道他仍然在想,如果他們知道呢?
如果有人問我是做什么的,我會說,我正在康復中。大多數人當即就不再問了,問我為什么需要康復是不禮貌的。我知道有些人認為我得了馮維勒布蘭德氏病,克里斯托弗是我的私人醫(yī)生——一個人得了病,就會到醫(yī)院就診;得了大病,就會住院治療;得了重病,就會和醫(yī)生訂婚。他們這樣想我不會感到不舒服。我不會問,你是做什么的?
在勞氏商店,我推著購物車走來走去,身子緊靠在推車上,兩眼不停地掃向過道兩旁的貨架,想找到可以幫到我的東西。我張著嘴,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是迷路了。我曾經在網絡論壇上看到有女性抱怨,說男人在五金店提的建議太不合適了。我倒是希望有人給我提點建議。但在工作日的早上,商店里空無一人。與人攀談的話已經想好了——我住在城外的林區(qū),有一頭野豬襲擊了我養(yǎng)的家畜,我知道這是野豬的天性使然,沒人能幫得了,但我必須把自己的需要放在首位,所以你能告訴我用什么工具才能又快又人道地殺死這頭野豬嗎?
在電動工具和木工工具貨架區(qū),我盯著那些振動、旋轉工具,例如混凝土鉆機、打磨機、木工刨、鋼鋸,每一件都讓我浮想聯(lián)翩,想象著如何用它們來把克里斯托弗劈成小塊。我似乎聞到了溫熱的血腥味。我感到惡心——我連傷口的出血都處理不了。我想要不會弄臟手的工具,但我們沒有槍。我們的朋友都沒有槍,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的八個前男友中有兩個有槍,其中一個酷愛自己的槍,永遠不會讓其他人碰一下,更不用說借走了。另一個在給我發(fā)了最后一條短信后就把我拉黑了,短信中請求我不要再打擾他,讓他解脫。求你了,他說。小時候我家閣樓上有一把槍。當我告訴爸爸我愛毛絨玩具勝過愛他,他就把槍拿出來射殺了我心愛的玩具——靦腆的天鵝絨烏龜弗蘭基。幾年前爸爸死于肺炎,但不能確定,因為他還得了肺癌。我不知道后來那把槍怎么樣了。
我挑了五件大工具,件件看起來都像一把槍。接下來,我去結賬。收銀員身材嬌小,眼睛下面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像畫的一樣,顏色深得發(fā)紫,很突兀。熒光燈從高高的天花板上照下來,光線暗淡,映得她臉色蒼白。又大又黑的眼圈是她臉上最明顯的特征,主要是因為眼睛實在太小了。我盡量不去看她的眼睛。她是亞洲人。
你看起來很疲倦,她告訴我。
我說,我買這些是為了謀殺。
她笑了。哦,謀殺,她說,我不止一次聽到這個詞了。
我把五件大工具放在收銀臺的自動傳送帶上。它們朝著那位收銀員而去,擠成了一堆。她盯著那些工具,接著雙手掌根貼著臉頰,慢慢地用力揉眼睛,好像要把眼球擠出來。她的塑料胸牌上寫著“伊萊恩”,上面還有一張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的小貼紙,貼紙的一角翹起來了。
你知道嗎?伊萊恩一邊揉眼睛,一邊笑著對我說,我們勞氏商店有一條不得追趕顧客的規(guī)定。這意味著你可以拿著這些東西直接走出去。如果我強行阻止你,就會被開除。
我不知道這條規(guī)定。這是新情況。
但是不要用手推車,伊萊恩說。如果推車里的商品沒有付款,到了門口車輪子就會鎖住。
我有錢買工具,或者說我有克里斯托弗的錢買工具。我不喜歡冒險,我是那種會被抓住的人。伊萊恩期待地看著我。我覺得虧欠了她什么,因為我無意中覺得她的眼睛小,盡管這個觀察準確無誤。我把這些工具一股腦地夾在臂彎里,擠得滿滿當當的,壓得臂彎生疼。
你會有麻煩嗎?我問。伊萊恩說話的聲音很大,但我把聲音壓得很低。
伊萊恩想了想。
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她說,這樣的話,如果我有了麻煩,就可以說我知道如何聯(lián)系到那個在商店行竊的人。
我給了她我的電話號碼。
我不需要寫下來,她驕傲地說,我的記憶力非常好。
她沒有打電話來確認我給她的電話號碼是不是真的,我覺得這很蠢。我把真實的電話號碼給了她,我覺得這更蠢。
回到家,我收到了伊萊恩發(fā)來的短信:嘿!我是勞氏商店的收銀員。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回了短信:伊萊恩?你遇到麻煩了?回答是:不,我只是無聊。幾分鐘后又收到了一條短信:說來好奇怪,不過你記得我的名字,我還真有點感動!
伊萊恩說:我想了解你。我回了兩個字:哈哈。
伊萊恩問我的問題與在線人格測試里的問題如出一轍。在線測試時,我有時說真話,有時撒謊;有時我說的,得假設我是另外一個人才會是真的。
有一次她問我:你是做什么的?我回:我在康復。
因為什么?她又問。
創(chuàng)傷。我一邊輸入內容,一邊想我們的交談到此就該結束了。但對方馬上回復:哦,哈哈,我也是。然后,她發(fā)來一段她自己的短視頻,視頻里她正在用一把美工刀割手腕。一只貓進入畫面,她把貓推了出去,說,走開,米斯托費里斯先生。她手腕上冒出了小血珠,她又擠了擠,擠出了幾滴血,但那道傷口很淺,擠不出什么血來。
哇!疼嗎?我回了幾個字。
馮維勒布蘭德氏病是患者無法止血的疾病,就像血友病一樣,但更罕見。凝血因子濃縮物可以用來止血,但是有一些馮維勒布蘭德氏病III型患者會產生抑制體,導致身體排斥凝血因子。這些患者經常出血,不停地出血。這些患者將來有一天可能會從克里斯托弗的研究中受益。我覺得有些患者該放下時就應該放下。這想法我跟克里斯托弗說過一次。那是我唯一一次把他弄哭了。除此之外,考慮到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可以說我一直是克里斯托弗的合格女朋友。
因為和伊萊恩互發(fā)短信,我忘了給電動工具充電??死锼雇懈セ丶业臅r候,我什么都還沒有準備好。
你打算做什么?克里斯托弗看了看幾把插了電源的工具,問道。
我不能告訴你,我說。
好吧。他打開冰箱門,問道,我們是吃希臘烤雞肉古斯米飯,還是吃大蕉豆莢烤玉米餅?
只要是我不想說的事情,克里斯托弗就從來沒有逼問過我。我想做的事也應該是你想做的,他總是這樣說。我們訂婚,是因為我想訂婚了。我們推遲結婚,是因為我想推遲結婚。一天晚上我說,克里斯托弗,和我訂婚吧。第二天早上我一覺醒來,克里斯托弗對我說,你愿意嫁給我嗎?我說,是的,但日后再說。幾個月后,他說他喜歡我的一點是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會直接提出來。
吃完大蕉豆莢烤玉米餅,克里斯托弗說,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你買了這些電鉆,但沒有買鉆頭,你知道嗎?
我說不。不,我不知道。
如果我們現(xiàn)在去買些鉆頭回來,這樣你就可以開始做你的事了,你會去嗎?克里斯托弗問道。
是的。是的,我會的。
克里斯托弗收拾盤子的時候,我把護照放進背包,還裝了幾件衣服和所有的內衣。
那是什么?克里斯托弗在車里問我。
我不能告訴你,我說。我把背包放在身前,輕輕地抱著,就像它是我軀體的一部分,就像它也和我一樣心里痛苦。
克里斯托弗伸手拿背包,我把他的手推開了。
對不起,他說,把手放回到方向盤上。他看起來好像要哭了,但是他沒有。與被謀殺相比,挨一巴掌似乎不算什么。我覺得他很容易就逃脫了厄運,太容易了。
到了勞氏商店,我告訴克里斯托弗我想在車里等他。我搖下車窗揮手告別。我一直等到他走進店里。然后,我爬到駕駛座上,自己開車去了機場。
登機,飛行,擺渡出機場,乘坐出租車,很快我就到了我想去的地方。因為是晚上,圣索菲亞大教堂關閉了。我以前還沒有在晚上去看過大教堂。它像明信片一樣漂亮,但又比明信片差了一點,明信片取景的角度和用光更合理一些,讓教堂周邊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模糊。我坐在草地上,看著圣索菲亞大教堂,一丁點都不想動了,直到克里斯托弗打來電話。
你在哪里?他問道,你還好嗎?
聽上去他生氣了,嚇得我哭了起來,大聲地哭了起來。
我在度蜜月,我喘著氣說,你怎么沒有來?
游客們紛紛駐足,很快在我身邊圍成了一圈,好奇地看著我大聲哭泣。
幾個月過去了??死锼雇懈ズ臀以谝了固共紶柎艘恢芫突亓思?;我們簽了法律文件,結了婚;我們重新鋪了地板,公寓里不再有芝麻油的味道。但是我還會收到伊萊恩發(fā)來的短信。
你好,你康復了嗎?我沒有。她寫道。
我沒有回復。但她每周都給我發(fā)幾條短信:
我很難過,卻找不到任何原因。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得了重病,這樣一來我就可以說,這一切都是因為得了這病。這一切極為罕見,不可思議,但都是由基因先天決定的,所以根本不是我的錯。
我一直在想,你買那些鉆頭干什么?無意冒犯,但你看起來不像是可以自己做出什么東西來的那種人。
喂?我很無聊。你會因為你受到的創(chuàng)傷而行竊嗎?
終于有一天,我給她回了短信:你好,伊萊恩。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難過。你知道嗎?有一種病會導致患者自發(fā)性出血,這種病的某些菌株非常難以治療,因為患者自身會產生抑制劑,導致正常治療無效。這病叫馮維勒布蘭德氏病。我研究這種病。我是一名臨床醫(yī)學家。你給我發(fā)短信,你分散了我的研究精力,我的研究可以幫助很多人。你知道僅僅在美國就有多少馮維勒布蘭德氏病患者嗎?很多人死于這種病,伊萊恩。他們在出血,不停地出血,明白嗎?你又沒有得這種病,為什么還要傷心難過呢?
后來,伊萊恩找到了我的地址,來到我的公寓,想用她那把美工刀劃傷我。但幸運的是克里斯托弗在家,他抓住她的手腕,直到她放下刀說,哎喲,你弄疼我了!克里斯托弗松開手,伊萊恩哭著答應再也不來打擾我們了,然后跑掉了。克里斯托弗把她的美工刀放進了一個空的咖啡罐里,然后把咖啡罐扔進了垃圾桶,想了幾天要報警,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你怎么認識她的?多年以后的一天,看到我心平氣和,他這樣問我。
她是我在勞氏商店遇到的收銀員,我說。
這不公平!克里斯托弗說,你太不走運了。
克里斯托弗列舉了一些他知道的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倒霉事,其中一件是在圣索菲亞大教堂被一個怪人騷擾了??死锼雇懈ナ悄欠N會用“騷擾”之類詞匯的人。
厄運從來沒有降臨到我身上,克里斯托弗說。
(高見:綿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