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條條長滿雜草的小路,我來到生活了快20年的老村莊。往前走,左手邊是一條干涸的小溝,右手邊,兒時打水的兩口井還在。井旁有水,略微潮濕,雜草長得更茂盛了,有的還開出紅的白的小花。綠色的小蚱蜢受到了驚嚇,跳來跳去。白色黃色的蝴蝶在雜草中飛來飛去,蜻蜓也做短暫的停留。繼續(xù)走在小路上,路兩旁曾經(jīng)居住在這里的一戶人家種下的德國蘭正在開放,紅得耀眼。
穿過小路,行走在水泥路上,不一會就來到了一處大宅院門前,這座大院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了,是當時村里大地主建的,現(xiàn)在看上去依然是老村里修得最好的房子。土地改革的時候地主被追出去了,院內(nèi)的房子被分給了四戶窮苦人家住。打開宅子厚重的大門就會看到有個大大的院子,院子四面都建有兩層土木結構的屋子,木料選擇在當時算是極好的,現(xiàn)在還沒變形。每一面的建筑都有不下四五間的屋子,客廳、臥室、廚房樣樣俱備。大院子被一條狹長封閉的小道連通,走通小道就到了后院和側院,后院和側院內(nèi)也建有兩層土木結構的房子。100多年前,宅子在地主手上的時候,后院整個院子是用來燒香的,側院是用來喝茶的。所有木門都是彩色純手工鏤空雕花的,這代表了當時最好木匠的最高水平。地表面鋪著四邊形和六邊形的青色地磚,側院和后院有些地方地下是挖空的,是以前地主儲放槍火和糧食的隱藏倉庫。歷史的齒輪滾滾向前,現(xiàn)在,大院內(nèi)曾經(jīng)居住過的人都搬出去了,整個宅院荒涼卻莊嚴地坐落在那里。由于太久沒人居住,緊鎖著大門的一把大鎖早已銹跡斑斑。
推開大門,走進院子,往事歷歷在目,我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想起了在這個院子里住過的人,以及無人會再想起的一些事。
茶司令
出生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農(nóng)村孩子,小時候家家父母都忙于生計,對小孩看管較少,每天和小伙伴游戲就是那個時代孩子童年的日常。五六歲的時候,我和幾個小伙伴喜歡一起玩“躲貓貓”游戲。而這個寬大、到處是隱藏點的大宅子,就是我們“躲貓貓”最好的去處。我小時候就愛探險,輪到我躲起來的時候,總是會去那些隱蔽的甚至無人敢去的地方。
一天,在玩游戲的時候,我推開了平時都是關著的一扇木門,我悄悄地走進去以為沒人,走到屋子深處,突然看見有個火盆,火盆里有微微的火光,一個老頭正在火盆上的瓦片上烤著什么東西,烤得很香。我嚇到了,拔腿就想跑,老人叫住了我:“小孩,過來,嘗嘗我新烤的茶葉?!蔽也桓叶?,只得乖乖走過去。只見老人在一個土陶茶罐里放上一些烤得很香的茶葉,再倒上火盆上燒著的滾燙的開水,之后是把茶罐放在火炭上煮一會兒,再將茶水倒進小陶瓷茶杯里。待茶水稍微涼點后,老人喝茶,我也喝茶,記憶中,那是我第一次喝茶,如此純正的炭火烤茶,老人去世后,這么多年,我再沒喝過。
那次以后,我玩“躲貓貓”就經(jīng)常去到老人烤茶的地方,那間屋子黑漆漆的,除了老人和偶爾闖入的我,再沒人進去。老人話很少,每天除了去地里干點農(nóng)活之外,就是圍著火盆烤b0c7c1f7e3c00bd4d2e47ccfd9b8811dced3116e6e3f7ad07f1632ec1c8c53d3茶煮茶喝茶,他甚至都沒問過我叫什么名字,是哪家小孩。他總是沉默而安詳?shù)刈诨馉t旁的草墩上,在黑漆漆的房間里,仿佛與世隔絕。我感覺他就像一位智者,歷經(jīng)滄桑卻不慌不忙地從容面對生活。我喝過好多次老人煮的茶,卻從沒跟小伙伴提起我的這個秘密基地和遇到的這位老人,有時間就闖進去,陪老人喝一杯茶再溜出來,這是我幼小童年和茶司令之間僅有的交集和默契。
那時老村子里是熱鬧的,村里有十一個組,每組有一百多戶人家,農(nóng)忙時田間地頭到處是勞作的人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白天勞作很辛苦,可一到晚上,農(nóng)活結束,男的會聚在一起打牌,女的會聚在一起一邊編著打草帽的辮子,一邊聊著家常,哪家有個什么事,哪個人什么脾氣性格,甚至哪家的老母雞抱窩了,大家都清清楚楚。若是哪家有客事,老人不在的、嫁女兒的、娶媳婦的、孩子滿月的、搬家的……主人家會請好了總照管和村里的大廚,總照管會對幫忙的小弟兄進行分工,哪些人負責買菜、哪些人負責殺雞殺魚、哪些人負責搬桌子椅子、哪些人負責叫客上菜,總照管會安排得井井有條。至于撿菜、蒸飯、洗碗、炒菜等廚房大小事則一律由婦女承包了。
場場客事辦下來,有時是忙亂的,但總有固定的路數(shù),村里人一起,七手八腳,總不會失了客事該有的禮節(jié)和體面。村里人把負責敬酒的叫做“酒司令”,負責燒水倒茶的呢,自然就叫做“茶司令”了。
稍微長大點,我看清了他。那個穿套軍綠色中山裝、戴頂軍綠色帽子、腳上穿著黑色軟底鞋的老頭,就是村里的茶司令。當然,干農(nóng)活的時候是舍不得穿這套的,只有去別家家里當茶司令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穿。這套衣服一看就有些年頭了,軍綠色的衣服早已泛白、變色,帽子也是,好像是綠色的,又像灰色,還有點黑色,也說不上具體什么顏色,黑色軟底鞋大腳拇指那開了一個小口,一不小心,腳趾頭就要從鞋子里冒出來。
附近有人家辦客的時候,茶司令所做的就是圍著火爐,不停地燒水、泡茶、給人上茶。每家每戶有事情,茶司令總會去的,他總是負責燒好火爐上的火,洗好小口缸或者茶杯,就圍著火爐開始用銅壺燒水,辦客時幾百號人喝的水都從這里供應。旁邊無論哪家有事,都需要茶司令,茶司令就在火爐旁看好自己的水、泡好茶,客人用完的杯子又收回來洗洗接著倒茶給別的客人。
茶司令平時話很少,多數(shù)時候就是圍坐在火爐旁,他沒出過農(nóng)村,也沒掙到什么錢,干活時也沒特別大的力氣,在家里沒什么地位,平??偸浅聊模o客人倒茶時也總是禮貌地茶端上就走。要是他就這樣一直安靜著也還好,但茶司令也有一個愛好,就是喝一口。幾杯小酒下肚后,他的臉上微微泛紅,嘴里就開始話說了。“我年輕時候,可是,去過北京的。”茶司令邊說邊打酒嗝。眾人就笑了“你去過北京了?”“去過。”茶司令答道?!叭ミ^北京哪些地方呀?”眾人又問。“天安門、故宮、長城、天壇,北京哪哪都去過?!辈杷玖罟首饕槐菊?jīng)地回答?!澳潜本┯卸啻笱??”眾人接著問?!澳强纱罅?,至少有我們村兩三倍大?!辈杷玖畲鸬?,酒勁越發(fā)上頭了。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不停地開玩笑問著他別的事情,他有一嘴沒一嘴地答應著,直到喝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晨他去燒水泡茶,幾個閑人就問他:“昨晚說你去過北京?”茶司令偏黑的臉上泛起一抹紅,嘴上說著:“去過,去過。”就趕忙鉆進煤炭房里說是取煤炭去,就再也沒有聲音了。等到第二次喝酒,他又說去北京的各種見聞,大家又是一陣逗樂。
茶司令就是這樣的,不會有人想起他的存在,即使他端茶送水,別人也視他如空氣般存在。他住最破的那間地主留下的房子,年青的時候,糧食不夠,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地里的青白小菜充饑。從來也沒有人認真的看過他,只有在喝了酒后,他就成了人們眼中的樂子。
那時,村子里每家每戶過年都殺豬,因為新鮮肉很少有賣,而且在當時價格算是很貴的,一般家庭是不會隨時買了吃的。所以正月一過,家家戶戶一整年都以吃臘肉為主。有客事也不例外,在村里,辦客的第一天都會弄一道菜,叫白蕓豆煮臘肉。這個菜做法簡單,就是耗時很長,簡單地放上草果和生姜,然后要小火慢燉六七個小時。白蕓豆快要成泥但還沒爛,混著農(nóng)家臘肉的香,就是村里人最期待辦客時吃到的美味。我去過旁邊其它的村子也做這個菜,但是那種泥狀白蕓豆是再沒吃過的。后來通過多次觀察我才知道,我們村的白蕓豆煮臘肉好吃,是因為有茶司令。有這個菜的時候,他總是控制自己不喝酒,在火爐旁看著火,一晚上守著火和鑼鍋,火不能太大,太大了白蕓豆就漂在湯的表面,不會熟。湯也要合適,湯太少白蕓豆容易糊了,湯多了吃起來又不香。小火慢燉一個晚上,這個菜才最好吃。第二天當人們贊嘆這個菜好吃下飯的時候,茶司令因太困小睡去了。人們只知道白蕓豆煮臘肉好吃,卻沒有人想起茶司令。
茶司令一生面對的都是土地,他總是沉默著,有時候活得像一個影子。村里有白事,按風俗靈堂晚上是不能熄滅蠟燭的,那么他總是在靈堂的某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隨時守著蠟燭,他在,蠟燭的光就在。
在我9歲的時候,我和茶司令有了第二次交集。那時村里電器還很少,燒水基本都用煤炭爐子,冬天的晚上,天太冷,家家都用煤炭火來取暖,我家也是。一天晚上烤完火睡覺時家里人忘記把煤炭爐子提出去我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昏昏沉沉、渾身無力、接不上氣,快要窒息了。我用僅有的一點意念支撐起軟綿綿的雙腿,走出了大門,之后就倒在了路上。我沒有意識了,模糊中記得有個老人用他不算寬厚的肩膀背起了我,把我送到了村里的衛(wèi)生室。
等到媽媽來到的時候,我已經(jīng)蘇醒了。只聽醫(yī)生對媽媽說,我是一氧化碳中毒了,再晚來一會兒,可能有生命危險。媽媽告訴我,是茶司令剛好路過,把我背到醫(yī)院的。我那時有70多市斤吧,從我家到衛(wèi)生室有近兩公里的路,而且路很難走,全是上坡再下坡的路,一個老人是空身走都費勁的,我從來沒有忘記茶司令背著昏迷的我,踉踉蹌蹌走在上坡路上的樣子。
過了幾天我又走進童年時的那間黑屋子里看了茶司令。上學以后有兩三年沒進去過了吧。屋里沒添什么家具和用具,還是幾個坐歪了的草墩,一張舊得有點破爛的木板床,歷經(jīng)幾年,這些東西更加破舊了。還是一個火盆,茶司令還在煮茶。小時候有那么些時間,經(jīng)常覺得時間和人都是靜止不變的,眼前的人和物總是不會改變似的,一直陪著自己,像是角落里一個斷臂的木偶,永遠斷臂,永遠都在那個角落里。那時年少的我還不會說太多感激的話,只是默默陪茶司令坐著。一向沉默的茶司令先開口了:“你個小姑娘,看著瘦瘦的,咋那么沉呢?!闭f著茶司令便笑了,我也笑了。之后他給我一RYDQxWVXODM4F70zumx0cMowFGWXCOQk6/J+6NHzrJI=杯茶,說道:“今天新烤的茶葉,你嘗嘗!”童年的時光總是重復再重復,畫面瞬間回到了五六歲時第一次見茶司令的場景,原來在我的童年記憶中茶司令從未離開過。
但那卻是我最后一次跟茶司令對話了。不久以后,茶司令就從人們視線中消失了。不見他幾天后,家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開始尋找他,卻是哪里都不見。三個月后,家人放棄了尋找,村里人好像也逐漸忘記了有過這么個人,反正他在與不在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只不過少了一個樂子罷了,更何況他這憑空消失了呢?!翱赡苁撬涝谀睦锪税桑俊贝謇锶硕歼@么說。
后邊村里辦客逐漸都用電熱燒水桶燒水了,茶杯也用上一次性紙杯了。村里的日子還是一樣,春種夏繁,秋收冬藏,糧食吃完了,第二年又收新的,冬天晚上水溝里的水結成冰,第二天中午就融化了,小草枯萎了,來年又綠了。沒有人再想起茶司令火爐燒水那套,他漸漸被人們遺忘了。
意外的是,三年后,茶司令又出現(xiàn)了。沒有驚動任何人,甚至沒打擾路邊的小花小草。他回來了,還和走的時候一樣,一套軍綠色中山裝、戴頂軍綠色帽子、腳上穿著黑色軟底鞋,不過顏色比之前鮮亮了些,似乎從頭到腳全換上了一套新的。有人問他這三年去哪里了,他總是搖著頭“沒去哪,沒去哪?!彼换卮?,別人也就失去了興趣,也沒人再問了。過了一久,別家辦客的時候茶司令又喝醉了。有人就問了:“茶司令,你這三年到底去哪里了?”茶司令還沒回答旁邊的又說了“你是不是要說你去北京了?”茶司令用手拿了幾個花生米放在嘴里,下了半杯酒,“我去了天安門、故宮、長城、天壇……”所有人又哈哈大笑了,一切還是原來那樣,茶司令酒后依然是大家的樂子。
后邊的日子里,茶司令還是和之前一樣,圍著火爐煮著茶。哪家有客事,他依然會守著火,燉著白蕓豆和臘肉。
一年多后,茶司令房間的火盆再沒燃起過火,我也再沒吃過村里快要成泥但還顆顆分明的白蕓豆煮臘肉。沒有人太在意這些事情,但是,我知道,這次茶司令真的永遠離開我們了。
辦喪事的時候,后人在整理茶司令的衣物時,發(fā)現(xiàn)一個小鐵盒子。小鐵盒打開后,里面裝著兩張火車票和一張照片,車票信息為:XX年XX月XX日,昆明站-北京西。XX年XX月XX日,北京西—昆明站。照片是茶司令在天安門門前照的,他戴著新的軍綠色帽子,微微笑著,是人們在他生前從未見過的微笑。
至于20多年前,一個快70歲識字甚少的老頭是如何一個人從小縣城的一個村子里去到北京,又是如何在北京生活了三年,永遠成了謎。
遠方的舅老
沒上學前,我經(jīng)常住在外婆家。一個衣著不整,看上去邋里邋遢的老漢經(jīng)常也會去外婆家。外婆說他家在東海子,讓我喊他舅老,于是每次他來的時候,家里又多了一個舅老。東海子在什么地方,年幼的我不知道。只是聽外婆的描述,感覺那是一個很貧窮很遙遠的地方。那里有一個水潭子,舅老家住在高高的地方。
舅老不算正常人,有點癡癲,但又算不上徹底的精神病。是那種介于正常和非正常之間的人。他來的時候,沒有人歡迎他,但也沒人會趕他走,來者皆是客,這是外婆家最基本的待客原則。只是他來的時候旁邊的鄰居會開玩笑似的跟我說:“小云,你快看,你那舅老又來了?!?/p>
我是看不懂大人的眼神的。每次舅老來,我總是充滿了好奇。我問他:“舅老,您從哪里來的?”他摸著自己那不長不短的胡子說:“遠處,遠處?!蔽医又鴨枺骸澳銇砦彝馄偶易鍪裁??”他答道:“天冷,來烤火,給你烤東西吃!”我就覺得奇怪了,這明明是到處蚊子嗡嗡叫的大夏天,怎么會說要烤火。再者,這舅老也是奇怪,他和別人不一樣,一年四季,總是穿著厚厚的黑得發(fā)亮的棉襖。尤其在這夏天,他更是顯得和別人不一樣了。
舅老說他要燒火,外公就準備好給他小火爐、點火的松毛和一些柴火。之后舅老先是用火柴將松毛點著,再將松毛放進火爐里。松毛都快燒完了,他還沒在上面添上柴火,就這樣,反反復復點松毛,一大堆松毛都用完了,他才將柴火點著。之后他從寬大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個東西,我細細一看,是一大塊紅糖。我問:“舅老,您要干什么?”他看似神秘地答道:“給你烤紅糖吃呀!”旁邊的外公聽見,著急了:“紅糖怎么能烤,快把火熄了?!本死蠀s說:“能烤,能烤,烤出來好吃的?!蓖夤雭頊缁?,舅老卻死死守住火,加上我從來沒有吃過烤紅糖,充滿了好奇,也央求外公不要把火滅了。外公沒辦法,只得依了我們。舅老說把紅糖放在火爐的火門那里慢慢烤制,他烤一會兒,用火鉗翻翻紅糖,又將紅糖取出放在旁邊的小盆里,說是要涼了之后再烤,這樣反反復復。我都等了好久,問他:“舅老,紅糖烤熟了沒有?”“沒有,沒有!”他答道。過一會兒我又問,他還是那樣回答。直到一個屋子都冒著糊味時,我等得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就著急去看烤紅糖,結果哪里有什么紅糖呀,火爐口黑漆漆的一大個印記,像一些黑煤炭似的。我問外公:“舅老呢?”“昨晚給他煮了一碗面片,吃完后連夜走了?!蓖夤鸬馈?/p>
這個舅老就是這樣與眾不同,他那些奇怪的行為,總是讓童年的我充滿好奇。
幾年后,我聽說了他年輕時候的一些故事。
舅老年輕的時候力大無比,是干活的好手。田里的莊稼種得很好,自家的活干完還能去給別家做,就是腦子反應慢些,人倒是忠厚老實、勤勤懇懇。沒結婚的時候,他苦的錢交由母親掌管,母子倆日子雖然苦些,但有干活能干的舅老,溫飽問題是解決了的。母親走后,旁人給舅老介紹了一門婚事,舅老和正常小伙子一樣,該結婚的年齡也結婚了。
舅老娶的媳婦,右手多了一個手指頭,人卻很機靈,說話嘴上抹了蜜似的甜,她說的話人人都愛聽。結婚后,舅老就把所有錢財交給媳婦掌管了,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
一年后他們就有了一個女兒,他們和村里其他夫妻一樣,種田地、養(yǎng)豬雞。
女兒三四歲的時候,在一個看似和平時一樣的一天,舅老的媳婦帶著他們的女兒,說是去趕集,卻再也沒有回來。那天舅老從地里干活回來,等到天黑還不見媳婦和女兒回來,就出去街上找,街早散了,不見人影。之后的幾天,舅老發(fā)瘋似的到處尋找和打聽,兩人卻沒有留下任何蹤跡,仿佛人間蒸發(fā)了。
媳婦女兒消失了,悲痛中的舅老一個人也得過生活。他去米箱里盛米做飯,結果米箱子里除了表面一層是米,下面的全部被換成了糠。他去樓上切火腿,發(fā)現(xiàn)外表殼子完好無缺的火腿,里邊早已被掏空,一點肉都沒有。他去看了平常家里放錢的袋子,袋子里裝的是軟紙。在鄰居們的分析下他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次消失是媳婦蓄謀已久的,只是愚鈍的他從未懷疑過媳婦,毫無察覺罷了。
從那以后,舅老就逐漸不正常了。他會一個人干活的時候還自言自語,經(jīng)常重復著一句:“這男人,有錢了就是漢子,無錢了便是棍子……”但是他還是覺得某一天妻子女兒還是會回來的,所以他一邊照舊生活著,一邊等待妻兒的歸來。
直到幾年后的一天,打聽到確切消息,舅老的媳婦消失的那天有人看見她帶著孩子,和一個男人一起,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匆匆上了火車。舅老的媳婦是跟著外省的人跑了,說是那男人說自己有錢,可以給她過上好日子。至此,再無舅老媳婦和女兒的任何消息。
那天舅老去旁邊鄰居家喝了很多酒,喝到天快黑的時候,他突然跑出去站在一個高高的土堆上,對著天大哭起來。然后從褲兜里拿出一些面值不一的票子,就將所有的錢朝著天空撒了出去,那是他所有的積蓄。這些錢有的被大風吹走了,有的被旁邊好心人撿著,酒醒時歸還了他。
可是他卻不再是從前那個能干活手腳麻利的舅老了。正常的時候,和平常人沒有兩樣,不正常的時候就開始說胡話做奇怪的事。伴隨這種狀態(tài)多年后,舅老老了,就是前面來我外婆家的那個樣子。
后來,舅老也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漸漸無人再想起,他的一生,留下給我的僅是一些童年零碎的記憶。
有財伯
黝黑光亮的皮膚,發(fā)福的身材,圓滾滾的肚子,肥肉堆積下瞇起的小眼睛,走起路時一晃一晃的樣子,便是年幼時我對有財伯的印象。
有財伯的小氣是出了名的,有客人到,他從不招待客人,更不喜歡留客人在他家吃飯。以前農(nóng)村有句老話叫“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形容的就是有財伯這類人。而他去別家做客時,巴不得一頓把三天的飯都吃了。就對自家人,他也是能摳就摳、能省則省。
那些年,村里基本還沒吃上菜籽油,一年四季炒菜和煮湯菜放的都是豬油。家里人炒菜放多少油是有財伯規(guī)定了的,誰要是多放一點,可是會挨罵的。他不準家人多放一點點油,卻經(jīng)常在自己一個人吃的飯菜里加上油,所以經(jīng)常是家人一天吃得清湯寡水,他的碗里卻滿是油花。凈吃白米飯也是不允許的,甑子下層蒸的是米飯,上層蒸的是玉米面或麥面面粿。吃飯的時候他總是先把上層的盛給別人,自己盡吃下層的白米飯。他怕他不在家的時候有人多拿米,出門前就打開米箱子,在米的表面上按上手巴掌印,回來時再去檢查。只要天還有一點亮,他家里都是不準開燈的,他說開燈就得費電就得要錢。
偏偏有財伯的媳婦給他生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兒。他是很不滿意的,經(jīng)常念叨:“生女兒有什么用?!?/p>
兩個女兒到了應該上學的年紀,可有財伯說,女孩子家家的念什么書,讀了也是沒用,還是回家干活實在。所以她們小學還沒畢業(yè)就被有財伯勸回家了,和有財伯到地里種玉米、栽烤煙、插秧、種菜、澆水,干所有農(nóng)活?;丶液笠膊坏瞄e著,做飯、打掃衛(wèi)生、喂雞喂豬一樣不落。
有財伯的兩個女兒卻是挺招人喜歡的。大女兒溫柔端莊、身材勻稱,白嫩的臉蛋微微泛著點紅色,頭發(fā)又黑又亮。小女兒長得嬌小,說話直爽,做事利索,頭腦靈活。她們在家的時候,很愛收拾家里,面積不大的家被收拾得整整潔潔。日子雖然貧苦,姐妹倆互相關心互相照應,慢慢長大了。雖然從小家境不好,成長的過程又處處受限,書又沒讀,但姐妹倆很要強,活要比別的姑娘干的多,衣服要比別的姑娘穿得干凈,活脫脫如現(xiàn)實世界里開出的兩朵風格不一樣的美麗的小花。
有財伯家讓我記憶最深的是兩件事情。第一個就是整天的爭吵。有財伯家的房子和鄰居家的房子連在一起,院子只用一堵土墻隔開,樓也連在一起,只用一張麥簾子隔著。在樓上睡覺連對方的呼吸聲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是兩家人幾十年來從沒有和平過。有財伯家養(yǎng)的雞老愛去樓頂屋檐下的瓦片上下蛋,雞蛋卻經(jīng)常收不著。一天,有財伯的媳婦英花去樓上,準備去收雞蛋,剛好碰到鄰居拿了雞蛋準備爬走。英花馬上喊道:“偷雞蛋賊!”鄰居面不改色:“你怎么知道這雞蛋就是你家老母雞下的,這明明就是我家母雞下的”,兩家人就吵了起來,一吵就是幾天。
鄰居家有一棵桃樹,枝葉每年都長到有財伯家這邊來,有財伯就罵鄰居家連桃樹都是欺人太甚,說是要拿砍刀把桃樹砍了??商易映墒斓臅r候,有財伯家這邊的桃子早早就沒有了,兩家人又為桃子的事爭吵。鄰居家的貓晚上跑到有財伯家樓上叫,有財伯用石頭扔向貓,貓被打瞎了一只眼睛,之后的幾天又是為這只貓爭吵?!N種爭吵,伴隨著兩家人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第二個就是他兩個女兒的婚姻。在有財伯眼里,女兒長大了都要嫁出去的。然而,他家有一雙女兒,其中一個必然要面臨著招家。有財伯早就有了打算,大女兒留在家里,二女兒嫁出去。
眼瞅著大女兒到了結婚的年齡,附近卻很少有人愿意上門,大女兒人很好,雖然有看上他的小伙,但是沒有人能接受她的家庭。再者,那個年代,家中的兒子要是去上門,多半父母是不愿意的。當?shù)匾患矣袃蓚€兒子的家庭說小兒子可以來上門,可有財伯不同意他家提出的辦客事的錢全部由有財伯家出的條件。當時有四川伙子來我們這邊上門的,不知有財伯怎么聯(lián)系上的,就給大女兒找了個四川人,因為出來上門的四川人不提任何要求。草草地擺了幾桌客,大女兒就結婚了。不久后四川男人就說自己要外出打工,就出去了,大女兒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幾個月后生了個男孩。外出打工的四川男人出去就很少回來了,每年只有過年的時候回來看望一下妻兒。家里家外都是大女兒在照應,她一邊帶孩子一邊忙生計。大女兒一生過得實在是苦,但所有的苦她都自己咽了。
眼看二女兒也十八九歲了,有財伯又著急著給她物色人家。有財伯打定主意,既然是嫁女兒嘛,彩禮當然是越高越好了。媒人帶著幾個小伙子來家里說媒,有財伯最終選擇了遠處村子的一個小伙子,原因是,這個小伙子家出一萬多塊的彩禮,之外,還給有財伯家一頭驢子。有財伯算著自己不虧,就答應把女兒嫁過去了。驢子牽到有財伯家后,有財伯每天都牽驢子出去放一放,后邊嫌每天放驢子麻煩,就把驢子賣了。這樣算下來,彩禮錢加上賣驢子的錢,還有平時攢的錢,有財伯有好多錢了。他把這些錢鎖在樓上他床底下的木箱子里,每天晚上睡前都把這些錢拿出來數(shù)一數(shù)“一百、兩百、三百、一千、兩千、三千、一萬、兩萬……”他這樣每天都數(shù)一遍自己箱子里的錢,直到生命的盡頭。
小女兒嫁過去后男方家經(jīng)常嘲笑說她是家里驢子換的。小女兒氣不過,哭著回娘家?guī)状?,卻都被有財伯勸回去了。小女兒沒了辦法,就這么忍氣吞聲沒地位地過著后半輩子的生活。
多年后,有財伯去世了,家人打開他鎖著的木箱子,發(fā)現(xiàn)存了四萬不到的現(xiàn)金。有的現(xiàn)金已經(jīng)很薄了,快被摸爛的樣子。家人感嘆著說:“這些錢,夠辦他的喪事了!”有財伯還沒出殯的時候,按照村里喪事的規(guī)矩,晚上是不能熄滅蠟燭和燈光的。可人們發(fā)現(xiàn)有財伯靈堂的燈才打開一下,一不注意又被關了。大家覺得很奇怪,最后發(fā)現(xiàn)燈是被有財伯媳婦關的。因為他過于吝嗇,家人也不愿意為他再耗費一些電費。
往事如風,現(xiàn)在村里人大部分都在新規(guī)劃的片區(qū)內(nèi)建起了新房子,并且搬過去生活了,老村子的這些老房子,基本荒廢了。一座座黃土砌的用白石灰刷過的墻在歷經(jīng)多年風吹雨淋中早已變了模樣,頹廢、荒涼。曾經(jīng)用白色石灰粘住的瓦片也掉落得只剩下三三兩兩,上面長滿了灰墨色的雜草。房子與房子之間全是蜘蛛網(wǎng),無數(shù)碩大的蜘蛛爬在網(wǎng)上,動也不動。有些路常年無人路過,路兩邊的房檐上全被蜘蛛網(wǎng)纏住了,個子高點的,只能彎腰通行,不然就會沾上一身的蜘蛛絲。這些老房子,多數(shù)存在于記憶之中,然而也還在風雨飄搖中真實存在著,有些老得仿佛幾陣大風就要吹倒似的。
老村子的這些舊事,回想起來有時覺得已經(jīng)很遙遠了,有時又感覺就在身邊,因為時常想起,無法忘懷,所以就把它們記錄了下來,也記錄那些會隨風而逝,會被所有人遺忘,卻真真實實存在過的人。就像童年,有時感覺已經(jīng)很遙遠了,有時感覺還在身邊。童年發(fā)生過的事情,有過的記憶,歡喜的、沉重的、整體的、碎片的,真真實實地存在于腦海里某個角落,不一定會開出什么花,但卻永遠定格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