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巖壁往右下方有一條掛壁小路,一直走下去可以通到小村莊。巖壁上的縫隙間,隔不遠(yuǎn)就矗著很多筷子粗細(xì)的小樹棍,長短也與筷子差不多,上下端緊緊頂著巖壁,看上去就像一個個微縮版的柵欄屋。我問小陳這是做什么用的,小陳說在夫妻峰景區(qū),應(yīng)該是青年男女祈求愛情甜蜜的,或者,中老年人插了祈求家人幸福平安的。估計就是“平安符”吧。說話間,一個背著竹筐的老農(nóng)過來,從筐里摸出兩根小樹棍,踮著腳尖把樹棍插到巖縫間。插好后,閉著眼睛,合上雙掌,對著巖壁許了個愿。小陳說,您也許個愿吧,很靈的咧。于是,我從地上撿了一根小樹棍,也把它插到巖縫里,許了三個愿。許完愿,一個看上去二十出頭,身著苗族服裝的姑娘也來到小路上。她的服裝以藍(lán)色為基調(diào),腰上系著幾條紅白相間的刺繡飄帶。她從路旁的小樹上不停地攀折小樹枝,看上去就像一只花蝴蝶,一只會唱歌的花蝴蝶:她一動,她的頭上、耳垂、脖子、肩膀、手腕、腰和腳上,那些閃閃發(fā)光的銀飾就搖擺不停,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她把小樹枝上的葉子掰掉,再把樹枝一節(jié)一節(jié)折斷,也往我身旁的巖縫里插。我問她是否插了這些樹棍能保佑自己找到一個好對象,她指著不遠(yuǎn)處兩個正使勁吹叫叫的小孩說,她都有兩個娃兒了。
“那你插它干什么用呢?”
“干什么用?這是‘撐腰棍’,插了腰背直,腰不痛?!?/p>
我仰頭看了看巖壁,但凡插得進(jìn)一根針的地方,幾乎都插著撐腰棍。
小路的盡頭立著一塊石碑,上書“八戒求親”。這其實是夫妻峰的另一個名稱。這塊石碑所在的位置在夫妻峰的側(cè)后方,從這個角度看去,那個丈夫的高帽子像極了豬八戒標(biāo)志性的長嘴巴。石碑處有條三岔路,往右是上山的青8aa88dccb45fb1c4994635a4fd345a2cb315ebd4ce4b99bd68aaefcbdba10841石板路,往左拐個三十度的急轉(zhuǎn)彎便是下到村莊的小路。這條小路布滿青苔與泥濘,看起來滑溜溜的,幾乎是垂直往下??粗£愌┌椎倪\動鞋,下面又再沒有石頭的迷宮,我便要她坐在石碑處等我,我下到村莊里去看兩個小時就上來。她坐在這里可以繼續(xù)為更多的游客當(dāng)志愿者,解答諸如問路、撐腰棍,以及與石海風(fēng)景區(qū)有關(guān)的任何問題。
沿小路走約三十米,一條大黃狗臥在路邊的雞棚旁,看我過去,探出頭來開始吠叫,叫了三聲后,歪著頭打量了我一番,便站起來對我搖尾巴擺屁股,就像看到久未回家的親人般親熱。雞舍里有公雞的打鳴聲,母雞的咯咯聲,還有十幾只小雞崽發(fā)出的唧唧唧聲。更多的雞在鋪滿落葉的竹林與石頭縫里捉蟲子,刨蚯蚓?;蛘叩蓤A了雙眼臥在落葉床上,臉憋得通紅,估計是在產(chǎn)蛋。還有幾只雞直接坐在樹上,對這個世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來興文的幾天里,除了早餐,我餐餐都吃到雞。當(dāng)?shù)厝税央u做得花樣百出。上場就是一人一小盅烏雞湯,里面的配料有天麻、人參,還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保健養(yǎng)生植物。烏雞湯把胃暖熱了,再上來一盤白切烏雞,上面淋幾?;ń罚僬横u油辣椒吃,又嫩又滑又香又辣。后面再上來大盆的各種烏雞湯,烏雞燉竹蓀、烏雞燉羊肚菌、烏雞燉竹筍、烏雞燉苗藥、烏雞十全大補湯。吃到后來,我感覺自己說的話,呼的氣,都帶著一股雞味。
與雞做伴的不只有狗,還有一種頭頂紅色的鳥,我最初以為是常見的棕頭鴉雀。它在竹林底下發(fā)出啾啾啾的叫聲,就像錄音機重復(fù)播放出來的,與棕頭鴉雀的聲音一樣。直到它嘴里叼著一條綠色的小蟲,從竹林間探出頭來,我才看清它的真實面目:紅色的頭頂,灰色的臉頰,整體比棕頭鴉雀的色彩飽和度更高,就像化了濃妝的棕頭鴉雀。這是一只灰喉鴉雀,以前是棕頭鴉雀的一個亞種,現(xiàn)在獨立出來了。也許,興文獨特的喀斯特地貌給了它獨立物種的基因。就像這里出產(chǎn)的烏雞,味道就是與別的地方不一樣。鴉雀一般都是成群的,但我看了一陣,都只看到兩只鴉雀在竹林間竄上竄下。顯然,它們是一對,竹林就是它們最滿意的安居之地。順帶的,雞也成了它們的友好“竹鄰”。
雞棚旁邊有好幾棵枇杷樹,上面掛著乒乓球大小的黃色果實,幾只白頭鵯和一只黃臀鵯正倒吊著身子站在樹上摘果子吃,就像坐在自家客廳吃水果般淡定??吹贸?,它們之前并未因偷吃枇杷果而受過任何警告。
雞棚過去一百米左右,就在夫妻峰的正下方,一長溜地排著七八棟房子,外墻全都漆成綠色。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坐在一把竹躺椅上玩手機,雙腳架在同樣是竹制的籬笆墻上。躺椅靠著一棵大枇杷樹,陽光從樹頂灑下來,將葉片的柔綠和枇杷果的金黃灑遍他全身。這團美好的枇杷之光包裹著他,環(huán)繞著他,追逐著他,讓這個精瘦的四川男子,有了王家衛(wèi)電影里男主角的味道。他房子后面的灌木叢被一只畫眉鳥選作表演的舞臺,一聲聲不知疲倦的、嘹亮的歌聲從他家的屋頂、屋檐、堂屋,以及窗戶里穿出來,經(jīng)過幾道回轉(zhuǎn),聲音變得更加婉轉(zhuǎn),也更加柔和。以至于聽上去就像有無數(shù)只畫眉鳥在互相問答,呼應(yīng)。他坐在躺椅里,聆聽著畫眉帶給他的美妙歌聲,呼吸著他自己種下的枇杷果帶來的甜蜜。這沉入靈魂深處的寧靜,帶給人無限撫慰。
籬笆墻的下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一大堆已劈好的木柴,有一人多高?;h笆墻對面,伴屋角停著一輛紅色小轎車,一輛125摩托。我往我來的方向看了看,問男子這車是怎么開到山上去的。男子咧嘴笑了笑,朝他身后指了指,前面這不有條好好的路嘛。
男子的身后,也就是我的前方,確實有一條路。一條泥沙與卵石鋪就的小路,在紅彤彤的樹莓、茂密的矮竹林、開滿白花的小蠟,以及其他灌木中間延伸,消失在前方一百米外的房子拐角處。寬度也就是兩個人加一條狗能比較寬松地通過。我相信,他開車穿過這段路后,就可以直接在后視鏡上摘樹莓吃了。
前方傳來一陣一陣的豬叫,就在拐角處的那棟房子附近。我走過去一看,那里有一個豬欄屋,兩頭中等個兒的肥豬正在里面吃豬潲,尾巴卷成圈兒不斷地甩打著屁股,一邊吃一邊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幾縷炊煙正從豬欄屋上空升起??磥恚覐纳厦婵吹降臒熁饸?,有豬一半的功勞。伴著豬欄屋有一塊豬腰形的菜地,菜地里堆著兩堆已發(fā)酵的豬糞渣,兩只鵲鴝正各自站在一堆豬糞渣上吹口哨。那自行車鈴聲一般清脆悅耳的聲音會讓人以為它們是吃蜜糖長大的。事實上,它們最愛的就是圍著豬糞渣轉(zhuǎn)圈圈的那些綠頭蒼蠅、蚊子,以及蛆蟲。它們的口哨,一則是捍衛(wèi)自己對豬糞渣的主權(quán)。二則,我想也是為產(chǎn)下這些豬糞渣的兩頭肥豬而吹奏的吧。畢竟,是豬糞渣供養(yǎng)了它們的食物。除了豬糞渣,菜地里還種著玉米、紅薯,以及土豆、蠶豆、卷心菜。玉米和紅薯還是嶄新的嫩葉,看樣子剛栽下不久。土豆苗已發(fā)黃倒伏在地,土豆要收獲了。另外還有幾蔸蠶豆,掛著碩大的發(fā)黑裂開的蠶豆莢,在陽光下散發(fā)著淡淡的蠶豆的清香。卷心菜的葉片包得像一個個握緊的拳頭,在偶爾幾張攤開的葉片上,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指頭大的蟲眼,以及黑色的蟲子屎。
菜地往下是一大片剛翻耕的土地,一輪一輪新鮮的泥土翻開朝上,貌似一個大大的花卷。這塊地足有五十畝,種了小部分玉米。還有一部分作物埋在土中,看不出是什么,我猜可能是花生。幾只珠頸斑鳩在土里翻食物吃。
我正在觀看的時候,一個將近五十歲的農(nóng)婦一手握著豬食瓢,一手提著豬食桶從豬欄屋鉆出來,腰上圍著某調(diào)味品企業(yè)贈送的紅圍裙。她看到我就笑瞇瞇的,問我哪里人,進(jìn)屋喝茶不。我說您太客氣了,我是長沙來的,這帶著水杯咧,就不進(jìn)來打擾您了。她一聽我是長沙來的,立刻放下手里的東西,雙手往圍裙上使勁擦了擦,說你講啥子客氣嘛,這茶是我自家種的,新茶,清明茶嘛。你長沙來的嘛,幾千里咧,貴客。來來來,趕緊進(jìn)屋喝碗茶。這茶好咧,我們自己平日就喝的,外面的人喝不到的哈。我還想拒絕,她那火辣辣的四川普通話和白皙透亮的皮膚把我一切不想喝茶的理由,比如胃寒,比如喝茶失眠,還有喝茶令皮膚變黑等等,通通拋到了夫妻峰的另一邊。其實還有一點,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那就是我小小的自我防衛(wèi)心理,我怕她要我買她的茶葉。我跟隨她進(jìn)屋,她泡了一大杯茶給我。茶葉像一條條白肚皮的小魚,在玻璃杯中上下竄動,將玻璃杯的下半部都塞滿了。最后我把茶水喝光,順便把那些“小魚”一條條捉住,全部嚼得粉碎吞下肚。我客氣地問她是否有茶葉出售,她說沒咧,自己家里人喝都不夠。她家有四口人,除了她在家種菜養(yǎng)豬,她老公和兒子媳婦都在外打工。
我說她好福氣,她笑著又給我泡了一大杯茶。
出了門,我呼出的氣不再有雞味了。
在黃臀鵯的護衛(wèi)下,我順利地從黃蜂窩下穿過,眼前是另一片間種著其他作物的玉米地。
這片玉米地上空牽著好幾條彩色塑料帶,陽光下閃著七彩的光。很顯然,這是驅(qū)鳥帶。相比讓稻草人穿上破衣爛衫戴爛草帽虛張聲勢,驅(qū)鳥帶顯然效率更高。我躲在玉米地旁邊的竹林里觀察了好一會兒,聽到遠(yuǎn)處有幾聲珠頸斑鳩的咕咕聲,然后是幾聲喳喳喳的吵鬧聲,三只紅嘴藍(lán)鵲從驅(qū)鳥帶下鉆過來,飛到玉米地里,從土里刨食物。其中一只鳥刨出一只白色的蠶似的蟲子,目測是一只地老虎。第二只鳥刨到一只灰色的大螻蛄。兩只鳥都把嘴里的食物塞到第三只鳥的嘴里??磥恚@是紅嘴藍(lán)鵲一家子,父母在給小鳥喂食物。
轉(zhuǎn)身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一只紅嘴藍(lán)鵲從土里又刨出一顆紅色的食物,上面發(fā)著白嫩的芽,定睛一看,原來是一?;ㄉ?磥恚?qū)鳥帶在這里是一份警示,更多的是一種友好的提醒:“嘿,各位走過路過的鳥友,只要你們不怕閃著眼睛,那就歡迎進(jìn)來觀光。這里沒有灑農(nóng)藥,蟲子放心吃,農(nóng)作物也放心吃。只是拜托各位嘴下留情,給我們也留那么一點點哈?!?/p>
回頭路過手機男子家門口,他還坐在躺椅里玩手機,身旁多了一個手里端著茶杯、臉上紅撲撲、身材豐滿的中年女子,估計是他媳婦。我禮貌地朝他們點下頭,順口奉承一句:
“你們家的枇杷長得真好啊?!?/p>
“嘗一嘗不?”男子立刻從躺椅里起身,女子放下茶杯。兩個人的眼睛里直冒星星,好像我贊揚的不是他們家的枇杷,而是他們家的孩子。
“啊,又酸又甜。味道真好?!蔽覈L了一顆。
“是的嘛,我家那娃兒最喜歡吃了,可他老不回家。再不吃,都會爛了去嘛。你喜歡,就多吃點噻?!狈蚱迋z臉上堆滿笑,恨不得把滿樹的枇杷都摘給我。
我四個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夫妻倆還一個勁地問我身上哪里還可以塞枇杷進(jìn)去。沒辦法,我只得把嘴里也塞滿枇杷。然后一拐一拐爬到八戒碑處與小陳會合。我把枇杷一粒一粒掏出來遞給小陳,嘴里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小陳捂著嘴,別過臉去。
這下,我呼出的氣就全是枇杷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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