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V·S·奈保爾的《米格爾街》屬于加勒比后殖民文學,其短篇小說的形式呈現(xiàn)了碎片化的美學特征,相比于時間和敘事的不確定性,空間占據(jù)了穩(wěn)固的位置,從空間角度切入能夠全面地把握本文的主旨。本文關注作者的“異托邦”書寫,結合福柯的理論,從形式空間、現(xiàn)實空間和表征空間三個層面進行分析,三者遵循從抽象到具體再到感性的邏輯。語法“異托邦”解構了西方劃定的中心-邊緣的殖民分類標準;現(xiàn)實“異托邦”解構了在趨同排異和制造事物界限的西方殖民思維下延伸出的均質空間觀念;表征“異托邦”解構了西方在殖民地建構的文化等級制度。奈保爾從以上三個層面建構了異質的分類標準-空間觀念-多元文化的連續(xù)統(tǒng)一體,是“異托邦”思維的表達。
【關鍵詞】奈保爾;《米格爾街》;異托邦;空間
英國印度裔移民作家V·S·奈保爾(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1932—2018)與石黑一雄、拉什迪并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曾獲得包括諾貝爾獎、布克獎在內的多種文學獎項?!睹赘駹柦帧罚∕iguel Street)是其早期的代表作,成書于1954年,故事發(fā)生在特立尼達(Trinidad)的同名街道,講述了“我”在街上的見聞和思考,歸屬于加勒比后殖民文學。通過文本細讀,可以發(fā)現(xiàn)《米格爾街》的書寫呈現(xiàn)了??隆爱愅邪睢钡乃枷胩卣?,因此本文在相關空間分析的基礎上深度挖掘空間背后賴以維系的思維方式,從該角度切入可以延伸作品的理解邊界。
一、語法“異托邦”:分類標準的解構
奈保爾出于對歐洲中心主義思維的警惕,自覺肩負起發(fā)掘本土文化的責任。他筆下的下層居民多使用克里奧爾語(Creole),以不規(guī)則的語法與語序和口語化的活潑表達顛覆了英語語法的神圣性。這一點可由“我”的母親對上流社會的海瑞拉夫人的勸慰中標出。在敘事視角方面,奈保爾隱隱流露出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雙重文化身份的各自生發(fā)又相互交纏使他規(guī)避了高人一等的“東方主義”視角?!睹赘駹柦帧芬浴拔摇钡囊暯钦归_,“我”是街道上作為直接見證又親身參與到事件中的具有切身經驗的“我”,帶著兒童的好奇和猜想,對事件的認知易受大人意見的主導而偏離。“我”又不可避免地帶著接受了英國式教育的成年人的洞察與見解?!稉駱I(yè)》中渴望成為醫(yī)生的伊萊亞斯,一個有志向和上進心的少年,陷在無止境的考試中最終失敗。奈保爾以“我”的視角諷刺了主人公病態(tài)的執(zhí)著,同時又在敘事過程中穿插反思性的成年人立場,同情伊萊亞斯的遭遇,批判殖民教育體系的腐敗。兩種視角相互交織,不偏不倚,相比于殖民地的單一觀察者視角敘事,人物更為豐滿。在敘事時間方面,作者自覺借鑒現(xiàn)代主義靈活處理故事時間的技巧,打破殖民地線性進步歷史的神話。奈保爾運用的敘事技巧是一種融合了自己本民族特色的加勒比化了的現(xiàn)代主義,與20世紀50年代同時期的加勒比作家的民族主義敘事形式類似。全文采用回憶的時間形式,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不斷交織,營造了拆分、斷裂、重組時間的效果。作品由17個短篇構成,每個人物占據(jù)相應篇章,又在其他篇章中間接穿插,展現(xiàn)了特定人物在一生中不同階段的肖像?!稉駱I(yè)》展現(xiàn)了伊萊亞斯的青少年時期,《喬治和他的粉紅色房子》又折射了其童年階段,這就需要讀者用不同時間片段里的側面去想象重組完整的人物形象。
奈保爾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書寫及其采用的雙重敘事視角和分割重組時間的敘事形式得益于語法“異托邦”的建構,它對西方的東方分類法構成挑戰(zhàn),解構西方殖民分類標準?!爱愅邪睢保℉étérotopies)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隆对~與物》的前言?!拔覀儜撊 灰?guī)則事物’這個詞語最具詞源學上的意義;在這樣的一個狀態(tài)中,事物被彼此相互不同地‘停放’‘安置’和‘排列’在場基中,以至于不可能為它們找到一個居留地,不可能在它們的下面限定一個共同的場所?!盵1]前言4-5這樣的“場所”稱為“異托邦”。??峦ㄟ^分析博爾赫斯筆下的中國動物分類法,引發(fā)了對分類本身的冷峻思考,“這種笑聲動搖了我的思想(我們的思想)所有熟悉的東西,這種思想具有我們的時代和我們的地理的特征。這種笑聲動搖了我們習慣于用來控制種種事物的所有秩序井然的表面和所有的平面,并且將長時間地動搖并讓我們擔憂我們關于同(le Même)與異(l'Autre)的上千年的做法”[1]前言1,因此,“異托邦”首先是異質的思維方式,一種“元分類”或“分類哲學”。之后??略陬}為《異質空間》的文章中詳細論述了該思想。在“異托邦”思維下的文學書寫具有異質性,它動搖西方標準的先在性與合理性,標識出自明的分類標準只是西方文化的后天建構,顯示了分類標準形成的偶然性和斷裂層,為秩序的重建提供可能。博爾赫斯設想的中國動物分類標準表面上荒誕不經,但是“數(shù)字”重建了新的秩序,“侵越了所有想象和所有可能的思想的,恰恰是把所有這些范疇相互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個數(shù)字系列(①②③④)”[1]前言2。這里的數(shù)字應取最抽象的意義,是一種形式空間,無數(shù)的分類標準同時在此閃爍,當博爾赫斯設想的中國動物分類法在人們看來沒有秩序可言時,就已經落入了西方的分類秩序之中,而《米格爾街》消解了歐洲中心主義思維下的分類標準并試著重建秩序。
奈保爾在作品中醞釀了一種異質分類標準的集合,它們共同構成全新的形式空間。整部作品中每一篇章的標題是男人和女人的分類、不同職業(yè)的分類、不同事件的分類……全文整體的結構和各個篇章內又有多重分類標準,它們融合形成的場所就是形式空間,“正是那個‘與’(et),那個‘在……中’(en),那個‘在……上’(sur),它們的協(xié)同性和明證性才保證了并置在一起的可能性”[1]前言3。多個顯現(xiàn)的介詞和未顯現(xiàn)的潛在介詞共同并置而成的形式空間可被稱為語法“異托邦”,是抽象數(shù)字序列的異質同構,《米格爾街》當屬此列,這樣民族文化敘述、雙重視角、時間碎片才得以可能。特立尼達舊有殖民話語規(guī)則被打破,新秩序在語法“異托邦”中形成。作品由此解構了殖民地的分類標準,它是一種“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2]4,以線性歷史和進步/落后的二元對立為基礎,將殖民地和生活其中的人描繪成蠻荒和有待文明教化的狀態(tài)??傊?,語法“異托邦”由多種分類標準并置而成,這些標準并不等同于前文中具體的話語實踐,毋寧說它是后者得以可能的條件。
二、現(xiàn)實“異托邦”:空間觀念的解構
作品以空間場所命名,街道自然是全書隱含的“主角”。米格爾街本身處于巨大的空間網絡中,與外部空間界限分明又處在彼此影響的動態(tài)境地。街道內部的結構也異乎尋常,它具有吸納和排斥的矛盾邏輯。在內外因素的持續(xù)作用下,米格爾街的空間結構迥然異于均質空間或殖民地空間。米格爾街是一座與語法“異托邦”相接續(xù)的現(xiàn)實“異托邦”,解構了西方的整體均質空間觀念。街道與監(jiān)獄、《衛(wèi)報》編輯部、學校、兵營等空間形成一張巨大的網絡,它們相互作用并處于動態(tài)生成過程。海島監(jiān)獄具有全景敞視空間意象的特征?!叭俺ㄒ暯ㄖ且环N分解觀看/被觀看二元統(tǒng)一體的機制。在環(huán)形邊緣,人徹底被觀看,但不能觀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觀看一切,但不會被觀看到。”[3]226規(guī)訓權力在米格爾街不斷發(fā)生作用,作者對特立尼達的權力空間持批判態(tài)度,“海特進監(jiān)獄時,我的一部分也隨之死掉了”[4]207?!缎l(wèi)報》編輯部象征著官方的另一種權力空間。米格爾街的居民接受的內外界信息有且只有三種報紙,它們剝奪了居民其余的信息來源,而報紙只發(fā)布政府當局希望民眾看到和對自身有利的信息。米格爾街在空間結構中處于變動之流,它本身并非巋然不動,話語權力的轉變會導致“異托邦”產生偶然的斷裂。二戰(zhàn)期間,美國在米格爾街周邊設立的兵營空間意味著新的權力話語的產生,標志英國在特立尼達勢力的衰敗和美國的崛起,正如《直到大兵來臨》的篇名暗示的那樣,美國人的到來改變了一切。
米格爾街是特立尼達乃至整個后殖民地區(qū)的縮影,一方面多元異質文化在此地聚集,另一方面生長于此的居民愚昧、暴力、落后,這離不開特立尼達半開放半封閉的狀態(tài)。20世紀的特立尼達受到外來文化的入侵,特別是美國文化,口香糖、朗姆酒、好萊塢電影在此地流行。國內外的多種因素又促使整個國家凋敝,教育落后,官僚體系腐敗,信息來源受阻。因此,米格爾街內部生成的接納與排斥邏輯促使它成為充滿悖論的空間?!爱愅邪羁偸潜仨氂幸粋€打開和關閉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既將異托邦隔離開來,又使異托邦變得可以進入其中?!盵5]56這種矛盾集中體現(xiàn)在人口流動性和居民對待外來人員的態(tài)度上。它是敞開的,居民可以自由進出,其中有多次往返的博加特;這里也是封閉的,博勒渴望逃離特立尼達,兜個圈子又被扔回原點。在對待外來者的態(tài)度上,海瑞拉夫人逃離到米格爾街,最后被排斥出街道。因此,米格爾街內置了一種無形的閥門,使它看起來既是開放的又是封閉的。
米格爾街的空間結構是對傳統(tǒng)空間觀的破壞。就殖民地的空間書寫而言,歐洲對殖民地的描繪內置了線性發(fā)展歷史觀?!皷|方主義”下的寫作總是將殖民地描繪成蠻荒、混亂和有待開發(fā)的空間,這就急需一個文明、熱情有抱負的“上帝的選民”去兢兢業(yè)業(yè)地開墾這塊土地,最好的案例就是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此種邏輯表明了這樣一種觀念,即空間是同質的,應該按照一般模式去塑造。然而,奈保爾的空間書寫并非遵循線性發(fā)展邏輯,他建構的空間“更多的1stkXJ3GOtzlrjeP38Yg1QLffIl1RrSFja44xAHSYVU=是能感覺到自己像一個連接一些點和使它的線束交織在一起的網,而非像一個經過時間成長起來的偉大生命”[5]52。米格爾街不像一般空間那樣與周圍的空間融合或被同化,亦即在西方的空間觀念下被建構或再建構,它更多在“異托邦”的邏輯下運行,因此,可將米格爾街看作語法“異托邦”的具象化。
三、表征“異托邦”:文化等級的解構
異質文化打破單一統(tǒng)治文化的束縛,使米格爾街成為敞開的異質空間。在此意義上,街道可作為表征“異托邦”,它與現(xiàn)實“異托邦”相接續(xù),打破西方一般空間中的文化等級制度?!笆澜缟峡赡懿淮嬖谝粋€不構成異托邦的文化”[5]54,即是說任何一種人類文化形態(tài)內都存在“異托邦”,該結論的言下之意即:文化是構成“異托邦”的必要條件。街道是各種表征空間的同時性共存?!爱愅邪钣袡嗔讉€相互間不能并存的空間和場地并置為一個真實的地方。”[5]55米格爾街的居民也是多元混雜的,西班牙人、印度人、美國人代表了各自的異國空間;“我”母親代表鄉(xiāng)下空間;B·沃茲沃斯代表詩意空間。以上各種空間意象不斷累積,它們都在米格爾街重疊,使得西方按照統(tǒng)一或固有的模式塑造殖民地空間變得不可能。
米格爾街是安置各種異質群體的“偏離異托邦”,即“與所要求的一般或標準行為相比,人們將行為異常的個體置于該異托邦中”[5]55。街道與上流社會相比是底層,在宗主國面前又是邊緣,雙重的距離決定了自身被“遺棄”的命運。社會主流話語遵循著權力運作邏輯,它傾向于將跟自己不符的異質文化馴順并同化,抑或干脆給予排斥和隔離,體現(xiàn)了一種權力對另一種權力的壓制。然而,官方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很難完全延伸至街道,其中活動著被社會貶斥的罪犯、不道德者和瘋子,他們是不被承認的邊緣群體,但是“偏離異托邦”成了容納他們的場所。因此,未受社會編碼而保持著混雜特征的“貧民窟”得以成為邊緣群體的庇護所。例如:海瑞拉夫人是個通奸犯,曼門是個褻瀆宗教的瘋子,此類異質群體在街道內共存。
奈保爾也從時間維度上表征了街道的異質文化。時間觀念隨著空間觀念的轉變而轉變,“異位常常和時間的斷裂(désoupages du temps)相關聯(lián),即是說,為了對稱的緣故,異位向所謂的異時(heterochronias)敞開了大門。異位是在人們處于與其傳統(tǒng)時間絕對的斷裂時才開始完全起作用”[6]25。從“異托邦”的角度可以發(fā)現(xiàn)街道的時間以另類的方式展開,這是空間化了的時間,現(xiàn)在、過去和將來的無數(shù)時間點在空間中同時并存,是一種時間“異托邦”。奈保爾總結了米格爾街未受線性時間侵蝕的狀態(tài),其中人物未受時間影響而永不變化,《告別米格爾街》篇中的“我”在第一次離去又歸來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在我命中注定要永遠離開這里之后,一切仍像以前一樣,我的離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4]215。在時間的異位中,時間以并置的方式呈現(xiàn),人物不進入矢量時間,顯現(xiàn)了永恒時間觀并以狂歡節(jié)文化來“標識”。
作者多次書寫的狂歡節(jié)意象具有特定意義。《叫不出名堂的事》中的波普在妻子的出走和歸來的間隙陷于狂歡化的狀態(tài),此時他開始受線性時間的影響,時間對他產生作用。在“我”的眼中,波普從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轉向了自己的本職工作。這里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米格爾街呈現(xiàn)的是一種永恒時間觀,但在狂歡化的狀態(tài),時間被拉入了正軌,開始對人物產生作用。波普在妻子出走的時間階段前后總是不停重復之前的狀態(tài)毫無變化,而妻子出走后,自己陷入狂歡狀態(tài),線性時間開始出場。這跟西方的狂化意象不同,狂歡節(jié)將人從時間中脫離出來,逃避日常的線性時間,而米格爾街的狂歡節(jié)卻反其道而行之,將人拉入時間的軌跡,賦予人物變化。因此,米格爾街的狂歡節(jié)意象是兩重“異托邦”的表征,它是凝滯不動事物上的一條裂縫,是窺探線性時間的窗口,可以反觀街道的永恒時間。在另一層面,它又是西方狂歡節(jié)的異位,是加勒比本土意義上的狂歡節(jié)傳統(tǒng)。綜上所述,奈保爾的表征“異托邦”書寫完成了異質的分類標準-空間觀念-多元文化的連續(xù)統(tǒng)一體的建構,三者共同遵循與“同”相“異”的“異托邦”思維方式。
帶著書名號的《米格爾街》首先是一種形式空間,它由不同的分類標準并置而成。在此邏輯的延伸下,米格爾街是形式空間的具身化,從結構上破壞一般空間觀念。表征空間是街道在文化層面的延伸,給異質文化提供了存在場基。《米格爾街》的“異托邦”書寫為人們描畫了“逃逸線”,完成對一般空間的“解域”和開放空間的“結域”,彰顯作者的“異托邦”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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